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艾琳的叔叔才坐着敞篷马车,从阿默尔湖[阿默尔湖,巴伐利亚州第三大湖泊,位于巴伐利亚著名的五湖区,距慕尼黑西南约30公里处。]回来了。今天,这位老猎狮人的心情很不错,因为在射击比赛中,他好几次都打中了靶心,还对几位女士表示了自己的爱慕,而且在他讲述自己的非洲传奇经历时,居然有一位男士也愿意听。在非洲时,他用一把双管来复枪打死了一头母狮子,右边那只子弹射中了母狮的右眼,左边那只则射中了母狮的左眼。现在,这个故事可谓尽人皆知,有人偶尔会表达自己的怀疑,但今天听这个故事的人却全都相信了。然后,他又喝了很多香槟酒。所以,他一路都在睡觉,直到马车靠近位于施坦恩贝格的别墅的小门时,这个快乐的人才从甜蜜的梦中醒过来。
看到二楼那个带阳台的房间里依然亮着灯时,他感觉很奇怪,因为艾琳可不会充满深情地挂念他这个夜猫子叔叔,更不会因为挂念他而不睡觉。邻居家的灯也已经灭了。他于是又想到,可能是施内茨决定通宵熬夜等他回来呢。想到这里,他感到很开心,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有机会对着一位射击行家好好吹嘘一下这次的伟大胜利了。但是,当他走进亮着灯的二楼客厅里时,却只有小侄女来迎接他,于是他就有点失望。
不过,侄女的脸上却充满了焦虑,整个人看起来也很激动,这让他觉得很奇怪。看到侄女这样,香槟酒的效果在他身上瞬间消失了,他担心地问她发生什么事了,他的朋友施内茨到哪儿去了,为什么她这么不舒服还不去睡觉。
于是,她就把刚刚发生的事情给他说了一遍,语速很快,但说得相当吃力。最后,她才提到在这次血腥事件中的主角菲利克斯。
但是,当她说完之后,叔叔的反应却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这位充满活力的绅士没有表示任何惊奇和同情,而是高兴地大叫一声,在房间里一边搓着手一边转悠起来。艾琳很吃惊,问他到底有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是不是还沉浸在打猎派对的兴奋中没有醒过来呢。
听到她这么说,他突然在她面前停下来说道:“没有,不是的!我亲爱的孩子啊,你误解我了。不过我也习惯被你误解了。而且你还总指责我说我这个人很轻浮,就算你——我骄傲的小侄女——在用最伤心的语气说话的时候,也会这样,我当然也习惯了你这种指责。但亲爱的艾琳啊,请相信我,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你说的这件惨案就改变我的想法。菲利克斯流了几滴血,这件事对这个流氓可一点儿坏处都没有,还很可能还会把他身上的野性给带走一点。就算还有最坏的情况,也不会比这个结果更糟。我相信那位善良的施内茨,而且上帝也不会这么笨吧,就因为那么一点儿可怜的刀伤就让一个好人死掉。如果我们现在就因为一点小小的惊恐就走掉的话,那整件事就会变得再完美不过了,而且我们还能弥补以前犯下的那些愚蠢的错误。来吧,我的孩子!现在,看着我的脸,坦白告诉我,你内心是同意我这个建议的。”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的双眼,神情悲戚,她说:
“叔叔,我们又误解对方了。”
“你看吧!这么说,你觉得不应该同意我这个真诚而公正的建议吗?但你可比我这个老猎人、老兵要聪明十倍,高明十倍……”
“求求你了,叔叔……”
“我都不用说,你肯定能想到,当我知道这个年轻的菲利克斯突然出现在我们附近时,我会觉得很好笑。我本以为,这个被你拒绝了的、让人觉得很可惜的求婚者在哪个地方游荡呢。你可别告诉我,这是命运的巧妙安排吧?呸,呸!可别拿这话骗我。我跟你说,他肯定是一直跟在我们后面,他就这么偷偷跟在他仍然爱着的旧情人身后,穿过施坦恩贝格的原始森林,跨过维尔姆河[维尔姆河,施坦恩贝格湖的排水河,长38公里,是安培河的右支流]边的那个充满暴风骤雨的施坦恩贝格湖。他这是想再次接近你,但还想保留住自尊,所以就聪明地选择了这条路线。你的心太软了,所以他这个方法肯定能成功。也就是说,他就是要依靠这几盎司的鲜血去博取你的同情。顺便提醒你一下,他体内的鲜血还很多呢。现在……”
“叔叔,你就不要没有根据地胡猜了,否则我现在马上离开这个房间。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他根本就不知道我们要定居慕尼黑的计划。我也跟你说过,施内茨曾经告诉过我,菲利克斯现在在朋友詹森开的一间工作室里工作,以后想要成为一名雕塑家。但是,即使事情是你想象的那样,那会有什么区别呢,我难道就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吗?这次见面,我们都很不开心,这难道不是恰好证明了我拒绝他时说的话是正确的吗?我一直都觉得,我们在一起不会开心,这件事不也恰好坚定了我这个想法吗?但你却认为,就因为他躺在那儿伤得很严重,甚至会死掉,我就会对他有不同的想法。他肯定是和那个农民,就是他的情敌打了起来,然后被人家给刺伤的,他完全是为了旅馆里的那个女服务员……”
