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别人的才能无法使我喜
欢。我自己的独到之见不幸又无人赏
识,我得到安慰的源泉也就干涸了。
——高尔德斯密斯 [15]
多萝西娅回到洛伊克后,过了几个星期,一天早晨……但是为什么老是讲多萝西娅呢?难道在这件婚姻中,只有她的观点值得一谈吗?我反对把我们的全部兴趣,我们为理解现实而作的全部努力,集中在那些即使难免烦恼,仍显得容光焕发的年轻人身上,因为这些人也是会衰老的,他们也会尝到年老的、绝望的痛苦,而我们却在促使人们忽视这一切。尽管西莉亚讨厌那双眨巴的眼睛,那两颗白色的痣,尽管詹姆士爵士精神上受不了那种萎缩的肌肉,但卡苏朋先生也有他紧张的思想活动,内心的饥渴,正如我们大家一样。在结婚上,他没有任何越轨行为,他做的一切都是社会所准许的,他们是正式的花烛夫妻。那时他觉得,他的婚姻大事不宜再拖了,他考虑,一个有地位的男子要娶妻子,就该慎重选择,务必物色一位年轻美貌的小姐——越年轻越好,因为比较容易教育,也比较听话——不仅得门当户对,而且要有坚定的宗教原则,贞洁贤惠,聪明伶俐。对这样一位小姐,他可以在结婚时授予她丰厚的财产,为她的幸福作出最好的安排,而作为这一切的报答,他可以得到家庭的温暖,并在身后留下自己的子嗣,这对于男子是十分必要的,它可以成为十六世纪十四行诗作者的题材。当然,从那时以来,时代变了,十四行诗作者不再需要卡苏朋先生的爱情故事。再说,他需要留下的,主要是自己的神话大全,它还没有完成,但结婚同样也是必须完成的一件人生大事,他知道,他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世界在他眼中正在逐渐暗淡,他感到孤独,因此再也不能迟疑不决,必须当机立断,尽快取得夫妇生活的乐趣,免得错过时机,后悔莫及。
他见到多萝西娅以后,相信他找到的已超过了他的要求。她确实既可以做他的配偶,又可以做他的助手,使他省却雇佣秘书的麻烦,当然,他还没有雇过秘书,他不信任这些人(卡苏朋先生敏感的神经使他觉得,他必须表现坚强的意志)。上天是仁慈的,给他提供了一位他所需要的妻子。这个谦逊的少女有着女性的纯洁和温存,虚心而又聪明,这样一个妻子必然会把丈夫的意志放在第一位。至于上天在把布鲁克小姐介绍给卡苏朋先生时,是不是对她也同样关怀,这一点他可以不必考虑。社会也从未提出过这种荒谬要求,要一个男子不仅想到一个少女应该具备什么条件,才能使他幸福,也想到他自己应该具备什么条件,才能使这个可爱的少女也得到幸福。仿佛一个男子不仅有权选择妻子,也有权为他的妻子选择丈夫似的!或者仿佛他的责任只是要通过他本人,让他的子女取得一位可爱的母亲!因此当多萝西娅热情洋溢地接受他的求婚时,他认为这是完全自然的,他相信,他的幸福生活即将从此开始。
在他以前的生活中,他没有品尝过多少幸福的滋味。要体验高度的欢乐,必须具备坚强的体魄,否则就得有热烈的心灵。卡苏朋先生从来没有强壮的体格,他的心灵虽然敏感,却缺乏热情,它没有足够的活力,不能使自我意识迸发出热烈的恋情,它诞生在一片沼泽中,只得在那里徘徊挣扎,向往着飞翔,可是从来长不出翅膀。他的体验带有可怜的性质,可是他又不愿让人说他可怜,他最怕的是给人知道他可怜:这正是那种外强中干、气量狭隘的敏感心理,它没有充沛的精力,不能把多余的热量转化成同情,它关心的只是自己,或者充其量只是为个人的得失担忧,以致一有风吹草动,便像游丝一般战栗不已。卡苏朋先生的顾虑是很多的;他能够严格地克制自己,他也决心做一个符合标准的正人君子,他要求自己从公认的准则看来,都无懈可击。在行动上,他也确实达到了这些目的。但是要使他的《世界神话索隐大全》同样无懈可击,却并非易事,它的困难像铅一样压在他的心头。至于那些小册子——他称它们为“副产品”——他是用它们来测验读者的反应的,它们构成了他研究过程中小小的里程碑,然而它们的重要意义远远没有获得应有的评价。