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吉丁走进办公室,开门的声音像是谁忽然吹响了嘹亮的喇叭。门洞开着,好像为了迎接一个人的到来而自动打开了。似乎在那个人面前,所有的门都要行那样的礼节。
他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读报。他的秘书把一摞报纸整齐地堆在他的桌子上。他喜欢在报纸上看到有关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或者是弗兰肯-吉丁公司的最新消息。
当看到今天早上的报纸对这两点只字未提时,吉丁皱了皱眉,但是他看到了一则埃斯沃斯·托黑的消息。这是个惊人的消息,著名慈善家托马斯·弗特的巨额遗产中,有十万美元遗赠给埃斯沃斯·托黑。“赠送给我的朋友和我的精神领袖——表彰他杰出的思想和对人类的真诚奉献。”埃斯沃斯·托黑接受了这笔遗赠并将之悉数转赠给“社会研究工作室”。那是一所进步学院,他在那里担任“作为社会象征的艺术”这门课的讲师。他曾经简单地讲解过,他不相信私人能传承学术,他拒绝进一步评论。“不,朋友们,”他说,“不说这个吧,”他又补充道,有一种破坏自己此时热情的感觉,“我最喜欢尽情享受奢华,我只想对吸引人心的事情畅所欲言,而我本人并非此范畴之列。”
彼得·吉丁看了这则消息,对托黑的行为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那样做。
继而,带着习惯性的烦躁,他思忖着,自己直到今天也没能和埃斯沃斯·托黑见上一面。托黑在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比赛颁奖典礼后不久就去巡回演讲了。吉丁参加了那次盛大的聚会,但是因为他最最希望见到的人没有到场,于是感觉那次聚会没什么意思。托黑在专栏里从未提过吉丁的名字。像每天早上那样,吉丁满怀希望地翻到了《纽约旗帜报》上《微声》一栏,但是今天的题目却是“歌曲和一切”,讲的是民歌的重要意义如何在其他音乐艺术之上,以及合唱的重要意义如何在音乐会表演之上等问题。
吉丁扔下《纽约旗帜报》,站起身来,恶狠狠地走到办公室的另一头,因为他现在必须面对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他已经推迟好几个早上了,这个问题就是要为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挑选一个雕塑师。几个月前,他将要放在大厦大堂里那个名为“工业”的巨型雕塑项目暂时交给了斯蒂文·马勒瑞。这项授权使吉丁很困惑,但这是斯劳尼克先生作出的决定,所以吉丁只能赞成。他已经与马勒瑞碰过面,并对他说:“您确实有非凡的能力,当然您还没什么名气。但是在完成这次委托任务后,您会声名鹊起的。像我们这样一幢建筑物,可不是随处可见的。”
他对马勒瑞没什么好感。马勒瑞的眼睛像是没扑灭的大火留下的黑洞,从不露出笑容。他只有二十四岁,开过一场个人作品展览会,但能够拿到的委托项目并不多。他的作品奇怪且充满力量。吉丁记得埃斯沃斯·托黑很久以前曾经在《微声》里说过:“如果不是建立在上帝创造了世界和人形的假设基础之上,马勒瑞先生塑造的形象应该是很不错的。如果我们用他的石雕人体作品来作为评判依据的话,把这项工作委托给马勒瑞先生,也许他会比上帝干得更出色。或者,他会比上帝干得还出色吗?”
