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拯救她吧!现在我是她的弟兄,
而你是她的父亲。每个高尚的少女
理应得到一切绅士的保护。
多萝西娅定亲之后,詹姆士·彻泰姆爵士第一次见到她,想起她这种身份,未免有些尴尬,但奇怪的是,这以后他照旧喜欢前往蒂普顿田庄。当然,第一次见面时,他觉得浑身像触了电似的,在整个会面过程中,一直很不自在,不得不强作镇静。不过,尽管他为人不坏,应该承认,要是他的情敌是一个风流潇洒、翩翩年少的小伙子,他的不快也许还会更大。他跟卡苏朋先生相比,毫不自惭形秽,他只是不能理解,多萝西娅怎么会落入这种可悲的幻想中。他的屈辱由于跟同情混合在一起,因此失去了一定的悲痛成分。
詹姆士爵士对自己说,他已经把她完全丢开,因为她像苔丝狄梦娜 [60] 一样刚愎任性,把一门明明是天作之合的美满婚姻置之不顾,然而,想到她居然许嫁给卡苏朋先生,他仍不能无动于衷。他抱着这种观念,第一次看到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忽然想起,他对这事也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布鲁克实在是罪魁祸首,他应该出面拦阻。那么谁能规劝他呢?也许现在还不算太晚,至少可以推迟结婚的时间。他回家时,拐进了教区长府,要见卡德瓦拉德先生。很巧,教区长正好在家。客人给请进了书房,那里各种钓鱼用具挂得琳琅满目。但教区长本人却在隔壁一间小屋子里,正忙于用旋盘车渔具,他叫从男爵过去。两人是好朋友,全郡没有一个地主跟教士相处得这么融洽,这个突出的事实,只要瞧他们脸上那副和蔼可亲的神气,便可一目了然。
卡德瓦拉德先生是大个子,嘴唇厚厚的,脸上挂着亲热的笑容。他的外表朴实无华,有些粗犷,但神态安详,泰然自若,流露出一种感人的忠厚气质。他有些像阳光下一片苍翠欲滴的青山,使你眼前仿佛豁然开朗,尘念顿消,还为自己的私心杂念感到可耻。“哦,近来好吗?”他说,伸出了一只不便握的脏手,“很抱歉,好久没见到你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好像心事重重呢。”
詹姆士爵士额上似乎起了皱纹,眼角旁隐隐有些愁容。他答话时,仿佛还故意加强了这副表情。
“这都是布鲁克干的好事。我确实认为,应该有人去提醒他一下。”
“什么事?是他打算参加竞选吗?”卡德瓦拉德先生说,没有停手,继续把刚车好的绕线轮安装在钓竿上,“我不相信他真会干。不过如果他喜欢干,这有什么不好?凡是反对辉格党的人,都应该高兴,因为他们没有把最厉害的人抬出来。他们用我们这位老朋友布鲁克的脑袋作攻城槌,是砸不坏我们的宪政的。”
“哦,我不是谈这件事,”詹姆士爵士说,他放下帽子,坐进椅子之后,露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开始抚摩他的小腿,端详他的靴底,“我是指这桩亲事。我说他不应该让这么年轻的一个小姐嫁给卡苏朋。”
“卡苏朋又怎么啦?我看只要女孩子喜欢他,那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她还太年轻,不明白她应该喜欢什么。她的监护人理应出面劝阻。他不能放任不管,让事情这么匆匆忙忙作出决定。卡德瓦拉德,我真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一个也有女儿的人,居然对这种事可以漠不关心,何况你还算是有良心的呢!我要求你郑重考虑这件事。”
“我不是跟你打哈哈,我已经够郑重的了,”教区长说,露出了一丝叫人受不了的满不在乎的微笑,“你简直像埃莉诺一样糟糕。她老是跟我纠缠,要我去教训布鲁克。我提醒她,当初她嫁给我,她家里的人也拼命反对这门亲事呢。”
“但是你看一看卡苏朋,”詹姆士爵士气呼呼地说,“他应该有五十岁了,早已日薄西山,我真不相信,他还有几年好活。你瞧瞧他那两条腿啊!”