他怀疑,这些书副主教根本没有看,布兰斯诺斯 [16] 的权威们对它们究竟怎么想,他也感到忧虑和怀疑;他还痛苦地相信,他的老朋友卡普就是那篇批评文章的作者,这篇文章,卡苏朋先生一直锁在书桌的小抽屉内,它的每一句话也保存在他的记忆的黑房子里。他必须经常与这些沉重的印象搏斗,它们带来的苦闷是希望过高的结果——他对自己的著书立说那么重视,一旦失去信心,恐怕连他的宗教信仰也会动摇,而那本尚未写成的《世界神话索隐大全》是他的唯一安慰,看来,基督徒永生的希望也得靠那本书的永生才得实现。从我来说,我对他十分同情。不论如何,这不是一种轻松的命运,因为具备了我们所说的高深教养,却无法从中得到享乐,望见了广阔无垠的前景,却不能超脱琐碎的烦恼和战栗,始终觉得光荣可望而不可即,始终不能体味到自豪的欢乐,从而使思想变得活跃,感情变得奔放,行动变得朝气蓬勃,只能夜以继日地埋头在故纸堆中,寻章摘句,管窥蠡测,既野心勃勃,又胆小如鼠,顾虑重重,目光如豆。我想,哪怕当上教长,甚至主教,卡苏朋先生的沉重心境也不会有多大改善。难怪有个古希腊人说,在大面具和喇叭筒后面 [17] ,我们那可怜的小眼睛必然仍像平时一样窥视着,我们那胆怯的嘴唇也多少仍处在不安的戒备状态。
这种心理状态是二十多年来形成的,这种情绪也已扎根在心灵深处,现在卡苏朋先生却要靠与一位可爱的少女的结合,在这片瘠土上播种幸福。但是甚至在婚前,我们看到,他已发现,一种新的忧郁渗入了他的意识,因为他明白,那新的福音对他说来并不是福音。他的心还向往着旧的、容易适应的习惯。他在家庭生活中越是深入一步,那种履行本分、遵守礼节的意识,也越是凌驾于其他一切满足感之上。婚姻像宗教和学问一样,不,像著作活动本身一样,是注定要变成一种外在要求的,而爱德华·卡苏朋必须模范地履行这一切要求。但他并不甘愿,哪怕按照他婚前的打算,他应该让多萝西娅参与他的研究活动一事,他也一再考虑,拖延不决,要不是她再三敦促,恐怕永无实现之日。但她毕竟成功了,她使他明白,让她及早走进图书室,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应该在那里取得一席位置,不论从事朗读或抄写都可以。这件事比较顺利地解决了,因为卡苏朋先生刚好想到了一个主意,要写一篇新的“副产品”,这是论述埃及秘传教义一些新发现的小文章,根据这些发现可以纠正沃伯顿 [18] 的某些见解。这里涉及的材料也很多,但还不至于漫无边际,文字也不太艰深,要便于布兰斯诺斯的人,以及不太博学的后代人的阅读。这类小里程碑式的文章,总是使卡苏朋先生感到不安,因为大量的引文,或者对立的论证词句在他头脑里发出的互相抵触的音响,都会造成理解上的困难。何况一开头,总得有几句拉丁文的献词,写什么,他心中还一点没有数,只能说,这绝不是献给卡普的,因为有一件事,卡苏朋先生至今仍心有余悸,那就是有一次,他写了一句献给卡普的话,竟把动物界的这位成员列为viros nulloaevo perituros [19] ,这个错误自然贻人口实,哪怕到了下一代,还难免传为笑柄,至于目前,甚至会使派克和坦奇之流也自鸣得意,暗暗发笑。
这样,当前正是卡苏朋先生最忙碌的时期之一。我开头没有讲完,这天早晨多萝西娅要上图书室跟他一起工作,而他是在那儿单独用早餐的。这时西莉亚已是第二次访问洛伊克,但也可能这是她婚前的最后一次。现在她坐在客厅里等候詹姆士爵士的到来。
多萝西娅已经懂得观察丈夫的脸色,她发现,在这屋里,早上的雾似乎比刚才更浓了。她没有做声,向自己的桌子走去,这时,他开口了,声音显得那么冷漠,仿佛他是在履行一项不愉快的责任:
“多萝西娅,这儿有你的一封信,那是附在给我的信中的。”
信一共两张纸,她立刻看了看署名。
“拉迪斯拉夫先生!他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呢?”她喊道,是一种高兴而惊讶的口气。接着,她望着卡苏朋先生,又道:“但我想象得到,他写信给你谈些什么来着。”