斯劳尼克的选择一直让吉丁感到不解,直到他听说迪姆·威廉姆斯曾经和斯蒂文·马勒瑞同住过一间格林威治村的公寓。而斯劳尼克对迪姆·威廉姆斯的要求是来者不拒。马勒瑞被雇用了,开始设计,并且交上了“工业”雕塑的模型。当吉丁看到模型时,他知道这个雕像在他整齐典雅的大堂里看上去会像流血的伤口,像一抹燃烧的火焰。这个雕像是一个修长的赤裸人像,看上去似乎能在沙场上折断钢筋铁骨,冲破任何阻挡。它立在那里,像是一场挑战。它在人们的眼睛里留下了奇怪的印迹。它使周围的人们看上去比往常更为渺小而忧伤。看着那个雕像,吉丁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理解了“英勇”这个词的含义。
他什么也没说。但是当模型送到斯劳尼克先生那里时,许多人愤慨地说出了和吉丁一样的感觉。斯劳尼克先生让吉丁再找一个雕塑师,并把决定权交给了他。
吉丁重重地跌坐在扶手椅上,向后靠去,打了个响舌。他琢磨着是否应该委托给波森,一位雕塑师,是考斯摩的总裁夫人沙普夫人的朋友,或者委托给潘默,他是由哈斯比先生推荐的。哈斯比先生正计划建一个价值五百万美元的新化妆品工厂。吉丁发现他非常享受这种犹豫的过程,他掌握着两个人的命运,还有许多其他有潜力的人的命运,他们的命运,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希望,也许还包括他们肚子里的食物。无论如何,他要按照他的意愿来挑选,随便找个原因,甚至不需要任何原因,他可以抛起一枚硬币,可以用自己马夹上的纽扣来定分晓。因为那些依赖于他的人的恩赐,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然后他注意到了那个信封。
信封就在桌上那堆信的最上面,普通且薄薄窄窄的。但信封的一角有《纽约旗帜报》的报头标志。他急忙将信封拿在手里,里面没有信,只有明天《纽约旗帜报》的一块校样。他看到了,在熟悉的埃斯沃斯·托黑的《微声》的标题下,用大字体、宽间距写了一个词作为副标题,一个词,因它的唯一而显得极其醒目,用省略的方式在对他致意。
“吉 丁”
他扔下报纸校样,随即又捡起,读了出来。这一大段尚未斟酌的文字使他激动。报样在他手中抖动着,他的前额拧成了紧紧的粉色疙瘩。托黑写道:
说伟大是一种言过其实,就像所有的言过其实一样,它必然导致无知。这使我们联想到膨胀的玩具气球,不是吗?但是,在很多场合下,我们不得不承认有近乎伟大的人和事——太接近了——接近我们笼统所指的伟大。这样一种伟大正在我们建筑界的天际隐隐浮现——体现在一个叫作彼得·吉丁的青年才俊身上。
公正地说,我们已经听到了很多关于他设计的著名的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的报道,这一次,让我们超越建筑本身,来一睹那位把个性印在大厦上的建筑师的风采。
建筑物上没有任何个性的印迹,我的朋友,但这里却蕴含着伟大的个性。这是伟大而年轻的无私灵魂。它可以同化一切事物,并把它带回它的源头——它所来自的那个世界。这个灵魂因自己光辉的才华而得以自我完善。这样一个平凡的人出现了,不是孤身一人像个怪物,而是代表着所有同道中人,来实现他们自己的所有抱负。
那些被赋予辨别能力的人能够从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的外形中获得彼得·吉丁向我们传递的信息,能够看出那朴实厚重的地上三层代表了支撑整个社会的工人阶级;那别无二致的、窗格向着太阳的玻璃窗象征着普通人的灵魂,象征着兄弟大同阵营里,那无数无名者的灵魂正迎向阳光;那一根根壮美的壁柱稳稳扎根于地基之中,直耸入那科林斯式的壁顶,象征着只有扎根于广阔的沃土中才能盛开不败的文化之花。
为了回应那些把批评家当作只想毁灭敏感天才的魔鬼的人,本专栏希望对彼得·吉丁表示感谢,感谢他为我们提供了难得的——太难得了——证实我们真正使命的机会,那就是发现年轻的天才——当他在那里等待被发现的时候,如果彼得·吉丁能偶然读到这几行文字,我们不希望得到他的感激,应该感激的是我们。
