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乙先做了乳房复查,还是mammogram(乳房x光检查),不过这次多拍了几张,很刁钻的角度,把她的乳房左挤压右挤压,弄得像块饼,令她十分担心,像这样大力挤压,如果里面真长了癌,还不被挤破了?
这次医院还比较体贴,没等个十天半月再出结果,而是做完之后就叫她等在那里,过了一会,一个医生把她叫到另一间诊室去,让她看荧光屏上的乳房X光照片,拍得那是相当的清晰,根根脉络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既不暴力也不黄,即便是色狼看见都不会有事,因为完全是病理的感觉。
医生说:“我们在你的左乳上发现了一个光点,看见没有,就是这里,但右乳上没有,这个有可能是瘤,也有可能是你两边长得不对称。如果你有以前的片子作为对照就好了,你以前拍过片没有?”
“好像没有。”
“那就要做个超声波检查。”
于是又约时间,做超声波检查。
这个小亮点仿佛刻在了她脑海里,一直在那里闪烁,她几乎不敢碰自己的左乳了,怕把那个小东西碰破了。她记得她妈妈有个同事是乳腺癌,动手术把两个乳房都切掉了,保住了命,但丈夫跑掉了。
她想像自己两个乳房也被切掉了,胸前是一展平洋,对外还可以装胸作势,但在丈夫面前就装不成了,不知道丈夫会不会跑掉。
过了几天,到了看妇科医生的时间,她忐忑不安地去了医生的诊室,是一个女医生,她特意选的,如果她不计较男女,至少可以早三天复查。但她想到那些令人尴尬的检查,觉得还是选女医生好。
那个女医生有个很奇怪的姓,长相也很外国,自称Dr.Z,让她躺到诊疗床上之后,就用一个仪器观察她那里,感觉跟抹片差不多,不疼,有点胀。她原以为滴醋会火烧火辣地痛,但她还没感觉到火烧,医生就已经搞定了,让她怀疑到底用了醋没有。
她边穿衣服边问:“有问题吗?”
医生说:“要等化验结果。”
“什么时候才有化验结果?”
“一周左右,到时我会打电话给你。”
她感觉自己又被悬起来了,乳房要等做过超声波才知道结果,宫颈要等化验之后才知道结果,一等就是一两个星期,这哪是人过的日子?为什么美国的医生要直截了当把真相告诉病人?印象里中国的医生都是能瞒就瞒,只告诉病人家属的。
她也懒得催系里那位教授赶快写推荐信了,都不知道活不活得下去呢,还找什么工作?还是赶快把论文写完吧,免得查出癌症来,连论文都来不及写完,一个到手的美国硕士学位就飞掉了。
但她写论文也写得很不安心,老是惦记着复查结果,又没个人可以说说,老向姐姐诉苦也不好意思,诉了姐姐也会说“没事没事”,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搞不好人家当她祥林嫂。
想跟丈夫谈谈,但两个人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很难碰到一起。有天她实在忍不住了,把孩子送到学校之后,就去了丈夫的卧室,把他摇醒了,说:“喂,醒醒,我想跟你谈谈。”
他睡眼朦胧,很不高兴:“干什么呀?这么早把我搞醒。”
“还早吗?我已经送了丁丁回来了。”
“你睡得早嘛。”
“谁叫你睡那么晚的呢?”
“我又不是在玩。”
“那谁知道?”
他很勉强地问:“什么事呀?”
“还是体检复查的事。”
他答非所问:“怎么你这个月没查排卵?”
她没好气地说:“人都快死了,还查什么排卵!”
“什么人都快死了?你一天到晚瞎说些什么呀?”
“我总共就对你说了两次,上次在电话里没说几句,这次还刚开始,怎么就是‘一天到晚’了?”
“你就是爱咬文嚼字。”
她已经没兴趣跟他说复查的事了,知道他不仅不会开解她,反而会责怪她,于是赌气说:“懒得跟你说了,你睡你的觉吧。”
他叫住她:“喂,你怎么回事?把我搞醒了又不说了,你是存心捣乱不成?”
“有什么说头?你又不关心,不在乎,我跟你说有什么意思?”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她想了想,走回他床边坐下,把复查的事说了一下。
他说:“就这事?那干嘛搞得吓死人的?不就是复查吗?”
“你说我——会不会生了癌?”
“检查结果没出来,我怎么知道?”
“你是医生,怎么会不知道?”
“我又不是妇科医生。”
“你以前不是说你们做医生的什么科都懂吗?”
