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向列车站务员求证,一位衣着和相貌极像下田忠夫的人于十月二十五日下午五点二十分登上了小田急线由汤本站发车的快车。这班轻轨电车到达新宿站是六点三十分,从新宿站换车到N新田站大约需一小时十分。法医尸体解剖证明阿久死亡时间为晚上八点,因此,下田忠夫是有足够作案时间的。
当地警察署搜查本部对案件过程做了如下推理:八点前忠夫回到家中将岳母阿久勒死,之后离开,约一个小时后富子回家,发现了母亲的尸体。
根据推理,显而易见是下田忠夫有预谋地杀害了岳母——外出旅游留宿箱根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他对身在旅馆的同伴说“有事出去一下就回来”,给人的感觉是借机出去和喜欢的女人幽会;至于杀人动机,则再明显不过——怨恨丈母娘阿久不肯卖地,如果把丈母娘杀了,就能名正言顺地拿到四五千万日元的巨款继而达到扩大店铺规模的目的了。
然而,将杀人事件伪装成入室抢劫后,下田忠夫害怕了。要命的是,即便他按照原计划又回到汤本的旅馆,这期间他不在现场的证明也无法成立。下田忠夫绞尽脑汁,想到各种借口,但终究无法自圆其说而只得走为上——这种推理连普通老百姓都能想到。因为,案发后下田忠夫确实已经失踪一周了。
搜查本部通过东京警视厅下达了对长野忠夫的通缉令。
两周后,下田忠夫在九州的一个小旅馆被警方捕获。
当时,他神情沮丧,面容憔悴,衬衫和外套上满是污垢——还是去箱根时穿的衣服。第二天,他在东京警视厅两名刑警押送下从颇负盛名的挂面之乡乘坐快车回到东京。途中,两名刑警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一件警服外套遮盖着他带着镣铐的双手。下田忠夫始终双眼紧闭,端来的盒饭吃了一口后就推开了,但觉察到他的嘴角隐约闪过了一丝笑意。
进了警察局,下田忠夫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行凶的全部过程,跟警察的推理如出一辙。
——下田忠夫到家时,习惯早睡的阿久已经睡熟了。
富子一般九点半左右回来,下田忠夫必须赶在她回来之前杀掉阿久。为此,他决定,如果阿久没有睡觉他就扑杀——从后面将其推倒然后勒住脖子。下田忠夫站在阿久的枕边双手合十,然后骑在熟睡的阿久身上用细绳死死勒住她的脖子——绳子是用于捆绑装送糕点原料箱子的,十分结实——阿久拼命挣扎,下田忠夫整个身体压在阿久身上,双手不断收紧勒住她脖颈的细绳,拼命挣扎的阿久很快精疲力竭,二十分钟后,身体松弛下来,并出现死前痉挛。
事毕,下田忠夫拿走阿久的贴身钱包快速出了大门,向车站方向走去。途中他突然停下脚步,短时间内在车站再次露面不会引起工作人员的注意吧?于是,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岳母临死前挣扎的惨状以及无法解释“不在现场”的苦恼令下田忠夫内心惶恐不安,于是他索性到了东京站,登上开往大阪方向的列车。
下田忠夫在京都、大阪等地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五天。途经神户时,他把作案的细绳和已经空空如也的小钱夹子扔进了大海。不愿也不敢正视的现实强烈地啮咬着他,想到将来的人生之路,想到苦心经营的事业毁于一旦,他感到人生的末日将至,想就此了结。为了寻找适合自杀的地方,他徘徊到了中国,又辗转至九州流浪到乡下,正在四处游荡时,被当地刑警发现了。
下田忠夫对其罪行供认不讳。
案卷被警方送到检察厅。
年轻检察官A是此案负责人。他仔细审阅了警方送来的案卷,也对下田忠夫进行讯问。看来,此案线条清晰,证据确凿,嫌疑人供认不讳,其妻子富子的口供也证明了富子的亲生母亲阿久与上门女婿关系不和,有过激烈的冲突;警察的记录中也反映了邻居们证实的下田忠夫经常叱骂阿久,甚至拳脚相加。尽管凶器细绳这一物证已被下田忠夫扔进大海而无法找回,不过,以上证据已经足以证明下田忠夫的犯罪行为。
A检察官决定提起公诉。
在拟定起诉状时,A检察官再次细读了警察的笔录,其中有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
警方在警察署的审讯室讯问下田忠夫时的笔录如下:
……
问:描述你到家后的情景。
答:我岳母已经睡着了,她没有察觉我拉开隔扇门进入她的房间。岳母屋里是黑着灯的,但隔壁屋子开着灯,借着从隔扇透过的微光我看清了屋里情况。我站在岳母阿久的枕边双手合十。
问:为什么双手合十。
答:向即将要杀的人赔罪。
问:你合十的动作是怎样的?