当吉丁第三次读这篇文章时,他注意到了标题下面用红色铅笔写的几行字。
亲爱的彼得·吉丁:
请近日来我办公室面谈。十分盼望与您会面相识。
埃斯沃斯·托黑
那块报样飘落在桌子上。他站起来,用手捻着一缕头发,他简直高兴得快要晕过去了。然后他转过身,来到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的图纸前,图纸挂在巴台农神庙和卢浮宫的巨幅照片中间。他看着大厦的壁柱。他从未把它们想成是大众之中开出的文化之花,但是他知道,人们会把它们想象得很美,想象成其他所有的美丽事物。
然后他抓起电话,与声音很高但语调平淡的托黑秘书通了话。他约定明天下午四点半拜访托黑。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的日常工作变得新奇而兴味盎然,好像以前的日常活动只是一幅明亮的、单调的壁画,现在却成了一幅名贵的半浮雕,向前突出着,由于埃斯沃斯·托黑的几句话变成了三维的现实。
弗兰肯偶尔会从他的办公室漫无目的地下来,衬衫和袜子与斑白的太阳穴很相配。他站在那里憨笑,态度和善,一句话也不说。吉丁在制图室里走过他身旁,看见他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是放慢脚步,把报纸放在他胸前口袋中浅紫色手帕的折缝里,然后说:“亲爱的,有时间看看吧!”在下一个房间中走到一半时,吉丁又补充说,“亲爱的,今天想和我共进午餐吗?在大厦等着我。”
吃完午饭回来时,吉丁被一个年轻的制图师拦住了。那个年轻人问道:“吉丁先生,谁朝埃斯沃斯·托黑先生开的枪啊?”由于激动,声音变得很高。
吉丁好不容易才喘着气说:“谁做了什么?”
“枪击托黑先生。”
“谁?”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谁?”
“枪击……埃斯沃斯·托黑?”
“刚才在饭店一个小伙子手里的报纸上看到的,我还没来得及自己买一份看。”
“他……被杀死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只是看到上面说是枪击。”
“如果他死了,是否意味着他明天不会发表自己的专栏了?”
“不知道,怎么了,吉丁先生?”
“去给我买份报纸。”
“但是我得……”
“给我买那份报纸,你这个蠢货!”
这则新闻刊登在晚报上。今天早上,当托黑在电台前走出自己的车时,枪击发生了。他正要去那里发表一篇关于“无声与不自卫”的演讲。子弹没射中他。整个过程中埃斯沃斯·托黑一直很冷静,很理智。他的行为完全缺乏任何戏剧性,反而显得戏剧性了。他说:“我们不能让听众等。”然后就匆忙上楼来到播音间,根本连提都没有提到这次事故。他凭记忆做了半个小时的脱稿演讲,就像以前那样。枪击者在被逮捕时什么也没说。
吉丁瞪大了眼睛——喉咙发干——他看到了枪击者的名字,是斯蒂文·马勒瑞。
只有那种无法解释吓到了吉丁,尤其是当那无法解释存在于他心中毫无来由的恐惧感里,而不是那些有形的事实中。发生的事情和他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只是他希望枪击者是其他人,除了斯蒂文·马勒瑞以外的任何人。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希望这样。
斯蒂文·马勒瑞一直保持沉默。他没有对他的行为作出任何解释。起初,据猜测,他可能是由于失去了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项目的委托权,被失望激怒了,因为据说他一直处于令人憎恶的贫困中。但是无疑埃斯沃斯·托黑与他的损失没有任何关系。托黑从未对斯劳尼克先生谈论过斯蒂文·马勒瑞。托黑也从未看过“工业”雕像。对于这一点,马勒瑞打破了沉默,承认此前从未与托黑会过面,也没见过他本人,也不认识托黑的任何朋友。“你是否认为托黑先生在某种程度上要为你失去这次委托权负责?”他被这样询问。他回答说:“不。”“那为什么?”马勒瑞什么也不说。
