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山定海”是他的法号,也是他加入日本佛教真言宗[真言宗:日本佛教主要宗派之一,密宗的一种,空海法师在唐求法,回国后以东寺为道场弘法,故称东密。其后逐渐分为小野、广泽二流,从中二流又分化出大量分派,大致可分为新义、古义二派。]僧籍后使用的名字,而且,创立了律仙教之后他也一直没有改变这个法名。
他出家前名叫尾山武次郎,出生于石川县动桥町[动桥町:位于日本石川县加贺市。]附近的一户农家。
人们一直试图通过考察尾山定海的出生地来探究他那骄奢淫逸性格生成的原因以及背后那些鲜为人知的秘密。比如,他出生地附近有山中、山代、粟津等著名的温泉,稍远一点还有片山津温泉等。于是,有人说温泉之乡的民俗习惯对年少的尾山武次郎产生了巨大影响。持这种观点的人大概是想到山中温泉的那首“野猪夜晚出没”民谣。其实,出生于温泉之乡与尾山定海,也就是尾山武次郎的好色,似乎没有任何关系。
也有人试图通过对佛教圣地吉崎的研究来探讨尾山定海热衷于宗教的个中奥妙。众所周知,吉崎是莲如上人[莲如上人:日本净土真宗本愿寺第八世法主。]建立传教所的地方,其本愿寺[本愿寺:日本佛教净土真宗本院寺派的本山。]的别院称之为“吉崎御坊”。尽管吉崎距尾山武次郎的出生地不远,但要和年幼的尾山武次郎扯上什么关系似乎很牵强。首先,莲如是真宗教派,他的父母也是真宗教派。
当尾山定海还叫尾山武次郎的时候,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妹妹。哥哥妹妹与十五岁就离开家去金泽[金泽:位于日本石川县。]的尾山武次郎毫无感情可言——尾山武次郎基本不回家,连父母去世都是后来才知道的,而他的兄长和妹妹也同样不知道尾山武次郎娶了一个什么样的老婆。
尾山武次郎离开中学后去了金泽,在一家印刷作坊[印刷作坊:根据下文可知,不同于普通的打印店,规模比打印店大,有十台机器,需要招工人,但是规模又比印刷厂小,所以称之为印刷作坊为宜。]当了学徒并且有了栖身之地。当时,在没有任何人指导或关照的情况下,他毛遂自荐地敲开了这家小作坊的门,恳求老板让自己留下。他选择这家印刷作坊并非经过深思熟虑,只是路过时偶尔看到了店门口张贴的招聘排字工和打杂工的启事而已。假如当初没看到这张招聘广告,或许他会另谋高就,那是后话了。只是说,进入这家印刷作坊当学徒给他的后半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倘若按照这种方式描述尾山武次郎三十五岁前的经历,篇幅可能十分冗长,我就按时间顺序简单介绍一下他的生平吧。
这家作坊有十台活版印刷机,排字、拆版、装订等工序都在二楼。二楼的操作间旁边有一间阴暗的、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尾山武次郎就被安排住在那里。在这家作坊当学徒工并且住宿于此的小伙计共有四人,加上偶尔会有流动的手艺人来这里打短工,所以,这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住六七个人的情况是司空见惯的。
尽管尾山武次郎是学习排字的学徒,但绝不可指望有人会教他技术,两年内做的工作只是打扫店内卫生、给排字师傅打打下手而已。吃饭也不是坐在铺有榻榻米的地板上,而是蹲在厨房里面。厨房的地面没有铺榻榻米,水泥地上放一张小桌,吃饭只能蹲着。
工人们的伙食十分简单,大多是青菜、白萝卜、胡萝卜、油炸豆腐块之类,雇用的厨娘偶尔也会做一些荤菜,比如切成薄片的鱼和切成碎块的肉。终年不见阳光的水泥房屋因其旁边的水井而愈显阴暗潮湿,水井的对面,有一小间用木板和磨砂玻璃隔出的浴室。
