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N新田的长野家宅子一直没有出手而保留至今。
“长野忠夫”的门牌似乎见证了大宅内发生的故事。庭院里,高耸的榉树和茂密的杂木林依然在展示着这家农户的武藏野遗风,一切如旧,风平浪静。
历史连接着过去和未来,一个家庭的历史亦如此。
阿久坚持己见,坚决不卖宅子和土地,谁劝都不管用;下田忠夫夫妇碍于面子,也不能把老母亲一个人扔在家,于是延续店里家里两头跑的生活方式,与往常一样。遇到特别忙日子就让下田忠夫住在店里,富子回家照顾母亲;平时两人相偕同归的情形也不多,通常是富子回家晚一点,下田忠夫提早回来。
长年的两头奔波令年轻夫妻疲惫不堪,如果母亲阿久能搬到店里一起住,至少路上耗费的时间就省下了。重要的是,近来地价一路飙升,如果此时把老宅子和那块地皮出手,赚头一定可观。有了一大笔钱,扩大店面也好,装修店铺、提升档次也好,一切得心应手,绰绰有余,随之而来的顾客盈门必定带来营收大增……可惜,在这样大好商机面前,下田忠夫夫妻束手无策、一筹莫展——即便能从银行贷到一半的款,自筹的那部分也绝非一时半会儿能凑齐。
下田忠夫和富子心中怅然不快,对母亲阿久的固执颇有怨意,萌生了怨恨。
“老头子留下的东西我绝不会轻易卖掉。手中无钱怎么给自己养老送终?真到了全部依赖忠夫他们,给他们添乱的地步,我恐怕只有哭的份儿了。”
“不可能的事!”银丁堂的老板信誓旦旦,但他没有说出底气由何而来。
“趁身体还能动时多做点农活是正经。把房子和地都卖了,整日无所事事,那才给人徒增烦恼、遭人嫌弃呢。我不明白忠夫和富子到底有哪些不方便,之前他们一直是店里上班、回家睡觉这种生活方式,打工一族不都是这样吗?话说回来,现在的这家店不也是我们老两口卖了土地才凑齐钱开办的吗?我不会改变主意的,您也别劝了。”
银丁堂老板低下头,缄默不语。
“老太太只要活着,你们休想动她一分土地,也绝无可能用这块地做抵押。”
银丁堂老板对下田忠夫如是说。
阿久今年五十六岁,她面色红润、身体丰腴、体态轻盈,至今没有一丝白发,不仅如此,直治的去世反倒让她逆生长一般,更显得年轻。从身体状况看,死对于阿久来说还很遥远。
从此,长野家的格局发生了惊天逆转!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开始笼罩这座武藏野遗风的老宅子,往日的宁静和祥和完全不再——下田忠夫仿佛打破了什么禁忌,突然暴跳如雷地对岳母大吼大叫,尤其是富子不在家的时候。歇斯底里的咆哮声惊动了四周邻里,单从声音判断,他仿佛是在训斥一个街头乞讨的老妇,压根儿没有岳母争辩的份儿。
与下田忠夫飞扬跋扈的嚣张气焰相比,阿久总是嗫嚅几句后就陷入长久的沉默——她似乎孤独无助,等待女儿回来救她。
“真不像话!这个下田忠夫突然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了不起了,芝麻大的事就跟我大喊大叫,好像我是他家的用人,岂有此理,把我当什么人了!”
阿久气急败坏地向邻居抱怨,而且,每次都不忘捎带数落几句下田忠夫的长相。
长野家的四周围已经盖满了住宅楼,邻居越来越多。
“长野家那个敦厚老实的上门女婿居然变得如此蛮横无礼,简直不可思议!”
主妇们对于八卦消息总是兴趣浓厚、充满好奇。她们首先感到意外,继而觉得阿久可怜,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们总爱刨根问底。
“那富子怎么说呢?”
