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尔·华纳德站起身,走到办公室中间迎接她。
“你好,吉丁太太。”他说道。
“你好,华纳德先生。”多米尼克说道。
他给她搬了一把椅子。当她坐下的时候,他并没有走回去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而是站在那里,职业性地看着她,像是在评估一样东西。他的举止暗示出一种不言而喻的必然,仿佛他这么做的理由她已经知道,因此也就没什么不得体的。
“你看上去就像是按照你的风格定位的艺术品,”他说道,“按常规来说,看艺术品的模特往往会使人失去宗教信仰。但是这次,上帝和雕刻家非常近。”
“什么雕刻家?”
“为你做雕像的雕刻家。”
他已经觉得雕像背后肯定有些什么东西,现在他意识到的确是这样,因为她脸上绷紧的表情与她的故作轻松非常矛盾,虽然只是转瞬之间。
“您是什么时间、在哪儿看到那座雕像的,华纳德先生?”
“今天早晨,在我的陈列室里。”
“您是怎么把它弄到那儿的?”
轮到他困惑不解了。“可是,难道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你的朋友埃斯沃斯·托黑作为一件礼物送给我的。”
“为了替我争取这次约见?”
“我想,也许不是你现在所想的这种直接的动机。但实际上——的确是这样。”
“他从没跟我说过。”
“你不介意我收下这座雕像吧?”
“不特别介意。”
“我希望你说你很高兴。”
“我不高兴。”
他坐下来,非常不正式,坐在了他桌子的边沿上,他的腿向前伸着,双脚交叉。他问:“我猜你不知道那个雕像的下落,并且一直在寻找它?”
“找了两年了。”
“你不能拥有它了。”他看着她,补充道,“你也许会拥有‘石脊’。”
“我会改变我的想法,托黑把它给了您我很高兴。”
他感到了一丝胜利和一丝失望,胜利的是他能明白她的意图,失望的是意图毕竟太显而易见了。他问道:“因为它给了你这次约见?”
“不,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想赠送这座雕像的倒数第二个人,托黑是最后一个。”
他失去了胜利感,一个对“石脊”打主意的女人不该说也不该想这样的事。他问道:“你不知道托黑拥有它吗?”
“不知道。”
“我们应该和我们共同的朋友埃斯沃斯·托黑在一起。我不想作抵押物,也不希望你是抵押物或者被别人当作抵押物,有很多事情托黑没有说,例如,那个雕刻家的名字。”
“他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
“斯蒂文·马勒瑞。”
“马勒瑞?……不是,那个试图想……”他哈哈大笑。
“怎么回事?”
“托黑告诉我他不记得那个名字了。那个名字。”
“托黑先生仍然让你感到吃惊吗?”
“最近几天有好几次了。他有炫耀的一面,也有特别精细的一面,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我几乎喜欢上他的艺术家才能了。”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
“在哪方面都没有吗?在雕刻方面没有——还是建筑方面?”
“我确定在建筑方面没有。”
“你这样说,难道不是彻头彻尾错了吗?”
“也许。”
他看着她,说道:“你很有意思。”
“我不这么认为。”
“这是你的第三个错误。”
“第三个?”
“第一个,是有关托黑先生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会希望你在我面前赞扬他,引述他的话,仰仗他在建筑方面的极大声望。”
“但人们会希望您了解埃斯沃斯·托黑。那会使任何引用都变质。”
“我打算跟你说这些——如果你给我本不想给我的机会的话。”
“那应该更愉悦。”
“你想被取悦吗?”
“是的。”
“关于那座雕像?”那是他发现的唯一弱点。
“不,”她的声音很生硬,“不是关于那座雕像。”
“告诉我,它是什么时候为谁雕刻的?”
“那是托黑忘了的另一件事吗?”
“显而易见。”
“你还记得两年前关于那座名叫斯考德神庙的建筑的谣言吗?那时你不在。”
“斯考德神庙……你怎么知道两年前我在哪儿?……等等,斯考德神庙,我记起来了,一座亵渎神圣的教堂,或者说是基督徒队伍咆哮狂欢的对象。”
“是的。”
“还有……”他停住了,声音听起来像她的一样的生硬而不情愿,“还有一座裸体女人雕像。”
“是的。”
“我明白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声音艰涩地说道,好像他正尽力抑制着愤怒,而她不知愤怒的对象是什么:“那时我在巴厘岛附近的某个地方。很遗憾,全纽约的人都在我之前看见了那座雕像。但是我在海上航行的时候没有读报纸。那里有一个硬性规定:携带华纳德报纸上游艇的人一律被辞退。”
“你没有看到斯考德神庙的照片吗?”