答:手指和手指交握在一起,然后合掌。
问:不是像平常面对佛坛那样,手指和手指相对吗?
答:不是。是这样手指和手指半握在一起合掌的(演示了一遍)。合掌之后,我就拿出绳子跨过她盖的被子骑在她身上,然后用细绳勒住她的脖子。
初次看到这段文字时,A检察官是这样理解的:“嫌疑人对岳母还存有恭敬之心,对岳母出资给自己开糕点店心存感激,因此,在动手行凶之前双手合十以表诚挚的歉意。”而现在,再次读到这段文字时他不由顿生疑窦:下田忠夫对自己憎恨的人双手合十,他当时有这份闲情逸致吗?
阿久不是他的亲生母亲,是他咬牙切齿要置于死地的仇人,按说下田忠夫当时应该处于情绪亢奋和紧张的状态,而且时间上也不允许他磨蹭,要赶在富子回家前杀掉阿久并且再返回箱根,他会有双手合十的心情和时间吗?
A检察官带着这个疑问去了拘留所,见到了下田忠夫。
“没错,我在勒死岳母之前确实这样双手合十。”
下田忠夫的回答十分肯定,并且还给检察官演示了手指交握合掌的姿势。
第二天,A检察官早餐时不经意瞟了一眼妻子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
这枚翡翠戒指是妻子的婚戒丢失后重新给她买的。此时,这件每天都熟视无睹的物件让他联想到下田忠夫的妻子——富子手上那颗闪闪发光的钻戒。十年前,妻子也有这样一枚钻戒,在一次洗衣服时从手上摘下放在了一边,后来这枚钻戒竟然神秘地消失了,他们搜遍家中每个角落也难觅踪影。尽管事后推测可能是一位进门推销的男人偷走的,但因为没有证据,只好不了了之,以后也没再买新钻戒。
现在,妻子手上的戒指却让A检察官脑中闪现一道灵光,他接连问了妻子好几个问题。
来到办公室,A检察官再次调出下田忠夫的案卷,仔细阅读了所有文件。这次,不少疑点进入了他的视野,他在每篇笔录上都做了十几处标记。
下田忠夫入赘直治家,成了乘龙快婿后,他跟直治的关系一直和睦,与阿久也相处不错,一家人其乐融融。直治死后,因为阿久坚决不同意卖地,下田忠夫对阿久态度急转直下,变得挑剔、刻薄乃至发展成谩骂、虐待、殴打。但诡异的是,为人强势霸道的阿久却一反常态,逆来顺受,默默承受下田忠夫的所作所为——时间越久这种奇怪的现象越发明显。这些情况A检察官之前未曾留意,现在再看,让他觉得下田忠夫和阿久都有嗜虐倾向,而且两人的关系有些过分亲密。
与此相反,富子的态度一直耐人寻味、难以捉摸——与其说她夹在亲生母亲和丈夫之间很难把握分寸,倒不如说她一直是在袖手旁观,冷冷地看待母亲和丈夫的一切。
根据邻居的证词,阿久对下田忠夫开始强烈反抗是在德永的妻子和下田忠夫传言四起的时候。这件事在调查阶段已经被证明不属实,想来阿久对女婿发火可能只是因为心疼女儿吧。
A检察官把思绪从头到尾思捋了一遍,最后,再次去了拘留所。
“你从箱根回来,从后门进家的时候,发现屋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吧?”
忠夫目瞪口呆,脸色煞白。
“你看到之后立刻在附近躲了起来,你想看这人究竟想在阿久卧室里干什么。隔壁屋子有光透过来,所以你看得很清楚。那人站在阿久枕边合掌,然后动手勒死了阿久。你目睹这一切但没有去制止,因为你也想杀掉阿久。你突然从箱根返回家中就是这个目的。就是说,这个人抢在你的前面动手了。你是在这人杀了阿久出了家门之后才离开家的,对吗?”
下田忠夫低下头,缄默不语。
“但你却录了假口供。为了录假口供你必须要把你看到的说成是你自己做的,并且要说得天衣无缝,让人完全相信是你做的,包括杀阿久之前的双手合十动作……事实上那人并不是在对阿久双手合十,而是她在摘掉手上的戒指。”
下田忠夫抬起头,满脸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检察官——那是当人们发现自己犯了致命错误时惊愕到极点的表情。
“有的女人在做粗活前会习惯把手上的戒指摘下来。比如说,在洗衣服时,或者是打包大件东西时。此举既是对戒指的保护,也是防止弄伤手指。因为用绳子之类捆绑物件时,手上一使劲儿,戴着的戒指就会硌着别的手指……”
“……”
“这个女人在杀阿久之前,由于此习惯而有了摘下戒指的动作。借着隔壁房间的微弱灯光,你觉得凶手在对着阿久双手合十。因为你们之间有一段距离,而且你又是在暗处偷窥,所以难免看错……不过你觉得合情合理,毕竟是亲生女儿弑母,你看到双手合十的第一反应是理所当然。为了证实口供的真实性,所以你在供词中加了‘双手合十’这个动作。”
“富子已经招了?”
