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天地第十二
此篇言王者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故其所论圣德圣治,一以为自然为宗,但头绪别起,不可串为一章。中间根极性命之语,百世以俟圣人,终莫能易。末言大愚大惑,困亦可以为得,谑浪世俗,切中今时局士之病。邵子有云:‘敢于世上明开眼,肯向人前浪皱眉?’二老千古疏放豪迈之气,于此亦可想也。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
夫王者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故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自然之化,布濩流衍。天地虽大而其化则均,万物虽多而其治则一。治,谓‘主张网维乎是’者。
然而天地主万物,人君主万民,非德无以出治,非天无以成德,故曰: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
所谓天者,自然而已矣,无为而已矣。王者法天,故玄古之君天下也,无为也。惟无为也,而后谓之天德。一有作为,则为人道,非天德矣。玄古,犹言邃古。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汎观而万物之应备。
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
夫天德即天道也。道不能不散而为器,故凡夫天下之有名相者,莫非道朴之所散。故以道观言,则称谓定而人君之名正矣。以道观分,则上下位而事使之义明矣。以道观能,则大小异职而天下之官治矣。以道汎观,则无独有对而天下之应备矣。
凡此者,皆自然也。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德谓性命之正,道谓当然之理,形而上焉者也。然而无上下也,无精粗也,技则兼于事矣,事则兼于义矣,义则兼于德矣,德者兼于道矣,道则兼于天矣,兼者,合而一之之义。分而两,则道器离矣。此段所论极为精当,圣人复起,不能易也。
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正结上意。通天下而皆以道观,则君自正、义自明、官自治、应自备。可见畜天下者,不须有为,法天之道焉,尽矣。
天之道,无欲也,无为也,渊而静也,故无欲也而天下自足,无为也而万物自化,渊静也而百姓自定。记有之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然则所谓一者,孰有外于道?而无心得者,又何莫而非道耶?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无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
以下连用二“夫子曰”,述其师之言,以状道体。夫道,天之所以为命者也,故洋洋乎大哉,覆载万物。君子法天以体道,不可不刳心焉。刳心者,去其知识之私,而后可以入于自然之道也。
自然之道,无为为之,则谓之天矣。天何言哉?默而成之,故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则谓之仁,不同而同则谓之大。行不崖异,则无所不容矣,是故谓之宽。有万不同,则无所不有矣,是故谓之富。君子执此则可以纲纪万化,是故谓之纪。德成则卓乎如有所立,是故谓之立。循于道则众善悉有矣,是故谓之备。不以外物累其心,则体其受而全归,是故谓之完。
君子明此十者,而天下无遗理矣,故曰: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执大象,天下往,故沛乎其为万物逝也。逝,谓往而归之。
“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若然者,谓君子若是备此十者之德,则内重而见外之轻矣。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至贵至富者存,而难得之货不足贵也。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而死生穷通处之一而化齐也。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已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富有四海而不以为富,尊为天子而不以为显,有天下而不与焉也。
若夫所显则有之,其明之谓乎?明,如《中庸》“著则明”之“明”,谓光辉发越也。万物一府,言聚万物而归之大同。若夫死生之变,大矣,彼则视之旦暮然,旦亦暮也,死亦生也,何易乎心,何变于己哉?故曰同状。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万物孰能定之!
