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天道第十三
此篇言帝王之道,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自然为用,以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为道之本。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君,详在于臣,皆极醇无疵之语。
尝谓庄子天道篇,辞理俱到,有蔚然之文,浩然之气,苍然之光。学者更当熟读。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
‘维天之命,于穆不已’,是天道运而无所积也,故万物于是乎成焉。圣人之德,‘纯亦不已’,故天下归而海内服焉。
‘帝’‘圣’二字,似有差等。以邵子‘皇帝王霸’言之,帝即皇也帝也,圣即王也。即是而观天地帝王之德,一而已矣。
然而有运焉者,必有所以运焉者,其极则静焉立之。故明于天地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昧者,混溟之义。
老子云:‘明道若昧’。盖六通四辟则明也,明以暗为基,故其自为也昧然,昧则归于静矣。圣人之静也,岂以静也善而故静之哉?万物无足以挠其心,故自静也,静则定而慧生之矣。故六通四辟,明之至也。
譬之水焉,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夫水静犹明也,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是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
天地万物皆准于心,则命由我立,法由我出,而道由我行矣。
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
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
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此静之意义也,天地取准焉,故曰:天地之平。语道德者,畴以加此?故曰:道德之至。
以故帝王圣人休焉,休,止也,汝大学‘止于至善’之‘止’。止则心中无物,故曰:止则虚。虚则真空之中妙有生焉,故曰:虚则实。一实万分,而敦化者,而川流,故曰:实则伦矣。
虚则静,静,无为也。静则动而无乎不为,故动则得而任事者责矣。伦,谓灿然有条。责,谓责成于己。是盖动静相生,虚实相成。天地帝王之德,一‘静而无为’尽之矣。
无为者,能静能应,常应常静,而常俞俞。俞俞也者,愉愉也。俞俞则忧患不能入,外患不戕,以故精神豫而年寿长也。
又复推本而论。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本谓本根,言天地万物皆从虚静而生。明乎此者,则命由此立,法由此出,而道由此行矣。
是故明此以南面云云,所谓‘动则得而任事者责’,意盖如此。
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上敕下韭)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
静而圣,内圣之德也。动而王,外王之业也。静则不动矣,而能役使群动,故无为而尊。朴素则无文矣,而至文者出,故莫与争美。故明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
大本,即中庸所谓‘大本’。大宗,即内篇所谓‘大宗师’也。天和,与天地为徒者也。人和,与人为徒者也。和则乐矣,故又谓之天乐、人乐。
然又须知,天乐、人乐,只是个无为自然。又引平日所自言者数句来作印证。曰‘不为戾’云云,则实‘未尝(上敕下韭)万物’云云也,此之谓无为自然,此之谓天乐。
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同,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知天乐者,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与天为徒,默与之契,非但见闻之知而已也。是故其生死动静,莫不随造化以卷舒。
又此和乐之中,潇潇洒洒,一尘不挂,无缘无非,无累无责,以为鬼则不崇,以为魂则不疲,一静而已矣,一定而已矣,是故可以王天下而服万物。圣人所以畜养天下之道,如是而已。
此种学问,千圣传心之秘,世出世法莫不由此。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馀,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此又自无为中翻出个有为者为臣道之当然。
然前言‘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则臣亦当无为矣。
林鬳南以为看庄子不得如此拘泥,非是。
盖前以心而言之,此以分而言之也。若臣道虽有所为,使无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以主之,将日见其扰杂,而庶事其用隳矣。
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悦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而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此言古之帝王与天地同德。落,与络同,谓包络也。穷,竭也。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形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绖,隆杀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
又自‘有为无为’上翻出‘本末’二字。盖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道之本也。自朴散为器,则有为之法缘是以生。故详举五者皆世法之末务,其精神心术之运则主者执之,故无为之道要在于主,有为之法详在于臣。
末学者,古人有之,非帝王之所以先也。所以先,则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而已矣。
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
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哉!
