此时,艾琳正躺在楼上的一间房间里。这间房空荡荡的,里面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
房间里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户上依然还有雨水在不断地往下流。夕阳的余晖透过这扇小窗洒了进来,却没有洒到沙发上。而可怜的艾琳此时正蜷缩在上面,内心充满了失望和悔恨。她双手捂着脸,用一条头巾紧紧地堵着耳朵,不想听到楼下的华尔兹舞曲。楼上的房间是用轻便材料建造而成的,这会儿,墙壁和地板正和着楼下的舞步嘎吱嘎吱地响着。艾琳觉得,自己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可怜和痛苦过。即使是在给菲利克斯写告别信前的那段黑暗的日子里,她也没觉得自己这么可怜,这么痛苦。那时,她里里外外还能感到一种美好,一种高贵和和谐。现在呢,她面临的情况不仅让她觉得很痛苦,甚至还发展到了可笑的程度,这真是可悲啊。
现在,她这么煎熬地躺在这儿,而他却在楼下精神饱满地抱着一个女服务员,和大家一起和着农民管弦乐队演奏的舞曲转着圈跳着舞。他们甚至都不愿意到其他客人中间去跳,而是离开大家悄悄地在楼道里跳!一个人可是在兴致很浓的时候,或是在深深坠入爱河的情况下才会这么做的!她甚至不能用“他心里太想她了,太痛苦了,所以要用这种行为来刺激她”这个想法来安慰安慰自己,因为他不可能想到她恰好就在这时下楼,然后吃惊地看到他和那个女孩儿在跳舞,看到那个女孩儿那么紧地贴在他身上,在他放开她的时候又是那么地不情愿。
而她自己就像是被一个鬼追着一样飞奔上楼,颤抖着双手拉上门闩,扑倒在这个硬邦邦的小沙发上,然后就紧闭双眼,低垂着头,就好像随时会遭遇致命打击似的。此时,楼下的低音大提琴手正开心地演奏着,大提琴发出了低沉的嗡嗡声;竖笛演奏者正在吹奏舞曲里最精彩的一段。
有那么一刻,她恨透了这个男人。自从他们分开之后,她一直觉得很伤心,就像是在哀悼一位死去的朋友一样——他虽然去世了,但却永远是她最心爱的人。想到那双曾经爱抚过她的手也爱抚了那个粗俗的红发女孩,她的心里就涌出一股厌恶感。她觉得把这两种爱抚联系起来就是在侮辱和羞辱她。不过,她没有哭,因为她努力维持的骄傲感不允许她哭。她紧紧地咬着丝质头巾的一边,压抑着想要啜泣和大哭的欲望。
她觉得自己必须要采取一些措施阻止这种令人无法忍受的状态继续发展下去了。那么明天就去意大利吧,这个计划已经推迟了好久了。但现在,她必须避免和他见面,必须从这栋令人疯狂的小屋里逃出去!如果再不走,她一定会疯掉的。
恰好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她立刻慌里慌张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难道是他吗?他来找她是不是为了给他自己辩护呢?是不是要给她解释清楚他做出这么可恶事情的原因呢?
她的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敲门声响了第二遍后,她还是张不开口。接着,她听到了一个女服务员的声音,这个声音隔着门告诉她说有人给她留纸条了。她这才有了力气,拖着发颤的双腿走过去把门打开。服务员把纸条递给她,还问她要不要点灯,她快速地摇了摇头拒绝了,然后当着这位服务员的面就关上了门,急匆匆地把人家打发走了。
此时,窗边的光线还可以,借着这点光线,她看出来这是中尉的笔迹。纸条上写着:
我有一个朋友突然病了,我得赶快把他送到罗塞尔的别墅去。我这样突然离开,请代我向其他女士表示歉意。我高贵的女伯爵小姐,你看,在如此具有奉献精神的匆忙行动中,我竟然还这么迁就你,还给你送来了这张纸条。
施内茨
“我的一个朋友”——她知道这肯定是菲利克斯。如果是在平时,这个消息对她可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但现在,她竟然松了一口气,心里也不感到那么煎熬了。这么说,她最忍受不了的事情竟是他在做了错事之后依然能那么开心?他没有来跟她解释那一幕可怕的场面,难道是因为他突然发烧了?难道是精神彻底崩溃之前心火太盛?不管怎样,他还是值得让她这么想想的:哎,其实她也应该向他道歉的,她还可以为他感到伤心,也可以同情他,就像大家同情所有处于痛苦中的人一样。
于是,她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她又看了一遍纸条,罗塞尔的别墅?她知道从这儿出发的话,步行半个小时就可以到那里了。这么说,天亮前她就能收到消息了。那时,施内茨很可能会自己过来告诉她消息的。
在这样的思绪中,她的眼睛开始朝屋外的湖面上看去。于是,她就看到了那只小船,施内茨和科勒划着它刚从岸边离开。借着灿烂的星光,她清楚地看到一个穿着女服务员衣服的女孩坐在船身较低的地方,菲利克斯的头就枕在她的腿上。最初,她还有点儿怀疑这个女孩是不是岑茨,但当她看到女孩的红色发辫时,她就彻底确定了。这个小撒玛利亚人[撒玛利亚人,在圣经《旧约》中指的是来自北方王国撒玛利亚的人,《新约》中指的是一种具有犹太人和外邦人混合血统的人。耶稣在路加福音中说过一个关于犹太人的故事。某个犹太人被强盗抢劫之后,本应关心他的人都没有关心他,反而是撒玛利亚人热情地帮了他。之后,人们就用这个词指代那些乐善好施、喜欢帮助别人的人。]好像正在爱抚这个昏迷中的男人。
艾琳看到,船桨快速地拍打几下水面,小船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驶入湖中。几分钟后,船里的人都变成了模糊的人影,如明镜般的湖面上也出现了一条模糊的线,这是小船的航线。