“你们这些年轻漂亮的小伙子活该倒霉!别以为整个世界都是你们的。你们不了解女人。她们并不把你们看得那么了不起,倒是你们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埃莉诺一直对她的姊妹们说,她嫁给我,就因为我生得丑。你瞧,我的丑居然战胜了她的精明强干,这实在不可思议,十分有趣。”
“你!一个女人爱上你是毫不足怪的。这不在于美丑问题。我可不喜欢 卡苏朋。”这是詹姆士爵士最强有力的表达方式,意思是说,他瞧不起这个人的人品。
“为什么?他有什么不好,你要反对他?”教区长说,放下了绕线轮,把两只大拇指插在袖孔里,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詹姆士爵士踌躇了一会儿。他一向如此,要他谈理由,他便有些为难。他似乎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不讲,别人就不明白,因为他的想法是合情合理的。最后他说道:
“我想,卡德瓦拉德,他有没有一颗心?”
“当然有。我不是指那种感伤的东西,我是说一颗健全的心,这点 你可以放心。他对待穷苦的亲戚很不错,有几个妇女得到过他的津贴,他还花了不少钱,培养一个年轻人。卡苏朋对自己认为公正的事,是肯身体力行的。他母亲的姊姊嫁了一个不相称的丈夫——我想,那是一个波兰人——走了错路,总之,家庭跟她断绝了关系,取消了她的继承权。要不是那样,卡苏朋不会那么有钱,至多一半吧。我相信,后来是他主动找到了那些表亲,想看看他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老实说,这不是每个人都办得到的。你 办得到,彻泰姆,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到。”
“我不知道,”詹姆士爵士说,脸色有些变了,“这种事,我倒不能保证一定做得到。”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道:“卡苏朋那么做,当然是对的。但一个人尽管愿意公正行事,仍可能只是一部没有灵魂的法典。一个女人跟他一起不可能幸福。我认为,如果一个姑娘那么年轻,像布鲁克小姐那样,她的亲友就应该挺身而出,加以劝阻,免得她干出蠢事。你笑了,因为你以为这是由于我自己看上了她。但我可以拿荣誉担保,不是这样。假如我是布鲁克小姐的弟兄或伯父,我同样会这么想。”
“好吧,那你预备怎么办呢?”
“我得说,这门亲事应该等她成年以后再作决定。我敢保证,要是那样,这就不会成为事实。我希望你的看法跟我一致,也就是说由你出面跟布鲁克谈谈。”
詹姆士爵士刚说完那句话,就站了起来,因为他看到,卡德瓦拉德太太正从书房走来。她携着女儿的手,那个女儿是最小的,大约五岁,一进门,马上奔到父亲身边,在他膝上占了一个舒适的座位。
“我听到了你在讲什么,”妻子说,“但你的话对汉弗莱一点用处没有。只要他能钓到鱼,别人怎样,他可以一概不管。卡苏朋庄园上有一条溪水,可以钓到鲑鱼,但卡苏朋自己并不想钓鱼,那么还有比他更好的人吗?”
“对,这话有些道理,”教区长说,又露出了他那种温和而怡然自得的微笑,“一个人有一条产鲑鱼的溪水,那是了不起的优点呢。”
“说正经的,”詹姆士爵士道,他的烦恼还没有消失,“要是教区长肯为这事讲几句话,你认为顶用吗?”
