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天晴,尽管雪还未完全融化,但所有的人早就按捺不住,趁着天气好,春风舒爽,全到郊外踏青。
醇亲王府三贝勒也带了八个月身孕的妻子出来透透气。
“早先就想跟你见面了,偏偏我孕吐比别人厉害,整日只能躺在床上,可是躺着都快闷出病来了,还是得出来走走。”醇亲王府敦华福晋轻轻抚着肚子。
“其实我也很少出来走动,平日不是在家里就是在皇宫,就这两个地方而已。”说话的人斯文秀气,喝了一口茶之后,就将两手缩在黑色貂皮手套里保暖。
今日聚会是由敦华提议,两人相约郊外一处梅花林里的隐密茶庄喝茶叙旧;不过,来的人可不止两个;除了她们的贴身丫鬟以外,还有一堆醇亲王府的侍卫,以及一旁等着呼唤的嫲嬷丫鬟;另外,不远处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在另一桌跟人攀谈,却不时回头察看她们这儿。
“你当真不让他过来吗?我无所谓的。”初荷看到那个高大男人又频频回首,不禁有些尴尬。
敦华摇头。“别理他,就跟他说了别跟着来,他却故意说什么他也跟人约了这儿,真是讨厌。”
嘴里说讨厌,偏偏脸上泛红,显然心口不一。两人讨论的对象就是敦华的夫婿云海贝勒。
“你在信上说他粗鲁蛮横自大无礼,我倒是看不出来。”初荷抿嘴笑着。按照敦华信上所写,还以为云海是个大老粗,哪知道今日一见,分明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比之死去的云熙贝勒毫不逊色。
“别笑了。你是要我挖个地洞吗?”敦华给她笑得不知所措,偏巧云海又回头看,顿时被她狠狠一瞪。“这人一直往我们这儿瞧,怕旁人不知他老婆在这儿吗!”
“别瞪了,这样对胎儿不好。”初荷帮她倒了杯奶茶。“喝吧。”
“你回京后还好吗?你阿玛的事情听说了吗?”敦华问着,圣上查户部亏空的事情可是闹得风风雨雨。
初荷点头。“我额娘来问我要钱,我把老王爷送的首饰都给她了,不过也言明只此一次。”
“你相信吗?我看,过没多久她又会找你。我听说你阿玛借了五百多万两,被逼得很紧呢。”敦华可是一清二楚佟氏以前对初荷有多么冷淡无情。
“完全不理也过意不去,但是以后不会再给了。”她动作轻柔的又沏了茶。
敦华静静的瞧着。她这个手帕交可说是外柔内刚,外表看起来只是个斯文女子,但是冰雪聪明,冷静慧点,可没这么容易被欺负。
“对了,可听说你二姐的事?”敦华忽然想起。
初荷略为抬眉反问:“你是说她夫婿纳了侧室的事?”
敦华摇头。“听说她前几天将碗砸破,想用破碗的利口来割腕,幸好被一个小丫鬟看见,即时喊人来救,听说再迟一点就要咽气了。”
竟有这样的事?初荷完全没想到初莲这么爱美的人会将手腕刦破。
“是为了她夫婿纳侧室?还是为别的?”
敦华喝了口奶茶。“好像是为了她夫婿一直都冷落她,听说连她自尽获救,她夫婿也没去瞧一眼。”
“竟到了这样的地步。”女人为情生,为情死,寡情的男人却是正眼也不瞧一下。初荷想着,不禁叹息。
“算了,别说这些了,咱们竟学人家说长道短的了。”敦华笑着。“他在外面听着这些没处发泄,只好回来讲给我听听。”
“应该是怕你闷着吧,难得他这么细心。”初荷说着,内心着实羡慕。
“别夸他了。我说你啊,既然咱们聊了这么久,都不主动开口吗?”
