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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户人家的一家之主——长野忠夫的养父名字为直治,忠夫的旧姓是下田。

长野家族世代都是地道的农民。祖辈于明治中期迁徙到此时只是佃农的身份,直到昭和十年,长野家族才买下不到半町步[町步:日本以町为单位计算山林、土地面积时使用的量词,1町步约合1公顷。]的一块地,由此摇身一变成了半自耕农。当时,分布在武藏野广袤田野上的农户星星点点、十分稀少。

直治二十七岁那年通过相亲与小他六岁的阿久定了终身。阿久是出生在邻县山村的精明能干的女人。婚后,她一手操持家务,一手细耕农活,长野家那块田地上看不到一株野草全是阿久的功劳——酗酒成性的直治是个不愿跟在老婆身后干农活的懒汉。

懒汉有懒汉的特别之处。稻米一直是日本人的主要口粮,昭和十七八年,直治开始尝试着把自产稻米卖给黑市,尝到甜头后又琢磨着买进他人的米倒手出售。他的财富因此而直线上升,土地面积也因此迅速扩大,当然,也频频被警察叫到局里问话。

面对战后的农地改革,直治也依然巧于钻营,不断把赚到的钱一点点变成土地。佃农的土地自不必说,连对改革有抵触情绪的地主的土地也都落入直治手中。

“买这么多地到底想做什么?你又不下地干活,老太太也指望不上,我又养孩子又干农活,怎么管得过来!”

阿久义愤填膺。

直治没有兄弟。上一辈老人除老母之外都走了。

“别担心,”直治笑着说,“不久之后,你就可以放下锄头了。”素来默默听阿久抱怨的直治,不知何时开始学会安慰妻子了。

“就是说,我们可以雇人干农活了?”

阿久眼中闪出殷殷的光芒。

“或许吧,总之,目光要看远一些。”

直治依然我行我素——乐此不疲地做着倒买倒卖的黑市交易,以谈生意为由而不去田间干活,而且酒量看涨,因为再不为喝酒的钱发愁了。

阿久依然不依不饶地把他拉到田间劳作。

更让阿久郁闷的是,每晚都喝得醉醺醺的丈夫回家倒头就睡,无论阿久怎样抻胳膊拽腿,怎样挠痒骚扰他,他都是鼾声大作,沉沉地睡到天亮。这让处于“如狼似虎”年龄的阿久倍感寂寞和无奈,况且她婚前与别人有过性体验。

阿久扔掉锄头的时代终于来到了!尽管比直治预言的时间要晚一些。

战争已成为十年前的记忆,住宅建设的大潮开始涌向了这一带。从新宿起沿中央线向西,大规模的住宅区迅速蔓延,速度令人咂舌——转眼间,水田旱地一律成了住宅。残存于住宅楼之间的几片农田也被风扫残云般舐净,高大的水泥森林给曾经黑暗的夜晚带来了霓虹灯五彩的光芒。

当这种势头一直迅猛蔓延到K车站及其周边一些地段后,才呈现出放缓的趋势——离市中心实在太远,颇有人气的商业集聚地毕竟不是一蹴而就的。恰在此时,以N新田农户为主、以模仿都市建筑风格为标志的农民住宅改建潮开始风起云涌,把列祖列宗传下的耕田变成钱,再把钱用到祖宗们传下的房屋上应该是这笔钱最好的归宿。

独生女富子十岁时,直治的经营遭受了重创。一夜暴富使得直治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他出手阔绰,乐善好施,放出去的贷款基本有去无回,而且还受一些不良公司的利诱而大举涉足大豆期货业务。炒期货对于大半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直治来说无异于拿生命去蒙眼豪赌,结果可想而知,他满盘皆输,卖地所得打了水漂。

毫无疑问,直治在老婆面前颜面扫地,一蹶不振。

阿久的暴跳责骂、哭泣哀号也不能挽回一丝一毫的亏损。直治诚惶诚恐、忍声吞气地度过几天后,突然醒悟过来——这些亏空的钱财不都是自己赚来的吗?阿久只是在田间挥舞了几下锄头,对家庭的财富积累没有任何贡献,凭什么对自己横加指责,痛加辱骂呢?

