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先生:每一天都可以成为吉日良辰,
给你带来恩爱和睦的生活。
乙先生:此言极是,日历上本无不祥的日子,
有了爱就能结成姻缘,哪怕死
也是甜蜜的,如果它像波浪滚滚而来,
他们仍会紧紧拥抱在一起,
看到的不是死,而是永不分离的生。
一月中旬,卡苏朋夫妇从蜜月旅行回到了洛伊克庄园。他们在门口下车时,天空正飘着小小的雪花,第二天早上,多萝西娅从更衣室走进我们知道的那间青绿色起居室,只见漫长的林荫道两旁,挺拔的菩提树耸立在白茫茫的土地上,天空阴霾沉寂,白花花的树枝伸展在它的下面。远处的平原蜷缩在一片白色中,单调的阴云低低压在它的上面。连屋里的家具似乎也缩成一团,比她先前看到的显得凄凉了。挂毯上的鹿更像幽灵一般,伫立在阴森森的青绿色世界中。排列在书架上的一册册纯文艺作品,仿佛也只是徒具书籍外形的一具具僵尸。壁炉里,干燥的栎树枝在铁架上熊熊燃烧,只有它带来了生机和温暖,与周围的气氛不太协调,就像多萝西娅本人一样。她进屋时,手里拿着几只红皮小匣子,里边装的便是送给西莉亚的浮雕宝石。
她早上刚梳洗过,显得容光焕发,这是健康的青春才有的光辉。她那盘成圆圈的发辫,那淡褐色的眼睛,都像宝石一般在熠熠生光;她的嘴唇散发出殷红温暖的活力,她的喉咙洁白而富有朝气,露出在皮毛的另一种白色上面,而纯白的皮毛围绕着她的脖子,然后沿着青灰色长衣向下伸展,与她本人相似,给人以一种柔和的感觉,只是在她身上,这种柔和与纯洁糅合在一起,因而格外可爱,它与外面那种凝固的、洁白的冰雪世界不同。她把浮雕宝石匣放在弓形窗口的桌上时,立即给窗外那个银装素裹的天地吸引住了,不觉把手按在匣上,对着那一片沉寂的白色出神。
卡苏朋先生一早起身,就喊心跳得厉害,此刻正在图书室里接见他的副牧师塔克先生。西莉亚随时可以到达,因为她是女傧相,又是新娘的妹妹。接着而来的几个星期,便将忙于新婚期间的交际应酬,在生活的这个转折阶段尚未过去以前,一切自然仍得符合婚姻的幸福观念,显得喜气洋洋,但它带给人的是一种繁忙而空虚的感觉,似乎这场美梦,连做梦的人也开始怀疑了。她对婚后生活的义务,以前曾设想得那么伟大,如今好像跟那些家具,那一片白茫茫的自然景色一起,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她曾经指望在亲密无间中,共同攀登的明朗的高峰,如今甚至在她的想象中也难以看到了。把一位博学的长者作为心灵寄托的美好愿望开始动摇,变成了不安的挣扎,眼前出现的只是一些怵目惊心的不祥预兆。那种能积极发挥妻子的作用的日子,那种既能协助丈夫,又能提高自己的生活意义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得实现呢?也许永远不会实现,不会像她原来想象的那样了,但它还是会以另一种方式到来。在经过庄严宣誓之后建立的这种共同生活中,义务将以新的形态出现,给人带来新的启示,也赋予妻子的爱以不同的含义。
现在,她的面前是一片雪地和阴沉低垂的苍穹,那窒息沉闷的贵妇人世界,在那里,一切都有人替她做,一切都不用她动手,在那里,与丰富多彩的生活的联系,只能当作一种痛苦的憧憬,保存在内心,它不是来自外界的真实感受,也没有什么需要她花费力气。“我应该做什么呢?”“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亲爱的。”——这就是自从她不必在早上攻读功课,不必在讨厌的钢琴上练习愚蠢的旋律以来,她那段短暂的生活历程。结婚本来应该是走向有益的、必要的活动的阶梯,然而它并没有使她从名门淑女无所事事的压力下解脱出来。她有过多的闲暇,可是她的温情却没有用武之地,她甚至失去了沉思的欢乐。她那充满活力、跃跃欲试的青春,遭到了精神上的禁锢,这与那阴冷、单调、狭隘的冬日景色,那蜷缩的家具,那从不打开的书,那仿佛见不得阳光的、苍白空虚的世界中那头幽灵似的鹿,是完全一致的。
多萝西娅眺望窗外的时候,起先并没感到什么,只是心头有些厌烦消沉。但后来出现了痛苦的回忆,她转身离开了窗口,在屋里来回走动。将近三个月以前,她第一次见到这间屋子时,活跃在她心头的那些思想和希望,这时再度出现在她的面前,但它们只剩下了回忆,而她像我们评判已成为历史陈迹的往事一样评判着它们。她觉得,一切事物的脉搏似乎都不如她的强烈,她的宗教信念也只是孤独的呼声,一种摆脱噩梦的挣扎,可是在这过程中,她的目标一个个枯谢了,萎缩了,消失了。这间屋子里可以记得的一切,都失去了它们的魅力,像没有点灯的透明画那么死气沉沉。后来她那恍惚不定的目光,又接触到了那几幅小画像,她终于在这里看到了蕴藏着新的气息和新的意义的事物,那便是卡苏朋先生的姨母朱丽亚,那个在婚姻上遭逢过不幸的女子,威尔·拉迪斯拉夫的祖母的画像。在多萝西娅的想象中,它变得有了生命——那张秀丽的少女的脸上,还流露出坚持己见的神情,那种难以理解的独特气质。那么,只是她的亲友们认为她的婚姻不幸,还是她自己也终于发现这是一个错误,因而在夜深人静、凄凉寂寞的时刻,尝尽了眼泪的苦味呢?从第一次看到这幅画像以来,多萝西娅仿佛走过了一段多么漫长的道路啊!她对它产生了一种新的友谊,似乎它准备听她的诉说,知道她在看它一般。这个女人,她也在婚姻上经历过灾难。不仅如此,现在那红晕似乎变深了,嘴唇和下巴似乎变大了,头发和眼睛似乎在发出闪光,那张刚毅的脸向她微笑着,那凝视的目光正对着她,似乎要告诉她,她那眼睑的极其细微的活动,使她变得那么有趣,不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和各种猜测。这鲜明生动的幻觉,像欢乐的光芒一样,照亮了多萝西娅,她觉得自己笑了,旋转身子,坐了下去,仰起了头,仿佛面前有个人在跟她谈话。但是在她沉思的时刻,笑容又消失了,最后她大声说道:
“啊,这么讲太残酷了!多么伤心……多么可怕哟!”
