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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吗?”德·沙冯库尔夫人发问。

“有的。”代理主教回答。

“好啊!那么请您给我们说说吧。”德·瓦特维尔夫人说。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德·格朗塞神甫说,“他是在候见厅后面的第一个房间(加拉尔老头的客厅)里接待我的。他叫人把房间漆成旧橡木色,我看到房内四壁全是法律书籍,摆放在漆成同样颜色的书柜里。除了油漆和书籍外,没有其他华贵的装饰,因为家具只有一张雕花的旧写字台,六张绒绣面的扶手椅,窗子上是镶有绿边的淡褐色窗帘,地板上铺了一条绿色地毯。这间书房的取暖也靠候见厅里的火炉。我在那儿等候时,想象这位律师已经不年轻了。这种别出心裁的布置和他的外表真是和谐之至,萨瓦龙先生进来时身穿黑色细毛料的晨衣,系一根红腰带,穿着红拖鞋、红法兰绒背心,头戴一顶红圆帽。”

“真是魔鬼的打扮!”德·瓦特维尔夫人叫了起来。

“不错,”神甫说道,“不过脑袋很神气:一头黑发中夹杂着几根白发,就象画上圣彼得和圣保罗的头发,一簇簇鬈发浓密发亮,可是硬得象马鬃,白皙而滚圆的颈子象女人的一般,高贵的额头上刻印着深深的皱纹,这是伟大的计划、伟大的思想和深刻的沉思刻印在伟人额头上的皱纹;黄褐色的脸上有些红斑点,鼻子方方正正,眼睛火辣辣的,两颊凹陷,划过两道长长的饱经沧桑的皱纹,嘴边挂着一丝苦笑,下巴尖削而过短;眼角上布着鱼尾纹,眉脊下转动着凹进去的眼睛,象两只火球。但是,别看有这些感情激烈的标志,他的神色可安详了,完全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声音温和得令人感动,但在法庭上却滔滔不绝,真叫我吃惊,这是演说家才有的声音,一忽儿清脆而诡诈,一忽儿委婉动听,需要时狂吼如雷,接着又含讥带讽,辛辣尖锐。阿尔贝·萨瓦龙先生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还有一双高级神职人员的手。我第二次去他家时,他在那间书房隔壁的卧室里接待我。我看到的是一只粗陋的衣柜,破旧的地毯,一张中学生睡的床,窗上挂着白布窗帘。他对我的惊讶却付之一笑。他正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热罗姆对我说,办公室谁都不得进去,他也不进去,只是敲敲门。萨瓦龙先生当着我的面亲自锁上了办公室的门。第三次,他正在书房内用午餐,饭菜简单极了;这一次,我是和我们的诉讼代理人一起去的,由于他为审阅我们的案卷熬了一夜,大家要在一起待很长时间,加之可爱的吉拉尔代先生很罗嗦,所以我有可能仔细研究这个外地人。毫无疑问,这不是个凡夫俗子。在这个可怕而又温柔,耐心而又急躁,充实而又空虚的面具后面,隐藏着许多秘密。我发觉他的背有点儿驼,就象那些背着沉重包袱的人一样。”

“为什么口才这样好的人要离开巴黎呢?他来贝桑松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人家没对他讲过,外地人在贝桑松成功的机会很少吗?这儿,大家会利用他,但是贝桑松人可不会让他去利用他们。他来了以后又为什么不活动活动,而要等首席院长心血来潮,才发现他这个人才?”美丽的德·沙冯库尔夫人问道。

“我仔细研究了这个了不起的人,”德·格朗塞神甫接着说,并且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打断他讲话的女人,使人感到他有些事情没有谈出来,“尤其是听了他今天上午驳斥巴黎律师界的一位才子之后,我想,这个三十五岁左右的人,今后必会引起很大的轰动……”

“我们管他干什么?你们的官司打赢了,钱也付给他了。”