“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能指望富子,她不会过分指责他的,再说,下田忠夫在她面前一直是温顺老实的,她说夹在母亲和丈夫之间做人很难。”
“唉,孩子也很为难的。”
邻居们看着不太说话的富子,打心眼里同情她。
不仅如此,邻居们对下田忠夫的评价并不坏。下田忠夫虽不善言辞,但态度谦逊,恪守顾客至上的经营之道,不管客人预订的点心数量多少,他都是仔细包装好准时送货上门。最重要的是——他的糕点实在好吃,征服了食客的味蕾。
阿久和女婿因为出让土地之事爆发激烈冲突的八卦新闻已经家喻户晓,况且阿久还有意无意爆料些一手消息。至于她坚持的理由,无非是跟银丁堂老板说的那一套。
邻居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认为下田忠夫没错,阿久目光短浅和冥顽不化确实阻碍了蛋糕店业务发展,下田忠夫不满和心烦而大发雷霆是不无道理的;另一些人却觉得阿久有理,老人自己手中有积蓄,身衣口食才会不致淡泊,一旦把名下的最后一块资产卖了,失去养老的经济保障,就会成为下田忠夫夫妻的累赘而遭嫌弃,这种例子屡见不鲜,所以应该死守,坚决不能卖!
一般来说,退休白领和要儿女照顾的鳏寡老人大多持后一种看法。
阿久和忠夫的矛盾越发尖锐。只要下田忠夫下午提早回家(富子通常不在家,为接替他而去了店里),邻居们就能听到他不堪入耳的叱责辱骂和打碎玻璃器皿发出的刺耳声响。
每每听到下田忠夫的厉声喝问、恶言怒骂和阿久日渐式微的呜咽哭泣,邻居们不免长叹数声、陷入沉思——倘若丈夫直治还在,哪怕瘫痪在床,作为上门女婿的下田忠夫岂敢如此“造次”?阿久恐怕早就拍案而起、痛加辱骂,将其扫地出门了。但事到如今,一个寡妇,而且是日渐衰老的女人,阿久恐怕只得忍气吞声了,这真是前所未有、令人齿冷啊。
夹在母亲和丈夫之间的富子什么都不做,什么也做不了——哪怕下田忠夫当着她的面辱骂母亲阿久,她仍然袖手旁观、无动于衷——既不维护母亲,也不站在丈夫一边,而且也丝毫没有从中调解矛盾的意图。然而,连不知情的局外人也能够从富子脸上发现她无法排遣的痛楚。
面对下田忠夫日益疯狂的虐待,阿久越发坚忍,不能卖地的决心越发坚强,她发誓要守住最后的财产。而下田忠夫夫妇也并没把事做绝,他们没有抛弃阿久,没有一气之下离家搬走。大概一则担心那样做有失颜面,二则因为店铺太小,夫妇两人起居实在憋屈,腾挪不开。可以推论,下田忠夫由此产生了多么强烈的愤懑和焦躁不安啊。
一家三口在打打闹闹的生活中度过了一年,突然,坊间传出了下田忠夫和德永老师妻子的绯闻。
德永老师的漂亮妻子是榉屋西式糕点店的常客,也是下田忠夫的忠实粉丝,下田忠夫经常送糕点到府上而与她接触较多。这位公认的有钱有闲的知性美女居然和其貌不扬、毫无品位的糕点师傅搞在一起,实在有悖常理,让人匪夷所思。唯一的解释是:德永妻子素来水性杨花,一两个男人填补不了她的欲望,而送货上门的下田忠夫忠厚老实、不善言辞,比那些华而不实的花花公子更富新鲜感,尝尝鲜也未尝不可。
绯闻从何而来不得而知,但内容劲爆且有说服力,很快就流传开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管是夫人频繁下单还是下田忠夫频繁送货,都演变成二人秘密幽会的情节,甚至有人还说看见两人傍晚时在杂木林偷情的场面。
阿久反抗下田忠夫的勇气也因此与日俱增。
“你和有夫之妇私通时,想过富子有多么可怜吗?”阿久声音提高八度,故意让邻居们听见。
身为人母的阿久为了女儿富子,对女婿展开了激烈的反击,这次,邻居们都站在阿久这一边。
富子面对绯闻的态度十分暧昧,不知是把吵架这种活儿全部交给了母亲,还是觉得丈夫劈腿出轨丢人现眼,总之,争吵中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矛盾骤然升级。
邻居们清晰地听到了下田忠夫动手打人的声音——起初,阿久在屋里四处逃窜的声音和下田忠夫“臭老太婆”的咒骂声此起彼伏,紧接着脆亮的扇耳光声和随之而来的阿久的哀号悲鸣,这让邻居们噤若寒蝉。
悲哀的现实,谁也无能为力。
这种状况持续了三个月——
直到秋天的一个夜晚,阿久突然殒命,被人勒死在家中。
当时,下田忠夫夫妇都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