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舟正头疼妹夫事儿呢。
    白天明湛早找他说过话儿，“老李，听说李御史是你妹夫啊。朕让他回家养病，你没意见吧？”
    李平舟险些给明湛跪下，陛下您这是啥意思啊，连忙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焉敢有他意。何况陛下｜体恤老臣，李御史原就身子不大结实，趁此机会，好生将养，这都是陛下恩德。”
    “唉呀，原本想诈诈你，看李御史给我添堵有没有你份儿。”明湛笑嘻嘻剥了颗松子扔嘴里，“看来老李你是清白啊。”
    李平舟简直无语。
    他自认为见多识广，自德宗皇帝到明湛，已历经四任帝王，伺候了前三任帝到，到了明湛这儿，反倒是无所适从、力不从心了。
    虽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简帝心，不仅他，连他妈都简帝心。可只有李平舟自己知道，他这相当多苦逼。自明湛登基，李平舟这头就一把一把掉，到如今，他不得不学起那些头少妇人，戴起假，这样才能勉强梳起个髻。幸而外出入都戴着帽子，等闲也没人能瞧出他脑袋上头是真还是假。
    今天明湛又真真假假问他这些话，李平舟险些厥过去，手里被塞了一把东西，明湛摇摇晃晃走了。
    李平舟低头瞧，明湛是从荷包里抓了把松子儿给他。
    徐3自后头走来，眼睛斜扫，笑道，“李相深得陛下信赖，实羡煞下官哪。”都解衣推食了，饶是徐3也难免酸几句，羡慕倔老头子命好。
    李平舟分了徐3一半，俩半大老头儿一路走一路嗑，吐了一地松子壳儿。李平舟道，“陛下说今年官员禄米全折成银子，直接现银。”
    虽觉得陛下赏松子仁儿格外香甜，到底不再多说酸话，徐3便顺着李大人话道，“这样倒是省了不少事。”
    李平舟笑了笑，与徐3说起禄米与银子换算。
    好不容易打了吃干醋徐3，待到落衙，李平舟一迈进家门，就听说妹妹来了。李平舟正想着好生叮嘱妹妹几句，叫妹夫长久养病，哪知刚到母亲房外就听到妹妹怨怼之言，顿时怒上心头，出言冷喝。
    李氏给兄长吓一跳，回过神就是默默无语两行泪。
    李平舟冷眼扫过侍候丫环，李老太太已道，“丹朱，你先下去吧，外头守着，别让人进来。”
    丹朱施一礼，悄声退下。
    李老太太皱眉，斥女儿道，“你越没个规矩了，皇帝也是好随便议论！”
    李氏自知失言，只管低着抹泪。
    李平舟已母亲下坐下，问妹妹，“你来做什么？妹夫身上不好，你不家照看，倒回娘家来，是何道理？”
    李氏将手里帕子扭成一股儿绳，再旋着松开，低声道，“还不是为了你妹夫。”
    “病了就养着，我又不是大夫，找我能有什么用？”
    “大哥。”李氏嗔一句，“你妹夫病又不重，如今传倒像是怎么着似。”
    李平舟气不打一处来，恨声道，“既然没事，装哪门子病？又装给谁看！皇上都赐药了，叫他老实养着，别再自做聪明。”这要是皇上老娘老婆，有事儿没事儿装病什么，也能叫皇上多瞅几眼。自己妹夫跟皇上屁关系都没有，刚把皇上得罪个半死，接着装病，这不是现成把柄往皇上手里递么。
    李平舟咬牙，蠢都不足以形容那个蠢货！
    李氏含泪，去拽母亲衣袖，目露祈求。
    李老太太无奈，叹口气，先说女儿，“这事儿是女婿不对。”又问儿子，“你妹夫差事还不？听你妹妹说，你妹夫病不重，这要是好了，还能去做官不？”老太太出马，一针见血，李氏也忙认真倾听。
    李平舟叹，“皇上刚赐了药，您说，妹夫这病能不能好？再者，是妹夫自己递请假折子，这事儿，怨得了谁？”
