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国家,如果不以父权立国,就不能长久存在下去。由此就产生了等级制度和各种从属关系,这个阶梯的顶端就是国王。所谓国王,也就是我们大家!为国王而死,也就是为自己而死,为家庭而死;家庭与王国共存亡。每种动物都有本能,人的本能就是家庭观念。由富有的家庭组成的国家是强大的,因为它的全体成员都热心保卫他们共有的珍宝:金钱、荣誉、特权、享受;由互不团结的个人组成的国家是弱小的,因为对于这些人来说,只要能保持自己的地盘就行了,至于服从一个人还是七个人,听命于俄国人还是科西嘉人,都无关紧要;而这个可怜的个人主义者却根本看不到,有朝一日别人会夺去他的地盘。如果我们失败了,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今后将只有刑法或税法,钱袋或生计。人世间最仁慈的国家,将不再由感情来引导。人们将扩大和护理难以治愈的创伤。首先,到处都有嫉妒心理:上层阶级将被挫败,人们会把欲望的均等视为力量的均等;众所周知的、被确认了的真正优势,将被资产阶级的浪潮冲垮。人们可以在一千个人里面挑出一个中意的,而在三百万野心勃勃的人们中间,却什么也找不到,因为他们穿着同样的制服:平庸。这群胜利者不可能意识到,自己还会被另一群可怕的人所反对,那就是占有土地的农民。这两千万阿尔邦活生生的土地,会走路,会思考,什么也听不进去,贪得无厌,对什么都要抵制;它们掌握着野蛮的力量……”
“那么,”我打断了父亲的话,“我该为国家做些什么呢?我压根儿没有想到要做一个保卫家庭的贞德①,在某个修道院的火堆上被文火慢慢烧死呀。”
①贞德或圣女贞德(约1412—1431),农民出身的法国女英雄,在英法“百年战争”中,成为法国人民爱国斗争的光辉旗帜,后因被封建主出卖而被俘。宗教法庭秉承英国人的旨意,将她诬为妖异,判处火刑。
“你真是个小精灵,”父亲说,“我和你讲道理,你就和我开玩笑;我和你说笑话,你倒正经得象一位大使。”
“通过对照,才知道什么是爱。”我这样回答。
他听了笑得眼泪也流了出来。
“我方才对你讲的那些道理,你要好好加以考虑;你会发现,我在说那番话的时候,对你是多么信赖,那里面包含着多少崇高的感情。也许,社会上发生的事将有助于实现我的计划。我知道,这套计划对你来说是不公平的,会伤你心的;因而,我与其求助于你的心灵和想象力,不如求助于你的理智,以便得到你的首肯;我发现,你比我所见到的任何人都更富于理智和见识……”
“您这是自我吹嘘,”我含笑回答,“因为我是您的女儿呀!”
“那好,”父亲接下去说,“我说话不能前后矛盾。为了达到目的,就得想尽办法,我们为别人做个榜样吧。在你二哥的财产得到保障以前,你不能占有任何财产,我要用你名下的全部资金,为你二哥册立一份世袭的产业①。”
①世袭产业原是封建贵族给予长子的一种特权。但本篇所说的却是为了次子的利益而剥夺女儿的财产。
“但是,我放弃了财产,您不会不准我随心所欲地生活,过幸福的日子吧?”
“啊!只要你所理解的生活丝毫无损于我们家的名声、地位,以及我们家的光荣。”
“嗬!”我叫了起来,“您这么快就撤销我那高人一等的理智啦。”
“在法国,”他辛酸地说,“我们找不到一个男人甘愿娶一位出自名门望族,但没有陪嫁的年轻姑娘。即使有,也肯定是个资产阶级暴发户。所以,从这一方面看,我们还停留在十一世纪。”
“我也有同感,”我说,“可是为什么要让我失望呢?贵族院不是还有老议员吗?”
“你想得太远啦,路易丝!”他嚷着说。
他吻了我的手,笑眯眯地走了。
就在这天早上,我接到了你的来信。你说我会掉进深渊,于是我好好思考了一番。我恍惚觉得,在我心里真有一个声音在喊:“你会掉下去的!”因此,我现在处处小心。亲爱的,埃纳雷斯现在敢于正眼看我了,他那双眼睛使我心慌意乱,它们在我身上引起的感觉,我只能比作深深的恐惧。真不该对这人多看一眼,就象不能看癞蛤蟆一样,因为他长得既丑,又迷人。这两天,我一直在进行思想斗争,要不要直截了当地向父亲说明我不想学西班牙语了,让他把埃纳雷斯辞掉;可是,我刚刚果断地下了决心,又感到需要再看他一眼,让那种可怕的感情再次搅乱我的心田。于是,我总和自己约定:
“再见他一次吧,然后再对爸爸说去。”亲爱的,他的嗓音甜美得沁人心脾,他说话时就象女歌手福多尔在歌唱。他的举止落落大方,毫不矫揉造作。他那副牙齿有多美呀!刚才,他离开我们的时候,一定看出了我对他很感兴趣,所以似乎想拿起我的手来亲吻,当然,他的态度还是十分恭顺的;但他立刻缩回手去,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于唐突,在他面前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虽然他只是稍有流露,我却猜透了他的心思;我微微一笑,看到一个地位低下的人在热情冲动时如此克制自己,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动的呢?一个平民爱上一位贵族小姐,这要多大的胆量啊!我的笑容使他增添了勇气,这个可怜人找他的帽子,却视而不见,他心里并不想找到它。于是,我郑重其事地把帽子递给他。他的眼睛里滚动着泪花。这短暂的瞬间,包含着表不尽的情意,说不完的话。我和他是那样心心相印,我甚至主动向他伸出手去,让他亲吻。这样一来,我也许等于告诉他,爱情可以填补我们之间的距离。嗨!不知道是什么因素驱使我这样做的:当格里菲思转过身去的时候,我勇敢地向他伸出了洁白的小手,我立刻感觉到了两滴热泪伴随着两片火热的嘴唇。啊!我的天使,我浑身软绵绵地瘫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我感到幸福,但又说不清是怎样一种幸福,为什么幸福。我只感觉到,这是一首诗。虽然我现在羞愧难当,但这种有失身分的做法委实是一种伟大的举动。是他把我迷住了——这就是我为自己开脱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