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夫的脾气变得蛮横暴躁是近两年的事情。而且,有愈演愈烈、变本加厉之势。
他意志坚定、目标明确、任务具体——全神贯注创作小说,每天至少写十页稿纸,守株待兔地等待可能出现的机会——当约稿的作家未能按期完稿,而杂志的印刷又迫在眉睫,作为填补空缺,把他的稿件凑合顶上。
当然,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少之又少。
而且,即便作为替补顶上了,也是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刊登和没刊登一个样。但是他却会因此受到莫大鼓舞,斗志也被激励得无比高涨,在一流杂志发表文章和要在文坛出人头地的期望相互交织,双重的欣喜让他内心不住地飘起金光灿灿的浮云。是啊,一颗文坛新星冉冉升起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就差小小一步呢。
平心而论,这反倒是他不幸的开始——他在文学这个诱惑的泥淖里越陷越深,一天又一天地消磨时光而最终不能自拔。不仅如此,一种无名的焦灼感也在驱赶着他,令他欲罢不能——以前一起创办同人杂志的文学爱好者也开始向文艺杂志写稿了,之前没有任何名气的年轻人也开始向文坛进军了,有人竟然也获得了一些奖项,有人竟然也成了小有名气的新锐作家……他觉得自己被纷至沓来的人群推搡着,挤了出来,沦落在最后面踮起脚尖眺望。
信夫在文人圈子里口碑并不好。认识他的人不多,在仅认识的一些编辑或作家的眼中,他是个才能平庸、碌碌无为的人,尽管一直在坚持写,但出不了活儿,写的东西也是索然无味,毫无亮点,终归是没有文学天赋和感觉所致吧。
众人轻蔑嘲讽的目光丝毫没有影响信夫的文学追求,他仍一如既往地每天写十页稿子,笔耕不辍。当他发现作品的主题与当前文学思潮不相符时,也会及时校正,以贴近流行的东西;当他觉得文章缺乏流行语或结构不时髦时,也会下功夫去修改,最大限度地迎合市场口味。
即便如此,仍没有得到任何一家文艺杂志社的青睐。
原来的责任编辑一一升职调到了其他部门,新来的编辑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像公司里的打工仔。他们不懂装懂,颐指气使,口出狂言,对稿子的意见越来越尖刻,对修改的要求越来越离谱。信夫不禁悲从中来,唏嘘不已——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以前那些编辑的文学鉴赏力已经乏善可陈、不敢恭维,可与眼前的这位相比,不知强到哪儿去了呢。
但是,信夫从未停止过向刊物投稿。他一如既往地对编辑们毕恭毕敬,言听计从,毫无怨言地把稿子改过去又改回来,尽管他明知面对的是一群毛孩子,尽管他自认为文学功底要比他们资深得多……
终究到了信夫不能忍受的那一天——只见他憋红着脸,嗫嚅着向对方陈述自己的意见,汗珠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就这样吧。别说了,写下来拿给我看。”年轻人透过反光镜片射出鄙夷厌恶的目光,说完,丢下信夫扬长而去。
自那天之后,信夫再也无缘该杂志社的会客室。
这件事让信夫刻骨铭心,让他变得更加谨小慎微。他深知:一旦得罪了责任编辑,对方有的是手段报复他,这是一条血的教训——作为作者,纵然内心恨不得把对方撕成碎片,但外表也必须表现得心悦诚服、唯命是从。尽管此举最终未必会如愿以偿,但如果不这样绝对死路一条。卑微、低调,再卑微、再低调,直至低到尘埃,才能保住那一丝的成功的可能性。
讪笑着,卑微地行个礼,伸出双手接过退稿离开杂志社——这种屈辱的滋味信夫不知品尝了多少次。他如同着魔一般的执着,每每抑郁绝望,又每每振作奋起,让人联想到战场上倒下又挺立起的士兵。
当然,不要忘了,信夫的执着与坚持是建立在久美子有工作、有收入基础上的。离开了每月维持家庭生计的基本收入,信夫的理想信念和执着等都将不复存在,如果让他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手中的一切爱好都将化为泡影——边上班边写小说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一点他五年前从公司辞职时就想清楚了。
辞职之初,信夫并未如此走火入魔地行进在修罗之道,他对久美子是怀有感恩之心的——从他精心为妻子准备晚饭或者夜宵,对妻子的生活起居倍加关心的举动中可见一斑。然而,屡屡失败而产生的沮丧,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焦灼,以及与社会隔绝的宅男生活,令他的情绪如过山车一般,没有心情讲究精致了——晚饭变得马马虎虎,甚至索性不做了;对妻子冷漠暴戾,甚至干脆不说话了;他会把投稿时受到的屈辱全部发泄在妻子身上,对拖着疲惫身子的久美子大声吼叫;他会在紧闭的屋里把稿子撕碎或是仰天倒地发出野兽般的号叫,故意弄出怪异的声响折磨久美子。而且,他以此作为对妻子宣泄和报复的手段,随着抑郁和绝望的增加而越发强烈。