敦华嗔怪的横她一眼。
“什么?”初荷定定的倒着茶。
“我都听二哥说啦,说你和我大哥结为知己,我大哥三天两头便往你那儿跑,下棋喝茶聊天,还真是惬意呢。”敦华笑看她微微怔住的倒茶势子。
“原来是说这个。”初荷脸颊发红。“也没什么好说的,不就是梅沁说的那样吗?聊聊天而已。”
敦华盯着她好半响。“那你为何脸红心跳?”
初荷懊恼得茶也不沏了。“就说只是知己而已。”
“知己?”敦华撇撇嘴。“我只问你,你当真只把我大哥看作知己?”
初荷没吭声,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梅花丛,看那粉粉白白的花瓣随风摇曳。
“当他是什么,其实都没有分别。我听说皇太后要他给个婚配人选,算算日子,就是明天了。”看敦华讶异不解,初荷于是将宫女告诉她的十日之约细说分明。“倘若他说不出来,那就是听凭皇太后指婚。总之,皇太后要他今年定要完婚。”
“竟有这样的事。”敦华看向眼神迷离的初荷。“大哥真是呆子,最适当的人选就在眼前,竟然还以知己相称,他怎么从没发现你对他一往情深?”
“别说了。”初荷低头看看手上的黑貂皮。“能够当他的知己,已经是以前痴心妄想的了。我如今是什么身份,怎可能配得上镶黄旗的亲王家嫡长子?我完全没想过知己之外还能怎么样。”
“身份又怎么了?他要是在意这些,就不是我大哥!”敦华看来初荷一眼。“你坦白告诉我,是不是喜欢他?”
初荷双眸波光闪动,心绪显得略微激昂难平,脸上难掩小女人羞态,许久才开口:“这辈子就是倾心于他,从没变过。”
敦华看她流露出从没见过的娇痴迷惘模样,不禁心疼,“我从没问过你,你到底是打哪时候开始喜欢我大哥的?”
初荷被问得又是一阵羞赧。“不就是十岁那年跟我二姐去参加聚会,那晚我捡了你大哥的玉佩。就这样。别问了。”
“你竟喜欢他这么久了!他怎会毫不知情呢。”敦华替好友抱不平。
“你就从没暗示过吗?”
“都跟你说了,我只要能跟他说说话就心满意足了,哪有想过其他呢。”初荷说着,冷静的脸庞却透出一丝难过。“总之明天皇太后就要为他指婚,而我会真心祝福他,这是不会改变的了。”
敦华听她声音里带着脆弱凄楚,忍不住叹口气的瞧她一眼,还想说些什么,肚子却忽然一阵疼痛,她忍不住蹙眉轻呼,初荷还没反应,就见一个高大人影忽然奔过来扶着敦华。
“怎么?很疼吗?要不要躺着?”云海蹲在她身边轻声问着。
敦华耳根燥红。“你做什么?想让人笑话吗!”
“别管我,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初荷笑着站起身来。“这儿据说是最多风雅人士爱来的茶庄,我想四处逛逛。”
她,慢慢踱步往前,刻意留给敦华夫妇独处空间。
“都要当娘了,脾气还这么大。”云海低低的声音传来,语气温柔。
“我就是这样,你现在后悔了是吗!”敦华也压低声音。
“后悔什么啊,我老早知道你是这德性,等你生完了再来治你。”云海笑着威胁。
初荷转头瞧了一下小两口,就见敦华嘴里虽然骂着,但脸上闪现的却是温柔光芒;云海明明这么高大,却情愿蹲着压低身子陪在她身边,瞧他那只大手轻柔的放在敦华圆鼓鼓的肚子上,那画面,着实令她感动。
敦华,简直跟以前判若两人;她向来冷艳孤傲,如今脸上竟然会有如此温柔的神情。
眼看着好友找到幸福,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除了欣羡之外,尚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惆怅。
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际遇,老王爷算是待她不薄,就如同一个疼她护她的长者,但初荷心知肚明那不是爱情,皇太后说了要她改嫁,但她没那份心思,除他,她从没想过要谁……
初荷满怀心事,独自在茶庄的梅花林里散步,看见几朵梅花上头还沾有未融的雪花,忽地想起宋代一个命运多舛的女词人吴淑姬。
“雪香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
想起吴淑姬作诗明志,那字字句句的无奈与心情流转,初荷不由得伸手扶着一朵梅花,叹息低吟。
初荷沉浸在梅花丛里,却不料隔着一丛梅树,竟有人缓缓走近,轻轻的唤她。
“初荷。”
突如其来的低唤让她微愣,这声音、这语调,她猛然转身一看,隔着梅树以及白白粉粉的花瓣之间,看见的竟是那令她魂萦梦牵的清磊脸庞。
“你……怎会在这儿?”竟是兰泗!
