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卓越很早就起床去上班,石燕也跟着起来了,趁着孩子还没醒,煮了碗面给卓越吃,特地放了些他爱吃的油辣椒。他吃得满身是汗,最后连碗底剩的几根都舍不得放过,筷子夹不起来,就连汤都一起喝下去,结果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她倒了杯冷开水给他,又找了个毛巾给他擦汗。昨晚在灯下没觉得,到了白天她才发现他似乎老了很多,黑了很多,瘦了很多,头发也剪短了,剪得很没有章法,手指甲里嵌着些黑乎乎的东西,以前那种知识分子的形像去了一大半,仿佛一旦干上了印刷工,身心两方面都在向工人阶级靠拢一样。
她心里很难受,感觉他挺可怜的,从小到大,人生的几种基本乐趣他似乎都没真正享受过,现在又落到这步田地,还不知道有没有出头的一天。她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很希望他是她的兄弟或者什么亲戚,哪怕是邻居都行,那她就天天帮他做饭,让他享享口福,她不会计较他关心不关心她,照顾不照顾她,只要看到他那么香甜地吃她做的饭菜就够了。但他不是她的兄弟亲戚或邻居,她对他的感觉就不同了,他不关心她,不照顾她,不体贴她,她就觉得没意思,就宁可不跟他在一起。
她很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告辞,她想对他再声明一下,她离开他不是因为他落了难,而是感情方面的原因。但她觉得还是不说为好,也许他更愿意把她理解为一个势利小人,那么他就不会对她的离去难受,因为那不是他的原因,是政治上的原因,是她太小人。她知道他一向就是这样,总爱占据道德制高点,从来不承认是自己错了,也许他只有这样才能接受某些事实。
他喝了水,问她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她说马上就走,因为她爸爸得赶回去上班,他也没挽留,只说:“本来想留他老人家多玩几天的,但我现在这个样子,没时间陪他老人家,也怕连累了你们,我就不讲那个客气了。我上班去了,你们自便。”
石燕等一老一小都起来了,就跟乔阿姨和保姆告了辞。回到家后,姚妈妈汇报说:“昨天晚上街口那个小孩跑来叫你接电话 --- ”
她屏住呼吸:“是吗?您 --- 帮忙接了吗?”
“我叫那小孩去说声你不在家就行了,他不肯,一定要我去接,我只好跑去接了,那小孩问我要了两块钱去了 --- ”
她马上拿出两块钱还给姚妈妈,也不顾爸爸在跟前了,问:“是谁打来的?”
“是你同学打来的,问你到哪里去了,我说你跟你爸爸一起上你婆婆家去了。他又问你晚上回来不回来,我说不回来 --- ”
她暗自叫苦,打电话的肯定是黄海,现在肯定给他留下一个她跟卓越在一起的印象了。本来他有这个印象也没什么,因为他自己也是住在岳父家的,但她冤枉啊 !
她一直等到她爸爸走了才去跟黄海打电话,但实验室没人接,寝室说不在。她如坐针毡地等到晚上,再去打电话,还是没人接。她跑回来审问姚妈妈:“他说没说他姓什么?”
“他没说 --- 我也没问 --- ”
“他说没说会再打电话来?”
“没有 --- ”
她失望了,可能不是黄海,说不定是她师院的哪个同学,从乡下到 D 市来办事,想到她这里找个歇处。但她想起自己刚搬到这里不久,还没来得及跟师院那帮同学联系上,而街口的电话号码连姚小萍都不知道,因为姚小萍都是直接打到钢厂子弟中学去的。知道街口电话号码的只有黄海,叫那孩子传呼电话更是黄海的创造发明,所以昨晚打电话的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黄海。
她晚上又去打了几次电话,还是没找到黄海。她完全绝望了,很可能他听说了她去婆婆家的事,以为她回到那里跟卓越一起过日子去了,所以躲着不理她了。她有点不平,为什么你能住在岳父家,我就不能住在婆婆家呢,何况我去婆婆家还是迫不得已的。如果你为这么一点事就赌气不理我了,那你也太小气了。
等她洗了澡,准备睡觉的时候,街口那小孩跑来叫电话了。她让姚妈妈帮忙看着熟睡的孩子,自己跑到街口去接电话。是黄海打来的,她还没来得及表示自己的惊讶,就被他捷了足,他的声音里满是惊喜:“你 --- 回来了?我都没做指望了 --- 只是不甘心 --- 再打一次 --- 没想到 --- ”
“我早就回来了。我爸爸昨天送我回来,他 --- 一定要去 --- 看 --- 卓越的妈妈 --- ,就陪他去了一下。你怎么样?”
“我?挺好的呀 --- 你们怎么样?卓老师怎么样?”
她不想把大好时光浪费在卓越身上,就笼统地说:“挺好的,你 --- 上班了?”
“嗯,上班,学习 --- ”
她不敢问伤口的事,怕有人窃听,只问了个还算相关的问题:“你 --- 爱人还好吧?”
“挺好的。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到你爸爸妈妈那边 --- 请他们转告你我晚上会给你打电话,他们 ---- 可能没告诉你 --- ”
“啊?他们提都没提。那你 --- 晚上打电话了吗?”