下田忠夫脱口而出。
“先回答我的问题!富子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的丈夫——你和她生母阿久之间的关系的。”
“富子一直没说什么,可能是……”
下田忠夫大汗淋漓、面如灰土。
“可能是两年前吧,在我岳父中风病倒之后。从那开始岳母对我的需求越发强烈。”
“需求越发强烈?什么意思?”
检察官追问。
“在我还是单身汉在她家租房的时候,我就和阿久在一起了。那时直治身体还很硬朗,富子刚满十七岁。阿久急着让富子和我结婚,是怕她和我的私情被直治和富子知道,更怕邻居们风言风语。”
这次,轮到检察官瞠目结舌地坐在那儿发怔了。
“阿久无论如何不同意搬去店里住。如果去店里,不仅店面改建期间住房会狭窄,而且还有留宿店员们的眼睛盯着,所以还是我们三人住在宽敞的乡下宅子里方便。我总是以店里需要人值守为由和富子错开时间回家,阿久性欲很强,她任何时候都可以来。说把地卖了心里会不踏实什么的,其实都是借口,她是想尽可能延续跟我的肉体关系。有时,我也想从这种畸形变态的关系中挣脱出来,但一动这念头,下体就会奇怪地产生一种快感,让我变得犹豫不决。”
“嗯。所以你就动了杀心?”
“要想摆脱这种关系,除了杀死阿久别无选择。而且,我也想快点得到那块地,拿去卖掉,扩大我的生意……检察官,要是我早点杀了阿久再自杀就好了,这样,警察就会根据遗书断定我是凶手。请您一定要从轻发落富子,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下田忠夫最后说道。
——富子在A检察官讯问时的供述:
我是四年前,我十五岁时发现母亲和下田忠夫的不正当关系的——母亲总在父亲睡熟后悄悄溜进下田忠夫的房间。母亲在深夜蹑手蹑脚穿过走廊的脚步声经常把我从梦中惊醒,父亲似乎也有所察觉。但父亲因嗜酒如命,在母亲面前抬不起头来,所以对此事一直保持沉默。而且,整日酗酒的父亲对妻子缺乏应有的关爱,尤其是每晚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后倒头酣睡,根本无法满足妻子的生理需求,使得他在母亲面前诚惶诚恐、唯唯诺诺。在卖地的钱被人骗走之后,父亲就更加卑微得无以复加了。
我十七岁时,母亲突然提出让我和下田忠夫结婚。尽管我心里清楚母亲的企图,但我并不讨厌下田忠夫本人,而且,我更觉得这门婚事对可怜的父亲或许是个解脱,女儿愿意为此献身,于是我答应了母亲。她破天荒花了二十万日元为我买结婚钻戒,想通过此举获得我和父亲的信任,然后继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所以,我和下田忠夫结婚后,母亲依然我行我素,继续在我和父亲的眼皮底下维持着和下田忠夫的肉体关系,乡村的恶俗已经渗到她骨子里了。每当我假装睡着,下田忠夫从我旁边悄悄起身去母亲的房间时,我的心和我的身体如同被撕裂一般地疼痛,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过来的,而且,我一直掩饰着从未对下田忠夫提起。
尽管父亲已经半身不遂,饮食起居都要人服侍,母亲仍然觉得他是个障碍,当然,我也是,对母亲来说,障碍少一个总归是好,于是,她动了杀念。都说父亲是因为执意自己去厕所而不小心摔倒、头撞在庭院的石头上不幸身亡的,实际上是母亲亲手杀害的。当时我正在后院收晾干的衣服,突然一阵心悸,感到有一种不祥之兆。我快步从后院穿过庭院,向看得见厕所的方向望去,刹那间,我亲眼目睹了母亲动作麻利地将步履蹒跚的父亲从檐廊推下庭院的一幕。
当时,一股电流般的恐怖感传遍全身,我双膝发抖,上下牙磕磕绊绊——对父亲的哀恸和对母亲的惊恐令我说不出话来也迈不开腿。直到听见她的呼喊声后我才艰难地返回后院,然后又假装作从后院跑过去的样子。现在,每当我追忆当天的情景就宛如在噩梦中一般,“是我和母亲共同实施了犯罪,是我和母亲一起杀死了父亲!”——我如此恨我自己,这种情绪越来越强烈,并且转化成对母亲的仇恨。
父亲死后,母亲更加明目张胆、变本加厉地纠缠下田忠夫,她如色中饿鬼,情欲越发贪婪。她之所以坚决不卖地,目的就是为方便和下田忠夫继续他们丑恶的肉体关系。下田忠夫每周都会有三天提前回家,要我一人留守在店铺。此时,我就会魂不守舍、浑身虚脱,面对顾客怎么也无法保持笑容,眼前频频浮现他们两人在空旷的、无人打扰的家里翻云覆雨、为所欲为的情景,我对母亲的仇恨与日俱增!
