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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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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就如约向你介绍一下我所在的这所“健康道场”。从E市乘巴士大约一小时后,在一个叫做小梅桥的地方下车,然后应该再换乘其他巴士,不过小梅桥离道场已没有多远了。比起坐等换乘巴士,还不如走着去更快些。其实只有十丁[1]的距离而已,来道场的人大抵是从这里走着来的。就是说,从小梅桥沿着山脚下的柏油县道往南走大约十丁,看到右边山脚下有一扇小石门,从这里开始,有一条两边都是松树的路通向山腰。在这条松树林荫道的尽头,能看见两栋建筑物的屋顶。这里就是接收我的被称为“健康道场”的那个奇妙的结核疗养院。疗养院分为新馆和旧馆两栋。旧馆很普通,但新馆则是一座相当雅致而明亮的建筑。按规矩,在旧馆中积累了一定的锻炼经验的人,才会陆续搬入新馆的。但是,我由于精神状态不错,破例从一开始就住进了新馆。我的房间,是从道场正门进去右手边的第一个房间——“樱花屋”。各个病房都起了个好听得令人难为情的名字——“新绿屋”、“白鸟屋”、“向日葵屋”等。

“樱花屋”有十张榻榻米大小,是一间略呈长方形的西式房间。房间内并排摆放着四张床头朝南的结实的木床。我的床铺在房间的最里边。枕边的大玻璃窗下,有一个十坪[2]大小的名叫“少女池”(这个名字实在不敢恭维)的水池,池里的水凉爽而清澈,可以清楚地看到鲫鱼和金鱼游来游去。总之对于床铺的位置,我没有丝毫不满,说不定这是最好的位置呢。床是木制的,非常宽大,没有那层劣质的弹簧床垫,反倒睡着踏实。床两侧都有抽屉和搁板,即使将所有随身物品都放进去,也有空余的抽屉。

给你介绍一下同室的几位前辈吧。我旁边是大月松右卫门先生。人如其名,他是一位品行端正的中年大叔。据说他是东京的报刊记者,早年丧妻,现在家里只有一个已到出嫁年龄的女儿。女儿也和他一起从东京疏散到了这所“健康道场”附近的山里,时常来探望寂寞的父亲。这位父亲基本上不太说话。但是,平日寡言的人往往会突然变成令人恐惧的果断家。他的人格算得上高洁。虽说不无仙风道骨之感,毕竟时日尚浅,无法断言。漆黑的胡须很漂亮,但好像近视得厉害,镜片后面发红的小眼睛很朦胧。圆圆的鼻头上汗珠似乎长年不断在冒出,他总是不停地用毛巾使劲擦拭鼻头,因而鼻头犹如将要滴血一般通红。但是,当他闭目思考之时,却极有威严。说不定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的绰号叫“越后狮子”。这个绰号的由来我虽不清楚,却觉得颇为贴切。松右卫门先生好像也不怎么讨厌这个绰号。也有人说,其实这个绰号是他自己起的,此说的真伪无从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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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后狮子旁边的是木下清七先生,他是一个泥瓦匠。二十八岁,还是单身。此人是“健康道场”的头号美男子,肤色白皙无比,鼻梁挺拔,眉清目秀,可谓不可多得的俊美男子。只可惜,他总是踮着脚尖、轻轻扭着屁股走路,要是能把这种走路姿势改一改就好了。他为什么这么走路呢?莫非是觉得这样子走路更具有乐感呢?实在令人费解。他似乎知道很多流行歌曲,但比较起来,他最拿手的还是《都都逸》[3]这类的俗调,我已经听他唱过五六首了。松右卫门先生一向是闭着眼默默聆听,而我却无法平静地听。因为全都是些“积攒多如富士山般的金钱,每天只花五十钱”之类愚不可及且毫无意趣的歌词,只能让人厌倦。更有甚者,他还爱唱一种加入戏词的《都都逸》,这种曲子更让人不堪忍受。因为居然在那种俗曲中填入戏剧台词,比如“哎哟,我的哥哥耶”怎样怎样,实在让人听不下去。好在他一次最多唱两首歌。因为尽管他想没完没了地唱下去,但松右卫门先生不允许。唱完两首歌后,越后狮子会睁开眼,说一句:“差不多了。”有时也会添上一句:“对身体不好。”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到底是对唱歌者的身体不好,还是对听者的身体不好。不过,清七先生绝不是个坏人。他好像很喜欢俳句,夜晚就寝前,他会向松右卫门先生朗读自己的各种近作,请先生发表感想,但越后并不置一词,清七先生便十分沮丧,赶紧躺下睡觉,看他那样子,着实可怜。可见清七先生对越后狮子非常尊敬。这位风流男人的绰号是“都都逸”。