“算了,我早对你讲过他会怎么说,”卡德瓦拉德太太答道,扬了扬眉毛,“我已经尽了责任,不想再在这门亲事中插手。”
“首先,”教区长开口了,神色是严肃的,“认为我能说服布鲁克,使他照我的话办,那是毫无根据的瞎讲。布鲁克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像一团面糊,放在什么模子里就是什么形状,不可能固定不变。”
“只要他固定一段时间,就可以推迟婚期了。”詹姆士爵士说。
“但是,亲爱的彻泰姆,为什么我要运用我的影响,做不利于卡苏朋的事呢?除非我完全相信,我这么做对布鲁克小姐是真正有利的,可我目前还不能相信这点。据我所知,卡苏朋不是坏人。我对他那些齐苏特拉 [61] 和食人鬼等等不感兴趣,但他对我的钓竿钓钩也不感兴趣。至于他在天主教问题上采取的立场,那是我没有料到的。但他对我一直很客气,我觉得我何必破坏他的好事。我能说的只是,布鲁克小姐跟他在一起,比跟其他任何人在一起,可能更愉快一些。”
“汉弗莱!你实在叫我听不下去了。你知道,你宁可蹲在篱笆旁边吃饭,也不愿跟卡苏朋单独坐在一起。你们两人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呢。”
“这跟布鲁克小姐嫁给他有什么相干?她不是为了使我高兴才嫁他的。”
“他的身体里没有一滴真正的人的血液。”詹姆士爵士说。
“对。要是把他的血放一滴在显微镜下观察,恐怕里边全是分号和括弧。”卡德瓦拉德太太说。
“他为什么不去出他的书,偏要来结婚?”詹姆士爵士说,认为他的义愤表现了英国世俗绅士的高贵情操。
“嘿,他做梦也在想他的脚注,它们把他的头脑搞得乌烟瘴气。据说,他吃奶的时候就在给《小拇指大王》 [62] 作摘要,从此以后做了一辈子摘要。啐!就是这么一个家伙,汉弗莱说一个女人跟着他可以得到幸福。”
“可他正是布鲁克小姐喜欢的人呢,”教区长说,“我不想自作聪明,认为我理解每一位小姐的爱好。”
“但如果她是你的千金呢?”詹姆士爵士说。
“那就另当别论啦。但现在,她不是 我的女儿,我没有责任进行干预。卡苏朋并不比我们大多数人差。他是个有学问的教士,从没玩忽职守。有个过激派人士在米德尔马契发表演讲,称卡苏朋为冬烘先生,书蠹牧师,称弗雷克是造房子牧师,讲我是钓鱼牧师。说老实话,我看不出我们谁比谁好,或者谁比谁坏。”最后他照例温和地笑笑。任何对他的嘲笑,他都觉得挺有趣。他个子大,气量也大,对一切马马虎虎,不以为意,从来不想自找麻烦,多管闲事。
很清楚,指望依靠卡德瓦拉德先生干预布鲁克小姐的亲事,是办不到的。詹姆士爵士觉得,只能眼睁睁看她走上歧途,未免有些伤感。不过他的良心不坏,对多萝西娅建造村舍的计划,没有就此撒手不管。毫无疑问,这种坚持到底的精神,是维护他的尊严的最好办法,只是骄傲可以促进我们的慷慨,却不能使我们真正变为慷慨,正如虚荣不能使我们真正变得聪明一样。现在多萝西娅已充分理解詹姆士爵士对她的态度,因此,他在恪尽地主责任方面,尽管起先只是出于对一位情人的殷勤讨好,但现在仍能坚持不懈,这种公正精神还是赢得了她的赞赏,她为此感到的愉快,哪怕就她目前的幸福心境而言,也是不可低估的。也许,除了卡苏朋先生,或者不如说,除了那位博学之士在她心头激起的交响乐,那种由她憧憬的美梦、她充满敬意的信任和热烈的自我献身精神所组成的交响乐以外,她最感兴趣的就是詹姆士爵士的村舍了。这样,在好心的从男爵后来几次的拜访中,当他开始向西莉亚流露一些情意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跟多萝西娅的谈话,变得越来越轻松了。她现在无拘无束,对他已不存任何芥蒂,他也逐渐发现,在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没有任何感情需要隐匿或诉说时,他们那种开诚布公、融洽无间的友谊多么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