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戴你的翡翠镯子?”彼得·吉丁问,“高登·普利斯科特的未婚妻戴着星光般璀璨的蓝宝石,让每个人都目瞪口呆。”
“对不起,彼得,下次我戴它。”多米尼克说道。
“这个晚会很好,你玩得愉快吗?”
“我一直都很愉快。”
“那么,我只是……只是……噢,上帝,你想听真话吗?”
“不想。”
“多米尼克,我讨厌死这些了。威森特·诺尔顿烦死人了,他是个该死的势利小人。真让我受不了。”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没有这样表现出来吧?”
“没,你没有,你表现得很好。他说的每个玩笑你都笑了——包括谁也没笑的那个。”
“噢,你注意到这一点了?那一招很灵的。”
“是的,我注意到这一点了。”
“你认为我不应该这样做,是吗?”
“我从没说过。”
“你认为这么做……很卑鄙,是吗?”
“我觉得任何事情都不卑鄙。”
他深深地把自己埋在扶手椅里,让下巴极不舒服地压在胸前,但是他不想再动了。炉火发出一声噼啪的爆裂声。他关了所有照明,只留了一盏台灯,发着一抹丝绸般的黄光,但是这并没有营造出亲密的轻松氛围,只是使这个地方看上去像被遗弃了,就像是所有设施都关掉的空荡荡的公寓。多米尼克坐在房间的另一端,她苗条的身材服服帖帖地依偎在直背椅上。她看上去并不僵硬,而是太过做作,有失舒适。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但是她就像公共场合里的一位女士,又像是公共展窗里打扮时髦的衣服架子——正对着繁忙的十字路口。
他们刚从威森特·诺尔顿家开完茶会回来。威森特·诺尔顿是一位著名的青年社会活动家,吉丁的新朋友。他们一起安静地吃过晚饭,现在可以过一个自由的晚上了,直到明天才会有其他的社交安排。
“你和马什夫人说话的时候不应该嘲笑她的通神论。”他说道,“她是真的相信那个。”
“对不起,以后我会更加小心。”
他等待着,想让她打开话题。她什么也没有说。他突然想到她从没有先和他说过话——在他们结婚后的二十个月里,他告诉自己,那是荒谬可笑的,那是不可能的。他绞尽脑汁地回忆她主动跟他说话的时刻,当然也有,他记起来了——她问他“今晚你什么时候回来?”和“周二的晚餐你想请狄克森夫妇吗?”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他看了她一眼。她看上去不厌烦也不焦虑,根本没注意他。她坐在那儿,警觉而又有所准备,好像他的陪伴已经是她全部的兴趣。她没有伸手去取一本书,也没有注意自己遥不可及的任何想法。她直视着他,没有将视线转移,好像她正在等待一场谈话。他意识到,她总是直视他,就像这样。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样被人看。是的,他喜欢,这让他不会嫉妒,不会认为她对自己有所隐瞒。他不允许任何逃避,他们两人之中任何一个都不能逃避。
“我刚刚看完了《有胆识的胆结石》。”他说,“它是一本很好的书,是大脑中智慧火花的产物,是一个泪眼朦胧的精灵,是一个金子般心灵的小丑,却拥有了片刻上帝的王位。”
“我在《纽约旗帜报》周日版上读过同样的书评。”
“我读的是书,你知道的。”
“你可真好。”
“嗯?”他听到了赞美,感到很快乐。
“那对作者考虑得很周到。我相信她喜欢有人读她的书,所以花点时间读一下是件好事——当你已经预先知道了情节的时候。”
“我没有预先知道情节——但是,我碰巧同意评论者的观点。”
“《纽约旗帜报》拥有最好的评论者。”
“的确如此,当然。所以,同意《纽约旗帜报》做出的评论没错,不是吗?”
“没有什么错,我一直同意。”
“同意谁?”
“同意每一个人。”
“你在取笑我,多米尼克?”
“你有让我取笑的理由吗?”
“不,我没有,当然没有。”
“那么我没有取笑你。”
他等待着,听着一辆卡车隆隆地从下面的街道碾过去,足有几秒钟。当声音消失的时候,他不得不再次开口:“多米尼克,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对什么的想法?”
