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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三日晚七点,久美子和油画家守山嘉一约在赤坂的饭店见面,预定对他进行采访到九点。

守山嘉一今年五十八岁,在巴黎生活了十五年,他不仅是日本颇有名气的油画家,更是美术界的一张名嘴,对以女性身体为题材的各种绘画的评论尤为擅长。如今,作为某美术机构的核心人物,活跃于日本各大论坛和各种讲座以及媒体,经常发表一些具有真知灼见的言论,成为业界有知名度和威望的大咖——他是这次采访策划案中绝对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采访的时间当然由守山嘉一决定。

约见的地点取决于守山嘉一接下来的活动安排。他提出在花街附近的一家高档法国餐厅请久美子吃饭,并说从没带别人去过这家餐厅,这让久美子感到十分惶恐、不好意思。

守山嘉一与久美子隔桌对饮。

他抿着琥珀色的威士忌侃侃而谈,那张精力充沛、神采奕奕的面孔简直如油画一般生动而精致。当他确认久美子已婚后,黄段子便脱口而出、滔滔不绝、顺理成章。不仅如此,那些露骨的黄段子经他的嘴说出来竟然也不觉得猥琐下流,反倒变成妙趣横生的作品评论。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性格豪爽,聊到兴奋之处会咧嘴大笑,尤其是那双细长的眯缝眼和豁了牙的嘴,每每大笑起来竟显出几分萌态。长期的国外生活养成他不拘小节的性格,但对待女性倒是彬彬有礼,颇有绅士风度。

走在回家的路上,久美子突然感到不能告诉丈夫今晚是与守山嘉一见面。

守山嘉一是众所周知的拈花高手,杂志上经常有他的花边新闻和风流韵事,他也从不隐讳,有时甚至把玩弄女性的经过写成文章发表在媒体上。久美子晚上单独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而且共进晚餐,信夫一旦知道了会作何感想呢?又会怎样找碴儿胡闹一番呢?久美子不敢往下细想。

虽说吃饭只是两个人,但高档餐厅里还有男服务员和其他用餐的客人啊,况且是工作需要,光明磊落地会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有必要去刻意隐瞒吗?

转念一想,这位画家可是公认的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啊,单凭这一点就让久美子犹豫不决。信夫自己也清楚他无理取闹纯属找碴儿,但何必授人以柄呢?

信夫会把他自己臆想的和实际发生的相混淆,最终弄不清哪些是自己的想象,哪些属于推理——尽管这些貌似合理的想象与推理让久美子无言以对。而且,从他变态的心理来看,既然能够玩跟踪久美子的把戏,那么,直接打电话给守山嘉一痛骂他一顿也是完全做得出来的。常人不可思议的举动在他那里会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想到这些,久美子心潮起伏,思绪难平。

久美子决定向丈夫隐瞒,把与守山嘉一见面的那段时间说成和杂志社里的同事一起吃饭。因为和同事一起吃饭是常有的事,信夫会深信不疑。而且,所幸的是,这期专版汇集了对各界知名人士的访谈,守山嘉一的名字作为画家代表仅出现过一次,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久美子当天在笔记本中这样写道:

“二十三日晚上七点到九点,和编辑部A等三人在职工食堂吃饭并商量出版事宜。”

原本正大光明做的工作、解释一下就能理解的事情,现在却变得躲躲闪闪,不得不靠编造谎言来蒙混过关,实在是令久美子悲伤至极。

是夜,信夫并没有问什么,这完全出乎她的预料,看来,在盘问久美子行踪这件事上信夫也是看心情啊。心情不好,盘问起来就没完没了,如果没这份心情,会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久美子窃喜没有编造任何理由就让这件事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她感到庆幸。

大约过了四天的晚上,隔壁房间的信夫除了低低呻吟了几声外,一直在安静地写着什么,没有往常故意弄出的撕破稿子的声音,这极其罕见。正当久美子诧异之际,隔扇门被拉开,信夫冷冷地对她说:“喂,有火柴吗?”

他站在那里伸出手,嘴里叼着烟,皱着眉头。

“稍等一下。”久美子忙不迭地应道。

桌子铺满了准备汇总在专版里的采访材料,旁边还有笔记本,久美子正在埋头整理着。信夫的身躯完全堵在门口,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的一切,流露出轻蔑的目光。不知是因为久美子不想起身去厨房,还是想让丈夫赶紧离开,她拿出桌底下的手提包,摸索着掏出了火柴。

“给吧。”就在向丈夫伸出手的一刹那,一股电流般的恐怖感传遍久美子全身——她手上握着的是带有巴黎埃菲尔铁塔图案的火柴盒!此刻要缩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信夫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火柴盒,久美子觉得剧烈跳动的心脏快扑出来了,她的大脑飞快旋转着,寻找着可能的借口。

“嗯?××餐厅。”

他嘟囔这几个字后继续盯着火柴盒上的埃菲尔铁塔图案,然后慢慢盘腿坐了下来——久美子紧张得快要昏厥过去。

“赤坂?你什么时候去这家店了?”