看到枪击者在电台外面的人行道上被警察抓住的时候,托黑没有认出对方。直到广播结束后,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然后,托黑走出直播间,来到挤满等待着的记者的接待室,说:“不,我当然不会起诉。我希望他们能放他走。顺便问一下,他是谁?”当他听到名字的时候,目光凝聚在了一个地方,在一个人的肩膀和另一个人帽檐中间的某个地方。然后,这个在子弹擦身而过,击中离他一英寸远的玻璃时仍然能保持冷静的人,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满是恐惧,沉重得像要掉到他的脚上:“为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此时,托黑耸了耸肩,笑了,说道:“如果这是一次免费宣传的尝试——哦,多残忍的口味!”但是没人相信这一解释,因为所有的人都感觉托黑自己也不相信。在接下来的采访中,托黑轻松愉快地回答着问题。他说:“我从没认为自己是这么重要,能被人暗杀。这可能是人们所希望的最伟大的敬意——如果这不是一场通俗剧的话。”他设法传达出一种迷人的印象——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过——因为事实上确实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过。
马勒瑞被送进监狱等待审判。所有的讯问努力都失败了。
那天晚上,一个想法让吉丁不安地失眠了好几个小时,他毫无理由地确信,托黑想的和他一样。吉丁想,他知道,我也知道,斯蒂文·马勒瑞的动机要比这次暗杀更危险,但是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动机。我们会吗?然后,他触到了恐惧的核心:他突然希望,在未来的岁月里,直至死亡来临,他都应该保护自己不去得知那个动机。
吉丁进门的时候,秘书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为他打开埃斯沃斯·托黑办公室的门。
吉丁已经超越了会见名人时感觉焦急的阶段,但是在看到秘书把门打开那一瞬间,他又感觉到了焦急。他很好奇,很想知道托黑本人长什么样。他想起了在罢工集会大厅曾经听到的洪亮声音。他想象他是一个魁梧的人,一头浓密的头发,也许刚刚开始变得灰白,有着一个难以形容的仁者那些醒目而显著的特征,依稀长得有些像上帝。
“彼得·吉丁先生——托黑先生。”秘书说道,然后把他身后的门关上了。
第一眼看到埃斯沃斯·托黑,你会想给他一件厚实的夹棉大衣——他瘦小的身体太虚弱了,就像刚从鸡蛋壳里孵出的小鸡,全然未受保护,脆弱得好似骨头还没长硬。看了第二眼,你就能确定,大衣应该是制作非常考究的,遮盖他身体的衣服要非常精致。黑色礼服将他的身体曲线暴露无遗,没什么可挑剔的。凹陷的狭窄的胸部,长长瘦瘦的脖子,削尖了的肩膀,突出的前额,楔子型的脸,宽宽的太阳穴,小而尖的下巴。头发乌黑,喷了发胶,往两侧分去,中间是一条很细的白线。这样使脑袋显得紧凑整齐,但是让耳朵显得太突出,露在外面,像双柄汤碗的把儿。鼻子又窄又大,一撇黑色的胡子使鼻子显得更大。那黑色明亮的眼睛充满智慧,闪烁着欢乐的光芒,眼镜片磨损得太厉害了,好像不是要保护眼睛,倒是要保护他人不受那双眼睛过多光辉的侵害。
“你好,彼得·吉丁。”埃斯沃斯·托黑说道,声音令人肃然起敬,“你对胜利女神庙有什么看法?”
“你……好,托黑先生,”吉丁停顿了一下,满是疑惑,“我对……什么……的看法?”
“请坐,我的朋友。胜利女神庙。”
“哦,哦,我……”
“我肯定你没有忽略这件小珍品。巴台农神庙篡夺了本该授予那代表了希腊伟大自由精神的小作品的知名度——通常不都是那样吗?大型的更为壮观的东西盗取所有的荣耀,而无名小卒的美从不被歌颂。你注意到了,我肯定,它主体中美妙的平衡,它朴素的比例中至高无上的完美——啊,是的,你知道,朴素中的至高无上——以及细节上的精细工艺?”