“对……对……”他搜索一个重要的话题,“……对威森特·诺尔顿的想法。”
“我觉得他值得让人去亲他的屁股。”
“看在上帝的分上,多米尼克!”
“对不起,我用语不雅,有失礼仪了。噢,让我想想,威森特·诺尔顿是一个结识了他就让人感到快乐的人。绅士之家的成员要替他人全面周详地考虑,所以我们必须包容其他人的意见,因为容忍是最伟大的美德,因此,把你的观点强加给威森特·诺尔顿是不公平的。如果你让威森特·诺尔顿相信他是快乐天使,他也会乐意帮助你,因为他是非常仁慈的人。”
“你现在所说的这番话是合情合理的。”吉丁说道,他对这种谈话轻车熟路。“我认为容忍非常重要,因为……”他停了下来。最后他用一句空话结束了他的发言,“你说的和以前完全一样。”
“你注意到这个了。”她说道,没有使用疑问语气,平平淡淡地,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并没有讽刺的意味。他倒是希望她带点讽刺,因为讽刺也许带着点个人的情感,那会给他一种心理上的认识——是想让他受伤害。但是她的声音里并没有任何与他本人有关的信息——二十个月里一直是这样。
他死死地盯着炉火,这使一个人感到快乐——在自己的家里,坐在壁炉前,恍然若梦地看着炉火。这种美妙,以前他总是从别人那里听到,从书本上读到。他看着熊熊的火焰,眼睛一眨也不眨,强迫自己完全屈服于这既成的事实。他聚精会神地想,这种美妙再多持续一分钟就会感到幸福,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如何才能把这个场景描述给朋友们,让他们心悦诚服地羡慕他这种十全十美呢,他想,他为什么无法先说服自己?他拥有了他曾经想要的每一样东西。他想要优越感——去年一年,他一直是专业领域里毫无争议的领头羊;他梦想声誉——他有五本厚厚的剪报;他梦想财富——他有足够的钱可以让他的余生过豪华奢侈的生活。他拥有别人想要的一切,为了得到他所拥有的一切,多少人在奋斗、忍受痛苦,多少人在梦想、流血、死亡,然而却没有得到。“彼得·吉丁是地球上最幸运的家伙。”他不止一次听到人们这么说。
去年是他一生中运气最佳的一年,他获得了意外的收获——多米尼克·弗兰肯。偶尔,当朋友们反复问他:“彼得,你是怎么娶到多米尼克·弗兰肯的?”他的回答总是一阵欢快的笑声。当把她介绍给陌生人时,他会轻轻地说:“我太太。”看着陌生人眼里掩饰不住的愚蠢的羡慕,他感到一种极致的快乐。一次,在一个大型宴会上,一个举止优雅的醉汉眨着眼睛,明目张胆地问他:“你认识那边的那个美人吗?”“略有所知。”吉丁回答,带着几许满足,“她是我太太。”
他经常满怀感激地自言自语,事实证明,他们的婚姻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多米尼克是个理想的妻子,她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了他:取悦他的客户,款待他的朋友,照料他的家。她没有改变他什么。没有改变他的时间、他最喜欢的菜单,甚至连他家具的摆设都没有改变。除了衣服,她什么都没带过来,没有给他的房子添加一本书、一只烟灰缸。当他就任何问题发表看法的时候,她从不和他争论,她完全同意他的观点。不管做什么事情,她总是优雅地退居第二位,站在他的身影里。
他原本以为他们的婚姻会是一股湍流,将他举起,然后重重地摔碎在无名的岩石上。可在他的生活之河中,他甚至连一条平静的小溪都没发现。这一切更像是他的生活之河向前流着,只是意识到有人来河里游泳。不,那甚至不是游泳——游泳是一种呯然落入的动作——那只是跟随在他身后的漂浮罢了。如果他有权力决定多米尼克婚后的态度,他也会要求她做得和现在一模一样。
只有在晚上,他才感到非常不满意,不管何时他想要她,她都绝对服从。但就像第一个晚上一样,他搂着的是一个冷漠的身体,既没有反感,也没有回应。就他而言,她仍然是处女:他没让她经历过什么。每一次,当羞辱袭来的时候,他便决定再也不去碰她,但是,他总要屈服,他的欲望接二连三地被她的美丽唤醒。当再也抵挡不住诱惑的时候,他就投降了。
