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高德夏象所有的帮办一样,星期天十点钟到两点是办私事的时间,他早已走了。
母亲走后,奥斯卡也到大马路上去逛逛,等着吃饭的时刻到来。打扮得这么漂漂亮亮,得意洋洋,怎么能不出去给人家瞧瞧呢?对于一个初入人世就熬过艰辛的青年人来说,这是一件终生难忘的大事。一件漂亮的、蓝底子交叉领的开司米背心,一条折褶分明的黑色克什米尔呢长裤,一件可体的黑上衣,一根自己积钱买的、镀金的银柄手杖,这一切使他回想起自己去普雷勒那一天的装束,想起当时乔治给他的印象,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怎能不自然而然地感到高兴呢!奥斯卡眼见自己就要快快活活过一天,晚间要去上流社会开开眼界,见见世面!一个和花花世界隔绝了的帮办,很久以来就向往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一旦能够纵情欢乐,哪里还记得高德夏和他母亲的金玉良言呢?恐怕谁也不会否认这一点!使一个青年人感到羞耻的,是总要别人来开导,来出主意。其实,即使没有早上这番叮嘱,奥斯卡自己也对乔治感到厌恶;因为这个人在普雷勒的客厅里,亲眼看见莫罗把他推倒在德·赛里齐伯爵的脚下,所以他觉得在这个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精神领域内也有毫不容情的客观规律,谁不承认,总要吃亏。
其中尤其有一条,连动物都毫无例外,并且要永远遵守,那就是叫我们避开那些有意或无意、有心或无心地伤害过我们的人。一个伤害过我们的身体或心灵的人物,对我们说来永远是不吉利的。不管他的地位多么高,对我们的感情多么深,我们还是不得不和他断绝关系,因为他是我们的灾星。虽然这和基督教的教义有抵触,但是这条严格的规律还是在社会上留存下来。约克二世①的女儿篡夺了她父王的宝座,其实在她篡位之前,恐怕早已伤害过他多次了。犹大早在出卖耶稣之前,也一定给过他摧残性的打击。在我们身上有一种直觉,那是灵魂的眼睛,它会预感到灾难的来临,我们对那个不吉利的人所感到的厌恶,就是这种预感的结果;虽然宗教要求我们克服这种感情,但是怀疑的心理却依然存在,而这种内心的警告是不容忽视的。不过奥斯卡才二十岁,他能有多少先见之明呢?唉!到了两点半钟,奥斯卡走进牡蛎岩饭店,看见餐厅里除了事务所的帮办之外,还有三个客人:一个是龙骑兵的老上尉吉鲁多;一个是能把弗洛朗蒂纳捧上歌剧院舞台的新闻记者斐诺;还有一个是给蒂丽娅捧场的作家杜·勃吕埃,而蒂丽娅是玛丽埃特在歌剧院的对手。第二帮办和这些年轻人刚一握手,一畅谈,面对着堂皇富丽地摆了十二副餐具的餐桌,他感到他那不足为外人道的敌意早已烟消云散,何况乔治还特别向他讨好呢。
①约克二世(1633—1702),英国国王,查理一世的儿子。
“你现在走的是私人外交的道路;”乔治对他说,“一个大使和一个诉讼代理人有什么区别?还不就是一个代表国家打官司,一个代表私人打官司。大使就是全国人民的诉讼代理人啊!如果你有什么事用得着我,请不必客气。”
“老实说,”奥斯卡说道,“我今天不妨实话告诉你,就是你使我闯下了一场大祸……”
“呸!”乔治听帮办讲了他所受的磨难之后说道,“那是德·赛里齐先生自己做得不对呀。他的妻子吗?……这种女人我才不要呢!伯爵虽说是个国务大臣,法兰西贵族议员,我可不愿摊上他那身红皮。他是一个小气鬼,我才不买他的帐呢。”
奥斯卡听了乔治挖苦德·赛里齐伯爵的话,觉得很合胃口,因为这些话在某种程度上使他过去所犯的错误显得不那么严重;他也完全同意前任帮办满怀敌意、半开玩笑式的预言,乔治预言贵族就要倒运,而这正是当时资产阶级的梦想,不料一八三〇年竟使这个梦想成了现实。