“是的,当然,”吉丁低声说,“我一直非常喜欢胜利女神庙。”
“真的?”埃斯沃斯·托黑笑着说,吉丁说不好那是一种什么笑,“我很确定这一点,我确定你会这样说。你很帅,彼得·吉丁,只要你别这么瞪着看——其实真的没必要。”
托黑突然高声笑了,笑得非常明显,非常傲慢。他在笑吉丁和他自己,好像是在强调整个过程都是个错误。吉丁惊恐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他发现自己也轻松地笑了,好像是在家里和一个老朋友在一起。
“这样好一些,”托黑说,“难道你没发现最好不要在重要的时刻谈论太严肃的话题吗?这对我们来说可能是个重要的时刻,你说呢?当然,我知道你会有些怕我——哦,我承认——我开始也有点怕你,所以这样不是更好吗?”
“哦,是的,托黑先生。”吉丁高兴地说。他平时的自信荡然无存。但是他感觉很放松,好像所有的责任都离他而去。他不必担心如何说出正确的话,因为不需要任何努力,他已经很轻松地说出来了,“我一直知道,与您相见将会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时刻。托黑先生,几年来我一直这么认为。”
“真的?”埃斯沃斯·托黑说,镜片后的眼睛亮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我一直希望能使您高兴,希望您会认可我……认可我的工作……当这一刻来到的时候……哦……我甚至……”
“怎么了?”
“……我甚至想,经常想,制图的时候,我会想,埃斯沃斯·托黑会认为这种建筑是优秀的吗?我尽力像那样去看它,通过您的眼睛……我……我已经……”托黑听得很认真,“我来见您是因为您是一个知识渊博的思想家,是一名文化的……”
“哦,”托黑说,他的声音很友善,但有些不耐烦,他的兴趣在最后一句上,“根本不是,我并不是不领情,但是我们不要谈论这样的事情,好吗?不管这听起来有多不自然,我真的不喜欢听这些有关个人称颂的话。”
吉丁想,是托黑的眼睛让他放松了,托黑的眼睛包含着无比的理解和一种无所苛求的友善——不,想想那个词——是无限的友善。似乎一个人不能在他面前隐藏任何东西,也没有必要隐藏,因为他会原谅一切。那是吉丁见过的最不会责备的眼睛。
“但是,托黑先生,”他低语说,“我确实想……”
“你想对我写那篇文章表示感谢。”托黑说,脸上有一种失望但又愉快的怪异表情,“我已经努力阻止你这样做。让我摆脱它吧,不行吗?没有理由要谢我。如果你碰巧配得上我说的那些——哦,应该感谢的是你,而不是我,不是吗?”
“但是我很高兴你认为我是……”
“……一个伟大的建筑师?但是,是的,小伙子,你知道这一点。或者,难道你不是非常确定吗?从来都不是非常确定吗?”
“哦,我……”
只是停顿了一秒钟。吉丁感觉,这个停顿正是托黑想听他说的;托黑没有等他再说别的什么,而是像已经得到一个圆满的答案那样开口说起来,这个答案令他很高兴。
“至于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谁能否定它是一个杰出的成就呢?你知道,我被这个设计方案迷住了,这是一个最有独创性的方案,一个非同寻常的方案,与我所观察到的你之前的作品截然不同,不是吗?”
