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住宅坐落在一个大花园的中央,花园和普雷勒公馆的平房大院有一堵分界墙,住宅的大门原来开向村里的大路。
买下这片产业之后,德·赛里齐老伯爵只消拆掉这堵分界墙,堵上开向村里的大门,就把住宅和平房大院连成一片了。再拆掉另一堵墙,就把承包人以前为扩展园地而买下的小花园全都并了进来,更扩大了他的园林。住宅是路易十五式的石块建筑,(只消看看窗户下的护壁板上那些僵直、生硬的凹槽,和路易十五广场上廊柱的饰纹一模一样,也就足够说明这一点了。)一楼有个漂亮的客厅,客厅通到卧室,还有一个餐厅,餐厅和弹子房相连。在客厅和餐厅之间是楼梯,楼梯前面有个回廊,用作前厅。客厅和餐厅的门相对,门上都有雕饰,成了前厅的装饰品。厨房就在餐厅底下,走进住宅要上十级台阶。
莫罗太太把住室安排在二楼,把原来的卧房改成一个小客厅。大小客厅都从公馆的旧家具中挑了一些漂亮的摆设,装潢富丽,比起一个名媛的小公馆来,肯定也毫不逊色。大客厅墙壁上挂了外蓝内白的帷幔,这是用原来接待贵宾的一张大床的帐幔改制的。古色古香的烫金木椅,蒙的是同样颜色的锦缎。白闪光缎衬里的窗帘和门帘,显得十分宽大。有些壁画是从原来的窗间壁上取下的,一些花盆架,几件时髦的漂亮家具,一些美丽的花灯,还有一盏枝形水晶吊灯,使大客厅看起来很有气派。地毯是波斯古国的产品。小客厅却完全是新式设计,按照莫罗太太的口味,改装成了一个以蓝色丝索支起的灰顶帐篷。古雅的长躺椅上摆着靠枕,脚下有放脚的软垫。还有花匠师傅剪成金字塔形的盆花,看来十分悦目。餐厅和弹子房的家具是桃花心木的。住宅周围是一片花坛,总管太太要花匠精心地栽满了花,使花坛和大花园连接起来。一排外国品种的树木撒下一片浓荫,遮蔽了下人住的平房。总管太太为了使来访的客人进出方便,还把原来堵死的大门换成一扇铁栅门。
就是这样,莫罗夫妇巧妙地掩饰了他们所处的从属地位;尤其是因为伯爵和夫人都不来压低他们的身分,他们看起来更象是顺便为朋友代管产业的阔佬;何况德·赛里齐先生给他们的特殊照顾,也使他们能过富裕的日子,在乡下简直可以说是奢侈了。就这样,乳制品、蛋类、家禽、野味、水果、饲料、鲜花、木柴、蔬菜,总管夫妇真是要多少有多少,除了新鲜牛羊肉,陈年美酒和从殖民地进口的奢侈品外,他们简直不用花现钱买东西,就可以过王侯般的生活。饲养家禽的女工兼管烤面包。最近几年,莫罗还用自养的猪去还肉帐,同时留下自己吃的猪肉。
伯爵夫人对她往日的侍女始终恩深义重。一天,也许是为了作个纪念,她又送她一辆旧式小型旅行马车。莫罗把马车油漆一新,用两匹好马来拉,同他妻子坐了出游。再说,这两匹马在园地里也可以派用场。除此以外,总管还有他自己的坐骑。他在园里的耕地足够养活他的马匹和他手下的工人;园里可以收三十万捆上等干草,伯爵随便说过一声,至少要收十万捆,于是帐上就只登记十万。用不完的干草,他卖掉一半,也不上帐。他大手大脚地用园里种植的东西喂养他自己的家禽、鸽子和奶牛;不过牛粪马粪也可以用来给园里的土地施肥。这些揩油沾光的做法,说起来也都情有可原。总管太太有一个园丁的女儿侍候,既当女仆,又当厨娘。一个饲养家禽的女工,既管牛奶房,又帮着收拾房间。莫罗还雇用一个名叫勃罗雄的退伍老兵,帮他洗马,干些粗活。
在内尔维尔,绍弗里,丽山,马伏利耶,普雷罗尔和努万泰尔,这位美丽的总管太太到处都被人奉为上宾,人家不是不知道、就是装作不知道她的出身,因为莫罗能够帮人大忙。他仗着主人的势力,能做一些在巴黎看来是微不足道、而在乡下却是了不起的大事。一年之内,靠了他的关系,丽山和亚当岛的司法官得到任命,总护林官没有免职,丽山的军需长得到了荣誉勋位十字勋章。因此,有钱人家设宴待客,莫罗夫妇没有一次不是座上的贵宾。普雷勒的本堂神甫和镇长,每天晚上都来莫罗家打牌。如果不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要把自己的家变成一个这样舒服的安乐窝,那真是谈何容易!