难道赚了就是理所应当,亏了就要呼天抢地吗?投资有风险这个道理在阿久身上是讲不通的,要偿还直治炒期货的亏空就意味着还要继续卖地,而且要把留下的大部分耕地出手才行。

“我对将来充满担忧,还是赶紧把建房子这事办了吧。”

阿久的决定名为建议实为独断。老旧的农家院被拆,将由焕然一新的城市风格的住宅取而代之,而且,这块地是他们手上仅有的一块,意味着这是长野家族仅剩的财产,因此他们格外谨慎。尽管如此,这座拔地而起的新宅与附近人家相比还是显得小气,像是个烂尾工程——开始他们也设计了日式庭院,让工人们运来庭院中造型的石头,后来由于园艺师和工人的费用超出了预算,双方争吵一阵后就将这些石头弃之不顾了。作为围墙的杂树林和屋后的旧仓库亦是如此,原本打算都要精心修缮一番的,最终因为心疼钱而不了了之,让这幢建筑在这个区域显得不伦不类。

是年,老来得子的直治五十六岁,阿久五十岁,富子十三岁。直治的母亲已在前一年去世。

直治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长野家来了一位年轻的租客。

通往市中心的中央线上有一站叫O站。O站所在的区域是颇有名气的“文化区”,大公司高级职员、大学教授和一些作家、艺术家等社会名流都云集于此。车站不远处有家名为“银丁堂”的西式点心店,这家店的糕点颇具法式点心的风味,因此顾客盈门,生意十分兴隆,尤其受到“文化人”的青睐。由于银丁堂只给本店和直接投资的两家分店供货,产品绝不会出现在其他商店的橱窗中,一些主妇把带银丁堂商标图案的包装纸作为炫耀自己高品位生活的一种标志而使得“银丁堂”一时声名鹊起。

家住N新田的远房亲戚向直治夫妇推荐了一位想去银丁堂学手艺的小伙子。“他是九州F市的专职糕点师傅,曾多次毛遂自荐想去银丁堂打工,哪怕当学徒,工资按学徒标准支付,一切从头开始都可以,只要有口饭吃就行,目的就是能够学到手艺。”

这位远房亲戚对直治夫妇说。

“小伙子今年二十六岁,在小地方算是一流的糕点师傅,凭手艺也挣得不少。现在为提高技术甘愿从学徒做起,拿学徒的工资,可见这人还挺有进取心的。银丁堂老板说要当面考核一下,于是让他来了一趟东京。面试过后,老板觉得有培养价值,可以录用——尽管外表有些土气,待人接物不够老练。不过,店里雇员的住宿条件十分拥挤,让这个以学徒身份雇用的年轻人再挤进去有点委屈他,再说与他同龄的雇员都是正式的点心师傅,可能会给他造成心理阴影吧?银丁堂老板善解人意,想帮他在店的附近另租一间房。”

“但店附近的租金实在太高,因此,店老板想在这一带找一户人家。从这里出发到O站,电车只要三十分钟,非常方便哦。”

“租房?”——直治夫妇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不由得面面相觑。

“我们这里寂寞单调,那人能受得了吗?”

阿久问。

“没关系的。小伙子老家在九州农村,他说单调的生活更容易让人心静,可以沉下心好好学习手艺。对了,他虽然是学徒身份,挣得不多,但家里是中农,每个月会给他汇款。他有兄弟仨,大哥说由他供养直到小伙子在东京成为出色的糕点手艺人为止,所以房租的事就不用担心啦。如果交不了房租,银丁堂是做了担保的,也会负责解决。”

“嗯,这不就没事了?”直治小声嘟囔。

“我们家有一个女儿,年轻小伙子住进来不太方便吧?”阿久面露难色。

“女儿多大了?”

“十四岁,上初中。”

那位亲戚笑出声来。

“这个,恐怕也无大碍,那人已经二十六岁了。况且,他要作为手艺人出师,也会在您这儿住上三年两载的,您会更加了解他。”

阿久说此事今天定不下来,她要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