“当然,”吉丁说,他的声音第一次变得清晰明朗,“这次的问题和以前大不一样,所以我制定出那个方案,就是为了满足这次的问题的特殊要求。”
“当然,”托黑温柔地说,“一个优秀的作品,你应该感到自豪。”
吉丁注意到托黑的目光聚集在镜片中间。而镜片也聚焦于他的瞳孔。吉丁突然明白,托黑知道他没有设计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的方案。这并不让他感到害怕,让他感到害怕的是他在托黑的眼中看到了赞许。
“如果你必须感觉到——不,不是感激,感激是一个让人困窘的词——那么,我们可以说欣赏吗?”托黑接着说,他的声音柔和了,好像吉丁是一个阴谋家,好像吉丁知道这些词从现在开始是具有秘密含义的代码,“你可能会感谢我对你建筑的象征含义的理解。我用文字表述,就像你用大理石表述一样。当然,你不是普通的泥瓦匠,而是石头方面的思想家。”
“是的。”吉丁说,“那就是我的抽象主题,在我设计这座建筑时——伟大的劳动者和文化之花。我一直相信真正的文化来源于普通人,但是我并不指望人们的理解。”
托黑笑了。他张开薄薄的嘴唇,露出了牙齿。他没有看吉丁。他低头看他的手,修长、柔软、敏感,是音乐会上钢琴家的手,把桌上的一张纸推来推去。然后他说:“吉丁,也许我们是精神上的兄弟。人类的精神。这就是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东西。”他没有看吉丁,他的目光掠过了吉丁,镜片明目张胆地聚焦在吉丁脸部上方的一条线上。
吉丁明白,托黑知道,在看这篇文章之前,他没想过任何抽象主题,而托黑又一次表示了赞许。当镜片移到吉丁脸上的时候,那双眼中满是爱意,冷静和真切的爱意。然后吉丁感觉屋子里的墙正在慢慢压向他,把他挤进一种可怕的亲密关系之中,这种关系不存在于他和托黑之间,而存在于他和某种未知的内疚之间。他真想马上拔腿跑出去。但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半张着嘴。
不知道是什么鼓励了他,在沉寂中吉丁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本来真的想说我很高兴昨天你躲过了那个疯子的子弹,托黑先生。”
“哦?……哦,谢谢,那个?哦!别理会那个了。只是一个人因为在公众生活中过于张扬而受到的一次小小的惩罚。”
“我从来没喜欢过马勒瑞。很奇怪的一个人,太紧张。我不喜欢紧张的人。我也不喜欢他的作品。”
“就是一个喜欢自我表现的人,成不了大器。”
“当然,不是我想给他机会的。你知道,是斯劳尼克的主意。但是最后斯劳尼克把他看得更清楚了。”
“马勒瑞对你提过我的名字吗?”
“没有,从来没有。”
“你知道,我从没见过他。以前从来没看过他。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然后,在看到吉丁的表情之前,轮到托黑静静地坐着了。托黑第一次这么警惕,又有些信心不足。吉丁想,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纽带,这纽带就是恐惧,不,不止恐惧,远远不止恐惧,恐惧只是唯一可以识别的名字而已。他知道,这是个没有理性的结局,他喜欢托黑,胜于喜欢他所见过的任何人。
“哦,你知道怎么回事。”吉丁高兴地说,希望他要说的这些老生常谈能够接近主题,“马勒瑞是个没能力的人,他也清楚这一点,他决定拿你——这个伟大和能力的象征来出气。”
然而吉丁看到,托黑没有笑,只是匆忙扫视了他一眼,不是扫视,是远望,他想他能感觉到那一眼慢慢地滑过,从他的骨头里面滑过去。然后托黑的脸似乎在变硬,平静地抽紧在一起,吉丁知道托黑在什么地方找到了解脱,或者是在自己骨头里,或者是在目光中。而自己的一脸困惑,一些深藏于内心的无知,给了托黑一定的信心。然后托黑说:“你和我,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彼得。”声音缓慢,带着奇怪的并有些嘲弄的口吻。
吉丁顿住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反应过来,急忙说:“哦,我也希望如此,托黑先生。”
“真的,彼得!我还不算老,是吧?叫我‘埃斯沃斯’,可以纪念我父母在给我起名时的一点特殊口味。”
“是的……埃斯沃斯。”
“这样叫更好一些。这么多年来,跟一些公开的或者私下里对我的称呼相比,我真的不介意我的名字。哦,好了,太好了。当一个人有了敌人时,他会知道该危险的地方就是危险的。必须摧毁一些东西,不然它们就会摧毁我们。我们以后会经常见面的,彼得。”他现在说话的声音平缓、确定,宣告着一个决定已经达成了,现在可以肯定,对他来说,吉丁已经不是个问号了,“比如说,我一直想聚集一批年轻的建筑师——我认识很多——不用很正式的场合,你知道,只是交换一些看法,发展合作精神,如果有必要的话,为了共同的行业利益从事一些公共活动。不必像美国建筑师行会那么古板。只是个年轻人的组织。我想你会感兴趣的吧?”