“初荷……”
高瘦清朗的身影挪开一枝梅树,侧着头探过身来,再度低喊了她的名。
初荷抬头看着她,那挺秀的脸孔她是十分熟悉的,但是那细长好看的眸子此刻闪现的熠熠波动却是她从没见过的。
兰泗今日在这梅花林与同僚品茗,远远瞧见了妹婿醇亲王府云海贝勒,才想过来攀谈,却又看见更远处的敦华与初荷。
他自那日从皇太后那儿离开后,就没再去找初荷;一方面朝廷事务繁忙,再者当日雪兰英跑到初荷宅子哭闹,着实让他失了脸面,因此也就没再去找。
更何况,这几日反覆思量,他已经决定要让老人家指婚;只是这婚配之事吵吵闹闹这么久,他也没有闲情逸致去跟初荷聊天。
却不料今天在这儿遇上。
更加没想到自己正想过去敦华她们那桌时,听到的却是令他震惊万分的对话。
——能够当他的知己,已经是以前痴心妄想的了。我如今是什么身份?怎可能配得上亲王家嫡长子?我完全没想过知己之外还能怎么样。
兰泗惊得站在原地,隔着梅花花海看见初荷;那温柔的眼神,那说着这些话时惆怅有感慨的模样,他发现自己竟没看过她这般神态。
——这辈子就是倾心于他,从没变过。
往事历历,风驰电掣一般在脑海里翻转。初荷出嫁那年在驿站与他相遇,那羞怯摸着胸前玉佩的姿态;简亲王过世后灵堂之上,全身缟素,形容憔悴的初荷频频望着他,以及两人在驿站为着敦华的事情讨论,冰雪聪明固执隐忍着的初荷;更有,返回北京后在皇太后那儿,他惊讶发现初荷看懂了他笑如春风后面的真实情愫,他惊喜之余提议两人结为知己,那时,初荷是那么的笑意盈盈、喜不自胜……
——十岁那年跟我二姐去参加众会,那晚我捡了你大哥的玉佩。
兰泗浑身仿若遭雷击。总以为初荷收藏玉佩,藏着的仅是小女儿的一时崇拜;两人结为知己的每一次谈话与每一个眼神接触,他竟全然没发现她那双眼眸——她的一字一句尽是柔情似水。
——明天皇太后就要为他指婚,而我会真心祝福他,这不会改变的了。
霎时间,初荷的每一句妙语如珠,每一次真诚相会,铺天盖地的冲击着兰泗,他发现自己情绪激动,难以平稳,仿佛如梦初醒。
从浑然不知的梦中被人唤醒,发现自己每每心绪不佳时想找的是谁,弄清自己每每满肚子话想倾诉的人又是谁,这一醒觉,就是情牵意动。
——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
兰泗发现初荷站起身离开敦华夫妇,就不由自主的跟在身后移动步伐,直到清清楚楚听见初荷低喃着吴淑姬的词句。
那不正是他那日跟雪兰英踏雪赏梅时,念出的字句吗?