“没有,那神庙配得上那座雕像吗?”
“那雕像勉强可以配得上那座神庙。”
“它被毁了,是吗?”
“是的,在华纳德报纸的帮助下。”
他耸了耸肩。“我记得爱尔瓦·斯卡瑞特和它共度了美好时光。一篇很重要的新闻报道,可惜我没看到,但爱尔瓦做得非常出色。顺便问一下,你怎么知道我不在,你为什么一直记着我不在?”
“正是这篇新闻报道让我不能和你一起工作了。”
“你的工作?和我?”
“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叫多米尼克·弗兰肯吗?”
在那整洁的夹克衫下,他的双肩向前垂了下来,惊奇——又无助。他盯着她,毫无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不。”
她漠然地笑了,说道:“似乎托黑尽他所能想要在我们之间制造点儿障碍。”
“可恶的托黑,这可以理解,但毫无意义。你是多米尼克·弗兰肯?”
“是的。”
“你在这儿工作,在这幢建筑里,几年?”
“六年。”
“为什么以前我从没见过你?”
“我敢保证,你没有见过你的每一个员工。”
“我想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你希望我对你解释吗?”
“是的。”
“以前我为什么没有设法见你?”
“是的。”
“我不想。”
“确切地说,那没有意义。”
“我应该忽略它还是理解它?”
“我尊重你的选择。你拥有那种美丽,你了解据说我拥有的那种名声——为什么不试着在《纽约旗帜报》做一番真正的事业呢?”
“我从没想过在《纽约旗帜报》做一番真正的事业。”
“为什么?”
“也许和你禁止带华纳德报纸到你的游艇上的理由是一样的。”
“理由很好。”他静静地说道。然后他问,声音恢复了常态,“让我们想想,你是因为做了什么才被解雇的?我想你违反了我们的政策。”
“我尽己所能为斯考德神庙辩护。”
“难道你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比在《纽约旗帜报》上直言不讳更好吗?”
“我本打算跟你说那些——如果你当时给我机会的话。”
“你觉得在被取悦吗?”
“那时没有,不过,我喜欢在这儿工作。”
“你是这幢建筑里唯一这么说的人。”
“我一定是两个人中的一个。”
“另一个是谁?”
“你自己,华纳德先生。”
“对此不要太自信。”他抬起头,看见她的眼里有愉悦闪现,问道,“你说这些仅仅是为了让我被自己说的话套住?”
“是的,我认为是这样。”她平静地回答。
“多米尼克·弗兰肯……”他重复着,没有对她说什么,“过去我喜欢你写的东西。我几乎希望你来这儿是为了请求我让你接着干以前的那份工作。”
“我来这儿是讨论‘石脊’的。”
“哦,是的,当然。”他收回话题,准备享受一长串说辞。他想,听听她选择什么论点,看看她如何以请求人的身份行事,这将很有趣。“噢,在这件事上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想让你把这笔业务给我丈夫。当然,我明白,你没有理由这么做——除非我同意和你上床。如果你认为这是一个很便捷的理由——我愿意去做。”
他默默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个人反应。她坐在那里仰头看他,对他的审视暗暗感到惊奇,好像她的话没有引起任何特殊注意。他不能强迫自己,尽管他正在她的脸上热烈地寻找,寻找这张脸上除了纯洁无瑕之外的东西。
他说:“那正是我想建议的,但不要这么直截了当,不要在第一次见面时提出。”
“我是为了节省你的时间和不必要的言语。”
“你很爱你的丈夫,是吗?”
“我讨厌他。”
“你对他的艺术天赋很有信心?”
“我认为他是个三流建筑师。”
“那么,为什么要做这些呢?”
“这样做,我感到快乐。”
“我以为只有我才会为这样的动机行事。”
“你不应该介意。我觉得你从没真正发现过值得拥有的美德,华纳德先生。”
“实际上,你并不关心你的丈夫是否能得到‘石脊’?”
“是的。”
“你不愿意和我上床,是吗?”