“如果你想看,信在这儿,”卡苏朋先生说,用笔指了指信,绷紧了脸,没有瞧她,“不过我得声明在先,信上所提前来做客的事,我不得不予以拒绝。我相信,我希望获得一段完全平静的时期,摆脱这以前我不得不忍受的各种干扰,这要求应该是无可非议的。尤其是有些客人,他们生活散漫,又好活动,他们的到来使我感到疲劳。”
多萝西娅和丈夫自从在罗马发生小小的争执以后,还没有再冲突过,那次争执在她心灵上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以致她宁可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让它爆发。但现在,她的丈夫似乎认为,他所不欢迎的拜访正是她所盼望的,这种恶意的推测,以及他为了防止她发出任性的抱怨而作的毫无来由的辩白,都像针一样深深刺痛了她,使她不能沉默,置之不理。以前她想过,她可以对约翰·弥尔顿百般忍耐,但是她从没想到,他会这么对待她。一时间她只觉得,卡苏朋先生处事愚昧荒谬,极不公正。怜悯这个“新生儿”本来一直在抑制着她内心的风暴,这一次却没有使她“跨越这堆怒火”。她一开口,那声调就使他吃了一惊,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她,他遇到的是一对炯炯发光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把莫须有的罪名加在我的身上,好像我希望做你所不乐意做的事?你对我讲话的口气,似乎你是在应付一个反对你的人。如果我不顾你的好恶,只顾自己,那至少应该等我有所表示以后,你再说也不迟。”
“多萝西娅,你性子太急了。”卡苏朋先生回答,心情有些激动。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还太年轻,缺乏作一位贤惠的妻子的条件;要不,就是她太浅薄,太平凡,对一切都自以为是。
“我认为,这是你先急躁,是你对我的情绪作了错误的估计。”多萝西娅说,仍是那样声色俱厉。她的火气还没有消失,她认为,她的丈夫不向她道歉,那是他不讲道理。
“多萝西娅,请你别说了,我不想再谈这件事。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作这种争论。”
说完,卡苏朋先生把笔蘸了蘸墨水,仿佛又要动手书写,然而他的手哆嗦得厉害,写的字简直认不清楚。有些答复想遣走愤怒,结果并没有把它遣送出境;明明感到真理在自己一边,却企图淡然处之,回避争论,这在夫妇之间甚至比在哲学辩论中更不容易做到。
拉迪斯拉夫的两封信,多萝西娅连看也没看,她走回自己的座位,让它们留在丈夫的书桌上。她心头的轻蔑和愤慨,使她不愿读这些信,正如我们遭到怀疑,被认为卑鄙贪婪的时候,我们会把引起这种怀疑的东西当作废物一般扔开。其实,她丈夫讨厌这些信的微妙原由,她丝毫也不理解,她只知道,它们使他侮辱了她。她立即开始工作了,她的手一点也不抖,相反,在书写前一天他交代她抄录的那些引文时,她觉得自己的字迹很漂亮,她仿佛看到了她正在抄写的拉丁文的结构,因而对它们的理解也比平时明确了。她的愤怒中包含一种优越感,但现在它已随着遒劲的笔触逐渐消失,并未在内心凝结成清晰的语言,宣称那个一度显得和蔼可爱的“亲切的天使长”,其实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浊物。
这种心安理得的状况,延续了大约半个小时,多萝西娅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的桌子,但这时她突然听得啪的一声,一本书掉到了地上,她赶紧扭转头去,发现卡苏朋先生扑在书架的小梯子上,似乎浑身非常难受。她一跃而起,马上跑到他的面前,显然,他的呼吸十分急促。她跳上一张凳子,使自己靠近他的胳膊弯,用发自整个内心的温柔而惊恐的声音说道:
“亲爱的,你能靠在我的身上吗?”