“哦,当然!你会来做主席吗?”
“哦,亲爱的,不会的。我不做任何主席。彼得,我不喜欢官衔。不,我认为你是我们最合适的主席人选,想不到更好的人选了。”
“我?”
“你,彼得,哦,这只是个建议——还没有定下来——只是我偶尔胡思乱想出的一个点子。我们以后再找时间讨论吧。我想让你做点事情——这才是我想见你的真正原因。”
“哦,好的。托黑先生,不,埃斯沃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是为我,你认识洛伊丝·库克吗?”
“洛伊丝……谁?”
“库克,你不认识。但是你会认识的。这个年轻女人是继歌德之后最伟大的文学天才。彼得,你必须读读她的书。只是辨别一下,不是一定要做。她的头脑远远超过那些喜欢张扬的中产阶级。她正计划盖一座房子,在鲍威利街(1)的一座私人住宅。是的,在鲍威利街。她请我推荐一位建筑师。我知道要推荐一个像你一样的人,才能理解像洛伊丝一样的人。我要把你的名字告诉她——如果你对这座虽小但造价昂贵的私宅感兴趣的话。”
“但是当然!你……太好了,埃斯沃斯!你知道,我本来以为,当你说的时候……当我读到你的信时,我以为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利益,你知道,礼尚往来嘛!可现在你是想……”
“亲爱的彼得,你多天真啊!”
“哦,也许我不该那么说!很抱歉。我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
“没关系。你会学着更加了解我的。听起来也许很奇怪,彼得,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对同伴的那种完全无私的兴趣。”
然后,他们讨论了洛伊丝·库克和她出版的那三本书——“小说?不,彼得,准确地说不是小说……不,也不是故事集……那就是,就是洛伊丝·库克——完全是一种新的文学形式……”还谈论了她从一长串成功的商人那里继承的财富,还有她计划要建的那所房子。
托黑起身送吉丁出门的时候,吉丁注意到托黑的脚很小,有些站不稳。这时,托黑才突然停下来说:“顺便提一句,好像我应该记得我们之间有些私人关系,尽管我还没有弄清……噢,是的,当然,我的外甥女,小凯瑟琳。”
吉丁感到脸上发紧,知道不应该讨论这件事,但是他尴尬地笑了,没有辩解。
“我知道你和她订婚了?”
“是的。”
“真好,”托黑说,“太好了。很高兴将成为你舅舅,你非常爱她吗?”
“是的,”吉丁说,“非常爱。”
吉丁的回答没有任何强调的成分,所以显得很严肃。在托黑面前,他第一次显示出自己的一点真诚和重要之处。
“多美啊,”托黑说,“年轻人的爱情。春天,黎明,上帝,还有杂货店里一美元二十五美分一盒的巧克力。这是神仙的特权,只有在电影里才能见到……哦,彼得,我绝对赞成。我认为很好。你不会有比凯瑟琳更好的选择了。世界都会为她而着迷——充满着为伟人准备的问题与机会的世界——哦,是的,为她着迷是因为她纯真、甜美、漂亮和从容。”
“如果你想……”吉丁开口说道,但是托黑和蔼地笑了。
“哦,彼得,我当然明白。而且我也赞成。我是个现实主义者,男人们总是在洋相百出,做些傻事。哦,来,我们从不缺少幽默感。除了幽默感,没什么是神圣的。当然,我一直很喜欢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2)的传说。那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故事——然后就是米奇和米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