    李氏泣道，“你妹夫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御史，当朝被骂狗血淋头，实羞于见人，方请了病假，想躲个羞。谁知今儿听你外甥说，皇上将你妹夫差使派了别人，这可如何是好。”
    “他都病了，一时半会儿当不了差，他那位子，每日不知多少事，自然要有人顶上。”李平舟缓声道，“你先让妹夫好生养着吧，这事，也急不得。”
    李氏是听了丈夫话，来娘家打听消息，听了兄长话，到底也不敢做让丈夫马上官复原职美梦，又啰嗦了两句，便回家了。
    待女儿走了，李老太太叹道，“你妹夫真是糊涂，怎么没与你商议一声？”
    李平舟没说话。
    李老太太不再操心女婿，她这一生经历了无数坎坷，丈夫早逝，儿子遭流，她看来，除死无大事，女婿顶多是罢官，算不得什么。李老太太笑道，“今天太后娘娘派了太监送来了帐本子。”
    “什么帐本子？”李平舟不解问。
    李老太太慈和面孔上露出一丝骄傲，笑道，“上次太后说开药堂，我不是捐了千两银子么。如今药堂可救了不少人，从药堂开张到这月十五帐，太后差人给我送了来。说是捐银千两以上都有一份帐目，还药堂外头张帖了一份儿。”
    “太后娘娘可真细致，咱们捐了多少银子，用了多少，都用哪儿，如今还剩多少，一样样清楚不得了。”李老太太笑，“其实哪里用这样，信不过谁，咱们也信得过太后娘娘。当初我要捐银子，你还不乐意，不说别，单是惠及老人这一样，就积了无数功德呢，比烧香拜佛都强。”
    见儿子脸色板板也不附和一二，李老太太就有些不大高兴，哼了一声，“我知道你想什么，觉得这药堂是我们这些女人开，不应该是不是？”
    “母亲，我可不敢做此想。”李平舟忙道，“我是想，那善仁堂如今去瞧病人都要排队呢，天下人都对太后心存感激，若是这药堂能开遍帝都，天下老人都能受惠了。”再奉承母亲一句，“这里头也有母亲一份儿辛劳呢。”
    李老太太笑，“都是太后娘娘主意好呢。”
    李平舟忍不住说一句，“皇上早云贵就提倡过药堂给穷人免费事，如今善仁堂不过是照葫芦画瓢而已。”不得不承认明湛虽然平日里不着调，办事一件赛一件漂亮。
    “皇上是个有仁心。”李老太太感慨，“要不，也想不出这样主意来，可见是真正把百姓放心上。你们朝廷做官，你又是这个倔性子，就怕遇上昏君，如今皇上仁德，你也算有时运。”
    明湛当然是个不错人。
    他生活简朴，且无不良嗜好，政务也算勤勉，关键是，此人绝不糊涂。虽然如今明湛颇让人摸不着头脑儿，可没人敢说明湛糊涂。
    真是笑话，皇室嫡支都不是其对手，使得明湛以镇南王世子身份被立为太子，从而登基。这样人，一举一动皆有其深意。
    朝廷中，只有人脑子，皆认为明湛这叫高深莫测。以至于李平舟打了妹妹后，大晚上还为明湛是否疑他事失眠。
    李夫人是李平舟妻，年纪也不轻了，本就有浅眠毛病，丈夫还床上翻来覆去烙饼没个消停，火气颇大抱怨，“你今儿是怎么了？平常沾炕即着，自打皇上登基，你怎么倒连觉都睡不着了。”
    若说平常女人，哪儿敢跟家里丈夫这样说话。李夫人李家地位着实不一般，想当初李平舟年轻时得罪了仁宗皇帝，也就是明湛爷爷，老婆——方皇后，被流放到岭南。这位李夫人将刚满周岁长子放家里交给婆婆看顾，自个儿收拾收拾就跟着丈夫去了流放之地，一住就是十几年，岭南又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相夫教子，夫妻同甘共苦，情谊非常。
    故此，李大人这等地位，家中竟只一位妻，三子三女，皆为嫡出。
    李夫人看丈夫自皇登基，天天累跟狗一样。别人做了相都是大权握、吃香喝辣，怎么到了自家这个，愁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呢。李夫人年纪大了，心疼老头子，故而，火气颇大。