德·瓦特维尔夫人一边说,一边端详着女儿,从代理主教的讲话一开始,女儿的注意力仿佛就钉在主教的嘴巴上了。

话题转了,人们也就不再提起阿尔贝·萨瓦龙。

教区内最能干的代理主教所勾画出来的这个形象,对罗萨莉来说,真具有小说般的魅力,尤其是因为这里面也真有一部小说。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遇上这种使年轻人想入非非的奇妙事情,处在罗萨莉这样好奇心很浓的年龄,这事是有吸引力的。这个阴沉、痛苦、口若悬河而又勤奋工作的阿尔贝,被德·瓦特维尔小姐拿来和这位脸颊丰满、身体极好、满嘴甜言蜜语、面对德·吕蒲古老世家的排场大谈风雅的胖伯爵一比,真是多么理想的人物!阿梅代只给她招来争吵和责备,再说,她对他已经了若指掌,而这个阿尔贝·萨瓦龙却还是一个待解的谜。

“阿尔贝·萨瓦龙·德·萨瓦吕斯。”她不断地暗自念叨着。

现在要见见他,远远地见见他!……这就是一位从来没有欲望的少女的欲望。德·格朗塞神甫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片言只语,她都在自己心里,在自己的想象中,在自己脑子里重温着,因为每一个字都产生了效果。

“漂亮的额头,”她想着,同时望了望每个坐在桌边的男人的额头,“我看一个都不漂亮……德·苏拉先生的额头太凸出,德·格朗塞先生的额头是漂亮的,但他已七十高龄,已经秃顶,分不清额头到哪儿为止了。”

“罗萨莉,你怎么啦?你简直不吃东西……”

“我不饿,妈妈。”她说道。“高级神职人员的一双手……”她又往下想,“漂亮的大主教曾给我施过按手礼,而他的手,我也记不起来了。”

她在幻想的迷宫中左右驰骋的时候,终于想起她偶尔半夜醒未,从床上瞥见过一扇亮着灯的窗子,透过两个毗连的园子里的树丛在发光。

“原来就是他的灯光,”她自忖道,“我会看见他的!我一定要看见他。”

“德·格朗塞先生,教务会的官司全都打完了吗?”有片刻安静时,罗萨莉突然向代理主教冒出这个问题。

德·瓦特维尔夫人迅速地和代理主教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和你有什么相干呢,我的好孩子?”她向罗萨莉说话时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使女儿从今以后更加谨慎从事。

“他们可以把官司打到最高法院去,但是我们的对手要三思而后行。”神甫回答说。

“我真不敢相信,罗萨莉居然一顿晚饭的工夫都在想着那场官司。”德·瓦特维尔夫人接着说。

“我自己也不会相信。”罗萨莉说道,神情有点恍惚,引得大家笑了起来,“但是德·格朗塞先生谈得津津有味,这才引起我的兴趣。这有什么不好呢!”

用完晚饭,大家从桌子旁站起来,回到客厅。罗萨莉整个晚上倾听着,想等等是否有人再谈起阿尔贝·萨瓦龙;但是,每个来客除了祝贺神甫打赢官司外,没有人颂扬这位律师,也没有人再提起他。德·瓦特维尔小姐焦急地等待着夜晚的到来。她已经打算好凌晨两三点钟起床,好看一看阿尔贝办公室的窗子。时间一到,她透过叶子几乎凋零的树木,静静地注视着律师屋里的烛光,几乎感到某种愉快。少女的视力本来就很好,加上好奇心,更要好上三分,她看到阿尔贝在写东西,她相信自己甚至能分辨出家具的颜色,似乎是红色的。屋顶上,烟囱吐出一条浓浓的烟柱。

“人人都睡了,他却在熬夜……象上帝一样!”她自言自语道。

一个民族的未来就在母亲身上,而少女的教育中有一些极为严重的问题,长期以来,法国的教育界从来不加考虑。问题之一是:应该开导少女们呢,还是应该压抑她们的思想?宗教教育是压抑人的,这毫无疑问。如果你开导她们,那她们年龄还不到,就被你培养成一个个魔鬼;如果你不让她们思考,那你又会遇到晴天霹雳般的感情爆发,这种感情爆发,莫里哀在阿涅丝这个人物身上描绘得很精彩①,你会让这个受到压抑、没有经验,但洞察力强,象野蛮人一样行动迅速、有始有终的人听凭偶然事件的摆布,贝桑松小心谨慎的教务会中一位小心谨慎的神甫,在饭桌上脱口而出的一番不谨慎的描绘,给德·瓦特维尔小姐带来的致命危机,就是这种偶然事件。

①阿涅丝,莫里哀的喜剧《太太学堂》里的主人公,是个天真无知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