“我说过吗?”
她把若干年前的对话重复一遍,他皱着眉头说:“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算了吧,我也懒得跟你说了。”
他又叫住她:“喂,你跑什么,话还没说完呢。你在J州找工作的事,到底怎么样了?”
“不是我在J州找工作,是人家在会议上主动给我一个面试机会。”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把一些材料寄过去。”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等着。”
“他们还没决定给不给你工作?”
她有点不耐烦了:“不是没决定给不给我工作,是还没决定要不要我去onsite(现场,在用人单位)面试。”
他愣了一阵,说:“这有好些天了吧?我估计人家不会给你onsite面试了,要给不早就给了,还会等这么久?”
她见他像只乌鸦一样,尽说些不吉利的话,越发生气:“我还有一封推荐信都没寄过去,人家怎么决定?”
“怎么还没寄过去呢?”
“我怎么知道?他说他很忙。”
“是不是他不愿意替你写推荐信?”
“不愿意他干嘛要答应?”
“不答应又怕你不高兴啰。”
她真是越听越生气,这个人就没一句好话说,也提不出个解决办法,就会说些令人丧气的话。她嘲讽地说:“你问这么仔细干嘛?难道你还想帮我写封推荐信不成?”
哪知道他竟然回答说:“可以啊,我可以帮你写封推荐信啊。”
“你写有什么用?你是我丈夫,人家会信你的?”
“我又不会在信上说我是你丈夫,人家怎么会知道?”
她不知道这样使得还是使不得,决定先问问鲁平,便推诿说:“鲁平也请了那个教授写推荐信,也是到现在都没写,等我先问问她吧。”
“我也可以帮她写一封。”
“你能帮她写?”
“为什么不能?你们告诉我寄给谁就行了。”
“我还是想先问问鲁平。”
她等丈夫上班去了,就打电话问鲁平。
鲁平一听,十分赞成:“那好啊,你先生是这方面的PI(principalinvestigator,科研项目负责人),他为我们写推荐信,肯定有份量。不过我们怎么才能跟他扯上边呢?”
“可以说我们替他实验室做过数据分析。”
“嗯,是个好办法。”
但过了一会,鲁平就改变主意了:“我觉得有点奇怪哦,你丈夫以前是不愿意你到外地去工作的,怎么突然180度大转弯,要帮你写推荐信了?会不会给你瞎写一通,让你去不成?”
她惊出一身冷汗,这太有可能了,怎么没想到这上头去呢?
她担心地问:“但是如果我们拒绝他,他会不会越发要去J州那边坏我们的事?”
“你也不要正面拒绝他嘛,就说我们已经把推荐人的名字报给J州那边了,现在换人不大好。”
“那他不会说‘多一个推荐人没坏处’?”
“你就说人家只要三个推荐人,多了人家嫌你啰嗦。”
她真佩服鲁平头脑冷静鬼点子多,如果是她的话,肯定上了丈夫的当了。
第二天,她按照鲁平的教唆,不走样地回复了丈夫。
他不太高兴,但也没再坚持,只咕噜说:“好心没讨到好报。”
“你以前不是不愿意我去外州工作的吗?”
“什么以前?我现在也不愿意你去外州工作。”
“那你怎么要帮我们写推荐信?”
“我是看你着急,想帮你一下,你不领情就算了。”
“如果我拿到J州的工作了,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
“你跟过去还是留在这里?”
“我怎么能跟过去?”
“为什么不能跟过去?难道非得女人跟着男人走?”
“我跟过去在哪里工作?去当博士后?”
“当博士后不行吗?”
“那我还不如回国去。”
“你不能把grant(科研基金)带到J州那边去吗?”
他脸上是一副不屑的表情:“你不懂的事就不要乱说,我的grant一部分就来自于这边的单位,怎么可能带到那边去?你以为grant是你自己的钱,你想带到哪里去就带到哪里去?”
“那怎么办?”
“就两地分居啰,只要你把孩子带过去就行,丁丁是个女孩子,又这么大了,放这里我没法照顾。”
他不反对她去外州工作了,她不觉得高兴,反而觉得失落,而且有种不祥的感觉:这人会不会是个送反信的主?他支持的事,是不是就搞不成了?
她忍不住又去催那位色教授写推荐信,色教授说:“其实推荐信没什么用,人家这是走走过场,这么久了,onsite面试的人早就被叫到J州面试了,哪里会还等着你们?”
