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克斯写给詹森的信:
我们昨天竟然那么奇怪地分开了。我在最初的震惊中失去了理智,疯了似的跑了出去,就好像要逃离心中的那座地狱,不让它戏弄自己一样!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又回去了,我愿意无条件地听你的话,但我回去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另外三个人也离开了,他们急匆匆地去赶火车去了。于是,最后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恢复理智之后,我决定给你写一封长信,但我没指望你能回信。
我能在信里说什么呢?我们又一次分开了……我们毕竟已经分开了。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所有解释和讨论都没有必要。那我为什么还要浪费这么多纸,一反常态地解释那些不知道该让人哭还是让人笑的事情呢?
因为这是我欠你的——不对啊,不应该是欠你的,因为说到底我并没有得罪你,而是得罪了我自己。我的坦白只是一种自我的释放而已,你可能不会在乎。希望你看在我们过去友谊的份儿上,让我对你坦白吧,我会尽量说得简短一些。
你也知道,在我父亲去世之前,我曾经被家人送到一个温泉疗养地去疗养。那时,我曾经两次路过你所居住的城市。一次是去疗养地的路上,当时我要去荷兰处理一些事情,所以就经过荷兰那儿了。另外一次是在回家的路上。当时家里来信了,我很着急,想快点儿回去。于是,我就坐轮船、换火车地往回赶。在旅途中我原本想简单地见你一面。但自从上次见你之后,你已经结婚了,而且还做了爸爸。我也想见见你的妻子和孩子,所以就把我们的见面推迟到一个更合适的时间。当我经过汉堡市的时候,我怎么也没想到……”
当时,我还急切地想见到父亲。对于我而言,他永远都是我痛苦的回忆,永远如影随影地跟着我。你知道,我在生活中或冒险做事情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约束自己,甚至也没有因为这种轻浮习惯而后悔过。对于应该认真去做的事情,我都会认真去做;对于能够肆无忌惮地去做的事情,我也会肆无忌惮地去做。我从来没有故意或有意识地去破坏一个人的平静,而我取得的成功已经超越了日常生活中的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成功。
但我并没有变得更加成功。我总是抵抗不了某些诱惑,就是因为它们带有那么一点儿冒险的性质。如果通往朱莉阳台的那个绳梯非常危险,有可能让我折断脖子的话,那你那位不起眼的朱莉小姐一定也能引诱我扮演一次罗密欧的。
还没有到达赫里戈兰岛[达赫里戈兰岛,位于欧洲北海东南部,一个德国岛屿。]时就发生了一连串事情,让我的心情变得很不好。再加上当时对我的错误治疗、我的高烧和我喜欢在夜里出去游逛的习惯,我的精神当时很混乱。当我面对海滩上的蚌和海草时,我的心情反而比面对疗养地的人们时要平静一些。
几乎在刹那间,所有事情都改变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突然出现在这个岛上。她很快就成了岛上的一个谜,成了人们谈论的一个话题。从访客名单上看,她是杰克逊夫人,来自瑟堡[瑟堡,法国西北部港口城市]。她身边没人陪她,她一个人租了渔民的几间房,那栋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海边。而且她的行为也很古怪,好像她来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成为所有男人和女人的话题一样。
早上很早的时候,她就出现在海滩上,身上的打扮让所有的女士都很嫉妒。她们嫉妒她,并不是因为她的衣服有多昂贵,或者身上戴了多少装饰品,而是因为她知道怎样穿衣服。她的披肩和面纱都很普通,但穿上之后她的体态却极为优雅。而且,她的那张脸要比其他人的脸漂亮得多,所以把所有人都给迷住了。她还有一头略带金色的红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在阳光下闪着灼灼的光芒。她还有一双温柔的蓝色眼睛,那对黑色的眉毛也相当精致。当这双眼睛看着这个世界时,你会感觉她不会怀疑世界上会有那么多混乱的事情一样。她还戴着一个布满黑色圆点的面纱,面纱就垂在她的前额上……面对着你,我就不用仔细描写她了。
当然了,她说自己的头发是染出来的,眉毛也是描出来的。因为,这样的颜色在自然世界里是不存在的。但即使如此,男人们照样觉得她充满魅力。
第一个冒险跟她搭讪的人是一个英国老男人,他把这个女人当成了自家的村姑。她说着一口漂亮的英语回答了他的话,不过就寥寥几个字而已。于是,这个老男人这次失败的冒险就把这类男人都吓跑了。
她过了几天与世隔绝的日子之后,就厌倦了这种生活。于是,她尝试着接近一位来自梅克伦堡[梅克伦堡,德国一州名]的女士。这位女士是陪自己生病的女儿来到这儿的。以关心人家女儿的名义,她与这位女士很快就熟悉起来。但没过多久,她就把这位女士甩到了一边,因为她感觉这个女人很无聊。她说的是一口略带英国人口音的德语,所以几位从马克村来的乡下贵族试着想和她搭讪,他们其实已经彻底爱上她了。但她却冷冰冰的,很傲慢地对待他们。没过多久,就有一群贵族围在了她身边,其中有几个还是我认识的年轻人。