倒是他的母亲说出了他对他的婚姻不敢承认的东西。婚后六个月,他母亲说:“我不能忍受了,如果她对我发一次脾气,骂我一顿,向我扔东西,那倒好了。但是我不能忍受她这样了。”“什么,妈妈?”他问道,感到一场恐慌即将来临。“说了也没用,彼得,”她回答。吉丁一向无法阻止他母亲的争辩、意见和指责,可这次她不愿对他的婚姻再多提一个字。她给自己买了一套小公寓,搬出了他的房子。她经常来看望他,对多米尼克总是客客气气,脸上带着古怪的听天由命的神情。他告诉自己,没有了母亲,他应该快乐;但事实上他并不快乐。
然而,他不知道多米尼克做了什么,激起了他内心深处日益膨胀的恐惧。对于她的言行,他实在找不到可以指责的地方。但是,二十个月以来,情形一直像今晚这样,和她单独待在一起会令他难以忍受——然而他不想逃避她,她也不想回避他。
“今晚没有人来了吗?”他沉闷地问道,把头从炉火那边扭回来。
“没有。”她说道,然后笑了,那笑正好为她的下一句话搭起了桥梁,“我让你一个人待着吧,彼得?”
“不!”几乎是叫喊。一定不要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绝望,他想。于是他大声说:“当然不!我很高兴和我的太太单独度过一个夜晚。”
他模模糊糊的直觉告诉他,必须解决这个难题,必须学会忍受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不能逃避,为了她,但更为了他自己。
“今晚你想干什么,多米尼克?”
“你希望我做的任何事。”
“想去看电影吗?”
“你呢?”
“噢,我不知道,只是消磨时间罢了。”
“好吧,那就让我们去消磨时间吧。”
“不,我们为什么要去消磨时间,听起来很别扭。”
“是吗?”
“我们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让我们待在这儿吧。”
“好吧,彼得。”
他等待着,但他认为沉默也是一种逃避,一种糟糕的逃避。“想玩俄罗斯方块吗?”他问。
“你喜欢俄罗斯方块?”
“噢,只是消磨时——”他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她笑了。
“多米尼克,”他看着她说,“你那么漂亮,你总是那么……那么那么漂亮,我总是想告诉你我的感受。”
“我很想听听你的感受,彼得。”
“我喜欢看你,我总在想高登·普利斯科特说的那些话。他说,你是上帝在结构数学方面最完美的实践。威森特·诺尔顿说你是春天的早晨。埃斯沃斯——埃斯沃斯说你是对地球上其他任何一个女性身材的无声谴责。”
“罗斯通·霍尔科姆怎么说呢?”她问道。
“噢,算了!”他突然停下了,把身体转向了炉火。
他想,我知道我不能忍受沉默的原因了,那是因为无论我说还是不说,对她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好像我不存在,永远都不存在……这比死亡还糟糕——比从未降生还糟糕……他突然感到他能分辨出一种彻底而清楚的绝望——对她的真真正正的绝望。
“多米尼克,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什么吗?”他满腔热忱地问道。
“不知道,你一直在想什么?”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一个人想的——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暗示过,只是我自己的思想。”
“为什么?那很好。是什么?”
“我觉得我应该搬到乡下去,建一所我们自己的房子。你觉得怎么样呢?”
“我觉得很好,只要你愿意。你想为自己设计个家吗?”
“不,巴内特会为我做这一切。他建造我们所有乡下的房子,他是这方面的行家。”
“你喜欢跑来跑去吗?”
“不喜欢,我认为那非常令人讨厌。但是你知道,现在每个人都得那么做。当我不得不承认我住在城里时,总是感觉自己像个令人讨厌的无产者。”
“你喜欢看你周围的树木、花园和泥土吗?”