他没有反应,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只是喘气,这样过了两三分钟,但这两三分钟在她看来却那么漫长。最后,他挪下了三级,向后一仰,倒在多萝西娅拉到梯子脚下来的一张大椅子上。他不再喘气,但还是没有一点力气,似乎即将昏迷。多萝西娅使劲按铃,接着卡苏朋先生给扶到了睡椅上。他没有昏厥,逐渐苏醒了。这时詹姆士爵士来了,他一进门厅已得到消息,知道卡苏朋先生“在图书室里昏倒了”。
他思想中的第一个反应是:“我的天呐,果然不出我的预料!”如果他的先见之明能够表达得更具体一些,他也许会说,“昏迷”正是这种意外事故的必然表现。他问报告消息的男管家,有没有请医生。男管家以前从未听到他的主人要请医生,但现在恐怕应该请一位医生了吧?
詹姆士爵士走进图书室时,卡苏朋先生已能够表示一点日常的礼貌了,但多萝西娅惊魂未定,一直跪在他旁边啼泣,现在站起身来,也提出应该派人去请医生。
“我劝你请利德盖特,”詹姆士爵士说,“我母亲请他看过病,认为他精通医术。自从我父亲故世后,她一直埋怨医生没有用呢。”
多萝西娅向丈夫征求意见,他做了个手势,表示同意。这样,她才派人去请利德盖特先生,他来得异乎寻常地快,因为派去的是詹姆士·彻泰姆爵士的仆人,他认识利德盖特医生,发现他正牵着马,挽着文西小姐,在洛伊克大路上步行。
西莉亚在客厅里,对这场风波一无所知,后来还是詹姆士爵士告诉她的。他听多萝西娅谈了经过以后,不再认为那是昏厥,但依然认为带有“那种性质”。
“可怜的多多,这太可怕了!”西莉亚说,尽管她自己非常幸福,还是不免感到忧虑重重,詹姆士爵士捧住了她的两只小手,它们握得紧紧的,像小小的蓓蕾包在两片大萼片中,“卡苏朋先生要是病了,那太糟了。不过我从来不喜欢他。我觉得他没有真心真意爱多萝西娅,可是他应该真心真意爱她才对,因为我相信,除了她,没有人肯嫁给他,你说是吗?”
“我始终认为,你姊姊这么牺牲自己是毫没来由的。”詹姆士爵士说。
“对。但是可怜的多多做的事总是跟别人不一样,我想她永远不会跟别人一样。”
“她是一个高尚的女子。”忠心耿耿的詹姆士爵士说。他刚才还对她的为人获得了新的印象,亲眼看到,多萝西娅怎样把温柔的胳臂伸到丈夫的脖颈下,带着说不出的忧郁凝视着他。他当然不知道,这忧郁中包含着多少悔罪的心情。
“是的,”西莉亚说,觉得詹姆士爵士能这么讲,的确难能可贵,可是他 跟多多在一起永远不会愉快,“我可以去看她吗?你觉得,她见了我会不会好一些?”
“我想,趁利德盖特没来以前,你正应该去看看她,”詹姆士爵士宽宏大量地说,“只是不要待得太久。”
西莉亚走后,他在那儿踱来踱去,回想到多萝西娅订婚之初,他原来的反应,他不免对布鲁克先生的隔岸观火又萌发了厌恶的情绪。要是卡德瓦拉德……要是每一个人都像他詹姆士爵士那样对待这件事,那么她的结婚也许就可以避免。让一个女孩子盲目地决定自己的命运,走上这条道路,却袖手旁观,不设法挽救她,这实在太岂有此理了。詹姆士爵士的不满早已不是为了自己,他与西莉亚的订婚,已医好了他心灵的创伤。但是他有骑士的正义感(不计私利地保卫妇女的利益,不是古老的骑士制度的理想光辉吗?),他的爱情遭到拒绝,并没有使他因此怀恨在心,它的死亡留下了甜蜜的香味,那飘忽不定的回忆,它像对神的祭献一样依附在多萝西娅身上。他依然是她的弟兄和朋友,怀着宽容和信任在看待她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