又述师旨以状道。“夫道渊乎其居”至“无以鸣”,皆夫子之言,下方申而言之。
渊乎其居,漻乎其清,语其寂也。金石不得,无以鸣,语其感也。故金石有声,不叩不鸣,金石本有能声之理,而非声声者以感之,则亦无自而鸣。而声声者,吾人之天机,自然之觉性也。即是而观,道俱两在,鸣者是道,考者是道,孰能定之?以为定在金石,不考何以不鸣?定在考者,他声当同金石。定在虚空,考之何以无声?真是未能定得。如此征问,要人深思而自得之。前内篇中所谓“庸讵知吾所谓天者非人乎?所谓人者非天乎?”毕竟天非人不因,人非天不成,考者非道,而所以考者则道也。
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
王德,以德而王天下者也。“素逝”以下,辞颇艰涩,今姑以意解之,谅在不远。素,素朴也。逝,先往也。言率其素履以往,常自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未尝沉着于有为事相之中,故曰:耻通于事。
然虽耻通于事,而事至能揆,物来能应,本然之明,自不容昧,故先事而知,若鬼神然。盖其本原之天不受窍凿,自尔精明莹彻,《戴记》所谓“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孔子所谓“不逆不亿而常先觉者”,其本原立焉耳,故曰: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
如是,则其德广矣远矣,何者?通于事者,沉着而易障;通于神,则清通而无象矣,故曰其德广。然其所谓通者,又皆感之而后应,迫之而后起,故曰心之出,有物采之。出谓出以应人,采谓求取于己。
夫王德之人,无心于天下,而不能不应天下之感,顾其诚立明通,迥与世人强作解事者别。是知生我者道也,明我者德也。以德为明,则明之至矣。
然道与德,又岂有二乎哉?原于天则谓之道,即立之本原也。立于己则谓之德,即通神之知也。存其形而能穷生,则本原立矣。立其德而能明其道,则王德广矣。故复赞之曰: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盖信“沛乎其为万物逝也”已。
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又自“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透下意来。盖本原者,道也。道可视乎?然冥冥尔,不可视也。道可听乎?然无声也,不可听也。虽则不可视也,而冥冥之中独见晓焉;虽则不可听也,而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此独见独闻者,超乎见闻之外,而行乎闻见之中,不因有闻见而后有,不以泯闻见而遂无。
深之又深,莫可测矣,而物物皆能顺应。神之又神,至无方矣,而处处发见精光。其接物也,若无所有,而采取皆能供其求;不时骋出,而左右皆能逢其原。
语大也而实小,语长也而实短,语脩远也而实近,道之体如此。“大小”以下六字,即《中庸》“费而隐”之义,但文字奇拔耳。又“脩远”当作“远近”,或作“近远”亦得。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设此一段,以见道非聪明言语可求,只在无心得之。玄珠者,道也。知,知识。离朱,明察也。吃诟,言辨也。象罔,无心也。
无心得道,止矣,而禅宗更有上上机关:‘莫谓无心云是道,无心犹隔一重关。’此则清静经所谓‘无无亦无’者,更当理会。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乎?
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絯,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乎!
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配天,言为君也,书曰:‘其配上帝’。尧盖欲让天下而问啮缺于许由。圾与岌同, 圾乎殆哉,言危也。
缺之为人,盖恃其聪明圣知之资,窍凿浑沌,是故谓之以人受天。何者?天赋而天全之,谓之天受。天赋而人凿之,谓之人受。人受者,上帝不宜。
且彼亦知闲邪以立无过之地,而不知过之所由生矣。自有心,始有心为善,虽善必粗。与之以配天,彼且用其知慧,逞其辩才,以人而胜天,故曰:乘人而无天。先己而后人,故曰:本身而异形。尚知而急用,故曰:尊知而火驰。从此天下日就多事,故曰:为绪使。民受束缚,不得自如,故曰:为物絯。
夫道,贵乎能静而能应;四顾而物应,非静而应者也。道贵乎无心而应物,应众宜则有心而应者也,如是则与物俱化而失其真常之性矣,故曰:物化而未始有恒。此皆有知有为之道,又何足以配天乎?
‘虽然’,又下一转,先抑而后扬,扬之而复抑,看他文字变化之妙。有族有祖,言族聚者必尊于祖,若而人者,可以为众父矣,而不可以为众父父,众父父则祖矣。
老子云:‘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始即祖也,母即众父也。言缺之所谓,不与道应。若置之有为名相之中,其才亦能首出,故可以为众父。然而去道远矣,故不可以为众父父。
又且足以戡定祸乱,故曰:治乱之率也。率,谓连率。若北面之,适以祸之,南面之,适以害之耳。盖君道无为,臣承君之令而致之民,果于自用,信乎其不可也。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汝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人曰:“始也我以汝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彀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曰:“请问……”人曰:“退已!”