“噢,那没有多少意义。什么时候我才有时间呢?哪里的树都一样。看过新闻片里春天的树林,就等于看过了所有的树。”
“你喜欢做园艺工作吗?人们都说亲自和泥土打交道很好。”
“可怜的上帝,不!你认为我会做这些吗?我会花钱雇一个花匠,一个很好的花匠——于是那个地方会让邻居们羡慕。”
“你喜欢运动吗?”
“是的,我喜欢。”
“什么运动?”
“我想我最喜欢高尔夫。你知道,加入乡村俱乐部可跟周末偶尔玩玩不一样,在俱乐部,你是一个头等市民,身居较高阶层,你所沟通的……”他停住话头,生气地补充道,“我也会骑马。”
“我喜欢骑马,你呢?”
“我一直没有很多时间去骑马。噢,骑马可是毫不留情地颠簸你的五脏六腑。但是,高登·普利斯科特是谁,竟然以为只有他才是唯一的男子汉,还在他的接待室里贴了一张他穿着骑马服的照片!”
“我认为你想找一些隐私空间?”
“噢,我不相信那种沙漠孤岛的传说。我认为房子应该建在高速主干道附近,那么人们将指着它说,那是吉丁的房子。我还住在廉价租赁公寓的时候,那个该死的克劳德·斯登戈尔以为自己是谁,在郊区就有了房子?我们大约是在同一起跑线上开始的,看看他现在混到的位置,再看看我现在的位置。有两个半人听说过他,就算是他的幸运了,他凭什么把自己的家建在威彻斯特……”
他停住了。她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表情安详。
“噢,该死的!”他叫道,“如果你不想搬到乡下,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我非常想做你想做的事,彼得。去实现你自己的所有想法吧。”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明天晚上我们做什么?”在还能克制住自己之时,他问。
她站起来,走到桌子旁,拿起了日历。
“明天晚上,我们请帕姆斯夫妇吃晚饭。”她说道。
“噢,上帝!”他呻吟了一声,“他们真讨厌,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们一起吃饭?”
她站在那里,指尖夹着日历。她像是一幅日历照片,日历是焦点,她的身形则在背景里模糊了。
“我们必须得请帕姆斯夫妇,”她说,“以便得到他们新商店大楼的业务,必须得到那笔业务——这样星期六才能招待艾丁顿夫妇吃晚饭。艾丁顿夫妇没有业务给我们,但是他们位列社交名人录。帕姆斯夫妇让你厌烦,艾丁顿夫妇冷落你。但是,为了给讨厌你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必须奉承你所讨厌的人。”
“你为什么一定要说这样的事情?”
“你不想看看这个日历,彼得?”
“噢,那是每个人都做的,那是每个人生活的目的。”
“是的,彼得,几乎是每一个人。”
“如果你不同意,你为什么不说?”
“我说过什么不同意的话吗?”
他仔细地回想一下。“没有,”他承认,“没有,你没有……但是你做事的方式就是这样。”
“你宁愿我用一种更加复杂的方式对待你吗?——就像我对待威森特·诺尔顿一样。”
“我宁愿……”然后他嚷道,“我宁愿你表达出某种意见。哪怕一次也好!”
她用同样平淡的语调问道:“谁的意见,彼得的?高登·普利斯科特的?罗斯通·霍尔科姆的?埃斯沃斯·托黑的?”
他转向她,倚在她坐椅的扶手上,半蹲着,突然紧张起来。他们之间的事情开始有了眉目。他想到了一些可以形容它的词语。
“多米尼克,”他理智地柔声说道,“现在我知道了,我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一下,这非常重要。多米尼克,你从没说过,一次也没说过,你在想什么,不想什么。你从没表达过一种愿望,任何一种愿望。”
“难道这有什么错误吗?”
“但是,这……这就像死亡,你没有真实地展现自我。你仅仅是一具躯体。看,多米尼克,你不懂这个,我正极力向你解释。你知道死亡是什么吗?什么都没有,一无所有。噢,你的身体能够活动——但不仅仅是这些,另一方面,你内在的东西,你的——噢,不要误解我,我没谈论宗教,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所以我想说,你的灵魂——你的灵魂不复存在了。没有意志,没有思想,真实的你已不复存在了。”
“真实的我是什么?”她问道。第一次,她看上去在关注,没有悲悯,但至少在关注。
“真实的人是什么?”他说道,伴有鼓励,“不仅仅是躯体,它是……它是灵魂。”
“灵魂是什么?”