久美子理解信夫的心情,她默默承受了丈夫歇斯底里的咆哮和怪腔怪调的讥讽,把它当作丈夫在向自己撒娇。
独自一人笼闭一室,整日沉迷于自己臆想的那些幻境中,一次次被退回稿件,然后一次次地重新坠入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中,信夫的文学梦极尽疯狂,近乎神一般的存在。
久美子没有阻止丈夫,她竭尽全力支持丈夫对文学的追求,尽量避免有损丈夫自尊心的话语和举止,尽量不让丈夫有“吃软饭”、靠老婆养活的屈辱感。
然而,这一切竟然换来了信夫的傲慢与骄横,久美子的顺从、委曲求全竟然都变成理所应当。
不仅如此,他还把久美子当成精神垃圾桶,把他受到的屈辱和焦虑交汇在一起,演变成一股怨气抛向妻子,发泄到兴奋时,还会在床上对妻子的身体进行一番变态的蹂躏,以此来寻求解脱。
一年半前,信夫虐待妻子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开始嫉妒妻子那种自由的工作时间,对妻子的行踪产生了猜疑——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对此,信夫明知理亏,于是编出各种理由来掩饰自己的荒唐行为——久美子看透了丈夫的用意。
这种不幸似乎也和久美子有点瓜葛。杂志内容创新是需要做些访谈,听取作者、读者的建议的。由于采访的对象大多是文化界的名流,其中不少人还是活跃在当今文坛的著名作家或评论家,这容易引起信夫的嫉妒之心。可以说,信夫对这些人又怕又恨,而久美子恰恰整天和这些人接触,于是,他把这种情绪转变成对久美子的憎恨。
丈夫的暴戾与日俱增,他对这种行为颇感兴奋,乐此不疲,似乎从久美子痛苦不堪的表情中得到了一种愉悦。
信夫经常能够准确描述久美子一天的活动轨迹,其准确性和详细程度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一直在跟踪。他洋洋得意地说:“你休想撒谎糊弄我。”每每听到这句话久美子直觉得脊背发凉。
她把外出活动的所有细节都记录在小本子上以防信夫的突然袭击。尤其是工作地点和时间,这是信夫问得最多的,而且往往在夜深人静、久美子十分困乏时突然发问的。她希望自己能够对答如流、严丝合缝,因为哪怕一点点含糊不清或是前后不一致,就会被刨根问底,直至最后被他痛骂——这些含混不清的地方恰是她未曾留意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与此同时,信夫本人似乎也开始自暴自弃,颓唐沦落得面目全非——从一天写十页变成一天一页也不写。满脸胡茬,一身倦怠,身上脏衬衫十几天都不换,甚至连眼神也变得阴险诡异,完全不像三十来岁的青年。
久美子苦苦哀求他不要这么邋遢颓废,可是,即便把洗好的衣服摆在他眼前,他也熟视无睹,依旧我行我素。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是:“我是个无业游民,就这样吧。”看来,他也并不是刻意要把自己弄成个颓废艺术家或文学流氓的形象。
最近他又口口声声说不想活了。“定位错了,像我这样毫无文学天赋的人从小立志文学是错误的选择,混到这个岁数已经无路可走。要我回头过朝九晚五打卡上班的生活,想想就毛骨悚然。我习惯了这种不劳而获的懒惰生活,我已经彻底废了,只有等待下辈子重新投胎吧!对你来说,摆脱我这样的累赘越早越好,所以,我必须死掉。”他说道。
久美子夫妻租住的公寓位于多摩丘陵附近,公寓楼后面的一片被低矮松树和杂木林覆盖的丘陵地带由于远没有达到住宅用地的水平,至今仍一片荒芜。翻过不到二百米的山坡,对面一座更高的山脊便展现在眼前。山脊中央处陷落形成山谷,面向公寓楼的那一侧,即从公寓的后山到另一面的山坡处排列着三个防空洞。这三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遗留物”是村民上山时无意发现的。防空洞被灌木和竹林覆盖,在草木繁盛的夏天恐怕连洞口也难以找到。附近的地下有水汩汩冒出,洞穴里的红土潮湿,气味令人作呕。防空洞虽说偏僻,但因距离公路不远,信夫有时逛进来打坐、睡觉,或称其为“冥想一会儿”。他走出洞时毛衣和裤子都粘满了红土,他想以这种形象示人,以展示自己的个性抑或是落魄。“我会把这个洞穴作为我人生的最后归宿,如果发现我失踪了,你就到这个洞穴来找。”信夫一脸严肃地说着,让人觉得不像是揶揄或自嘲,倒有点胁迫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