对尾山武次郎来说,在印刷作坊打工的最大好处就是会识字了——排字过程中的日积月累,自然而然地认识了不少字。学徒的代名词就是“打杂的”、“跑腿的”,即便后来熬到可以学习排字技术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杂活儿也始终纠缠不休,非你莫属。学徒制度[学徒制度:基于师傅、匠人、徒弟的阶层关系进行技能教育的制度。]从设计的那天起就没考虑过什么叫“人权”,所谓“学徒”,说白了就是任何人都可以任意使唤的奴仆,被人随心所欲地使唤是家常便饭——被差使去做拆版和捡字,人手不够时被叫去做装订,等等;而且,挨打也在所难免,那些用于排字的木槌和扳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劈头盖脸地砸到你的身上,尤其是当你做错了事或是师傅心情不好时。
在装订间,尾山武次郎除了要做好制作小册子、切纸、裱糊、收集并捆扎印刷完成的纸张等杂活外,还要负责仓库的纸张管理。当然,把纸张按照页码装订起来的活儿更是必不可少,总之,一个不折不扣的勤杂工,什么活儿都做,才能真正学到技术吧。
虽然捡字和排字的工作让尾山武次郎认识了不少汉字,但仍有为数众多的汉字是他不认识的,广告传单姑且不论,书籍和论文里的好多词汇都令他抓耳挠腮,无计可施——尤其是金泽这边的一些大学老师喜欢把论文拿到作坊里来印刷和装订。
进入了专门学习排字阶段后,学徒们开始实际承担一些排字的活儿。票据的排版由于需要有格线排版技术,学徒们上手较慢,不过,一旦掌握了复杂的格线排版技术,就意味着出师了,能够成为一名合格的排版工人了。尾山武次郎觉得学术论文、随笔、读物和小说等属于“文章”类的活儿并不难,况且,排这种长条的文字可增加自己的汉字词汇,每当遇到一些不认识的生僻字,还可以去请教校对人员。
文章的校对主要由委托方负责,但是印刷作坊排出清样时也必须进行初校,通常由排字工的领班来担任。识字后的尾山武次郎渐渐能够辨别出“文章”的好坏优劣了,排字技能熟练之后,他能一只手拿着字盘和原稿,另一只手从字盘里正确地挑出字,这是不用目光盯着也能娴熟地做到的“盲捡”操作——活字排列的地方是固定的,这与打字录入时手指敲击键盘是同样的道理。
人的禀赋千差万别,尾山武次郎的聪明才智一旦用在这些方面,足以使他比一般人更早成为一名合格的排字工人。
一天,店里来了个新校对——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
这人是被东京一家报社辞退,万般无奈之际找到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一名科长举荐而来到这里的。政府的科长是印刷作坊老板的老客户,他又是科长的旧友人,于是关系托关系辗转到了这里。这位长发披肩、颓唐沦落的文学青年竟然也住进了学徒工住的那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他名叫夏夜,因为起初大家都听成了“夏秋”,后来索性管他叫夏秋。
六七个大小伙子挤在肮脏狭窄的地方睡觉着实让夏秋吓了一跳,他把它叫作“监狱”。但是已经习以为常的尾山武次郎并不这么认为,对尾山武次郎而言,只要能让疲惫的身体躺下来放松的地方都是天堂。夏秋看着这帮挤在一起的年轻人,操着九州方言问他们:“喂,在这种地方你们能做那个吗?”当被反问“那个”是指什么的时候,他露着龅牙嘲讽地笑道:“真是一群毛孩子。”
