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迪·华莱士的船,“海螺王后号”,三十四英尺长,有坦帕[坦帕(Tampa):美国佛罗里达州西部港市。]发的登记号,船漆成白色;前甲板漆着那种叫翠绿的颜色;驾驶舱内部也漆成翠绿色。船舱顶也漆着同样的颜色。船名和它的船籍名,“佛罗里达州,基韦斯特”漆成黑色,从船尾的一边排到另一边。它没有装舷外支杆,也没有桅杆。它装着挡风玻璃;有一块玻璃,在舵轮前面的那一块,碎了。在它新近漆过的船体木板上显出不少最近才被打穿的木头散裂的窟窿。在船体两面,舷缘下面约摸一英尺光景,驾驶舱中心稍微前面一点儿,可以看到碎木板。在支持驾驶舱或者天篷的后甲板支柱的对面,船体右边,差不多同吃水线一样平,另外有几个洒着碎木片的地方。从那些比较低的窟窿里,滴下过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淌在新漆的船体上,像一条条绳索似的。
船的一侧顶着微微的北风漂流着,约摸在向北开去的油船航道外面十英里光景,披着新近漆过的白色和绿色,在深蓝的墨西哥湾流的海水的衬托下,显得色彩鲜艳。船附近有一片片颜色像阳光那样黄的马尾藻在水中漂流;游艇的偏航位移一直使游艇越来越进入湾流,而在风多少战胜偏航位移的时候,海藻在水流中慢腾腾地越过游艇,向北边和东边漂去。船上没有活人的迹象,虽然可以看到一具人体,模样有点肿,在船舷边上,躺在左边油箱上面的坐板上;一个男人看来好像在从那张同右边船舷并排的长椅上探出身去,把他的一只手伸进海水。他的脑袋和两条胳膊在阳光中;而就在他的手指头差一点没碰到水的地方,有一群小鱼,约摸两英寸长,椭圆形的,全身金灿灿,有隐隐约约的紫色条纹;它们离开了湾流中的海藻,躲在漂流的游艇的底部在海水中造成的阴影里;每一次,有什么东西滴进海里,那些鱼纷纷向滴下的东西冲过去,又是推又是转,直到那东西无影无踪为止。两条约摸十八英寸长的灰色的胭脂鱼在海水的阴影里,围着船转来转去,它们长在平脑袋顶上的咧开的嘴一张一闭;但是看来它们好像并不知道那些小鱼在吃的东西的滴下来的规律性;可能它们在游近游艇的时候,它们不在滴东西的一边,而是在另一边。它们早就把那些从最下面的裂开的窟窿里露出来、泡在水中的一团团和丝丝缕缕的胭脂色的东西拉走了,在拉的时候,摇着它们难看的、顶上有吸盘的脑袋和细长的、尾巴细小的圆锥形身子。这会儿,它们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它们料想不到这个地方有这么好的东西吃。
游艇的驾驶舱内,另外有三个人。一个,死了,他是从舵轮座上掉下去的,仰面朝天地倒在座位下。另一个,也死了,倒在船尾右舷支柱旁的甲板排水孔上,弓着背,大大的一堆。第三个,还活着,可是昏迷好久了,侧躺着,脑袋搁在他的一条胳膊上。
游艇的底舱里尽是汽油;只要船一摇晃,汽油就发出一阵阵晃荡的声音。那个人,哈里·摩根,认为这种声音是在他的肚子里;在他看来,这会儿,他的肚子跟一个湖一样大,而且湖水在晃荡的同时拍打着两岸。这是因为眼下他仰面朝天地躺着,两个膝盖蜷起着,脑袋向后仰。湖水,就是他的肚子,凉得很,是那么凉;他踩进湖水边的时候,湖水就把他冻僵了;这会儿,他冷极了,而且样样东西都有汽油味,好像他一直在吸一根虹吸油箱的橡皮管。他知道压根儿没有油箱,尽管他可以感到好像嘴里给塞进了一根冰凉的橡皮管;这会儿,管子卷起来了,大,冰凉,重,穿透他的身子。每一回他吸一口气,管子越来越凉、越来越硬地盘在他的小腹里;他可以感觉到它在那儿,在晃荡的湖面上,像一条滑溜的大蛇在扭动似的。他害怕它,可是尽管它在他的身子里,它却好像隔着很大的距离;眼下,他感到难受的是冷。
他浑身都感到冷,一种不会使他麻木的透骨的寒冷;这会儿,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感到这种寒冷。有一段时间,他想要是他能撑起身来,盖在他自己身上的话,这样就会像一条毯子那样使他暖和;有一会儿,他想他已经设法使自己站起身来,他开始暖和了。可是这种暖和只是他抬起两个膝盖引起的大出血;随着这种暖和减弱,他知道眼下你没法撑起身来,盖在你自己身上了;压根儿没有对付寒冷的办法了,只得听凭它摆布。他躺在那儿,他已经不能思想了,在这很久以后,他运用身内的一切精力,不让自己死去。眼下,由于船在漂流,他的身子在阴影里了;一直是越来越冷。
从上一夜十点起,游艇一直在漂流;眼下,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了。整个墨西哥湾流的海面上,看不到别的东西,只有海湾水藻、一些肿胀的粉红色僧帽水母的薄膜泡无忧无虑地冒出在水面上;一艘装着货的油轮的遥远的烟柱从坦皮科[坦皮科(Tampico):墨西哥塔毛利帕斯州东南部墨西哥海湾畔一海港城市。]向北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