她气死了,什么这么久?不都是你搞成这样的吗?如果你早点写推荐信,哪里会拖这么久?如果你不打算写,一开始就直说了,也免得我们老等。你答应了的事又不做,把我们的事拖黄了,你还来卖嘴?
但她不敢发牢骚,只带点撒娇地恳求说:“不管有没有希望,都请你帮我和鲁平把推荐信写了寄过去,我请你吃中国饭。”
这招还真管用,不到两天,色教授就发email(电子邮件)来说,已经给她和鲁平写了推荐信,寄过去了。
她大力谢了色教授一番,并实践诺言,要请色教授到一家中国餐馆吃饭。
但色教授说他不爱吃餐馆的饭,那是按照美国人口味改良过的中国餐,他想吃地道的中国餐。
她心领神会,提议说:“那就上我家来吃吧,我亲自下厨。”
约好了时间,她又有点忐忑不安,怕鲁平知道了说她作风不正派,于是打电话给鲁平,汇报这事。哪知道鲁平说自己跟色教授做的是一模一样的交易,色教授说已经把她们两人的推荐信寄过去了,而鲁平也已经定好了请色教授吃饭的时间,也是不去餐馆,自家做。
两个人又是一顿饱笑,她说:“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这么卑鄙呢。”
鲁平也哈哈大笑:“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觉得我龌鹾。”
“你还说美国人正直,我看这个色教授一点也不正直。”
“他就是色点,但人家色也色得正直嘛,只是吃顿饭,没说要吃人。”
“会不会吃着吃着饭就提出要吃人?”
“不会的,家里老的小的都在旁边,他怎么敢吃人?”
她想起鲁平跟自己不同,人家的老公遇到这种事,肯定会陪在旁边,而她的老公肯定会呆在实验室里,让她一个人去对付色教授。
她把自己的担心一说,鲁平说:“他连这样的事都不到场?那也太没道理了,你干脆这样,先告诉他你要请色教授来家吃饭,就说色教授对你有那个意思,看你丈夫能不能自愿出席,如果能,那没话说,如果不能,你也不用顾忌他什么,就跟色教授好算了。”
“你别开玩笑了!”
“不是开玩笑,是说正经的,色教授老是老了一点,但人还是长得不错的,又是美国大学教授,哪点不比你老公强?人家对你这么热情,你老公对你那么冷淡,你干嘛不选个热脸,偏要选个冷屁股?”
“这种一夜情,选谁都没意思。”
“谁说是一夜情,人家色教授可是正儿八经找老婆的。”
“他没老婆?”
“死了几年了,正愁找不到人呢。”
“他还会找不到人?系里就有好几个单身女教授。”
“但人家不喜欢那些单身女教授啊,他是一定要找亚洲女人的。”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他去世的那个老婆就是亚洲人。”
“中国人?”
“日本人。”
“那他的孩子不都是混血儿?"
“一儿一女,都是混血,长得漂亮极了。你没看见过他两个孩子的照片?”
“没有,在哪里?”
“就在他家里呀,你没去过他家?”
“没有,你去过?”
“我以前修他的课的时候去过,很大的房子,很豪华。”
“既然是这样,他怎么会看上我?”
“怎么就看不上呢?我觉得他那个日本夫人还没你长得好。”
“别开玩笑了。”
“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他家看照片。”
“我去他家干什么?”
“那等他去你家吃饭的时候,你叫他把他夫人的照片给你看。”
“他随身带着夫人的照片?”
“肯定带着,老外都很浪漫的。”
她按照鲁平的教唆,把请客吃饭的事对丈夫讲了,他开始没说什么,但过了两天,突然打听起请客的时间来。
她好奇地问:“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
“问清楚了好做些安排。”
“安排什么?”
“安排实验啊会议啊什么的。”
“他来吃饭,关你实验和会议什么事?”
“免得时间上冲突了。”
“你也准备接待色教授?”
“当然哪。”
“你是不是把这事拿到实验室讲了,别人给你出的主意?”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嗯。”
“她们怎么说?”
“她们说这个教授对你夫人不怀好心,你得盯紧点。”
她呵呵笑起来:“别告诉我,我开会回来那天,也是你实验室的人叫你早点回来的。”
他老实作答:“是她们叫我早点回来的。”
她吃了一惊:“什么?那次也是她们叫你早点回来的?”
“嗯。”
“她们怎么说?”
“她们说你夫人回来了,你还不赶快回去陪她?”
“所以你提前跑回来了?”
“嗯。”
“那如果她们不说这句话,你自己知不知道早点回来?”
他自负地说:“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