占据他旁边床铺的是西胁一夫先生,听说是曾经当过邮政局局长或是什么职位的人物。三十五岁。我最喜欢这个人。他那温柔娇小的妻子时常来探望他,然后两个人便会叽叽咕咕地说起话来,那情景真是羡煞人也。都都逸也好、越后狮子也好,都善解人意般尽量不去看他们,我觉得这也是一种体贴之心。西胁先生的绰号是“笔头菜”,也许是因为他瘦高瘦高的缘故吧。他虽然不是美男子,却很儒雅,身上总是有股书卷气,腼腆的微笑相当富有魅力。我常想,这个人的床铺若是在我旁边该有多好啊。不过,由于夜里他总会发出怪声怪气的哼哼声,又让我庆幸他不在我的旁边。我同室的前辈们就大致介绍到此,下面,向你汇报一下这所道场特殊的疗养生活。先把我们每日的作息时间表写在这里:

六点 起床

七点 早饭

八点至八点半 伸缩锻炼

八点半至九点半擦身

九点半至十点 伸缩锻炼

十点 场长巡视(周日只是指导员巡视)

十点半至十一点半 擦身

十二点午饭

一点至两点讲演(周日是慰问广播)

两点至两点半 伸缩锻炼

两点半至三点半擦身

三点半至四点 伸缩锻炼

四点至四点半 自然

四点半至五点半擦身

六点 晚饭

七点至七点半 伸缩锻炼

七点半至八点半擦身

八点半报告

九点 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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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前日我对你说过的那样,战争中也有很多医院被炸毁,即便没有被炸毁,因物资不足或人手不足而关闭的医院也不少。因此,需要长期住院的大量结核患者,特别是像我这种不太富裕的患者,就无处可去了。万幸的是,这一带几乎没有受到敌机的轰炸,靠着地方上两三位有实力的慈善家筹资,再加上当局的赞助,便对位于山腰的原县立疗养院进行了扩建,招聘了现在的田岛博士,成立了这所不依靠资助的、独立的结核疗养院。我想,只要看一下这个作息时间表,你就能明白这里的生活与一般疗养院大相径庭。可以说这里是致力于舍弃医院或患者等概念的。

在这里,院长叫做场长,副院长以及医生叫做指导员,护士叫做助手,我们这些住院患者则叫做补习生——这些都是田岛场长的创意。据说自从田岛先生受聘到这里以后,疗养院的内部结构被改革一新,对患者也实施了独特的疗法,并取得了极好的效果,因而成为医学界关注的焦点。由于他头发全秃,看起来像五十来岁的人,其实是个三十多岁的单身汉。他瘦高个子,有些驼背,不苟言笑。大凡秃头的人五官都比较周正,田岛先生也是一位眉清目秀、容貌典雅之人。然而,他似乎也同样有着秃头者特有的那种猫儿一般阴暗的古怪性情,我有点害怕他。每天上午十点,这位场长都会带领指导员、助手们在道场里巡视,每当此时,整个道场一片寂静。补习生们在场长面前都表现得非常老实,背地里却偷偷叫他的绰号——清盛[4]。