终究只有初荷明白他的心思,只有初荷与他心灵相通,兰泗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轻轻的、低低的呼唤她的名。
“初荷。”兰泗拨开梅花树,站到她面前。“烟霏霏,雨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醉眼间,睡眼间,疏影横斜安在哉?从教塞管催。”
初荷怔怔的望着他,为着他炽热如火炬的眸子。她不解,为什么兰泗此刻看她的眼神,竟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这是宋代吴淑姬的词。”兰泗因为心情激动而声音略显沙哑。
初荷被他的眸光给吸引,只能将目光定在他脸上,痴痴的点头。“我知道。”
“吴淑姬受到屈辱,以这首词表达内心情感,是不是,你也有着难以说明的心事,埋在心头很久很久,打算永远都不说出来?”兰泗朝她走近,他那张清秀好看的脸上满是激动。
初荷摇头,心跳狂乱,不敢去推敲兰泗的话意,一时之间喉咙有如被塞住,竟只能掀动嘴唇,说不出半句话。
“你为何……连我也要隐瞒?”兰泗难以想像当他提出两人结为知己时,初荷心中会有多么复杂难言;被自己倾心的男人定为知己,是多么尴尬难受的事!这些,她竟全隐忍了,甚至,他竟还跟她讨论婚配的事儿。
“你……说些什么?”初荷心中既惊又疑,不敢置信兰泗说的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一直瞒得密密实实的心事,似乎正被一层一层剥开。
她慌得不敢多看兰泗一眼,转身就想逃。
“别走!”兰泗迅速伸手去拉,仿佛一眨眼他等待许久的悸动就会烟消云散。
初荷被他这么一抓,竟是推也推不开;她从来不知道兰泗会使劲抓她,从没想过。
兰泗看着她的眼神流转,那眉目灵动之间竟然饱含情愫,他情不自禁伸手轻轻抚上她脸颊。他没想过,这张以前三天两头就要看一次的脸,竟是如此白皙脆弱;和他的手掌相比,这张脸竟是这么小巧。
初荷感受到他温暖的触碰,身体不由得轻颤,她抬头凝视兰泗,不言不语。
兰泗心中感慨万千,头一低,缓缓往她略显苍白的嘴唇贴上去,先是轻轻碰触,然后是温暖濡湿的紧密结合;他想抓住初荷,他知道自己不但要定这个知己,更要她一辈子都在他身边。他终于弄懂了,他要初荷。
“不要只是当我的知己,跟我成亲,做我的福晋,好吗?”兰泗的吻停在她光洁的额头,两手将她纤细的身体抱住。
初荷溃散的意志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逐渐清醒,迷离的双眸也渐渐恢复清澈。她想起宫女所说皇太后订下的十日之约,她想起兰泗定是将方才她跟敦华的对话全听尽了;她全身微微发抖,轻推开兰泗,抬头直勾勾望着他。
许多往事跃然于眼前,兰泗的文气风采与她多年的痴心向往,一幕幕交错浮现脑海,但,为什么拼凑起来却是如此破碎?初荷感觉到眼前一片模糊,然后,她听到自己清晰却颤抖的声音。
“我,是你的下下之策,对吗?”
兰泗愣住,看见初荷黑白分明的双眸缓缓流下两行泪水。
初荷哭了?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她流泪。遭受简亲王家族宗亲长老批斗的初荷没哭:遭到娘家母亲无亲冷酷催逼讨钱的初荷没哭;此时此刻,却满脸心痛的对着他泪流不止。
兰泗正想开口说话,初荷却是摇摇头将他推开,然后迅速转身就走。
直到那抹纤细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梅花林,兰泗才惊觉初荷痛彻心扉的指控。
有如平地一声雷,兰泗向皇太后要求的婚配对象,惹来喧然大波。
镶黄旗的礼亲王嫡长子,阿玛贵为圣上重用的南书房大官,生来备受尊宠的身份地位,有着人人倾羡的文采和相貌,皇太后千挑万选相中五个名门闺秀让他挑选。
结果,他在众人惊愕声中,说要跟简亲王府的遗孀,此刻即将被罢官的福大人庶出的小女儿初荷成亲!
据说皇太后听到他说出的人选,惊得差点将手中的杯子打破。再再重复逼问,直到确定了答案之后,皇太后拿起茶几上的大花瓶要砸他,却在最后一刻火大恼怒的将花瓶转了方向砸在地上,保住了兰泗贝勒清磊俊挺的那张脸。
礼亲王受不了儿子要娶寡妇,气得吹胡子瞪眼,在家里拿出宝剑说要砍死孽子图个清静;礼亲王福晋挡在儿子身前哭得呼天抢地,说要杀就先把教导无方的亲娘给杀了才痛快!