“是的。”
“我会欣赏一个这样演戏的女人,只是它不是戏。”
“是的,它不是,请不要开始欣赏我,我一直尽力避免这个问题。”
无论华纳德何时微笑,他脸上的肌肉都不会有明显的移动,只是那丝嘲弄的神情会瞬间变得很明显,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消逝。此时,嘲弄的神情明显了。
“事实上,”他说,“你主要的目的是我,想把你自己给我。”他发现她情不自禁地瞥了他一眼,又说道,“不,不要为我如此严重的错误想法沾沾自喜。我不是指通常的意思,而是恰恰相反。你不是说过,你把我当作这个世界上倒数第二个人吗?你不想要‘石脊’,只不过是为了最低等的动机将你自己卖给你能找到的最低等的人罢了。”
“我本没希望你理解。”她毫无表情地说道。
“你想通过性行为表达你对我的强烈蔑视——男人有时会这样做,女人不会。”
“不是,华纳德先生,是对我自己的强烈蔑视。”
他薄薄的双唇轻轻动了动,好像他的嘴唇捕捉到了第一个有关个人隐私的线索——革命性的线索,因此,也就成了一个弱点——他紧抓着这个弱点继续说:“大多数人花很大的力气——只为了向自己证明自己的自尊。”
“是的。”
“当然,追求自尊也就证明缺乏自尊。”
“是的。”
“你明白追求自我蔑视的含义了吗?”
“那么我缺乏自我蔑视?”
“你永不可能得到自我蔑视。”
“我本来也没期望你明白这个。”
“我不想说别的了——或者我要停止做世界上倒数第二个人,我要让自己不适合你的目的。”他站起来,“需要我正式地告诉你,我已经接受了你的建议吗?”
她同意地点头。
“事实上,”他说,“我不在意选择谁来建‘石脊’,我从没雇用过好的建筑师来建造我已建造的一切。我给予公众他们想要的一切。这次我很难选择,因为我厌倦了那些为我工作过的蠢材,同时,如果没有标准和理由,要做决定很难。我相信你不会介意我说这些,真的很感激你——你给了我所能找到的、所希望找到的更好的动机。”
“我很高兴你没有说,你一直都很欣赏彼得·吉丁的工作。”
“你并没告诉过我,能加入盖尔·华纳德情妇的名单你有多高兴。”
“如果你希望,我会这样承认,但我认为我们会相处得很好。”
“很有可能。至少,你给了我新的体验,去做我一直在做的事情——而且是坦诚地。现在,我要开始告诉你我的命令吗?绝对不拐弯抹角。”
“如果你希望。”
“你要和我一起坐游艇旅行两个月。十天后起航。当我们回来的时候,你就可以自由地回到你丈夫身旁——带着‘石脊’的合同。”
“很好。”
“我应该见见你的丈夫。周一晚上,你们两个和我共进晚餐,如何?”
“好,如果你希望。”
当她起身离开的时候,他问:“想让我说说你和雕像之间的差异吗?”
“不用。”
“但是我想说,令人吃惊的是,你和你的雕像所用的成分相同,但是表现出来的内涵却相反。你的雕像表现出来的一切都那么心满意足、精神抖擞,但你自己本身却很痛苦。”
“痛苦?我从未有意识地将这表现出来。”
“你没有,但我意识到了。不快乐的人才会对痛苦如此麻木不仁。”
华纳德打电话给他的艺术品经纪人,要他安排一次斯蒂文·马勒瑞作品的个人展,但拒绝单独与马勒瑞会面。他从不见他喜欢的作品的主人。艺术品经纪人匆忙地执行了命令。华纳德买了五件他所看到的作品——支付了比艺术品经纪人要求的更多的报酬。“马勒瑞先生想知道,”艺术经纪人说,“是什么让他引起了您的注意。”“我看见了他的一件作品。”“哪一件?”“这无关紧要。”
托黑满心以为华纳德在接见多米尼克之后会打电话给他,但是没有。几天之后,在编辑室,华纳德与托黑偶然相遇了。华纳德大声问道:“托黑先生,是不是太多人想杀你,所以你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
托黑笑了,说道:“我相信相当多的人想这么做。”
“你在奉承你的同类。”华纳德说着,走开了。
彼得·吉丁观察着饭店里这个金碧辉煌的房间,这是城里绝无仅有的、最昂贵的饭店。吉丁洋洋自得,咀嚼着这样的想法:今天他是盖尔·华纳德的客人。
他尽力不去看桌子对面华纳德那谦和的优雅。他庆幸华纳德选择在公共场合邀请他们共进晚餐。人们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华纳德——谨慎而又遮遮掩掩,然后才注意到华纳德桌边的两位客人。
多米尼克坐在两人之间。她穿了一件长袖的白色丝绸裙装,脖子上装饰了一条围巾,是一件修女服,却有着令人惊异的晚礼服效果,只是显然和今晚的目的非常不吻合。她没有佩戴珠宝首饰,金色的头发看上去像一顶风帽。她那暗淡的白丝裙随着她的身体生硬地摆动着,显示出冷酷单纯、牺牲奉献的美,无须掩饰,不需期待。吉丁觉得多米尼克的打扮不吸引人。但他注意到华纳德似乎很赞赏。
离他们很远的一张桌子旁有个人一直在注意这个方向,那个人又高又胖。过了一会儿,那个人站了起来——吉丁认出向他们匆匆走来的人是罗斯通·霍尔科姆。
“彼得,亲爱的,看到你很高兴。”霍尔科姆声调低沉,握了握他的手,向多米尼克弯腰示意,完全没有注意到华纳德。“你藏哪儿去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一直没看到你?”三天前他们还一起共进过午餐。
华纳德站起来,谦恭地向前探了探身。吉丁犹豫了,然后非常不情愿地说道:“华纳德先生——霍尔科姆先生。”
“真的是盖尔·华纳德先生吗?”霍尔科姆非常率直地说道。
“霍尔科姆先生,如果你在现实生活中看见了生产止咳药的史密斯兄弟之一,你会认识他吗?”华纳德问道。
“噢——我想我会认识的。”霍尔科姆眨了眨眼,说道。
“我的脸,霍尔科姆先生,和众人的面孔一样。”
霍尔科姆又泛泛地说了几句,逃也似的走了。
华纳德温和地笑了。“你不用担心把霍尔科姆介绍给我,吉丁先生,虽然他是个建筑师。”
“担心,华纳德先生?”
