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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野家发生了很大变化。

昔日银丁堂的学徒下田忠夫如今已经出师,成为独当一面的糕点师傅。这是银丁堂老板对其人品、技艺以及从业资历综合考察后做出的决定。下田忠夫不仅任劳任怨、勤恳工作,而且能够虚心请教求艺,哪怕对方与他同龄甚至比他年少。这种能够忍受屈辱的心态说明下田忠夫钻研技术的热情和虚心低调的人品。尽管下田忠夫是小地方出来的手艺人,但以前有做糕点的基础,因此进步很快。从资历和年龄来看似乎也应尽早出师。

然而,下田忠夫却提出要在银丁堂继续干下去。据说他原打算学徒满师后回九州F市的原来的店里工作,享受当地优厚的待遇,现在突然提出不走了,理由是想在银丁堂再磨炼一下,进一步提高手艺。

老板爽快地答应了。

下田忠夫手头一下子宽裕许多,但没有离开长野家的意思。当然,房租便宜和交通方便是两大主要原因。公寓虽舒适,房租也吓人。背井离乡在外打拼两年多的下田忠夫并未染上东京的市井气,也享受不了新宿、银座的灯红酒绿的繁华,住在像N新田这样的郊区反倒觉得心里踏实。再说,久居则安,一个地方住久了,各方面都习惯了,会产生一种依恋之情,不愿意再劳神费力地搬家。从这点来看,下田忠夫并不是那种追逐新鲜感、见异思迁的性格。

下田忠夫不愿回F市还另有隐情——他没有独立开店的资金,又无显赫的家族背景和人脉资源,作为一个做面包糕点的师傅,在小地方给人打工还不如在东京来得实惠……况且,小地方手艺人往往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而不思进取,使得半吊子手艺也会慢慢荒废掉,这种例子下田忠夫见得多了。

“那小子做事靠谱。”

直治听了下田忠夫的想法后,对阿久说。

同一个屋檐下待久了,个人的脾气秉性也都完全摸透了。怪人也有怪人的应对方法。下田忠夫嫌弃店里饭菜难吃,阿久就会为他单独准备一份;休息日时,下田忠夫一日三餐都和阿久全家一起吃。

“忠夫,你闲着也是闲着,带富子出去走走嘛。”

每逢节假日或是富子放学回家早时,只要下田忠夫在屋里,阿久总会这样吩咐。

“忠夫对富子的印象如何?”

两人出门后,直治总爱问阿久这个问题。

“嗯,至少是不讨厌吧。”

阿久似乎很放心。

“年龄要是再近点儿,他们俩在一起倒也不错啊。”

“我说老头子你别犯晕,富子才十六岁啊,谈婚论嫁太早了吧?……不过,忠夫如果愿意多等两年也未尝不可。可是那小子今年二十八岁了,再过两年就三十岁了,人家会等那么久吗?”

“你说下田忠夫他会在东京找媳妇儿?”

“谁知道呢,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他这方面的想法。”

两年来,直治慵懒、酗酒的积习并没有因他逐渐年老体衰而有所收敛,而阿久却反而温和柔顺了许多,也许是对丈夫心生怜悯,也许是阿久也开始力不从心,无法像以前那么强势,总之,在某种纷乱而复杂的情感支配下,直治的夫妻关系空前和睦。

一眨眼又过了三四个月。一天,直治又问阿久:

“富子总跟下田忠夫一起玩儿,她到底觉得忠夫这人怎样啊?”

“我问过她了。两人虽说一起去过上野动物园,也到城里逛过,看个电影什么的,但交谈并不多,下田忠夫这人寡言少语,富子觉得他挺闷骚的。”

“那就是不喜欢咯。”

“与其说不喜欢,不如说富子更希望找个阳光开朗的男孩儿,一起去吃西餐,一起到咖啡馆喝咖啡。下田忠夫太土气,没有这种情调,女孩子不会喜欢。”

“富子十六岁了,对男人应该有自己的判断标准,她每次都顺从地跟着下田忠夫出门,至少说明不讨厌他。让下田忠夫好好收拾打扮一下,或许效果就不一样。”

“瞧他那张脸,再怎么打扮也白搭。现在这种土包子乡巴佬的模样更符合他的气质。”