下面我就详细地向你介绍一下在这所道场里每天要做的功课吧。所谓伸缩锻炼,一句话,就是进行胳膊腿和腹肌的运动。若是一一描述,你肯定会厌烦,大概介绍一下重点的话,就是在床上仰面朝天躺成一个“大”字,依次开始运动手指、手腕、胳膊,然后收腹、鼓腹,这个颇有难度,需要下功夫练习,也是伸缩锻炼的重点所在。接下来是活动脚部,伸缩腿部的各部分肌肉,到此就算完成了一套锻炼。做完一遍后,再次从手部运动开始做起,在三十分钟内,只要还有时间就必须不停地做下去。这个锻炼正如前面的那个时间表里所写,上午两次,下午三次,每天都要做,所以并不轻松。据说从目前的医学常识来说,结核患者做这种运动,是危险之极的事,但这也是因战时物资不足而诞生的全新疗法之一吧。在这所道场之中,越是积极进行此项锻炼的人,康复得越是快一些。

接下来我稍微描述一下擦身这项,这一项似乎也是道场独有的。而且,这是那些性格活泼的助手们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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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身所用的刷子,只是比理发时用的硬毛刷的毛稍微软一点点。因此,刚开始时,被这种毛刷摩擦皮肉会觉得非常疼,皮肤上甚至因不堪摩擦而出现一些小包包。不过,一般的人,差不多一周时间就习惯了。

一到擦身的时间,这些活泼的助手们便按照分工对象,挨个去给所有的补习生擦一个遍。她们把叠好的毛巾放入小脸盆中,用水浸透后,将毛刷摁在湿毛巾上蘸水,用它刷刷地擦身。原则上擦身要遍及全身。不过,刚来道场后的第一周只限于摩擦手和脚,此后才擦全身。补习生侧身而卧,从手开始,依次摩擦脚、胸、腹,然后翻个身,再摩擦另一边的手、脚、胸、腹、背、腰。一旦习惯后,会觉得擦身非常舒服。尤其是擦背时的感觉,简直无法形容。既有摩擦得不错的助手,也有差劲的。

不过,有关这些助手们的事,还是以后再写吧。

总之,道场的生活,可以说是在伸缩锻炼和擦身这两项锻炼中一天天度过的。战争虽然已经结束,但物资不足的情况仍未得到改善,因此,姑且以此类活动来显示与疾病斗争的决心也不是一件坏事。除此之外,还有从下午一点开始的“讲演”,四点的“自然”,以及从八点半开始的“报告”等安排。所谓讲演,指的是场长、指导员,或是来道场视察的各界人士等,通过麦克风轮流发表讲话。这些讲话由安装在室外走廊各重要位置的扩音机传到我们的房间来,我们则端坐在床上安静地倾听。

据说在战争中曾因扩音机电力不足,无法使用,而暂时停止过讲演,但战争结束后,随着供电情况有所好转,又立即恢复了讲演。近来,场长一直在讲授日本科学发展史这类的内容。可以说他讲得相当聪明吧,用平淡的语调,浅显易懂地讲解了我们祖先的种种贡献。昨天,他讲了杉田玄白[5]的《兰学事始》[6]。玄白他们第一次翻看西洋书籍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翻译,“犹如乘着一艘没有船舵的船出海,在汪洋大海之中无所依靠,只能傻呆呆地随波逐流。”此处讲得相当出色。有关玄白他们为翻译兰学付出的辛苦,上中学时,教历史的木山雁茂老师也曾讲过,但是现在听讲的感受与那时截然不同。

你还记得雁茂老师总是喜欢讲些玄白是个麻子脸、难看得不行之类的无聊内容吧,所以,场长每日的讲演,对我来说非常享受。周日则会播放唱片代替讲演。我虽然并不大喜欢音乐,但一周只听一次的话,感觉也不错。在播放唱片的间歇,有时也会播放助手们唱的歌,听她们的歌声,与其说是开心,还不如说令我精神紧张、心神不定。但是,这种插播节目似乎最受补习生们的欢迎。清七先生等人,总会眯着眼睛听得入迷。我想,他恐怕也非常期待能够播放他那有戏词的《都都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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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下午四点的“自然”,即是安静休息时间。在这个时间,我们的体温会升到高点,身体发懒、心情焦虑、暴躁易怒、干什么都觉得难受,于是,为了让大家随心所欲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这个角度出发给予了这三十分钟的自由时间,不过,大多数补习生在这个时间里,只是静静地躺靠在床上。顺便提一下,在道场里,除了夜晚的睡眠时间以外,绝对不允许盖被子。所以,白天都是不盖毛毯或其他任何物品,只穿着睡衣躺在床上,不过习惯之后,便生出洁净之感,反而觉得挺舒适。