15分钟后,艾琳走进了舞厅旁边的那个房间。老伯爵夫人正在房间里等着那位骑士回来——他出去为他们的回程做准备去了。她都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当她看到艾琳的脸变得那么苍白时,她吓了一跳,于是就焦急地连声问她到底出什么事了。艾琳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中尉的纸条递给了她。碰到这么倒霉的事情,这位优雅的女士突然就激动起来,于是很快就忘了艾琳那苍白的脸。其他年轻人也急匆匆地从舞池中撤了出来,互相询问着怎么回事,他们觉得很奇怪,艾琳为什么会面无表情地沉默着,而且她之前还说过自己头疼。老伯爵夫人大骂施内茨,说他一点儿都不为她考虑。现在好了,他们该相信谁去,该让谁去驾驶那条小船呢?埃尔芬格和罗森布施主动请缨,但被她直接拒绝了。有人提议可以在这座旅馆里雇佣一位船夫,她也没接受。她说,不管花多少钱,她都不会再坐船到水面上去了。事实已经证明了,湖面上随时都会起大风,而大风又会带来一场被大家忽视的雷雨。
就在这时,与旅馆老板商谈完事情的年轻伯爵走过来告诉大家,他马上就能准备好一辆马车,如果坐上它,不到一个小时就能轻松到达施坦恩贝格。画家朋友们可以划着船离开,也可以等马车回来后再坐马车回去。但现在天空晴朗,空气既温暖又舒服,范妮两姐妹和她们的教母都觉得不如现在就划船离开,她们可不想在这小屋子里等上好几个小时。
于是,与参加婚礼的客人们客套了几句后,她们就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老伯爵夫人对她们一直都很亲切,因为有施内茨这个中间人在她们中间周旋着,而且那位不知名的年轻男爵又那么尊重他的这帮“小市民”朋友。但现在,老伯爵夫人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跟这帮救命恩人之间的差别——尤其是那对姐妹。在告别的时候,她并没有尊重她们,去跟她们说一句道别的话。她和罗森布施简单地说了几句,说她对施内茨非常生气,因为他显然没有考虑到她,竟然没有亲自和她告别就离开了。我们的战争题材画家感觉很尴尬,很想为朋友辩解几句,但却突然觉得话卡在了嗓子里怎么也说不出来——这时,他和伯爵夫人刚刚走出旅馆,正站在外面等马车,因为他发现在靠近湖岸的碎石堆上有一个暗红的斑点,从这儿开始,有一连串的滴状物向码头方向延伸过去。他立刻大喊道:“老天啊,这是什么?血吗?刚刚流出来的血吗?伯爵夫人,如果这些血是男爵先生的,那即使按照最严格的宫廷礼仪,也不能说施内茨违反了礼节。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是值得您原谅的。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任何人,那些年轻女士那么胆小,看到这些血,她们肯定会被吓死的。”
但这个警告发出得太晚了,艾琳刚好就在这时走了过来,看到地上那可怕的血迹后,她低低地喊了一声,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罗森布施非常殷勤地走过来扶住了她,于是她就在他身上靠了一会儿。其他人看见这一幕也都快步跑了过来。第一轮的震惊过后,大家开始拼命猜测这件事情。你说,这样一个强壮的男人怎么会流血呢?如果是与别人打架,那应该上哪儿去找和他打架的那个人呢?
朋友们围着站在这个可怕的地方,都感到很震惊,也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旅馆里的一个马夫跑过来告诉他们,他在码头的木桥上也发现了血迹,还在离他们不远的湖岸边发现了一把小刀。这把刀可不是农民们用的普通小刀,那些刀的刀身都固定在刀把上。这可是一把大马士革钢刀[在中世纪的印度,有一种“乌兹钢锭”,这是制作刀剑的顶级用钢。这种钢在铸造成刀剑时表面会有一种特殊的花纹——穆罕默德纹,有了这些花纹,刀刃在微观上就能形成锯齿,刀剑就会变得更加锋利。大马士革钢最初就是乌兹钢的同义词,后来由于制造工艺失传和现代钢铁工业的发展,现在已经是“表面花纹钢”的代名词。由大马士革钢制成的刀具是刀具收藏界的极品。多数为弯刀,刀刃锋利,装饰精致,通常以刀身纹理图案的精致及复杂程度定出质量高低。属于世界三大名刃之一,其他两种是马来克力士剑和日本武士刀],刀身很长,刀柄上还有一个很清晰的血手印。现在,只有艾琳一个人知道这把刀的主人是谁!
就在这时,马车到了,大家把艾琳扶上了车。虽然她很痛苦,但她还是努力克制着自己,让自己保持着镇静。老伯爵夫人、年轻的女伯爵以及两位年轻男士也挤进了马车。他们的心情都不太好,所以只简短地和大家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就坐着马车离开了。
几分钟后,罗森布施和埃尔芬格也划着船离开了湖岸。此时,周围一片寂静,空气清冽无比,偶尔会有温柔的风带着湿气拂过两姐妹热辣辣的脸庞。她们互相依偎着坐在一起,安静地盯着闪闪发光的湖面。其他人也都一语不发,只有芭贝特姨妈试着想和大家聊天。她说,那些贵族们对他们的朋友可真是和蔼可亲,不能和他们一起回去可真是太遗憾了。她都已经跟那位年轻的女伯爵吹嘘过,罗森布施的竖笛吹得有多好。
大家都不理会她,于是她也就不再言语,双手紧握着放在膝盖上,好像陷入了虔诚的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