被报社解雇是夏秋本人主动说的。那家报社总部在九州,而夏秋从大学政治学专业毕业后入职的是东京分社。被解雇的原因是他染指了分社长家的宝贝千金,事情败露后,夏秋决定暂时离开东京,避避风头,待风波平息后再回去。奇怪的是,那位雅淑的名门闺秀却对他紧追不舍,让他内心十分矛盾——“我的这点工资可糊不了这女人的那张嘴。”尽管如此,他却发疯似的给那位千金写信,并且无比焦急地等待女人的回复。
夏秋教尾山武次郎识字,告诉他一篇文章哪儿写得精彩、哪儿写得拙劣。“这哪是大学老师的文章,只能算是小学作文吧——主旨不鲜明,结构兜圈子,用词也不恰当。”他一边分析一边动手修改。经过他添加、删减、调整后,一篇文章立刻变得生动而富有节奏,比原来的精彩得多,尾山武次郎不由得感叹道:“真不愧是东京报社的记者啊。”
印刷作坊的老板是一位年近五十、身材臃肿的红脸汉子。每天必和老婆一起洗澡是他的癖好,而鸳鸯浴就在那间水泥土房能看见的用木板和磨砂玻璃隔出的简陋浴室中。老板娘虽然四十出头了,但白皙的皮肤,精致的妆容和少女般的打扮令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她并不回避身边那些干柴烈火、如狼似虎的单身小伙,旁若无人地在供“内人”吃饭的房间里脱下红色和服长衬衣以及围腰布[围腰布:日本女性穿和服时的内衣之一,从腰部到脚围在身上的贴身的布。],一丝不挂地走向浴室。单身汉们贪婪的目光一齐聚焦在她雪白的胴体上,走出房间到走进浴室的几秒钟如同一场走秀,之后,隔着磨砂玻璃可以听到夫妻二人的说话声和嬉水声。
夏秋也在这里吃饭。看到这一幕后他大为吃惊,愤慨无比:“真不要脸,都四五十岁的人了,当着这么多男人的面赤身裸体、肆无忌惮,真是不成体统!”尽管嘴上这么说,他却在干活异常繁忙之际故意拖延吃饭时间,准时把握老板夫妇进浴室的时间,一秒钟都不错过地饱览老板娘的裸体——尤其是当老板娘解开衣带、松开腰带,一点点露出雪白的肌肤时,夏秋的呼吸也会顿时变得急促起来。
老板的弟弟和弟媳也住在二楼。弟媳会紧随老板夫妇之后进浴室洗浴——由于老板的弟弟应酬多而回家晚,夫妇鸳鸯浴的情形并不多见,通常是被称为“少奶奶”的弟媳妇独自一人洗浴。无独有偶,她也像嫂子那样把红色和服脱个精光,一丝不挂地叉开双腿站立片刻后再慢慢走进浴室。这位年仅三十岁的少妇有着与嫂子同样光艳照人的美貌和肤如凝脂的肉体,从慢慢脱掉衣服到慢慢走进澡堂的过程中,她那圆润的肩膀、丰腴的胴体和纤长的双腿在厨房灯光的映射下发出淡淡的光辉。夏秋见状叹口气道:“老板娘这样也就算了,年轻的也这样真不可思议。”他还咒道:“妈的,等着瞧吧。”当然,只是过嘴瘾而已,他除了偷窥,没有丝毫胆量做出其他出格的事情,至多在看到精彩片段时自言自语地嘀咕几句:“哼,老子的女人马上就要从东京来了。”
印刷作坊活儿最多之时也是夏秋最忙之际,他把富有文艺范儿的长发缠起,每天瞪着那双近视眼,汗流浃背校对稿件,忙到很晚。活儿一旦干完就立刻回到“监狱”,生怕错过看秀的时机。只要看到少妇的胴体,一天的疲劳就烟消云散。他晚饭通常吃得很快,之后又反复进出厨房喝水,为的是多几次看到裸体。假如此时只他一人,他会把自己这一侧的灯光关掉,让浴室和换衣间的灯光照在少妇胴体上更加醒目,犹如在舞台上表演一般。少妇并不知道那双躲藏在黑暗中的饥饿眼睛,毫无顾忌地解下最后一片遮羞布,做出比平日更为大胆的各种姿势——用夏秋的话说,他都清楚地看到她隐秘花园的内部结构了。事后,夏秋用校对用的红铅笔细致地描绘了女人身体敏感部位的解剖图和性交的剖面图,细细讲给人听,他那亢奋的脸上露出夸张的笑容,连眼珠都是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