    李平舟对妻子向来敬重，便将事与妻子说了。李夫人是个波辣女子，闭着眼睛道，“这也值得糟心，只要老爷问心无愧，管皇帝怎么想呢，大不了咱不当这个官儿就是了。”又迷迷糊糊安慰老头子，“要我说，皇上若真心疑你，就不会跟你说那些话。人家是皇上，犯得着动那些心眼儿，你看咱们讨债鬼妹夫，头一天得罪皇上，第二天就丢了官儿。皇上犯得着去受臣子气么？你想多了，再睡不着，咱还是去修河堤吧，这相做着，也没意思。”
    李平舟是以修何固堤闻名，他任河道总督长道十二年时间，后被提为工部尚书。
    “睡吧。”李平舟拍拍妻子后背，闭上眼睛，心里到底安稳了许多。
    没有钢铁一样神经，是武帝朝是很难混下去。
    李评李平舟两家自然堵心，也有不堵心。非别人家，皇帝陛下舅舅永宁侯卫颖嘉就很有些顺心畅意。
    这李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参他舅家表弟——赵喜御史，李评李天甫。
    虽然他那糟心表弟干那缺德事儿死了也不冤枉，不过，卫颖嘉还是乐见李评下台。
    卫颖嘉回去跟老爹念叨了李评事，老永宁侯讥笑，“姓李这是找死呢。若没李相提拔，他焉能做到右都御史。李相虽然河修好，于这些细务却不大通啊。不过他运气好，太上皇重用，今上也喜欢他，又有个好学生。”
    其实老永宁侯对于李相印象也着实一般，只凭以前李平舟打头儿不许卫太后入主寿安宫一事，永宁侯府也喜欢他不起。如今，李家倒个霉，老永宁侯也觉得痛，命人烫了酒，中午与儿子喝了几杯。
    李评下台一事，有悲者则有喜者，有喜者自然有见风使舵者。
    有人心思活乏，想着，是不是皇上为自己舅舅家出头儿，才找李评茬儿呢。
    接着，大家想到一件事。
    自明湛登基，太皇太后娘家由侯府升至公府，可太后娘家，完全没有动静。倒不是没想到这儿，只是朝臣们以前好像都都众志成城“忘了”此事。如今明湛作了李御史，便有人“重想了起来”。
    世上永远不缺眼明手之人，李御史作为相李平舟嫡系，是被皇上亲自拿下，李平舟对朝廷掌控力自然被削弱，第二日便有人上本，请求明湛封赏自己母族。理由也很充分：圣母皇太后母族，皇上亲娘舅、亲外公家，如今皇登基，天下皆赏，永宁侯府自然也要赏。
    明湛并不是没想到这一茬，登基初始，他给承恩侯府进爵时就想到自己外家，永宁侯府。却被卫太后制止了，卫太后说明白，“当初你迎我进宫，这些个朝臣就不情愿。永宁侯府已经是侯府之尊，且家里只有你舅舅一个，还要如何赏？若赏公爵，我岂不是要与太皇太后比肩，这并不妥。算了，你有这个心就是，哪怕不赏，你也只有那一个舅舅一个外公，你位，总亏待不了他们，也叫人少说两句闲话。待日后，若你退位，再高爵位，也不是那个味道了。”
    没有人比卫太后看得明白，外戚一族，仗便是皇权皇宠，尤其明湛并非皇室嫡宗，将来皇孙继位，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呢，倒不必这样急吼吼给外家加封。
    今日有人一提，明湛尚未说话，出乎意料地，卫颖嘉先出来推辞，“臣上叨天恩，承袭侯爵，已是幸进。且卫家虽是太后母族，亦不可与史上其他太后母族相比拟，承恩一爵，实不敢受。”
    明湛大公无私一挥手，“就按永宁侯说办吧。”永宁，这俩字儿多好。承恩承恩，暖昧了不得，明湛想着就牙酸。
    下朝后，明湛理完政，还特意找老永宁侯和卫颖嘉来一道用了午膳，解释了一回爵位事儿。
    若是别人，明湛根本不费这劲。永宁侯府自然不比别人家，那是他外公家，他母族。关键时候，永宁侯府是真给力。
    何况，他还有个老奸巨猾外公。
    卫颖嘉是个老实人，老永宁侯那可是个心里有数，出手次数极少，不过一出手，就能定住半个乾坤。关键时候，舅家真没少帮忙，明湛也不能没良心。