撰此一段,以见圣人不累于物。多男子而多惧者,惧其生乱也。多富而多事者,胜心不已也。多寿而多辱者,嫌其易侮也。
封人以是祝尧,可谓厚矣,而尧皆不欲之。即此不欲之心,便有意必,非自然也。故封人教以处之之道,盖行乎三物之中而脱然无累者。
多男子而分之职,则分各有定而人不乱矣。富而分之众,则知足常足而心无事矣。何谓鹑居而彀食,鸟行而无彰?鹑不择居,彀不择食,鸟行虚空,过而无迹,皆无心自然之意。圣人处世之心,亦复如是。
故天下有道,则与物俱亨,无道则修德就闲,以免浊世。如此性体闲适,不以一毫事物累乎其心,度世千岁亦不为多,纵使厌世而去,幻身虽灭,非幻不灭,乘彼白云,宾于帝乡,为玉清金阙之仙真,三患不至,身常无殃。三患,即佛氏所谓三灾,水火风也。如此则亦何辱之有?封人,盖古所谓至人玩世而隐于下位者,然亦皆寓言耳。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子曰:“昔者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顾。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此段究极性命根宗,而示人以返还归复之要。泰初,造化之始初也。无名,即老子所谓‘无名,天地之始’。盖老子之说到个‘无名’而止,此老又自‘无名’上推出个‘无无’者。
此等说话,若教儒者体勘,便硬将朱子作证己说:非太极之上复有无极矣,又安得无始之上复有无无乎?是虽穷苏、张之舌亦不能辩。
看南华者,直须吐去旧日闻见,将此个造化根宗虚心理会。有个有,定有个无,有个无,定有个无无者以主张于溟涬之先。
有自无生,无与有对,此之一有对彼一无,即彼对无之有,已自成个一了,故曰‘一之所起。’一既起矣,宁无所谓一而未形者乎?一而未形,即上所谓无始之无无也。此个无无,物不得不可以为物。
德之为言,得也,故曰:物得以生之谓德,迨夫未形者分,阴阳阖辟,往来不穷,且然无间,是则天之所以为命也,是故谓之命。诗有之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意盖如此。
造化之道,显诸仁,藏诸用,动则鼓万物之出机,故曰:留动而生物。物者,动之留寓而成形质者也。物既生矣,则造化之生理亦随物而各正。动者、植者、胎者、卵者、巨者、细者,有万不齐,其所生之理,要皆一成而不可易,故曰: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有形者,有形形者,而形形者则神之谓也,道家谓之元神,佛氏谓之元性,一也。
保,如‘保合太和’之‘保’。保合此神,则其视听言动莫不各有自然之仪则,是则所谓性也,故曰:形体保神,各有仪则之谓性。故修性者贵反于德,反于德则天者全矣。
德之至则同于初,初即‘泰初’之初。同乃虚者,神返于虚也,虚则无所不容,无所不纳,故曰:虚乃大。言修性而同于初,其至德若此。
然而太初无无,有心于同,终涉于有,如何可同?其要则无心自然尽之矣。故合喙而鸣;喙鸣而合,此鷇音也。胡为而鸣,胡为而合哉?无心自然而已矣。
今之人所以不得如鷇音者,缘有心也,无心则与天地合德矣。与天地合德者,缗缗然,若愚若昏,老子所谓‘众人昭昭,我独若昏,众人察察,我独若闷’。意盖如此。
如是则谓之玄德,而同于大顺矣,大顺者,顺其自然,而不以己私与之也。修性返德,其道如此。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㝢。’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狸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此段措辞绘句,迥出思虑之外,所谓不食烟火语者。夫子,指孔子。治道,谓所治之道。
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言不苟同于众也。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㝢。言不为异说所淆也。言众人之所见虽相似矣,而我独于众可众然之中,恐有随俗习非之病,又必求其所谓不可与不然者,如孔子所谓‘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是则可谓察理之当矣,此皆有过人之才智者,不圣人而能之乎?
不知夫子之所谓圣,乃老子之所谓胥易技系也。胥、技,皆庶人之在官者。易谓更番直事,系谓居肆计功。此皆劳形怵心,适人之适而不能自适其适者,盖始也以才艺名,而终也以才艺累矣。
又如执狸之犬,便捷之猿,为人所爱,则彼系之梏之,故犬以拘系而愁思,猿自山林而就捕,鸟能适其自然之性哉?
若果圣人,则昏昏默默,不见游心于是非同异之间,既不以才智自见,又焉得以才智自累乎?既又名呼夫子而进之以所不能闻与不能言者。
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盖有首有趾,具体而人矣,而无心无耳者众,是无知无闻也,如是则虽有形而不能践其形,一凡民耳。
若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者而皆存,则是能践其形者也。无形无状,则所谓‘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者也,窍凿之,则不能存矣。故有能与形而皆存,则是所谓‘形体保神’者也。
如是之人,世所希有,故曰尽无。然亦岂能独异于人哉?但见众动亦动,众止亦止,众死亦死,众生亦生,众废亦废,众起亦起,非其所以者未尝不与人同,而其所以者独与人异。
所以,谓形而上者,即所谓无形无状者也。所以,则因乎天者也。动止、死生、废起,则因乎物者也。治人之事者,忘乎物而因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则入于天矣。入于天者,无我无人,浑然与天同一也。
然既谓之忘于天矣,而又曰入于天者何?譬之善汨,忘于渊而后能入于渊也,此为圣人也已矣。
蒋闾葂见季彻曰:“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请尝荐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季彻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众。”
将闾葂覤覤然惊:“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季彻:“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闾葂见季彻,因举昔之所以告鲁君者,若谓恭俭用贤而心无偏党,帝王之道不是过矣,而季彻笑其不足以当帝王之德。
盖帝王之德,贵无为而贱有为。以若所为,犹人之高其观台,多其景物,以示于人,人皆悦之,往而投迹者众矣,不知乘兴而来者亦尽兴而返,游观之人讵能久乎?