“嗯,一直打,但没人接 --- 可能他们单位的电话铃都被我打坏掉了吧 --- ”
她试探地问:“你 --- 岳父家有电话?”
他好像没听懂,过了一会,说:“噢,你这样想的?难怪老不给我打电话 --- 呵呵 --- 那不是糊弄党的一套吗?怎么先把你哄住了?”
她心里一喜:“那你不是 --- 跟你爱人回家的路上 --- 那个的?我还以为 --- 是呢 --- ”
“呵呵,要是全国人民都有你这个觉悟就好了,可惜真相信的恐怕就你一个。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你想蒙的人,一个也蒙不住;而那些你最不想蒙的人,却一下就进入了剧情 --- ”
他们两个像打哑谜一样讲了一阵,他突然说:“我明天到 D 市来看你好不好?”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你明天?那除非你插上翅膀飞过来 --- ”
“那我就飞过来好不好?”
“你别骗我了 --- ”
“我没骗你,我回了‘洞洞’,现在在我父母单位给你打电话 --- ”
“真的?你怎么能 --- 现在跑回家?”
“母病重,儿速归 --- ”
她大吃一惊:“什么?你妈妈她 --- ”
他笑起来:“又进入剧情了 ! 我这个不肖之子 --- 好在我妈不信迷信 --- ”
第二天,石燕一早就跑去买了很多菜,然后就跟姚妈妈两人轮换着带孩子做饭。中午的时候,黄海来了,汗流浃背,虽然在大太阳下一路晒过来,但脸上不是红扑扑的,而是白惨惨的,感觉连浑身的汗都是冷汗一样。她心疼得要命,连忙张罗他洗澡吃饭,舀一大碗鸡汤给他喝,又逼着他睡个下午觉,才像是缓过气来。
姚妈妈不愧是有其女必有其母,在这些问题上很有大将风度,接待黄海就像接待自己的女婿一样,晚上主动要求带靖儿睡,大概是为了方便他们两个颠鸾倒凤。但石燕没同意,因为靖儿一直是跟她睡的,她怕突然交给姚妈妈,孩子会扯皮。
结果靖儿跟着她睡还是扯皮,不肯睡觉,还哭闹,好像又要掀起一个“婴儿潮”一样。她不得不使出老伎俩,抱着孩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靖儿也是老规矩,只要她抱着不停地走,靖儿就乖乖的,睁着两只大眼睛四处张望,嘴里“噢噢”的,好像在跟她对话。但只要她坐下来,想跟黄海说几句话,靖儿就大哭起来。
黄海自告奋勇来帮忙,结果只能帮倒忙,他一碰孩子,孩子就大哭,抱着走都不行,像他身上长了芒刺一样,搞得两个大人都很尴尬。黄海连连检讨,说一定是他的丑样吓着了孩子。她赶快解释,说不是那个原因,可能是刚到一个新地方,孩子还不适应。但她心里也觉得奇怪,靖儿昨天在乔阿姨那边不是这样的啊,虽然卓越抱的时候,孩子也哭了,但至少她抱还是管用的,不用这么走来走去,难道血缘关系就这么厉害?
她生怕孩子哭闹会让黄海内疚,便一直抱着走来走去,边走边跟黄海说话,叫他把他受伤的经过都讲给她听。他给她看了他的伤口,说他真的很幸运,肩上一枪如果打低点,就可能洞穿肺部;腿上一枪如果打偏打高点,就会让他断子绝孙。
她问:“被子弹打中是什么感觉?”
“像被人砸了一拳一样,很闷很重的感觉,刚开始不知道疼 --- ”
“你总是对我撒谎,说你没参加 --- ”
“我是没参加呀,我是到了最后那几天才出去看看,主要是想拍点照片,有历史意义的。就是到了现场,我也没想到真会开枪,可能大家都没想到,说不定那些军人自己都没想到,因为刚开始他们是很克制的,而那些群众就像逗一头关在笼子里的老虎一样,知道它咬不到他们,所以胆子很大,扔石头啊,扔瓶子啊,喊口号啊,都觉得军人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 ”
“那后来怎么 --- ”
“谁知道,听说命令是从一架直升飞机里下达的。刚开始士兵只朝天朝地开过枪,还捡起别人扔过去的石头扔回来,也砸到了一些人。但突然一下,据说是直升飞机上下达了‘平射’的命令,士兵就开始朝人打了。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 ”
“你 --- 拍到照片了吗?”
“拍是拍了些,但混乱当中连相机都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即使还在,也不敢拿去冲洗,听说各个照相馆都设了埋伏,谁去取照片抓谁 --- ”
“那 --- 事情真相不是永远没人知道了?”
“没人能知道完整的真相,即便是经历过的人,也只知道自己眼前的那点真相,而且在那种混乱情况下,恐怕也没来得及看清多少东西 --- 。不管怎么说,我都替那些没能像我这么幸运的人难过 --- 不论是平民还是军人 ---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 --- 死了 --- 都是一样的 --- 都令人难过 --- 不管是为什么死的 --- 是为谁死的 --- 对他们的家人来说 --- 都没有区别 --- 都是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创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