三点半钟,宴会开始。餐后果点直到八点才摆上来,每一道菜都要吃上两个钟头。只有帮办们才会这样大吃!十八岁到二十岁的胃口,是医学无法解释的事实。酒也不愧为博雷尔的名酒,博雷尔那时已经取代了久享盛名的巴莱纳,①巴莱纳就是这个位居全巴黎、乃至全世界酒家之首的、烹调精美、设备完善的饭店的创办者。
①巴莱纳是牡蛎岩饭店的创办人,博雷尔是他的继承者。
吃餐后果点的时候,大家来为这次伯沙撒①的欢宴撰写记录,开头是这样的:Interpoculaaurearestauranti,quivulAgodiciturRupesCancali。②根据这个开头,大家猜想得到,在这本帮办联谊会的聚餐记录簿上,又会增添多么精彩的一页。
高德夏在记录簿上签好名之后就走了,剩下十一名酒友,在前御林军上尉的带动下,开怀痛饮,一面喝着芬芳的甜酒,一面吃着堆积得如金字塔和底比斯方尖碑般的新鲜果品。到十点半钟,事务所的小帮办已经烂醉如泥,再也支持不下去;乔治把他塞进一辆马车,付了车钱,把他打发回他母亲家里去了。还有十个酒友,一个个醉得象皮特和邓达斯一般③,见当晚天气很好,还说要从大街步行到拉·弗洛朗蒂娜·伊·卡比罗洛侯爵夫人那里去,他们还想半夜在那儿会见社交界名流呢。大家都想多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不过除了乔治、吉鲁多、杜·勃吕埃、斐诺这几个巴黎酒会上的常客以外,谁也走不动了。乔治打发人去马车行租来三辆马车,在环城大马路上逛了一个钟头,从蒙马特尔逛到御座门,再经过贝西,沿着塞纳河岸和环城林荫道,一直到旺多姆街。
①伯沙撒(公元前?—539),又译伯尔沙扎尔,古巴比伦摄政王,常沉溺于狂欢宴饮,后为居鲁士所灭。
②拉丁文:在举世闻名的牡蛎岩饭店狂欢痛饮之际。
③皮特(1759—1806)和邓达斯(1742—1811),英国的两位政治家,又是两位酒友,以贪杯闻名于世。
酩酊大醉能使年轻人有飘飘欲仙之感,帮办们正在神游奇幻仙境时,他们的东道主把他们带进了弗洛朗蒂纳的客厅。
在那里,舞台上的公主们个个光彩夺目。当然,她们早就知道了弗雷德里克要开的玩笑,都在装模作样,学着上流社会仕女的举止风度,开心取乐。这时,她们正在吃冷饮。辉煌的烛火使大烛台闪闪发亮。蒂丽娅,杜·瓦诺布勒夫人和佛洛丽纳的跟班都穿了金线镶边的号衣,用银盘子盛着精致的点心,川流不息地侍候客人。帷幔都是里昂的名产,用金线编的绳子束起,看来令人目眩神迷。地毯上绣的花好象真的花坛。丰富多采的奇珍异宝令人眼花缭乱。帮办们,尤其是奥斯卡,一开始就给乔治摆布得迷迷糊糊,对拉·弗洛朗蒂娜·伊·卡比罗洛侯爵夫人的事都信以为真了。卧室里摆着四张赌桌,桌上的金币闪闪发光。客厅里,女客们全神贯注地在赌二十一点①,由著名作家拿当坐庄。帮办们醉意蒙眬,在环城林荫道上逛了半天,醒过来还真以为自己置身于阿尔米德②的宫殿呢。奥斯卡由乔治介绍给冒牌侯爵夫人时,简直目瞪口呆,一点也看不出这个女人就是快活剧院的歌舞演员,因为她象个贵族夫人那样袒胸露肩,衣服上还装饰着花边,几乎象是诗集插图上的美女。她接待奥斯卡的优雅姿态,对一个受着严格管束的帮办说来,无论在记忆里还是在想象中,都是无与伦比的。
①“二十一点”是一种赌博,一人坐庄,其余的人下注,和庄家比点数,点数多的人胜,但是最多不能超过二十一点。
②阿尔米德,塔索的《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女主人公,她的美貌迷住了十字军英雄列诺特,使他宁愿脱离军队,留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