“它是——你,你内在的东西。”
“思考,评价,作决定的东西吗?”
“是的,是的,就是它。也是去感觉的东西。你已经——你已经放弃了它。”
“那么,有两种事情一个人不能放弃:思想和愿望?”
“是的!噢,你明白!所以,你看,对你周围的人来说,你就像一具尸体,一个会走的死人。这比任何犯罪都糟糕。这是……”
“消极?”
“是的,正是纯粹的消极。你不在这里,你从不在这里,如果你告诉我这个房间的窗帘令人不愉快,如果你扯掉它挂上你喜欢的——那么,在这个房间里,你就是真正存在的。但是,你从没有过,你从没有告诉过厨师晚餐你最喜欢吃什么。你不在这儿,多米尼克。你没有活着,你的真实自我在哪儿?”
“你的真实自我在哪儿,彼得?”她静静地问道。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明白,此时此刻,他的思想清晰,就像视觉感知一样直接明了,那种思考就如同眼睛看着身后的那些年头。
“这不是真的,”他最后毫无感情地说道,“这不是真的。”
“什么不是真的?”
“你说的一切。”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问你一个问题。”
他的眼睛乞求她去说,去拒绝。她站起来,站在他前面,她笔直挺拔的身躯是一种生活标记,是他喜欢、需要的生活标记——一种积极的有决断力的气质,一种评判员的品质。
“你已经开始明白了,是吗,彼得?让我说得更清楚一点吗?你从没希望我是真实的,从没希望任何人是真实的,但是你不想表现出来。你想要一种行为去帮助你的行为——冠冕堂皇、错综复杂的行为,所有扭曲、装饰和话语。你不愿意听到我谈论威森特·诺尔顿;但当我谈论那些在利益外衣掩盖下的事情时,你很喜欢听。你不愿让我相信,你只想让我向你宣布我相信。我真正的灵魂,彼得?只有当它独立的时候,它才是真实的——你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是吗?只有当它选择窗帘、点心的时候——选择窗帘、点心、信仰,以及建筑的造型的时候,它才是真实的——彼得,你的看法是对的。但是你从不想要这些,只想要一面镜子。人们什么都不想要,只希望自己的周围全是镜子。他们反射别人,镜子反射他们。你知道,这就像在狭窄走廊里彼此相向的两面镜子里的你一样,无限大却毫无意义。通常是在那种粗俗的旅馆里。反射的反射,还有回声的回声。没有开始,没有尽头,没有中心,没有目的。我给了你想要的一切,我把自己变成你,变成你的朋友,变成大多数人,为毫无意义的事情忙碌。我没有到处宣扬那装腔作势的书评来掩饰我空洞的判断力——我说我没有判断力。我没有摆出一副花架子来掩饰我的创造力——我什么也没有创造过。我没说过平等是高贵的思想,没说过统一是全人类的共同目标——我只是赞同每一个人。你把这称为死亡,是吗,彼得?那种死亡——我已经把它给了你,给了我周围的每一个人。但是你——你还没有死亡。别人和你待在一起很舒服,他们喜欢你,他们一看见你就高兴。你豁免了他们苍白的死亡。因为你把死亡留给了自己。”
他什么也没说。她从他身边走开,又坐了下来,等待着。
他站起来,向她走了几步,说道:“多米尼克……”
然后他跪在她的面前,抓着她,头埋到了她的双腿上。
“多米尼克,如果说我从没爱过你——这不是真的。我爱你,我一直爱你,不是……不是仅仅给其他人看——根本不是——我爱你。有两个人——你和另一个人,一个让我总是有同样感觉的男人——确切点说,不是恐惧,而是像一堵墙,一堵需要攀爬的陡墙——像心里浮现的一道命令——我不知道在哪儿——但是一种感情在升腾——我总是恨那个男人——但是你,我想要你——总是——这就是我和你结婚的原因——当我知道你讨厌我的时候——你应该原谅我——你不应该这样报复我——不要这样,多米尼克——多米尼克,我无法还击,我——”
“你恨的那个男人是谁,彼得?”