一个贵妇人的女仆,如果有几分姿色,而且又会撒娇,结婚之后,总是喜欢模仿她的女主人,所以总管太太也把伯爵夫人的那一套照搬到乡下来了。她穿的是价钱奇贵的半统靴,而且只有天气晴朗的时候才不坐车出门。虽然她丈夫只给她五百法郎买化妆品,但这个数目在乡下已经是一笔巨款了,尤其是在使用得当的时候。因此,这位头发金黄、容光焕发的总管太太,虽然将近三十六岁,还是显得娇小玲珑、苗条可爱,尽管生了三个孩子,还在故作少女的姿态,装出王妃的派头。当她坐着马车到丽山去的时候,如果碰到一个外乡人问道:“这是谁呀?”要是有个不识相的本地人回答说:“这是普雷勒的总管太太,”莫罗太太准会气得要命。她喜欢人家把她当作堡邸的女主人。在乡下,她喜欢装得象个贵妇人一样,以老乡的保护人自居。事实也已证明,她丈夫在伯爵面前说话能起作用,有点产业的人都不敢小瞧她,在农民眼里,她更显得是个大人物了。再说,艾斯黛尔(这是她的芳名)从来不管田产的事,就象证券经纪人的妻子不管证券交易一样,甚至连家务和财务也都要靠丈夫。她相信他有办法,万万没有想到,这样过了十七年的美好生活,还会受到什么威胁。可是,一听到伯爵打算修复豪华的普雷勒公馆,她觉得形势不妙,好景不长,就怂恿她的丈夫和莱杰暗中勾结,以便搬到亚当岛去住。在她旧日的女主人跟前,她又得恢复几乎是女仆的从属地位,那实在是太难堪了。再说,她的女主人看到她在小公馆里模仿贵妇人的体面生活,也会笑话她的。
雷贝尔家和莫罗家结下不可解的冤仇,是因为德·雷贝尔太太刺到了莫罗太太的痛处。雷贝尔家刚到这里的时候,莫罗太太怕这个娘家姓德·科鲁瓦的贵妇人一来,就会贬低她自己的地位,于是首先恶语伤人。德·雷贝尔太太也不示弱,向全乡人泄露了,也可能是揭穿了莫罗太太的老底。女仆这两个字立刻不胫而走,口口相传。在丽山、亚当岛、马伏利耶、香槟、内尔维尔、绍弗里、巴耶、穆瓦塞勒,那些看见莫罗一家就眼红的人,哪能不散布流言蜚语?结果雷贝尔太太点起的这一把火,不少火星都落到莫罗家里来了。因此四年来,雷贝尔夫妇一直受到漂亮的总管太太排挤,受到莫罗一伙的恶意攻击,要不是报仇的念头支持着他们,在这个地方他们是待不到今天的。
莫罗夫妇和建筑师葛兰杜关系很好,他们得到葛兰杜的通知,不久要来一位画师,给大画家施奈尔刚绘完的壁画的边缘加绘一些花草图案。施奈尔推荐的画师,就是和弥斯蒂格里同来的那个旅客。因此,两天以来,莫罗太太一直处在临战状态,可以说是引颈相望。一个艺术家在几个星期之内都要和她同席,当然会要增加开销。施奈尔和夫人住在公馆里的时候,伯爵有过吩咐,要把他们当作伯爵大人一样款待。
葛兰杜是和莫罗夫妇同席用餐的,他对这位大艺术家表现得如此崇敬,结果总管也罢,他的妻子也罢,对大画家都不敢随随便便,不拘礼节。加上当地的贵族阔佬,个个大摆宴席,争先恐后邀请施奈尔夫妇赏光,因此,莫罗太太对于座上客中有位画家,也非常引以为荣,就在地方上大吹大擂,把她所等待的画师,说成是一个能和施奈尔分庭抗礼的大艺术家,借以抬高自己的身价。
这位漂亮的总管太太在头两天已经换过两次新装,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是不要以为她就只有这两手,既然明知星期六艺术家要来吃晚饭,她怎么会不留一手花样翻新的高招呢?
所以她就穿上古铜色的半统皮靴和苏格兰细纱袜,一件细条子的粉红长裙,腰间束一条有金扣的粉红雕花皮腰带,颈上挂一个小小的金质十字架,赤裸的胳膊上戴着丝绒花饰(德·赛里齐夫人也是这样袒露出她美丽的双臂的),这样一来,莫罗太太看起来就象是一位巴黎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了。她还戴上一顶漂亮的意大利草帽,帽子上装饰着一束纳蒂埃花店买来的玫瑰,帽缘下露出珠帘似的金黄鬈发。她吩咐厨房做一顿精致的晚餐,再看了一遍房间里的陈设,然后装作散步似的走到大院的花坛前面,在马车经过的时候,恰好象堡邸主妇似的亭亭玉立在那里,头上还撑一把小巧玲珑的阳伞,阳伞也是粉红色的,里面衬了白绸,边上还有流苏。一见皮埃罗坦把弥斯蒂格里的千奇百怪的包裹搬进公馆的门房,而没有看到一个旅客露面,艾斯黛尔失望而归,懊悔她又白白地打扮了一番。象大多数存心打扮得象过节的人一样,她也闲得无聊,只好待在客厅里捱时间,等待丽山班车。班车虽然是下午一点钟才从巴黎出发,却只比皮埃罗坦晚一个钟头就经过这里。于是她又折回家去,却不知那两位艺术家此刻正在郑重其事地梳洗打扮哩。原来那位年轻的画师和弥斯蒂格里向园丁打听过情况,听到园丁对漂亮的莫罗太太赞不绝口,两个人都觉得必须好好化化妆(这是画室里的术语),就穿起他们最高级的服装来,准备去总管家登门拜访。带他们去的是莫罗的大儿子雅克,他是个胆大包天的孩子,穿着英国式漂亮的翻领上衣,放假期间住在他母亲当家作主的领地上,真是如鱼得水。
“妈妈,”他说,“施奈尔先生介绍的两位艺术家来了。”
客人意外的光临使莫罗太太格外高兴,她站起来,叫儿子给客人把椅子挪上前,就开始卖弄风骚了。
“妈妈,小于松也来了,和爸爸在一起,”孩子在母亲耳边又说了一句,“我去给你把他带来……”
“别忙,你们先一起玩玩吧,”他的母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