此意却在言外,而闾葂不知,故覤然而惊,茫然于季彻之言也,而愿闻其风。意以往投者众,则是天下之人皆来归之矣,何以反不胜任耶?
于是季彻告以大圣之治。何谓摇荡其民心?民心本自荡荡广平,摇摇活泼,若草木之动摇于春风者。自圣人过为之防,撄以仁义礼乐纪纲法度,于是民始蹩躠踶跂失其本性,愈求其治而其治愈远。
易有之曰:‘无妄之乐,不可试也’。朱子注云:‘既已无妄,而复乐之,则反为妄而生疾矣’。意盖如此。
故圣人顺民心之自然,摇之荡之,使之自得其性,则教由此成,俗由此易,减其相戕相贼之心,而进其朝彻独见之志,大顺大化,若其性之自然而不知其所由。若是,则岂兄尧舜之道而弟溟涬之德哉?
使民心之所欲者同于德而心始居矣。居,谓各得其所安。覤,与虩同,易曰‘震来虩虩。’注谓蝇虎进退多惊。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子贡瞒然惭,俯而而对。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于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
圃畦,圃之有界限者。井,即今之塘坳。凿隧,所以近水而酌瓮者。丈人抱瓮灌畦,可以劳矣,而羞为子贡之械槔,以机心存焉故也。机心存,则方寸扰杂而不纯,由不纯故不白也。白,如‘虚室生白’之白,盖本体纯粹,自然光明透彻,表里如一,而其神也定,否则日见其轇輵而已,故曰: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犹言神发。神不定者,不可以居道,故曰:道之所以不载。
夫此机械之心,世俗之人以为巧利,同然趋之,而不知自有道者观之,方且以为丧心,方且以为害道,方且深愧而不肯为,宜乎子贡瞒然而惭,失其所以对也。
有顷,而丈人问以奚为,则以孔丘之徒为对,盖将缘师以自重,若曰:知师之所为,则已之所谓不言可知者。于是丈人复讥之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于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耶?于于,夸诞之貌。盖众,犹云盖世。独弦哀歌,高其调以振响天下也。
既讥之矣,又复教之:忘汝神气,堕汝形骸,即‘堕支黜聪’之意,言泯其机心而不用也。庶几,谓几于道。无乏吾事,即‘无落吾事’之意。
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
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
卑陬,愧恧之貌。顼顼,自失之貌。不自反,言不能复其常也。天下一人,盖指夫子。
‘事求可’以下数句,非夫子之言。其在子贡未闻性道之先,货殖亿中之日,妄意窥测,以为圣人之道若是焉耳。
吾意不然。圣人之道,为所当为而无计功谋利之私,使其一有求可求成之心,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将自为之矣,况复计用力成功之多寡哉?
故予以为是子贡之言也,而非夫子之言也。今徒不然,谓今也丈人之道独不如此。何谓执道者德全?道者,天之所以为命,人之所以为德者也,执道则天者全而不失其所以为德矣。
德,在内者也,形,在外者也,内全则外不假言,故曰:德全者形全。形,神所乘也,神,形所主也,形全则神不假言,故曰:形全者神全。丈人之道,盖全神之道也。
其生虽与民并行,而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则与人异,盖汒乎纯白之备哉,而所谓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矣。机心既忘,则非志不之,非心不为;虽举天下誉之,若惬于天下之口矣,而謷然不顾也;虽举天下非之,若不理于天下之口矣,而傥然不受也。
夫举天下之非誉而无能益损于其中,兹不谓全德之人乎哉?而我之谓风波之民。风波,言易以动也。
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假脩,谓假人事以脩浑沌氏之术。浑沌氏,上古之君,纯乎道德者也。
盖丈人抱瓮灌畦而不知其劳,语之以械槔而羞为其事,其心即上古淳质之心也,即事即道也,故曰假脩。
识其一不知其二者,守其纯一而不杂也。治其内而不治其外者,得乎已心而自忘乎物也。是丈人也,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也。
赐之学,宜不及此,是汝将固惊之矣。
且夫浑沌之术,予与子皆不足以识之也。其惊之也,不亦宜乎?