“这不重要。”
“他是谁?”
“没有人。我……”
“他叫什么?”
“霍华德·洛克。”
她很长时间没说话。然后,她把手放在了他的头上,动作轻缓温柔。
“我从没想过报复你,彼得。”她柔声说道。
“那么——为什么?”
“我是自愿嫁给你的。我是按照这个世界对每个人的要求做的。只是我不能半途而废。能这样做的人,他们的内心都有伤口。大部分人的内心都有伤口。他们对自己撒谎——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我从没对自己撒过谎。所以我必须去做你们全都做的——只是要锲而不舍,尽善尽美。我也许已经伤害了你。如果我能在意的话,我会说‘对不起’。那不是我的目的。”
“多米尼克,我爱你,但是我害怕,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你已改变了我,从我们结婚开始,从我对你许诺开始——即使让我现在失去你,我也不能回到从前的我了——你拿走了我的一些东西。”
“不,我拿走了你从没有过的东西,我向你保证那并不好。”
“什么?”
“据说,一个人能够对一个男人所做的最坏的事情是毁掉他的自尊,这不对。自尊是不能够被毁掉的,最坏的是毁掉一个人的自负。”
“多米尼克,我……我不想谈了。”
她低头看着那张倚在她膝盖上的脸,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怜悯,一时间,他明白了怜悯是一种多么恐怖的东西,但是,他仍然不了解它,因为在他说话之前,他已经将自己的心封存。
她俯下身,吻着他的前额,这是她给他的第一个吻。
“我不想让你痛苦,彼得。”她柔声说道,“现在,这是真的——我——我自己的真心话——我不想让你痛苦——我没有感受到其他的事情——但是我感受到了这些。”
他吻着她的手。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看着他,好像只有在这一刻他才是她的丈夫。她说:“彼得,如果你能一直这样——像现在这样——”
“我爱你。”他说。
他们一起静静地坐了很长时间,沉默里,他没有感到丝毫紧张。
电话铃响了。破坏此时此景的不是铃声,而是吉丁跳起来去接电话的热切。透过开着的门,她听到了他的声音,因解脱而很不礼貌:
“哪位?……噢,你好,埃斯沃斯!……不,没什么事……像百灵一样自由,当然,过来吧,马上过来!……好!”
“是埃斯沃斯。”说着他回到卧室,声音很快乐,带着一丝傲慢,“他想来我们家。”
她什么也没说。他忙着清空只有一根火柴、一个烟屁股的烟灰缸,把报纸拢在一起,向火里加了一根木柴,其实根本没必要,接着又点亮了更多的灯,轻松地吹起了一首从电视上的滑稽小歌剧里学来的曲子。
一听到门铃声,他就跑向了门口。
“你好!”托黑边说边走了进来,“只有火和你们二位。你好,多米尼克,希望我没打扰你们。”
“你好,埃斯沃斯。”她说道。
“你从没打扰过我们。”吉丁说道,“看见你,我说不出来有多高兴。”他把一只椅子往火旁推了推,“坐这儿,埃斯沃斯。你想喝点儿什么?你知道,当我在电话里听到你声音的时候……噢,我像小狗一样又跳又叫。”
“但是,不要摇你的尾巴。”托黑说道,“不,什么也不想喝,谢谢。你怎么样,多米尼克?”
“还像一年前一样。”她说。
“但是和两年前不一样,是吗?”
“是的。”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在做什么呢?”吉丁懒散地问道。
“你们还没结婚。”托黑说道,“史前时期啊,让我想想——那时发生了什么?我想斯考德神庙快要竣工了。”
“噢,那个。”吉丁说道。
托黑问:“有你朋友洛克的消息吗?彼得。”
“没有。我想他有一年或一年多不工作了。他这次完蛋了。”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你一直在做什么,彼得?”
“没做什么……噢,我刚刚读完《有胆识的胆结石》。”
“喜欢它吗?”