她倏地站了起来,走出房间,沿着走廊匆匆跑去。她再也忍耐不住,她得去找她的丈夫,她要问他,她究竟能为他做些什么。也许塔克先生已经走了,卡苏朋先生一个人在图书室里。她仿佛觉得,只要她看到,她一去,她的丈夫感到愉快,那么她一个早晨的悲哀便可化为乌有。
但是她刚走到黑油油的栎木楼梯口,就看见西莉亚上楼来了,楼下站着布鲁克先生,正在跟卡苏朋先生互相寒暄问好。
“多多!”西莉亚用她那种平静的、慢条斯理的声调说,然后跟她的姊姊亲吻,没有再讲什么,姊姊用双手搂住了她。我想,她们大概都偷偷哭了几声,多萝西娅这才跑下楼梯,迎接她的伯父。
“我不必问你好不好了,亲爱的,”布鲁克先生吻过她的额角以后说,“我看得出,罗马使你很愉快,幸福的旅游生活,壁画,名胜古迹……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哦,看到你回来,我真是太高兴了,现在你对艺术一定大开眼界了吧?但是卡苏朋气色不太好,我刚对他说来着,你知道,有一点苍白。休假期间还刻苦钻研,实在太用功了。有一个时候我也那样,”布鲁克先生仍握着多萝西娅的手,但转过脸去对卡苏朋先生说道,“拼命研究地形学,古迹,寺庙等等,我认为我找到了一条线索,可我发现,它会使我陷了进去拔不出来,结果还是一事无成。你知道,那种事你走多远也走不到底,最后仍毫无收获。”
多萝西娅转过眼睛去,端详丈夫的脸,心里有些担忧。她想,那些阔别之后重又会面的人,可能在他脸上看到了她没有察觉的变化。
“不必害怕,亲爱的,”布鲁克先生说,发现了她的表情,“多吃一点英国的牛羊肉,马上可以恢复正常。为阿奎那的画像作模特儿,苍白一点倒是完全合适的——你知道,我已收到你们的信啦。不过,说真的,阿奎那的著作过于晦涩,是不是?现在还有谁读他的书?”
“确实,他那些书不是为肤浅的人写的。”卡苏朋先生回答,对这些不合时宜的问题表现了庄严的容忍精神。
“伯父,你喜欢在自己屋里用咖啡吧?”多萝西娅说,挽回了这个僵局。
“是的。你应该去找西莉亚,你知道,她有重要消息告诉你呢。我把一切都让她自己讲。”
那间青绿色起居室由于西莉亚坐在那里,显得明朗多了,她跟她姊姊一样穿着皮外衣,正在端详浮雕宝石,脸色平静,似乎很满意。这时,谈话转到了别的题目上。
“你觉得,上罗马度蜜月旅行很有意思吗?”西莉亚问,露出了娇嫩的红晕,多萝西娅早已习惯,知道有时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引起她这种反应。
“这不是对所有的人都合适的,比如对你就不合适,亲爱的。”多萝西娅平静地说。她上罗马度蜜月旅行的感受,恐怕谁也不会知道。
“卡德瓦拉德太太说,人们结婚以后,跑那么老远去旅行,实在不值得。她说,他们彼此一定会厌烦得要死,又不能像在家里一样舒舒服服吵架。彻泰姆夫人说,她当年是上巴思的。”西莉亚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仿佛那些红晕
随着心中起伏的思潮在来来去去,
担当传递信息、往返奔波的使节。
看来,西莉亚的红晕与平时不太一样。
“西莉亚!发生了什么事?”多萝西娅问,声音中充满着姊妹的深情,“你真的有什么重要消息告诉我吗?”
“那是因为你出门了,多多。除了我,詹姆士爵士找不到谈天的人。”西莉亚说,眼眸中出现了一种调皮的神气。
“我明白了。那正是我一向希望和相信的。”多萝西娅说,用双手捧住妹妹的脸,有些忧虑地望着她。西莉亚的婚事在她眼中,似乎变得比平常严重了一些。
“这只是三天以前决定的,”西莉亚说,“彻泰姆夫人待我十分和气。”
“你很愉快吗?”
“是的。我们目前还不会结婚,因为许多事还没准备好。我也不希望匆匆忙忙结婚,我想,目前定了亲就成了。至于结婚,那留到以后什么时候都行。”
“我相信,这亲事对你非常合适,咪咪。詹姆士爵士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人。”多萝西娅热情地说。
“他仍在为那些农舍奔忙,多多。等他来了,他会讲给你听的。你见到他会高兴吗?”
“当然会。你怎么能这么问我?”
“我只是怕你也变得太有学问了。”西莉亚说,似乎认为卡苏朋先生的学问是一种潮湿的气体,到了一定的时候,也会渗入他左右的人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