信夫不紧不慢地问道。他取出火柴,点着火,凑近烟头。

久美子不能说是和自己公司的人,因为之前从来没有在这样高级的地方和同事讨论工作上的事。如果出现反常现象哪怕只是蛛丝马迹,信夫也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一旦起了疑心,他会拨打火柴盒上的电话号码去确认。

绝对不能提画家守山嘉一的名字,这种想法在四天前就已经决定了,此时不能改变!

在这紧急关头,久美子飞旋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佛学家兼随笔作家平井忠二的名字。因工作原因久美子曾与那人见过两次面,并且每次都向丈夫及时做过汇报。信夫听到平井忠二的名字就不再往下问了,尽管他一向对前辈作家多有藐视,但对佛学家却尊敬有加,况且平井忠二也不像守山嘉一那样绯闻缠身。

“为了这次专版,我和平井忠二先生约在那个饭店进行访谈。”

语气必须坚定而果断,稍有迟疑就会露出马脚,久美子有意加快语速,让说话听起来更流畅自然。

“唔,什么时候?”

信夫难以置信地把火柴盒夹在指缝间来回翻看了几遍。

他脸上没有显出厌恶的表情,这令久美子紧张的情绪稍有弛懈,但仍不能大意。

“二十三日。从傍晚开始,一个小时左右。”久美子迅速回答,而且像在闭目思索一般。

(真是这样吗?谈话是几点到几点?地点是对方定的吗?你们聊了些什么?对方有邀你去哪儿吗?难道出了餐厅你们就没去其他地方?对方拉了你的手吗?)

这种追问很快就会接踵而至,久美子眼前浮现出丈夫眯起小眼睛、装作无所谓而实际是在窥伺时机抓住对方破绽的那种令人恐惧的表情。

你没有对我撒谎吧?没有和其他男人一起吃饭吗?我可要给这家饭店打电话了,你可要想好啊——这是不断进行逼问的丈夫接下来的套路。

眼下,信夫好像并不打算那么做。他平静地扔掉火柴,保持盘腿坐姿继续抽着烟,呆滞的表情上看不出马上要离开的意思。

“是平井先生买的单吗?”他语气平缓,漫不经心。

“不,因为是工作缘故,是由我支付的,公司报销。”

如果说成是人家请客,鬼知道他又会联想起什么,于是,久美子就这样回答了。所有问题都必须选择最保险的答案。

此时如果被问及与平井忠二先生聊了些什么,她就不太会编造了。好在信夫对妇女杂志这类读物一直不屑一顾,对久美子的工作内容也很少问及,漠不关心。

果真,信夫没有问与平井忠二的谈话内容。

“二十三号是星期五。星期五那种地方人应该很多吧?”

“是的,说起来人确实有点多呢。”

听到丈夫说出“二十三号是星期五”,久美子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他不是又想出什么鬼花样,变着戏法刁难吧?不过他的表情依旧平静,毫无变化。按说信夫不是一个善于掩饰心情的人啊。

久美子想早点结束这个话题。

“信夫,你写作进行得挺顺利吧?”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还能出来到我这里闲聊一下,放松心情,看来进展不错哦。”久美子想讨好他,说话间露出谄媚的微笑。

“嗯,目前还算顺利吧。”

信夫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继续吞云吐雾。

“太好了,E编辑怎么说的?”

“他说,这篇稿子是截至目前他看过的最好的稿件,再稍稍作点改动即可,修改量不大。现在我担心的是这近二百页的稿子能一次全部刊载吗?E编辑说新人作品如果不能一次全部刊完,是很难得到读者反响的。倘若如此,大概下下期杂志就会全文刊载我的这篇文章吧。”

这种自信的话语信夫很久没有说过。

说到编辑的话信夫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先前因编辑的轻蔑和拒绝甚至嘲弄所带来的凄惶和悲愁一扫而去,那张终年阴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明媚的阳光。好啊,这样发展下去,到四十岁时定能终遂夙愿!涉足文学创作如此之久,仍被小编辑称为新人,信夫居然也毫不在意。

久美子成功转移了话题,摆脱了丈夫逼问,脸上流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此时,她继而转为对丈夫的同情了。

“太好了。那你就好好改吧。”

“嗯。”

信夫把剩下的烟头扔进烟灰缸,猛然起身,又黑又脏的手挠了挠干瘪的脸颊。

“可是,就算E编辑一审通过了,还有K编辑的二审呢,而且还有其他编辑的意见和三审,每一篇稿子都这样。”

K是编辑室主任。一旦提起这位令人生畏的资深编辑,信夫发光的眼神立刻黯淡下去了,话没说完就拉开隔扇门离开了。

久美子赶紧把放在桌上的法国餐厅火柴塞进桌下的抽屉,从厨房重新拿了盒火柴放在桌上——餐厅的火柴明天必须处理掉。

那天夜里,久美子在床上使尽百般功夫让丈夫就范——她感觉自己像个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