    何玉远远迎了一把，笑着给老永宁侯请安，“老侯爷好。”
    老永宁侯笑了几声，“何公公啊。”还哆哩哆嗦往袖子里摸东西，准备打赏何玉。
    何玉哪里敢要老永宁侯东西，他原是卫太后亲自挑出来给明湛，忙一把拦住，扶着老永宁侯，笑道，“陛下还理政，交待了，让奴才送您去太后那里，等陛下与内阁说完政事，回来大家一道吃饭。”
    老永宁侯加欢喜，顿时手也不哆嗦了，腿脚也俐落了，反倒跟何玉打听，“太后身子向来可好？”
    何玉笑，“太后玉体安康，老侯爷记挂了。万岁爷与太后娘娘也一直惦记老侯爷呢。”
    “承蒙天恩，我腿脚也还灵便。”自明湛登基，老永宁侯那点儿病就不药而愈。人家倒也不高调，只是偶尔出去遛达遛达，跟几个老朋友品品酒赏赏花之类，不家里死宅了。
    卫太后住所极是精致，明湛委屈谁也不能委屈自个儿老娘啊。老永宁侯瞧着院中花草，厅内布局，就心里舒畅。外孙出息了，女儿日子自然好过了。
    父女相见，先得行礼。卫太后命人扶住，含笑道，“父亲不必多礼，坐吧。别院郊外，这一趟也够折腾。”
    老永宁侯道，“不算什么，为了你弟弟上朝方便，我也跟着来自家园子里住住。”明湛搬家，朝臣都跟着搬，老永宁侯自得笑道，“前儿我还跟你三叔去骑马了呢，他还输了我两坛子好酒。”
    卫太后笑道，“这个年纪，您可要留些心。三叔也不年轻了呢。”又问卫颖嘉，“家里可好？”
    “七姐，家里都好。我衙门里也都顺利。”
    卫太后点了点头，温声道，“爵位事，是我跟明湛说，所以明湛登基一直没提起。按我意思，家里只有颖哥儿一个，也不缺爵位。承恩一爵，赏是外戚。这爵位得来容易，可若将来想朝廷上有所作为，难免会因外戚出身受人诟病。”
    “再者，也得为以后考虑一二。”卫太后语焉不详。
    老永宁侯笑呵呵地，“我与太后想到了一处儿呢。”
    卫颖嘉亦道，“前头姐姐进宫还有人不乐意，若是给咱们再赐爵，不得叫人红了眼。这般就很好，叫我说，家中子弟有多大有脑袋就戴多大帽子。有本事，自个儿凭本事去搏个前程。没本事，安居乐业也不错。若是仗着外戚身份到处惹事生非，就真是作死了。”
    赵家事给卫颖嘉留下了极深刻教训，明湛下手之狠，让整个帝都风气都为之一变，起码现帝都纨绔们街面儿上绝对不敢欺男霸女了。
    卫太后对老父笑道，“阿弟有这样见识，家业可保，父亲俱可放心了。”卫太后看来，世上不乏聪明人，缺少却是有自知知明，卫颖嘉若真能做到所说那般，起码这一代，永宁侯府是无忧。
    老永宁侯谦道，“还差得远呢。”诸儿女中，老永宁侯得意自然是小女儿卫太后，卫颖嘉行事稳妥，却少了一分洞彻与决断，尚需历练哪。
    卫太后笑，“依我看，阿弟就很好了。昨天明湛跟我说，他打算勋贵家中遴选些出色少年，放身边儿做侍卫，品阶不会太高。就是平日里理政时轮班站岗，或是打点笔墨书本，出去伴驾什么。族中可有出挑儿少年，阿弟荐上来就是。”
    老永宁侯眼中光芒掠过，笑道，“那敢情好。唉，只可惜你侄儿刚断奶。”卫颖嘉脸上窘，“父亲，这都怨儿子不争气。”您老生我就生晚，还怨孙子年纪小。
    老永宁侯笑骂，“混帐东西，还敢顶嘴。”
    宫人上了好茶水好点心，都是一家人，很是其乐融融。
    明湛将将晌午才过来，一身天青暗纹绣如意纹松江布袍，腰间系了条金丝如意绦，悬着荷包儿玉饰，大太监方青紧随其后。
    明湛先与母亲见礼，起身后一摆手，“外公舅舅不必多礼，坐。”到卫太后宝座上与母亲并坐，明湛接过茶喝了两口，笑道，“这帮子人简直笨令人指，一点儿小事还要我手把手教，耽搁到这时候，叫外公舅舅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