夜晚八点半的报告,是对当天的世界局势的报道。仍然是通过走廊上的扩音器,由当班的办事员以异常紧张的语调报道各类新闻。在这个道场里,看书自不必说,连看报都是被禁止的,也许喜欢看书对身体有害吧。总之,我觉得至少在此期间,可以从令人厌倦的思念的洪水中逃离,只坚信即将开始新的航程这一件事,简朴而悠游地活着,也蛮不错的。

只是给你写信的时间很少,最让我发愁。我一般是在用餐过后,匆忙拿出信纸写信,但想写的事情很多,这封信也是花了两天时间才写完的。不过,随着对道场生活的适应,我会逐渐变得善于利用这些零碎时间的吧。我已然变得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非常乐天了。我没有什么要担心的,过去的一切我已经全部忘却。顺便还要告诉你一下,我在这所道场中的绰号是“云雀”——真是个无聊的名字。好像是因为我的名字小柴利助,听起来很像小云雀[7]的缘故,所以给我起了这么一个绰号,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开始时,我觉得很讨厌、很害羞、忍受不了,但是,现在的我对任何事情都变得宽容了,即便有人叫我云雀,我也会愉快地答应。你明白了吗?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小柴”了。现在,我已经是这所“健康道场”里的一只“云雀”了。我啾啾地大声鸣叫着、嬉戏着。所以,也请你抱着这样的态度读我的来信。请不要皱着眉头,说我是个轻浮的家伙。

“云雀。”此时,这里的一名助手,就在窗外尖声叫着我的绰号。

“什么事?”我平静地回答。

“在做吗?”

“做呢。”

“加把劲啊!”

“好嘞!”

这番对答是怎么回事,你明白吗?这是这所道场里的问候方式。按照规定,助手小姐和补习生在走廊擦肩而过时,必须这样互相打招呼。虽不清楚这是从何时开始的,但应该不是这里的场长这样规定的,肯定是助手们想出来的。非常快活,而且像男孩子似的不好对付,是这里的助手们共通的秉性。也就是说,给场长、指导员、补习生、办事员,以及所有人,一个不落地起了辛辣绰号的,似乎就是这群助手,她们让人不敢小瞧。关于这些助手,我会进一步去观察,在下一封信中再详细向你汇报吧。

对这所道场的大致介绍如上所述。再见。

九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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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本的一种长度单位,1丁约109米。

[2] 日本丈量房屋和宅地面积的单位,1坪约等于3.306平方米。

[3] 日本俗曲的一种,娱乐性三味线歌曲,具有七、七、七、五调二十六字的固定格律,为天保末期(约1840年)江户的都都逸坊扇歌集曲调之大成,大多描写恋爱感情。

[4] 平清盛(1118—1181),日本平安时代末期武将。1167年任太政大臣,建立平氏政权,为武将执政之始。

[5] 杉田玄白(1733—1817),江户中期学习荷兰医学的医生,名翼,其父为若狭国小滨地区的藩医。永安三年(1774)与前野良泽等人合译《解剖图谱》,以《解体新书》之名出版,是日本第一部译自外文的人体解剖学图书。

[6] 兰学指江户时代经荷兰人传入日本的学术、文化、技术的总称,字面意思为荷兰学术,也可解释为西洋学术。兰学是一种通过与荷兰人交流而由日本人发展而成的学问。兰学使日本人在江户幕府锁国政策时期(1641—1853)得以了解西方的科技与医学等。《兰学事始》是1815年杉田玄白写的回忆翻译《解体新书》的艰难过程的手记。

[7] 日语中“小云雀”的发音与“小柴”的发音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