而在这场喧闹当中,引起风波的另一个正主儿,却在兰泗贝勒禀明皇太后的当天一早,匆匆带着贴身丫鬟坐上马车远离是非之地。
结果,闹得满城风雨,终于圣上也听闻了风声,召见兰泗贝勒。
“朕听说,朕向来敬爱的祖母最近被你气得食不下咽。”
书房里,正在提笔批示奏摺的当今皇帝冷冷问着被召来的兰泗贝勒。
兰泗闻言,端端正正叩首。“微臣知罪。”
圣上冷哼。“皇太后特地找了蒙古扎萨亲王的女儿给你,结果你还不要?”
“微臣这辈子除她以外,谁也不娶。”他抬起头来,朗然的声音至为坚定。
圣上盯着他好一会儿,沉默着,似乎在思索什么,又抬头望向窗外,却见春风拂得外面庭园的树枝摇曳,一时之间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至情至爱,不由得叹气。“爱卿起来回话吧。朕向来喜欢你的文采,你阿玛是我朝重臣,你的祖父更是为我大清立下汗马功劳的开国元勋。你如今年轻,但往后总是要受到朝廷重用,可、可你怎么只是婚配对象就惹出这堆风波,倘若有心人参你一本,朕也不见得能保你周全,这你可知晓?”
“微臣知罪。”兰泗听圣上说得恳切,不由得心绪波动。“臣几番波折才找到如今想婚配的人选,只求圣上成全,微臣以性命担保,日后绝不再起风波。”
“想来你也是真情至性之人。朕看过你写的文章,也看了你给皇太后画的茶花,很是细腻用心啊。”圣上挥挥手。“罢了罢了,瞧你这几日不仅忙朝廷的事,还要被一堆长辈责问,也是不好受。只是,这简亲王的遗孀,朕是不能给你指婚的。”
兰泗一听,倏地抬头,脸色苍白的看着圣上。
“紧张什么?我是说人家还没守完三年丧,朕岂能在这时给你指婚?咱们旗人虽不在乎改嫁的事儿,但总不可太过分。更何况,听说这人都跑了不是?”
兰泗白皙的脸庞微微发红。“我会将她寻回的。”
圣上点点头。“你这死心眼,倒是跟顺治皇帝很像,怕是不让你结这个亲,你就说要出家去了。就这样吧,朕不会给你指婚,可也不会阻拦你。这事我会跟皇太后还有你阿玛提一下,你就像以往那样好好替朝廷办事。你还年轻,过几年让你去编书也是可行的,知道吗?”
兰泗不敢置信的看着圣上,白皙的脸庞乍现惊喜。
圣上笑了一下。“你是性情中人。向来无心为官,难道这朕还看不出来吗?更何况这阵子你拼命找机会在朕面前展露文采,写的文章字字句句无不锋芒尽现,不就是想图个清幽之地?这样猜不出来你想去编书吗?”
兰泗感激得叩首在地。“谢皇上之恩!”