“是的!你知道,我认为那是很重要的一本书,因为它告诉我们:世界上没有自由。对于我们是什么,要做什么,我们无能为力。这不是我们的过失,没有人会为此责备你,这全取决于你是否有背景和……你的运气。如果你很出色,你不一定会有什么成就——只是因为你的运气而成功。如果你很失败,没有人应该为此而惩罚你——只是因为你的运气不好,就这些。”他大胆地说着,和文学讨论的氛围极不相称。他既不看托黑也不看多米尼克,而是对着房间和房间所见证的东西讲。
“很正确。”托黑说,“然而,从逻辑上说,我们不应该想着去惩罚那些失败者,既然他们忍受着不是自己造成的过错,既然他们是不幸的,没有被恩赐,他们就应该接受某种更像是奖赏的补偿。”
“啊——对!”吉丁嚷道,“这合乎逻辑。”
“正是这样。”托黑说道。
“你从《纽约旗帜报》得到的,比你想要的更多吗,埃斯沃斯?”多米尼克问道。
“你指的是什么?”
“《有胆识的胆结石》”
“噢,不,我不能说是不是这样,不敢肯定,总是有——难以估计的情况。”
“你们在谈论什么?”吉丁问道。
“专业方面的闲谈。”托黑说道,向火伸了伸手,顽皮地弯弯手指。“顺便问一下,彼得,在石脊项目上有什么进展吗?”
“别提了。”吉丁说道。
“怎么回事?”
“你知道怎么回事,你比我了解那个家伙。现在,建那样一个工程,就像是沙漠里的甘露一样,在所有的人当中,竟然是那个狗娘养的华纳德干这个!”
“他怎么了?”
“噢,算了吧,埃斯沃斯!你清楚地知道,如果是其他人,我就能像这样得到这笔业务了。”他打一个响指,“我甚至都不用要求,业主就会来找我。尤其是当他知道我是一个诚实可靠、技术高超、统揽事务所所有工作的建筑师。但是盖尔·华纳德不行!他是一个对建筑师呼吸的空气都憎恶的圣洁僧侣!”
“我猜你已经试过了?”
“噢,不要说这个了,它让我头疼。我想我已经花了三百美元请那些人——那些说能让我与华纳德见面的蹩脚人士吃喝。兴奋之后,我只得到了惆怅,见教皇都比这容易。”
“我猜你想弄到石脊,是吗?”
“你在刺激我吗,埃斯沃斯?为了它,我愿意给你我的右臂。”
“我不建议你这样做。没有了手臂,你就没法画图了——连装都装不出来。最好放弃一些不那么实际的东西。”
“我愿意给你我的灵魂。”
“你愿意,彼得?”多米尼克问道。
“你是怎么想的,埃斯沃斯?”吉丁劈头问道。
“只是一个切实可行的建议。”托黑说道,“过去,谁是你效率最高的业务员,让你获得了那些最好的业务?”
“噢——我想是多米尼克。”
“对。既然你见不到华纳德,而且即使见到了对你也没什么用,难道你不认为多米尼克是能够说服华纳德的人吗?”
吉丁注视着他。“你疯了吗,埃斯沃斯?”
多米尼克向前探着身体,似乎很感兴趣。
她说:“据我所知,盖尔·华纳德不帮女人,除非她很漂亮。而如果她漂亮,他那样做就不是帮忙了。”
托黑看着她,似乎在强调自己所提供的事实不容置疑。
“真愚蠢。”吉丁生气地突然打断,“多米尼克怎么能见到他?”
“给他的办公室打电话预约。”托黑说道。
“谁告诉你他会接见?”
“他自己。”
“什么时候!”
“昨天深夜,或者确切点儿说,今天凌晨。”
“埃斯沃斯!”吉丁屏息说道,“我不相信。”
“我相信。”多米尼克说,“否则,埃斯沃斯不会开始这次谈话。”
她对托黑笑道:“那么华纳德答应见我?”
“是的,亲爱的。”
“你是怎么做到的?”
“噢,我给了他一件令人信服的证据。但是,不宜耽搁,明天你就应该打电话给他——如果愿意的话。”
“为什么现在不能呢?”吉丁说道,“噢,我想太晚了,明天上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
她眯着眼看他,什么也没有说。
“很久以来,你一直支持彼得的工作,”托黑说道,“难道你不想承担如此有难度的重任吗?——为了彼得?”
