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紧紧抱着孩子柔弱的身躯,急匆匆地沿着楼梯往下走。此时,她的心里有愤怒、有蔑视,也有挑衅成功后的喜悦。她颤抖着双唇亲吻孩子的头发,心“咚咚咚”地快速跳着,几乎都要喘不上气了。走到了一层大厅,她发现周围的人们都在盯着她看。她这才恢复了镇静,把小弗朗西斯放下来,帮她紧了紧帽子和披风。孩子一直都没有说话。当她看到那辆装满行李、停靠在门前的旅行马车时,她又抱紧了朱莉,低声恳求她快点儿走。她好像还在害怕那些人会走过来拦住她,让她坐在马车里和她们一起离开。朱莉安慰她,让她安静下来,然后叫了一辆正在等客人的马车,告诉车夫往她家驶去。
坐在马车里,她们紧紧依偎着对方,大多数时间都没说话。只有一次,孩子转身面对自己的保护神,问道:
“没我他们会走吗?”
“别想了,”朱莉亲亲她的额头,说道,“你现在和我在一起呢,感觉开心吗?”
孩子摸着朱莉的手,点了点头。但是,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仍然在想刚才发生的事情。
回到家里,弗瑞多林拿过来一张纸条。这是詹森留下的,他用铅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字。他说,希望能在晚上看到她,她不必担心他。看到这个留言,她很开心,决定要让他来的时候看到孩子是和她在一起的。而且,弗朗西斯已经哭得发烧了,在这样的天气里,再把她放到马车里回家也不太好。于是,她就让老埃里克去给孩子的保姆捎个信,请她允许孩子今天晚上在她这儿过夜。她在纸条上写道,这么做是为了给孩子爸爸一个惊喜。老埃里克走了之后,她高兴地和孩子玩起来。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赢得了孩子的爱。然后,她为孩子冲了一杯巧克力,看着她“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光。孩子一直都没有动过露西给她的糖果。
她承认,在刚刚经历过的事情中,确实是有一种友好的力量在帮她。而且,善良的众神也很热心地给她带来了爱和希望。所以,除了担心接下来的困难该如何成功克服之外,她再也没有其他顾虑了。
虽然这样想,但当她收到保姆的消息时,她还是感到一阵战栗,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这个善良的保姆因为所谓的“绑架”,还处在受惊吓的状态中。当她看到埃里克带过来的纸条时,就立刻出发来这里了。她要亲眼看到最糟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还要看到小弗朗西斯很安全。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她一直很激动,也很自责。她觉得这件事的后果可能会很严重。这样的情绪和想法对她的影响太大了,所以,当她看到孩子笑呵呵地欢迎她的时候,她立刻就大哭起来,根本平静不下来。不过,提到朱莉的请求时,她说,既然孩子在她的屋檐下并不安全,最后竟然会被人带走,那她就没有权利去决定这个请求。如果孩子的父亲以后再也不信任她了,她也没有权利去抱怨。
朱莉请求她:“今天晚上就让我照顾孩子吧,我有预感,詹森今天晚上肯定会回来。如果他发现孩子和我在一起,他会非常开心的。过了明天,你就可以继续享受一个母亲的特权了,而且谁也不会限制你,直到我有权接管你的位置为止。”
但她的预感并不准确。
她早早地把孩子抱到了床上。孩子枕着她的枕头,充满深情地和“漂亮的妈妈”聊了很久之后才进入了梦乡。朱莉坐在屋里,听着外面暴风雪的声音。一有男人的脚步声接近这栋屋子,她就会跳起来。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她却仍然是一个人。直到午夜时分,她才放弃了希望,让老仆人去休息。她默默地脱掉衣服,躺到了熟睡的孩子身边。过了很久,她才闭上双眼睡觉。
第二天早上,她醒过来时,小弗朗西斯立刻也醒了。孩子感觉很奇怪,因为周围不是她熟悉的环境。昨天她的奇遇和经历过的事情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很像一个很混乱的梦。她问朱莉这是怎么回事,语气里带着一股冷漠的反感。不过,当朱莉一边爱抚、安慰她,一边帮她穿衣服、送她回家时,她倒没有反对。于是,朱莉就感到很沮丧。本来对命运带给她的那股力量还是有信心的,可是现在这种信心却动摇起来。她把小弗朗西斯交给保姆后,就立刻朝工作室的方向走去。
天晴了!冬日的太阳虽然惨白惨白的,但却不失温暖。此时,温暖的阳光照耀着街道,街道上仍然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通向工作室的那条长路可帮了她大忙。走到工作室的时候,她脸颊发光,体内的血也流得很快,之前的信心也恢复了。所以,当她看到院子里站着四个熟悉的人时,她突然就觉得很惊慌。四个人脸上带着一种很痛苦的表情问候了她,他们是安杰莉卡、罗森布施、科勒和守门人弗瑞多林。这四人聚在一起,热切地讨论着什么。朱莉的到来吓了他们一跳,四人马上就分开了。