说到这里,她再也说不出话,转过脸拼命抑制自己的泪水。但她心里实在太痛苦了,根本忍不住,于是就坐在阳台门旁的椅子上开始大哭起来。此时,阳台的门还开着。
他善良的叔叔表现得这么开心,都没能阻止这种长期压抑的感情的爆发。他一直觉得这个姑娘太冷静了,冷静得都有点儿不可思议。他甚至在心里觉得这个女孩儿有点儿冷血,因为她从来没有给他机会,让他去了解她的内心为什么会这么挣扎,为什么会充满这么多的狂风暴雨。现在,她就像一个发泄自己痛苦的孩子一样坐在他面前,对所有安慰她的话和爱抚都无动于衷。
他感到很绝望,虽然这种绝望看起来很滑稽。他大声喊道:“你一定会撑过去的!我恐怕得重操旧业了,在这么老的时候还要出去打狮子。因为看着一对情侣纠缠不清,无法在一起,但又不能彻底分开,这种感觉比工作还要累啊。只要你能勇敢面对它,事情一定会过去的。你因为他婚前不想亲那双凉鞋就拒绝了他,我觉得很可笑,但我仍然相信,你自己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也不会像一位母亲一样告诉你怎么去管理男人。但不管怎么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顺利,我们生活得也还算平静。但现在呢,那层坚冰被破开了,你也完全失控了。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一直跟野生动物打交道,都快变成野人了。但是,一旦看见一个女人——尤其是我特别关心的女人——在我面前痛哭,我就立刻变成了一个又胆小又柔弱的家禽。”
听到他这样说,她突然停止了啜泣,把卷发甩到背后,又用手擦了擦眼睛,坚定地说:
“叔叔,以后你再也不会抱怨这件事了,真的,永远都不会了,你说得很对。为一件过去很久的事情痛哭是很愚蠢的。以后,你永远、永远都不会再看到我这样了。”
听到她这么说,他走过去拥抱着她,亲了亲她湿湿的脸颊。他可是很少能得到侄女的许可做这件颇有冒险性质的事情。他说:“真是个勇敢的姑娘!我真开心啊,你还是对这个叔叔挺关心的。现在去睡吧,这么晚了都……”
“睡觉!在这么担心、这么焦虑的情况下?叔叔,你是怎么想的?你能睡着吗?”
“你这个小傻瓜,为什么不能?我肯定能睡着,因为我今天已经尽到了我的责任,我已经向别人证明了我国的人民还是会射击的……”
“不知道他到底怎样,你就能睡着?医生到底说了些什么?我本来想找人去问问的,但家里的人都睡了,女佣路易莎对这儿的情况还不熟悉,根本找不到医生住的地方。”
“然后你是想让我在半夜一点的时候——呃,我必须得说清楚,在我获得了这么多荣誉后累得半死的时候……”
“叔叔!除非你想让我在不安和焦虑中死掉!”
说完,她扑到他的怀里抱着他,无助地恳求他,他根本无法拒绝。他只好叹了一口气,在心里痛苦地埋怨着这个女人,她可真是反复无常,先拒绝了那么好的一个小伙子,现在又抓住他这个叔叔不放。于是,他又一次离开了家。
她站在阳台上叫住他,告诉他通往医生家的最近的路。然后,在这么寒冷的夜晚里,她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等着叔叔回来。
15分钟后,老男爵回来了。但他带回的消息并没有让人感到多安慰。他说,医生还没有从罗塞尔的别墅回来,而且很可能会整夜都待在那儿。医生的妻子——她可是被他从睡梦中拉起来的——很诚恳地向他保证,明天一大早就会过来告诉他们消息。
所以没办法了,她只能在不知道消息的情况下,痛苦地熬过这一夜了。
第二天早上很早的时候,医生却亲自来了,这时还要过很久阳光才能照到湖面上。除了收到老男爵昨天晚上的留言外,他还受施内茨之托,为他的老伙伴和老朋友捎个纸条。在这张纸条里,施内茨用他独特的方式补充了医生没有提到的很多细节。他在纸条最后说,菲利克斯手上的伤没有大碍,只是划破了一根筋,而且还没彻底划破。所以说,在这个高贵的人决定要为这个社会增加一名赚不到钱、填不饱肚子的石头雕刻工后,那个巴伐利亚农民的残忍拳头也是阻止不了他的。但医生说那把匕首已经插入了肺部,所以他肩膀上的伤口还是有一定危险的。他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在对他进行长期的护理后,那条胳膊才能恢复健康。他在罗塞尔的别墅里会得到最好的照顾,而且他的血液流通也完全恢复了,不会有生命危险。
在此之前,这位医生从来没有见过菲利克斯和身边这位漂亮、安静的小姐,所以也就没觉得她的关切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毕竟昨天她还和他们在一起呢。他离开之前向他们保证说,以后会定期给他们带消息来的。他前脚刚走,艾琳就大声宣布说,在菲利克斯完全恢复健康之前,她绝不离开这里。至于到时会不会去阿尔卑斯山的那边,要看她的精神状况。
她叔叔于是只好保证,他同意这种安排,而且也不会让施内茨看到他们对那个受伤男人的关心。他说他会告诉施内茨,他们是完全出于一片慈悲之心才同情这个男人的。艾琳说,那就这样安排了。
虽然她和菲利克斯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破裂,但凭良心讲,在最终确定他会不会需要她的帮助之前,她真的不敢说自己就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