“没必要,因为一切都已经定下来了。难道吉丁太太还没有告诉你‘石脊’属于你了吗?”
“我……不,她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华纳德笑了,但是那笑凝固不动。吉丁无奈地接着说下去,直到有暗示让他停止。“我没有特别奢望……不会那么快……当然,我认为这次晚宴也许暗示……帮你决定……”他下意识地、不假思索地说道,“你总是像这样出其不意——就像这样吗?”
“只要有可能就会。”华纳德严肃地说道。
“我会尽最大努力配得上如此殊荣,不辜负您的期望,华纳德先生。”
“我对此充满信心。”华纳德说道。
今晚他对多米尼克没说什么,注意力似乎全都放在了吉丁身上。
“公众对我过去的努力一直很满意,”吉丁说道,“但是,我会使石脊成为我最好的成绩。”
“考虑到你的著名作品名单,这个许诺很重要。”
“我没有想到,我的作品能够如此重要,竟然吸引了您的注意,华纳德先生。”
“可我非常了解它们。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那是真正的米开朗琪罗。”吉丁的脸上带着怀疑的微笑,他知道华纳德在艺术方面是一位顶级权威,不会轻易作这样的比较。“布鲁恩银行大厦,名副其实的帕拉底奥;斯劳特恩百货商店,恰是那个爱告密的克里斯多夫·列恩。”吉丁的脸色变了。“瞧,我用一个项目的费用买一大堆杰作,这交易多划算啊!”
吉丁笑了,脸绷得紧紧的,说道:“我听说过您极具幽默感,华纳德先生。”
“你听说过我的描述风格吗?”
“您是什么意思?”
华纳德将椅子转了半圈,看着多米尼克,好像正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
“你的妻子身材很美,吉丁先生。她的肩膀有些瘦削,但和她身体其他部分能神奇地协调。她的腿太长,但给了她优雅的曲线,这一点你会在一艘漂亮的游艇上发现。她的胸部很美,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建筑是一门粗糙的专业,华纳德先生。”吉丁强作欢颜,“它不是为某种更高级、更复杂的艺术而准备的。”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吗,吉丁先生?”
“如果我不知道您是位完美的绅士,也许会误解您的意思,但是您不会愚弄我的。”
“那正是我尽力不去做的。”
“我喜欢赞扬,华纳德先生,但我还没有自不量力地去想,我们必须谈论我的太太。”
“为什么不,吉丁先生?一般来说,共同拥有——或将会共同拥有的东西是一个合适的话题。”
“华纳德先生,我……我不明白。”
“我要更直接一点吗?”
“不,我……”
“不?我们要放弃‘石脊’这个话题吗?”