“怎么了?”朱莉大声问道,“他回来了吗?上帝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亲爱的小姐,”罗森布施首先开口说道,却结结巴巴的,“我们跟你一样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确实回来了,就在昨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天色还不太晚,而且还是他自己把马拉到马夫那儿的。今天早上很早我就去问马夫,但马夫也不知道骑马的两个人到哪儿去了。当时,那两匹马就在马厩里拴着。我安慰自己说:‘还好啊,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而且结果要比我们想象中的好。’然后我就急匆匆地赶到了这儿。我问弗瑞多林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说,‘教授’先生肯定回来了。但他打不开房门,门在里面被反锁上了。他敲门的时候,里面也没有回应。日头逐渐高了起来,我觉得詹森应该已经睡饱了。所以我就敲敲门,透过锁孔跟他说早上好,但里面还是没人应声。这时,有几个大理石切割工想进去,但他们发现门锁上了,所以等了一会儿就走了。就这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劲,就走到花园里,爬到一扇窗户上往屋里看。先看到的就是工作室,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秩然有序,但没有看到他。于是,我从窗台上下来,又爬到另外一扇窗户上。这时,看到的情况就有点儿古怪了。除了他自己雕刻的那些模型外,其他珍贵的圣人雕像都成了碎片。更糟糕的是,我们可怜的朋友就躺在这满地的碎片上,看起来就像是躺在一张很柔软的床垫上似的。小姐啊,你可以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不过,你也别害怕。他还活着,也很清醒,就是太累了,没有力气走到工作室,躺到沙发上去。我使劲地敲着这扇关着的窗户,喊着他的名字叫他快起来吧。但他只半抬起身体,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离开,让他安静一会儿,然后又躺在了那堆碎片上。头底下只枕着披风的一角。”
说到这儿,他看到朱莉转身匆忙向屋里走去,就没再说下去。安杰莉卡想跟上去,但朱莉示意她要自己一个人进去。朱莉匆匆地走进屋子里。
进去之后,她在那间“圣人工作室”门外侧耳倾听了一阵,里面一阵寂静。她颤抖着手敲了敲门,喊了喊詹森的名字。门立刻就开了,詹森站到了她的面前。
他身上裹着他的外套,头发凌乱不堪,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眼神里没有极度的兴奋也没有伤心,双眼只是疲惫地四下看着。与激情的兴奋比起来,这种眼神更让朱莉感到心痛。
“原来是你啊!”他说,“你来得有点儿早了。我,你看……要不进来吧?这里看起来可真是不太吸引人啊。我已经稍稍清理过,但我是在一片黑暗中清理的……”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保持着镇静,向四周看了看。
然后,她顺手关上门,问道:“这些无辜的圣人对你做了什么了?”
“无辜?哈,哈!那是他们装出来的。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头上顶着圣人的光环,但体内却都住着魔鬼。他们没有一个是无辜的。我最了解这一点了,因为是我把他们雕刻出来的。跟你说,门外大雪反射进来的光已经足够亮了。借着这点光,我能看到这些愚蠢面庞上带着的假笑。所以,我要把他们摔成碎片,结束他们的生命,把另外一个谎言从这世上消除掉。很久以来,我做事一直都是只做完一半,另一半就会为自己报仇雪恨。现在我感觉好多了,尤其是见到你之后,感觉就更好了。”
说完,他捏了捏她的手。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嘶哑,也很不自然,眼睛里布满血丝。看到他这样,她极力压抑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在堆满碎片的地板上走着。
“我很高兴你能把这些雕塑抛之脑后,”她说,“我能感觉得到,当你雕刻这些你完全不感兴趣的东西时,你是多么地痛苦。现在,我们离开这些碎片,去工作室吧。我们把火生起来,在一起聊聊天。你知道吗,小弗朗西斯昨天晚上是跟我睡的?这个可爱的孩子啊!我还真舍不得把她交给保姆。不过还好,这样的日子也不会持续太久了。”
他没有说话,温顺地跟着朱莉往前走,双眼一直紧盯着地板。朱莉开始生火,他坐在沙发上,两条胳膊垂在两腿之间,哼着曲子,就好像要为火炉里噼里啪啦响着的火焰伴奏似的。生完火之后,她走到他身边,但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弯下身,抱着他的脖子,脸上淌满了泪水,一次又一次地亲吻他。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但此时,他在看所有东西时,眼前似乎还有一片迷雾。
“你哭什么啊?”他吃惊地问道,“难道我还不开心,还不够理智吗?你确定不怕我?不要怕了,最糟糕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如果昨天晚上有人对我说:‘用脚踩一踩地,整个世界就会倒塌,成为一片废墟,把你给埋掉。那种感觉太好、太美了。’那我一定就会这样做。然后,那些可怜的无辜雕塑就成了我怒气的牺牲品。现在,一个小孩儿拿着一条线正牵着我往前走。”
“你要告诉我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吗?”