“如果彼得想让我做的话。”
“如果我想让你做?”吉丁嚷道,“你们两个都疯了吗?这是一个终生难求的机会,一个……”他发现他们两个都在好奇地看着他,突然厉声说道,“噢,荒唐!”
“什么荒唐,彼得?”多米尼克问道。
“你准备被那么多跪地求情的傻瓜挡在外面吗?噢,其他任何建筑师的妻子都会为了这样的机会跪地爬行……”
“没有其他任何建筑师的妻子会得到这样如此的机会。”托黑说道,“其他任何建筑师都没有一个像多米尼克这样的妻子,你应该为此感到自豪,彼得。”
“任何环境下,多米尼克都会照顾好自己。”
“这一点倒是毫无疑问。”
“好吧,埃斯沃斯,”多米尼克说道,“明天我给华纳德打电话。”
“埃斯沃斯,你真棒!”吉丁说道,没有看她。
“现在,我想我要喝点酒了,”托黑说道,“我们应该庆祝一下。”
当吉丁跑向厨房的时候,托黑和多米尼克对望着,他笑了,瞥了一眼吉丁跑出去的门,然后向她微微点了点头,神清气爽。
“你的愿望实现了。”多米尼克说道。
“当然。”
“现在告诉我,你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埃斯沃斯。”
“噢,我想帮你——为彼得获取石脊这项工程,它的确是一笔难得的业务。”
“你为什么那么急于让我和华纳德上床?”
“难道你不认为这是很有意义的体验吗?”
“你对我们的婚姻状况不满意,是吗?托黑?”
“不完全是,大约有百分之五十。噢,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每个人都知道他能够做到的事,然后竭尽全力做得更多。”
“你很着急地让彼得娶了我。你知道结果将会如何,比我和彼得都清楚。”
“彼得根本不知道这一点。”
“噢,奏效了——百分之五十。当你需要的时候,你就得到了吉丁——这个国家一流建筑师,现在他像泥浆粘在套鞋上一样,和你形影不离。”
“我从没喜欢过你的表述风格,但总是很贴切。我应该说过:‘现在,谁的灵魂在摇尾乞怜?’你的风格更文雅。”
“但另一个百分之五十呢,托黑?失败了?”
“大概全部。我失误了。我应该了解更多,而不是期望一个像彼得·吉丁这样的人毁掉你,哪怕是用丈夫这个角色。”
“喔,你很坦诚。”
“从前我跟你说过,只有这个办法能对你奏效。另外,的确,你没用两年时间就发现了我想从你们这桩婚姻里面得到什么。”
“那么你认为盖尔·华纳德会完成这项工作?”
“也许,你怎么想?”
“我想我又一次只是个次要角色。你是不是曾经叫它意外之财?你背着华纳德得到了什么?”
他哈哈大笑,声音流露出他没料到这个问题。
她轻蔑地说:“不要显得你很震惊,埃斯沃斯。”
“好吧。我就开诚布公,我没有背着盖尔·华纳德先生做什么特殊的事。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打算让他见见你。如果你想知道详情的话,昨天上午他做了一些让我头痛的事情。他太机警了,所以我认为时间已经到了。”
“而且有石脊这笔业务。”
“而且有石脊。我知道这其中有些东西会对你有吸引力。你不会出卖你自己去拯救你的国家,你的灵魂,你所爱男人的生活,但是会出卖自己去换得彼得·吉丁的一笔业务——尽管这不值得。看一看之后会留下关于你的什么,或者关于盖尔·华纳德的。我也有兴趣看看。”
“非常正确,埃斯沃斯。”
“所有吗?甚至包括你所爱的男人那一段——如果你爱过他?”
“是的。”
“你不会为洛克出卖自己吗?但是,当然,你不喜欢听见有人说到那个名字。”
“霍华德·洛克。”她清晰地说道。
“你非常有勇气,多米尼克。”
吉丁回来了,用托盘端着几杯鸡尾酒,两眼光芒四射,高兴得手舞足蹈。
托黑举起酒杯,说道:“为盖尔·华纳德和《纽约旗帜报》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