“噢,让我们谈谈‘石脊’!我……”
“但是我们正在谈啊……吉丁先生。”
吉丁看着他们身边的房间。他想,像这样的事情不能在这样的地方发生;完美无瑕的豪华装饰使得此事更加荒诞离奇;他希望这是一间阴冷潮湿的地下室。他想:铺路石上有血——没关系,但休息室的地毯上不该有血……
“噢,我知道这是个玩笑,华纳德先生。”他说。
“轮到我赏识你的幽默感了,吉丁先生。”
“像……像这样的事……人们不做这样的……”
“那根本不是你的意思,吉丁先生。你的意思是,人们一直都在做这样的事,但是不会说出来。”
“我没有想到……”
“在你来这儿之前就想到了。你没有介意。我承认我这样做不合常理,打破了所有的慈善规则。诚实地说,非常野蛮。”
“拜托,华纳德先生,让我们……不要谈这个。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很简单,你应该扇我的耳光。”吉丁格格地笑了。“几分钟之前你就应该这么做。”
吉丁注意到自己的手掌汗涔涔的,他紧紧抓住膝盖上的餐巾,从而努力支撑着自己的体重。华纳德和多米尼克正在吃着,缓慢又不失优雅,好像他们在另一张桌子上。吉丁想,他们没有躯体,两个都没有。一些事情消逝了,房间里的水晶灯光成了X射线,不仅穿过了骨骼,而且到达了更深的部位。他们是魂灵,他想到,坐在餐桌边的、穿着晚礼服的魂灵,少了藏在其中的肉身,赤裸得可怕——令人毛骨悚然,因为他想看到他们精神上、肉体上的痛苦,但是只看到了一丝不挂。他想知道他们看到的一切,如果他的肉体不复存在了,他自己的衣服里会包裹着什么?
“不?”华纳德说,“你不想做这件事,吉丁先生?但是当然,你不一定要做它。说吧,你一点儿都不想做这件事了。我不在意。对面坐着罗斯通·霍尔科姆。他也能像你一样建造‘石脊’。”
“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华纳德先生。”吉丁嘟哝道。他的眼睛盯着沙拉盘子里的番茄酱:软软的、颤颤的,令他恶心。
华纳德转向多米尼克。“你记得我们就某一请求进行的谈话吗,吉丁太太?我说过,在这个请求上你不会成功的。看看你的丈夫,他是个能手——但没有努力。这就是做它的方式。改天比一下吧。别费心告诉我你不能。我知道。你是个外行,亲爱的。”
吉丁想,他必须再说点什么。可是只要那沙拉还摆在他的面前,他就办不到。错误来自那个盘子,而不是来自桌子对面那个难以取悦的可恶的人。房间的其他部分是温暖安全的,他突然向前倾身,手肘把那个盘子扫下了桌子。
他说了一句抱歉的话。有人走过来,伴随着礼貌的道歉声,地毯上的污物被清除干净了。
吉丁听见一个声音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看见两张脸转向了他,知道他已经说出来了。
“华纳德先生的做法不是要让你痛苦,彼得,”多米尼克平静地说道,“他是为我这样做的,想看看我能承受多少。”
“的确如此,吉丁太太,”华纳德说道,“部分是这样,另一部分是:证明我自己。”
“在谁的眼里?”
“你的。也许也是我的。”
“你需要这样做吗?”
“有时。《纽约旗帜报》是一家卑鄙的报纸,不是吗?噢,我出卖我的名誉,换到一个看别人如何对待自己荣誉的特权。”
吉丁想,自己的衣服里什么也没包裹着,因为那两张脸不再注意他了。他是安全的,他坐的那张桌子旁的位置是空的。他搞不清楚,在那非常遥远、跟他毫无瓜葛的地方,那两个人为什么会彼此静静地对望,不像是敌人,不像是干着同样勾当的刽子手,倒像是战友。
在即将起航的前两天,华纳德在深夜打电话给多米尼克。
“你能马上过来吗?”他问道,听到电话里没有回音,他又说道,“噢,不是你想的那些,我遵守协议,你非常安全,我只是今晚想见见你。”
“好吧。”她说,同时惊奇地听到了一声平静的“谢谢你”。
当电梯门在他顶楼公寓的私人门廊打开时,他正在那儿等着,但是没有让她出来。他也走进了电梯。
“我不想让你进我的房子。”他说,“我们去下面的一层。”
电梯工人惊奇地看着他。
电梯停下来,在一扇上着锁的门前打开了。华纳德打开门,请她先进,然后跟着她进入了艺术陈列室。她想起这是一个不允许任何外人进入的地方。她什么也没说,他也没做任何解释。
她在这个偌大的房间里静静地徘徊了四个小时,看着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美丽珍宝。深色的地毯,没有脚步声,没有来自城市的喧嚣,没有窗子。他亦步亦趋地尾随着她,他的眼睛和她的眼睛一起从这件作品过渡到那件作品。不时地,他会看一眼她的脸。她没有停顿,径直走过了斯考德神庙的雕像。
他没有让她停下脚步,也没有让她加快步伐,好像他已把这个地方交付给她。她决定要离开这里时,他尾随着她到了门口。然后她问:“你为什么想要我看这个?它不会让我把你想象得更好,也许只能更坏。”
“是的,”他平静地说,“如果我是这样想的,那结果就该这样。但是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希望你看看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