“告诉你有什么用呢?这件事太龌龊了。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人也知道,这已经够糟糕了。况且,整件事也无法改变了。你还不知道吗?你是不能把伤口里的铁片取出来的,除非你想让受了伤的人流血至死。现在几点了?是晚上还是早上?我有点儿饿了。人类体内的那个畜生是永生的,它比所有高贵的东西都要活得长久。请原谅我这样说话。这些话不自觉地就从我嘴里冒出来了,我根本控制不住它们。”
“我去安杰莉卡那儿看看,她那儿会随时都有吃的。或者我们一起去我那儿?”
“不用了。我现在看到食物就恶心。现在我是又饿,又恶心,这真是生活中的一个绝妙景象啊!不过,这也不足为奇。一个人的体内原本充满了看上去很天真的东西,但后来他却突然发现,这些东西其实就是从最肮脏的垃圾里捡出来的……”
此时,朱莉挨着他坐在沙发上,抱着他的肩膀。以前她只要稍稍爱抚他一下,他就会很陶醉,但现在他好像并没有任何触动。
“你得把所有一切都告诉我,”她满脸都是泪水,一边抚摸他僵硬的脸庞,一边低声说道,“我们难道不是一个人吗?你的生活不就是我的吗,就像我所有的东西都属于你一样?但你却隐瞒了我那么多事情,就因为那些事情会让我感到痛苦!我命令你,把本应我承担的另外一半痛苦还给我。否则,我就会怀疑,我对你来说就只是一幅会走动的画,一幅你感到赏心悦目的画。”
他缓缓地摇着头,自言自语道:“我必须了结这一切,必须把另外一半工作做完,但这样做的话,我会更痛苦。根本不应该把那些漂亮的雕塑摔成碎片,而是应该把雕刻者摔成碎片!哈哈!‘所有来自大地的东西最后都要回归大地’这个说法好像不太对。一个很好的想法是,一个真正有吸引力的未来……哈哈!”
“亲爱的,你理智一点啊!你说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那就理智地说吧。我必须得离开这儿,越快越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老实说,我自己其实也不太明白,我实在是太累了,只要让我好好睡一觉……”
“离开!为什么要离开?你要去哪儿?”
“为什么?亲爱的,你这个问题真奇怪,就好像我们都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今天阳光灿烂,明天就狂风骤雨一样。至于我们要去哪里,这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和你不在一起,会有哪个地方比另外一个地方更让人感觉亲切呢?
“和我不在一起?你在胡说什么呢!噢,上帝啊!我居然让这么……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把自己吓住,我真是疯了!”
“是啊,是啊!”他苦笑着说道,声音空洞,“不可思议!对于我们而言,有多少事都是不可思议的。但是,‘机遇’和‘罪恶’这两个伟大的魔术师表演完魔术之后,不可能的事情也就变成现实了。实话跟你说吧,失去理智的时候,我也听到体内的一个声音在高喊着‘太不可思议了’。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们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抬起流血的双脚去踢打命运之神赐给我们的荆棘。你怎么了?你两条胳膊软软地垂着,是不是生我气了?可怜的女人啊,你是因为我成了一个被打败的男人而生气吗?你说说,除了放弃和绝望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就因为在这件事上我一直对你保持沉默,你就觉得我一夜之间变得冷漠了吗?我只是没力气了,就连感觉那致命疼痛的力气都没了。你让我睡上一个小时吧。睡醒之后,我的心就会变得柔软了,你也就能满意了。”
说完,他试着想站起来,但很快又瘫倒在了沙发上。就在这时,有人在敲门。安杰莉卡在外面喊着:“我就说一句话,朱莉。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朱莉站起身,打开房门,然后立即转身向詹森走去,她手里拿着一封信。詹森坐在沙发上,一副对周围事情漠不关心的样子。
“信是给你的,”她说道,“是菲利克斯的笔迹。要打开吗?我觉得你最好先跟我一起回家休息一会儿,试着吃点儿东西,然后再睡一会儿。昨天晚上,你肯定和她们把所有事情都讲清楚了,所以这封信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新鲜的或重要的东西了。”
“你这么觉得吗?”他说道,语气听起来怪怪的,“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你觉得我们知道彼此的所有事情。可怜的宝贝儿,你自己打开吧,然后你就会看到‘机遇’这个魔术师玩了个什么把戏,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现实。读一读吧,不管他写的是什么,里面不可能再有值得我去关注的东西了。”
她屏住呼吸打开信,然后走到窗前,浑身颤抖着靠在窗棂上,开始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