“退下吧,朕还有其它事情要办。”
“是。”
当晚,兰泗命小总管收拾简单行李,披星戴月,骑着他那白色骏马翩然出城。
春风拂面,舒柔得有如绸缎缠绕似的,偌大的庭园枝叶扶疏,随风摇曳生姿,一个纤细的年轻女子素净着一张脸,正坐在凉亭里。
“姨娘,这是按照您教导我的拟定的王府账册,请您帮我瞧瞧。”一个约莫十岁大的清秀男童乖巧伶俐的拿着一本册子。
初荷将视线从远方收回,笑笑的看向立在她身边的福阳。
半个多月前,她收到简亲王十岁儿子福阳的亲笔来信,青涩稚气的信中写了让初荷惊讶的事实。
福端得了急病,苟延残喘与床榻,整个王府由于多年来开销过大,导致库房几乎空了,一堆游手好闲的宗亲个个仗着年纪比福阳这个爵位继承人大,全吵着要王府拿出值钱物品抵押典当换生活费。
福阳在一个年轻管家的协助下,急忙写信给远在北京城的初荷,盼望这个老王爷死前一再叮嘱福阳可以信任的人,能够前来协助他这个年幼孤儿。
初荷接到信之后惊讶万分,本就思索着要亲自前去了解实情,却不料收信隔天跟敦华见面叙旧,就在梅花林里发生了那件让她不敢置信的事。
当下,再也没有任何迟疑,隔天一早便带着丽儿立刻返回简亲王府。
“很好。往后就按照这份新的规定,宗亲凡年满六十岁才得以领取月例,其余人等可以跟王府租借田地维生,咱们不收他们的租金,但也绝不再给他们任何银两,就让林管家照着去办吧。”初荷温柔的对着福阳说。
老王爷的所有儿女里面,就只有福阳最像老王爷,也只有福阳认认真真的跟着老王爷请来的师父习字读书,初荷向来也很喜欢福阳,福阳也在老王爷示意下喊初荷为姨娘。
“姨娘,要不是你半个月前回来帮我,整个王府可能早就被闹垮了。”福阳想起宗亲们嚣张跋扈的对着他叫嚣,仍是心有余悸;又想起林管家发现库房都空了,当时两人都震惊无比。
所幸初荷带着简亲王给的几箱金元宝匆匆返回,更找来县令郑奇山主持公道,这才稳住了局面。
“你大哥的后事办得如何了?”初荷问。
她返回王府没几天,福端就撒手人寰。听林管家说福端根本不是什么正常的病况,他得的是难以启齿的隐疾,是他流连花丛不知检点而染上;他死后留下七个妻妾,却无半个子嗣,初荷让所有想离开改嫁的人拿了足够的银两,都放她们走了。“大哥过世后根本没有人来吊唁,以前那些跟他称兄道弟的人,现在一个都找不到。林管家说约莫他们都曾跟大哥借过钱,怕被咱们催讨,所以避而不见。”福阳略显稚气的问着:“姨娘,我大哥是坏人吗?”
初荷愣了一下,忍不住摸摸福阳的头。“不是的,他不是坏人,他只是很多事情没想清楚而已,他不小心做了一些错事,咱们要原谅他。”
“听林管家说,阿玛过世后大哥曾经找了宗亲长老要为难您,您不生他的气吗?”福阳仰着小脸问。
“本来当然是很生气的,但是后来就没事了,现在他病逝,什么恩怨都随之化解了。”她却忽然想起那时兰泗骑马赶路带回王公公的情况,以及她冲进驿站他房内拜倒谢恩,那时他疲倦却温煦的笑容。
明明才几个月前的事.怎么像是已已经过了好久?
“姨娘不在生大哥的气了了,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对不对?”福阳笑着,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稚嫩的脸上,显得光彩闪耀。
初荷听了愣住,忽然一阵鼻酸。她颠沛流离、无法遂愿的人生,其实还是有人视她为一家人啊。
初荷忍不住将福阳抱住。“是啊,我们是一家人。”
“那你不要回北京,跟我住下来吧。”福阳央求着。
初荷看着他,想起那日梅花林里被兰泗抱着吻住,至今今想起仍让她身子微微发抖。当时感受到兰泗略带冰凉却又十分柔软的唇.她心神激动的完全乱了思绪,直到回神,听到了兰泗要她当他福晋,再印证皇太后的十日之约.以及揣测他听到了她与敦华的谈话,刹那间震惊得难以自己。
她不要成为他选无可选情况下的福晋,她不是他被逼婚逼王无路可退的救赎,难堪与心痛重重打击了她的自尊,让她那日匆匆推开他之后逃逸无踪。
“好,姨娘留下来,再也不走了。”
北京城,她是不愿、也不敢再待了。她回到王府那日,立刻写信向皇太后禀明简亲王府事情紧急,她必须即刻返回协助;现在看来,她该再写一封信告诉老人家,她是不会再回北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