确实,两年多的大都市生活并没有给下田忠夫的外表带来变化,依旧是突出的颧骨,拉长的下巴,大鼻孔、厚嘴唇、浓密的汗毛;而且,这些特征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变得越发明显。那张不讨女人喜欢的脸,却给男人们一种忠厚纯朴的感觉。

不过,下田忠夫不像其他单身手艺人那样在外拈花惹草,耍钱赌博,他省吃俭用,把工资悉数存入银行,以备日后开个小点心店。

时间一长,邻居们开始议论纷纷,他们向阿久建议把下田忠夫招赘进门——尤其是看到他和富子成双成对出入大门时。

“富子还是孩子,谈婚论嫁也太早啦。忠夫都二十八岁了,两人不太可能。”

阿久总是笑眯眯地这样回答。

第二年春天,阿久也开始积极说服丈夫了。

“富子今年十七岁了。嫁人虽说早了点儿,不过还是尽快让她和下田忠夫在一起吧。忠夫二十九岁了,给他说媒的人也不少,他一旦走了还真有些可惜呢。毕竟这孩子忠厚老实,我们也知根知底啊。”

直治当即表示赞同。

不过,直治又提出了疑问。

一是不知下田忠夫是否同意做上门女婿。二是他会满足于仅仅做上门女婿吗?他以后怎样在东京立足,事业怎样发展?三是此地离东京很近,一旦成为一家人,自己的农民身份是否会被他笑话?

“我们帮下田忠夫开个店吧?反正家里还有块地,最近地价上涨得快,把那块地卖了开个小点心店应该是足够的。忠夫也想早点立业,肯定会很高兴。”

真是个好办法!直治非常赞成。店的生意如果红火了,老两口的将来也能得到下田忠夫的照顾,毕竟在事业上助了他一把力,算是下田忠夫的恩人,他不会弃老两口于不顾的。

毅然决然把身边小女嫁给他,这就是夫妻俩的精明之处,农家出身有农家出身的心计。

接下来,要看下田忠夫对富子有没有那个意思了。

“忠夫沉默寡言,喜怒从不形于色,让人捉摸不透啊,富子看来挺喜欢他的。最近富子也出落成大姑娘模样了。”

十七岁的富子身体已经发育成熟。她身材苗条、皮肤白皙,肤色像阿久一样白里透红。只是性格像父亲一样内向,话语不多。年轻夫妇两人都不爱说话或许是件好事。

关键在于富子怎么想。

“我悄悄问过富子了,她对忠夫也不是不喜欢。怎么说呢,忠夫在这里住了三年,他的脾气人品也了解了,比起嫁给一个陌生男人要牢靠得多吧。”

大人们一般都会做出这样的推论。女人的青春比男人短,比男人老得快,嫁个比自己大一轮的男人无可厚非。

招赘下田忠夫的婚礼于春光明媚的四月举行。可见,阿久和直治都是急性子,闺女的终身大事说办就办。

媒人是银丁堂的老板夫妇,婚宴是在这一带最豪华的饭店举行,酒席上觥筹交错,宾客们推杯换盏,席间,银丁堂老板对下田忠夫的技艺和人品赞不绝口。

就这样,下田忠夫被有计划有步骤地招进长野家,成为乘龙快婿。按照约定,长野家拿出卖地的资金在新宿附近的M站旁开了一家西式蛋糕店。

卖地的收入并非完全用于开店,阿久用二十万日元给女儿买的那枚0.5克拉的钻戒,就是出自这笔钱里。

“这是给你们结婚和开店的礼物,你要好好保存。”

阿久逢人就炫耀。

“钻戒花了四十万日元,很贵呢。”

店名叫作“榉屋”,这是银丁堂老板看到后院的榉树信口说的。下田忠夫全面负责糕点制作,招聘两个少年学徒作为帮手,还雇了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负责门面售货。

蛋糕店后隔出了一间小屋,三张榻榻米大小的面积正好住进两个学徒。下田忠夫和富子两人每天往返位于N新田的家。

婚后,小夫妻恩爱和睦,甜蜜生活都融进了糕点店的忙碌之中。

在N新田的周边,高大的新建筑如雨后春笋一般拔地而起,大街小巷车水马龙,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然而,如开篇时所述,这块新开发的区域无处不有黑幕遮掩着的角落,无时不有黑色的灵魂在翩翩舞动,就算是一直处于平静祥和气氛的长野家中,也潜藏着“犯罪的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