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愿闻圣治。”谆芒曰:“圣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
观于大壑,夫子浮海之意也,故谓之无意于横目之民。‘横目’二字颇奇。官施而不失其宜,官无旷职也。拔举而不失其能,野无伏贤也。毕见情事而行其所为,人各纾其情实而人无浮行也。
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所言所行,自为而已,无心为人,而天下自化。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惟动丕应傒志’也。圣人之治,如是而已。
“愿闻德人。”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为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馀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
德人者,全德之人。居无思,行无虑,言动静无心也。不藏是非美恶,即所谓‘不思善,不思恶’者。
且与天下共利以为悦,共给以为安,以身托于天下而不知有其身也。惟其不知有身,故超乎若婴儿之失其母,而氾氾乎不知其所依,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而乘乘兮不知其所归,财用饮食余足而不知其所从来者,无心于求,故人不见其乏,而常若自足也。
全德之人,其状若此。
“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是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
上神者,神上升而日月之光反乘于下也。盖神人,旁云气,挟日月,而游乎不测之景,故能如此。
使其一为躯壳所累,则又乌能倒景下视,虚明洞焕,旷荡而无垠乎?故曰:与形灭亡,是谓昭旷。道家所谓‘入金石无碍,步日月无影’,意盖如此。
何谓致命尽情?命者天之所赋,情者性之所发,致命尽情,则中致而和亦致矣,是故上下与天地同流,而物累为之尽亡也,故曰:天地乐而万事销亡。
万物复情是谓混溟者,约其情,使复归于性也,盖尽情则发皆中节矣,复情则寂然不动而归于中,归于中则昏昏默默,与溟涬者等,故曰:是谓混溟。
所谓脩浑沌之术者,脩此而已。此段语至德而归重于神,与中庸‘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旨亦相似。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离此患也。”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也,秃而施髢,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圣人羞之。
夫自有虞而观周武之师,则征伐之不及揖让也尚矣。虽然,有遗论也,故设无鬼、满稽一段议论,正与内篇‘虞不及泰’同旨。
离之言,罹也,作去声读。言周武之德不及虞舜,故使天下横罹此祸。稽盖欲以推尊虞舜之治,而不知虞舜周武皆乱而后治者,去至德亦远。
但时之所值不同,不得尊此而薄彼也。以故无鬼诘问: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耶?抑乱而治之欤?
盖天下均治,则无庸于治。凡治之云者,对乱而言也。有虞之世,虽无乱形,而人心已有乱萌矣,故虞舜藏仁要人而因以得人,是亦乱而治之之谓也。
于是满稽因无鬼之言而因有所悟,言天下均治,则人人各足其所愿,而何为计有虞氏之德而以元后尊之哉?分明是乱而求治于有虞也。
虽然,亦治其外焉耳已,故曰:有虞氏之药疡也。疡医者,治病于外者也。
夫发秃而施髢,病笃而求医,皆乱而求治者也,孰若无庸于治之为愈哉?盖无庸于治,则与天下相安于无事之天,而同脩乎浑沌之术。一治之,则有心矣,有事矣,犹之孝子操药以脩慈父,其色燋然。用心非不善也,孰若子之无心与亲之无事为愈哉?故圣人羞之。羞之者,耻其心之将日劳而事之将日烦也。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写出一段上古风气,以见有虞之不然,尧舜无以自见,以故不尚不使。
上如标枝,处高而无凌下之心。民如野鹿,放旷而无相忌之嫌。端正而已矣,不自知其为义也。相爱而已矣,不自知其为仁也。实而已矣,不自知其为忠。当而已矣,不自知其为信。蠢动之类互相役使而已矣,不自知其为恩。
行无畦岸,故无迹也。事无歆羡,故无传也。斯世也,斯民也,何有于乱,而抑何求于治乎哉?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邪?