他们把这位女士的心情啊、怪念头啊都告诉了我,还说他们的女神简直就是冰与火的混合体。她有一种孩子气的天真,但同时也能表现出最迷人的媚态;她会多愁善感,却也相当大胆。
在社交场合出现时,她的脸上既有英国人的冷淡,又有像鸽子一样温顺、温柔的笑容;面对追求者对她的崇拜,她既厌烦,又会露出一种讽刺的神态。但是,这一切都是她的面具。当她与某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那时她就会表现得相当大胆:既性感又忧郁,既顺从又温柔。但是,如果对方因此受到鼓励,开始变得温柔起来,然后试图抓住她伸过来的小手时,她就立即变得很冷漠,然后会说出一些很犀利的讽刺性的话语,让那些被她的温柔欺骗的人恢复常态。之后,她就毫不留情地开始讨厌这个人,但同时又不完全放开他。
我认识的几个人花了很大的代价才认识到这一点。他们详细地跟我描述了自己的失败经历,这样的失败让他们感到很屈辱。我觉得,这个女人完全就是那种少见的冷血狐狸精——据说这个称呼还是对女性的一种称赞。我第一眼看到这个海妖的时候,就很讨厌她,现在这种讨厌更强烈了。但在当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这个想法:既然这个渔夫是专门捉男人的,如果我用她自己的网捉住她,那肯定是一件好事,同时也就为岛上的所有男同胞立下一大功劳。
这个想法很快就在我大脑中挥之不去了,就好像我的尊严就维系在这个想法的结果上似的。我觉得自己完全能抵抗住她的魅力,所以就毫不犹豫地开始行动了。面对我的不主动,她很久以前就觉得很吃惊了,而且也很生气。所以,在我故意制造的第一次偶然相遇后,我很容易就在她身边谋得了一席之地。
于是,一幕不幸的喜剧就此拉开帷幕。我不想拿其中的一幕又一幕来打击你。面对这样有手腕的对手,我的雄心也被激发出来了,性格里沉睡已久的那种顽固也被我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一周之后——她当然也想看到我像其他男人一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自己的骄傲也维系在这样的结果上,我们就单独见面了。这时,她以前的那些爱慕者感到很受挫,于是就都撤退了。
我制订了相应的策略,明确了最终的目的,那就是:要表现出一副厌世且不会受到感情影响的样子,然后突然遇到了一个同类,于是就觉得和她的交往很吸引人。按照我对她的这种荒唐哄骗,这个同类很久之前就放弃了人类的温暖感情。她接受了我安排的这个角色,不过还是时时刻刻引诱我改变自己。所以,我偶尔也会背叛一下自己那颗被污蔑的心,表现出一点儿人情味,也好给她点儿希望。而且,大家在疗养地都很自由,她也可以无数次地试探我。
但是,事情到最后就变得无法控制了。一天晚上,我们坐船出去玩的时候遇到了大暴雨,旅途非常危险。回去之后,两人浑身几乎都湿透了,而且还很饿。本来我们是可以早点儿回来的,但船长在暴风雨中却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他要把船上的一条裂缝修好。所以,当我们回到她租住的小屋时,时间已经很晚了。当时,她好像已经忘了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心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在赶我回去之前,让我恢复精神,感觉暖和点。她命令我到前面的一个房间里去把衣服换好,这个房间的大小跟一个小卧室差不多。她则回到自己的屋里去换衣服。我浑身都湿透了,身上全是海水,于是就把她从自己衣柜里找出来的一件夹克换上了。然后,没过一会儿,冒着热气的茶水就摆在了桌子上,温暖的火也生起来了。虽然当时还是早秋时节,但这火焰还是让人感觉很舒服。脱离了危险之后,我们穿着看起来很奇怪的衣服,感觉到了一种不计后果的愉悦。在她面前,我还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心情。
但是,即使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感觉也远不是爱情,甚至还不如我在历险过程中遇到的最微不足道的感情。和这个女人嬉闹着说话时,我心底里有一种压制不住的反感。老实说,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极度厌恶,像是一种预感在警告我说对面的女人是谁一样。但是,一个魔鬼不断地推着我向前走,让我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到底,我告诉自己,我的尊严可是维系在这件事情上啊。我当时就像疯了一样,当时真是愚蠢透了!没有哪种成功需要付出这么昂贵的代价,也没有哪个希望成功的男人会像我一样在那几个小时里会感到那么的失败和堕落,那几个小时就像在地狱中似的。我感到自己在这幕无耻的喜剧中是那么地堕落,即使盲目而激动地掐死这个女人,我都不会有这种堕落感。