我知道,下田忠夫也想尽早从这种畸形的男女关系中解脱出来,所以,父亲死后他一反常态地开始羞辱母亲,像对待仆人一样使唤甚至虐待她,母亲如果顶嘴,下田忠夫还会动手打人。奇怪的是,母亲从来不反抗,我也从未想到去劝解他们。下田忠夫虐待母亲的样子简直像夫妻之间调情一样黏腻不已,让人感觉其动作之间满是情欲。尤其是母亲,挨打时虽然蒙住了整个脸庞,但从她五十六岁的身体上竟能感到一种年轻人才会有的性兴奋,一种难以言喻的性快感,虽然那种难以承受的痛感让她有所挣扎,但那是心醉神迷的挣扎。
我对母亲的憎恨到了极点。她不再是我的母亲,而是抢走我丈夫的女人,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我亲眼目睹了她的杀人过程而保持沉默,让我陷入万劫不复的悔恨之中,我是她的共犯——我欲报复母亲的心理日渐滋长,甚至起了杀心。于是,我在邻里之间散布德永妻子和下田忠夫的绯闻,传到了母亲耳朵后让她滋长嫉妒心。果然,以前下田忠夫无论怎样谩骂虐待她都能平静忍受,此后却大相径庭,开始对下田忠夫进行激烈的对抗。母亲撒泼发火的模样真像一只发情的母老虎。
我决定杀了她。
十月二十五日,我七点半从店里出来,带上头一天丈夫交代的给德永家送货的糕点上了出租车,到了N新田站附近后,我让司机把车停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才下车,当时天色很暗,应该没人看见我。回到家,我把送货的点心盒子放在储藏室边,轻轻拉开隔扇门进了母亲的房间,借着隔壁屋子缝隙透进的微弱灯光,我看见母亲已经睡熟了。
我拿出事先藏在口袋的细绳——那是店里包装糕点盒用的——然后握紧细绳的两端。这时,我发现手上的戒指在熠熠闪光,于是我蹲在枕边慢慢摘下它。其实,摘下戒指不仅是为了动手勒住母亲脖子时更方便,而且是因为这枚钻戒毕竟是母亲送我的礼物,尽管是她本意是诓骗我,但我怎么能够带着这枚戒指去勒死母亲呢。
杀了母亲之后,我便拿起点心箱子给德永家送货去了,这跟我之前的供述顺序恰好相反。
那天,下田忠夫突然改变计划在箱根登上五点二十开往新宿的快车,之后就行踪不明了,我想他可能是打算回来做点什么然后又改主意逃走了。
……下田忠夫这种人是不会自杀的。他之所以在被捕后做假口供,一是对我心存愧疚,二是他也不想说出自己的耻辱;但是他不会替我承担弑母之罪的,尔后,他一定会用尽心思逼我出来自首。他就是这样工于心计。
我已经想好,等到法院对下田忠夫做出最终判决时,我就出来自首。我要让他在拘留所里多待一会儿,吃点苦头——毕竟他折磨了我这么久。
富子在A检察官面前,狠狠咬着手帕。
一对中年夫妇在一座新公寓楼前停下了脚步。
“哎?我记得这个地块上是一家种着榉树杂木林的大宅院……想起来了,门牌上写着长野忠夫,去年我来过这里。”男人问道。
陪同他来的房产中介拿着地图应道:
“那个大宅子变成了现在的这个公寓楼。长野先生变卖房产后像是去了九州还是什么地方,这块地当时还卖了好价钱呢。”“原来如此,以前的那个大宅子被拆了,变成现在这个公寓了。”
中年男人满怀遗憾地说。
“这一带像样的农家宅院越来越少了。”
妻子催促着丈夫往前走。
“听说长野家里也发生了种种变故……”
房产中介低声嘟囔着。
路边,一个烟蒂冒着一缕缕青烟。对面,夹在房屋之间的杂木林随处可见,一尊道祖神像的石雕在十字路口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