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导谀之人也!然则俗故严于亲尊于君邪?谓己导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导人也,终身谀人也。
自常情中发出一段奇论,与上文不相蒙。
言臣子忠孝之圣节,只为不谄谀其君亲,使之不陷入有过。故凡有所言也而然之,凡有所行也而善之,则世俗必以为谄谀之人,而思以不肖之名加之,此其必然,无足异者,然而世俗之人又未知必然也。
故自我言之,人固不可苟同于君亲矣,尤不可苟同于世俗也。今于世俗之所谓然者而然之,世俗之所谓善者而善之,此与不肖之臣子谄谀其君亲者何异?而世俗之人喜其与己同也,更不以导谀之人目之,然则世俗之党同,顾严于亲而尊于君耶?
在君亲而非之,在世俗则不非,是于必然之中而又来未知其必然也。今世俗谓己为不肖之臣子,则勃然怫然作色而不肯受,乃随俗苟同,终身导人,终身谀人,在君亲则一言不肯受其名,于世俗则终身不能改其行,世俗固无定见矣,君子可容无定守耶?
合譬、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不自谓导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也,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不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灵。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响,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合譬者,比物丑类,作为譬喻之辞,以欲人之易晓,饰辞者,不欲直遂,致为润色之辞,以使人之易听。是皆言之有枝节者,故虽足以聚众,而终始本末多不相掩,故曰:不相坐也。
之人也,垂衣服,设采色,动容貌,高自标致,以媚悦一时之学人,而不自谓之导谀,然亦岂有异于人哉?但见与夫人为徒,众是亦是,众非亦非,初无高出等夷之见,一众人耳,而不自谓之众人。
此段分明讥贬一时聚徒讲学之人,惠施公孙龙子之辈务空谈而无实行者。且夫久假而不归,乌知其非有耶?故欲以愚人,而适以自适,诚谓愚之至也已矣。
知其愚,则不谓彼所愚,故曰非 大愚。知其惑,则不为彼所惑,故曰非大惑。其如人之不知何哉?而愚者惑者众也,故大愚则终身不解矣,大惑则终身不灵矣。
药毒熏心,墨黥入骨,醉其说者,蔽发腐齿而不自悟,如彼迷人四方易处。
今使三人行而一人惑,迷途犹可致也。何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何也?惑者胜也。又况三人俱惑乎?今天下皆惑于斯人,而予独欲有所愿往,谁与从之?又自悲已。盖深有所激而愤悱之词。
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华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响,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
大声,即大音也。大雅之音非里巷之耳所乐欲闻,故曰不入。若乃折杨皇华,则闻之莫不嗑然而笑,盖折杨皇华,里巷之俗音也。
以譬高言不入于众人之心,众人之心惟俗言是好,以故至言不出。至言之晦,俗言之胜招之也。众人皆惑于俗言,而与之以至言以适于道,其不反为大惑也者几希。
故三人行而二人惑,则惑者胜,以二缶踵惑而所适不得,亦势之必然也。垂踵,谓惑而不前,坐垂其足也。以况天下俱惑于俗言,予虽欲独见独往以行素履之愿,其庸可得耶?
知其不可得而强人以必行,则我反为不知矣,不知又一惑也,故莫若姑舍是而勿推。推,推求也。然不推则天下无人矣,谁其与我同忧哉?比者,和同之意。
盖已知天下无人而又不敢绝望于斯人,庄生忧世爱人之心有如此者。
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厉,恶癞也。厉人生子,惟恐其似,乃好恶之本心也。人莫不有自知之明,而大愚大惑之人乃至终身不解不灵,曾厉人之不若!
故设此譬,欲人深思而得之言意之表。此庄文之三昧,藕断丝连,似结煞而非结煞。于此悟入,保于文阵中殿后收第一功矣。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
百年之木,木之坚好者也,一则破为牺尊而文之以采色,一则断于沟中而不免于泥涂,同质异遭,美恶固有间矣,然语失其性,一也。失性,谓朽腐而失其灵气。以譬曾史盗跖,行义之清浊不同,然一则徇名,一则徇利,均失本真。
盖道以全真为贵,真性失,则其余无足论矣。既又自失真之由而枚举其端,曰色、曰声、曰臭、曰味、曰趣舍,凡夫之人贪着其事,有生之害无过于此,故有道者去之。
彼杨墨者曾不讲于复性之学,而离跂于仁义之间,趣舍滑心,不以为失而反以为得,自我言之,直困而已矣,可以为得乎哉?以困为得,则樊笼之鸠鷎抑亦可以为得矣。
困惾,冲逆之意。中颡,言气味上达于颡额也。厉,乖戾也。爽,犹失也。滑,汨乱也。离跂,即马蹄篇所谓‘踶跂’。
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内支盈于柴栅,外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