这个可怜的女人好像也感觉到了我扮演不了“讨人喜欢的情人”这个角色,这本是我当时想做的事情。她一定是从我对自己和她的态度中看出来的。于是,她对我就有了一种恐惧感,然后开始讨厌我、恨我,可能在心里还感觉到了一种耻辱和自责。所有这些感觉加起来就把她给压垮了。她放声大哭起来。我很吃惊,但也很同情她,所以就试着要靠近她。但她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手势,把我给推开了,动作幅度还很大,然后就昏了过去,看上去好像是死了一样。
那天晚上度过的那几个小时可能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我笨手笨脚地想把她叫醒,但没有找人帮忙,因为我怕自己最后会妥协让步。最后,她终于睁开了双眼。那时,我觉得,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和她告别,然后直接离开。
那天夜里,我根本无法入睡。我诅咒和这个女人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诅咒我那孩子气的挑衅和那毫不压制的固执。我努力安慰自己说,我已经装作对她没感情了,而且我得到的并没有比付出的多。但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我痛恨自己,讨厌自己,轻视自己,这些感觉怎么也消失不了。现在,我甚至觉得,整件事情看起来还真有点儿不可思议:我对自己最爱的朋友感到很内疚,而这种内疚让我从此永远被恐惧感包围着,这种恐惧最后成了我心中的一块包袱。
第二天,我一直待在家里,一个人都没见。我不是怕见到她,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她会再迈出大门半步,我想她肯定不希望再碰到我。但我显然被骗了。到了中午,她又出现在海滩上,看起来还像以前那样漂亮,一点尴尬的神情都没有。当别人问起我时,她说,昨天晚上从海上回来之后,她就没有见过我,我可能因为这次短途旅行感冒了。
Une femme est un diable!(法语:女人可真是魔鬼)
第三天,当我思考过这句意义颇深的话之后,我就出门了。我很想看看她在我面前是否还能保持镇静。但我却听说,她乘坐那天早上最早的轮船离开了。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这是我在那个岛上的最后一天。大约中午的时候,我就收到了那个让我很伤心的消息,所以就准备回家。晚上,我坐着船远离了这幕龌龊的闹剧。但是,过了很多年之后,我的心里依然保留着对这件事的痛苦回忆。
回到家之后,我每天都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痛中。之后,我生命中的唯一一份真实的感情出现了,它帮我忘掉了留在模糊记忆中的这件不快的事情。直到昨天晚上,当我面对眼前这幕恐怖的情景时,我才又想起了它。我本以为,与艾琳分开的这段时间已经帮我赎掉了自己的罪孽。但现在看来,这是命运第一次开始要我赎罪了。我原本以为,自己犯下的罪行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过去了,但现在看来,我却要付出自己终身的幸福去赎罪了。
在任何法庭上,我的这番公开忏悔足能帮你获得你渴望已久的自由——我太了解你了,我不确定你就一定不会用它。你还会继续戴着枷锁生活,而我呢,如果我耳边回响着复仇女神涅墨西斯的恐怖笑声,出现在我最近才找回来的心上人面前,去做那个跟她很般配的丈夫,而你和朱莉却会因为我的罪行被迫分离,至少是在世人面前是这样,那我一定会鄙视自己。我应该因为我的罪恶遭受更多苦难,但这个事实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上帝在利用公义行使它的权利的时候,总习惯使用不同的标准和衡量方法。在一段不愉快的时光里,一个男人犯下了几乎无法弥补的罪过,但却毁掉了另外一个男人和其他所有亲人的幸福。
现在,我把该说的都说了。我只给艾琳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的东西也不多,我会告诉她,让她来找你,如果她坚持要弄清楚我没有去跟她见面就再次被迫离开,而且还是永远离开的原因。就算我真的去见她,我到时可能也没有勇气了,那样你就会觉得我更卑鄙了。
天快亮了。我会骑马先回市里收拾行李,然后就会离开。你可能会宽宏大量,可能会同情我,试图阻止我离开,但我只能以逃跑的方式找回我的自尊心。所以,我会很小心,在确保你不会这样做之后,才会把这封信送到你手上。
再见了!我不敢再叫你的名字了,这个名字我是多么熟悉啊。我很了解你,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对我仍然会有一种令人感到温暖的感情。总之,这么说吧,你肯定不会觉得我会绝望,会轻易放弃已经被毁掉的生活。确实,甜蜜的生活已经离开了我。但另外一些有价值的事情还在等着我去做,这样的话,我虽然只对一个人犯下了错误,却可以面对全人类赎罪。或许,在某个时间,我会弄明白为什么命运会在那么多人中选择了我,用双重标准惩罚我犯下的罪孽。
---菲利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