又自‘先’字‘从’字透下意来。言凡物有先有从,乃造化之定理。圣人取象于天地,观变于四时,体撰于万物,则见尊卑、先后、区状、盛衰皆有一定自然之序,用是而主张网维以立人道之极,故以宗庙则尚其亲而昭穆之有序也,以朝廷则尚其尊而官职之有序也,以乡党则尚其齿而少长之有序也,以行事则尚其贤而承乘之有序也,是皆大道之自然。
故语道者尚其序,道而非序,安取于道哉?发明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此段略尽。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
语大道者,先明于天,则本立于上矣,本立而后末学可次第举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德则行道而有所得焉者,故天明而道德次之。
仁义者,道德之分。老子云:‘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故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朴散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分守次之。形以成之,名以命之,故次形名。因才任使,故此因任。
原,宥也,省,试也,所以别人官之能,故次原省。原省明矣,然后是非定焉,故次是非。是非明矣,然后赏罚加焉,故次赏罚。赏罚明,则愚知各得其宜,贵贱各履其位,而仁、贤、不肖各袭其情,必分其能而不敢自惜其力也,必由其名而不敢不责其实也。
以此事上使下,治物修身,各安自然之分,而知谋不用,以归于天,太平之治无以加此。
此段所论,醇正无疵。九‘次之’,亦圣人因大道之降而为之裁成。所以祥责于下者,正见‘非所以先’之意。
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也。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一曲之人也。礼法数度,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古之语大道者,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而已。自道而五变其说,然后及于形名,又九变其说,然后及于赏罚。故此等有为之法,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先者,其本始也。非所先者,其末学也。
骤而语之,倒而言之,迕而说之,皆治人者之具,非治人者之道也,故可用于天下,而不足以用天下。治人与用天下之道,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而已矣。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尧曰:“然则胶胶扰扰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设舜告尧一段,以明君道之当然。盖君人之道,无为自然而已。若尧之用心,信乎胶扰而多事也。故舜嫌其未广,而以天道语之。天道出宁者,本天德以出治,而万物自宁也。天之德,无为自然而已。
故日月自照,四时自行,昼夜自是其有常,云自行,雨自施,无心于物而万物自成者,天道之运而无所积也。君子之德亦如是焉,信乎其天之合而非人之合也已。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翻十二经以说。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不仁则不成,不义而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夫!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遁遁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孔子,鲁人也,西往于周,欲藏其所著之书于周室,以为一代之信史。十二经,即所藏之书也。征藏,周之藏名,其史官曰老聃者,免而家居。
孔子往依焉,而聃不许,于是翻十二经以说之,翻者,反复经旨,未尽其说,而老子嫌其太谩,谩,汗漫也,因问其要。孔子则以仁义当之。
老子因问:仁义,性欤?论性,则虚静之中,湛然寂然,一物不着,所谓‘个里本来无字脚,空中谁敢强安名?’
此下所论,皆世儒之常谈,必非孔圣宗旨。庄子‘重言十七’,特寄孔子以正之耳。
不仁则不成,成,成全也。不义则不生,孟子云:‘是集义所生者’,谓发扬生气也。中心物恺,言与物同春也。兼爱属仁,无私属义。意者,欢辞。后言,犹失言也。
夫物,有万不齐,物物而兼爱之,不惟势有所不及,而有心于爱,去道将益远矣,故谓之曰迁。必自谓已之无私,而一有意必,已自成私,故曰:无私焉乃私也。此二句极精极当。
又复申说,夫子必欲使天下无失其养乎?则天地万物固自各顺其常,各足其性,吾惟放德而行,循道而趋,一以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主之,至矣,又胡为偈偈乎兼爱无私,行仁义于天下,若击鼓而求亡子者哉?亡子,逃子也。击鼓求逃,疑古有此俗。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馀蔬而弃妹,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老子漠然不应。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剌于子,今吾心正郤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以服有服。”
重趼,谓足有厚皮。百舍重研而不敢息,求见之心切,跋涉之苦忘也。鼠壤有余蔬而弃妹,盖意妹氏弃蔬于鼠壤,老圣之德主于俭啬,故责其暴殄而疏弃之,成绮因讥其寡恩而不仁。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亦俭啬之征验也。
老圣漠然不答所以,于是成绮明日复请,言:昔者有讥于夫子,正以发其请教之端,今者正尔,却然退听,安意承教。敢问何也?老圣言:巧知圣神之人,当机敏给,应答如流,吾自以为弗及焉。脱之言,失也,即不及之意。
故呼牛应牛,呼马应马,所以不与人忤者,盖以吾必有其实而后人与之名,不受而再与之争,则殃之者至矣。吾之不应,正所以为应也。
然此亦吾之恒服,初非作意而为之,故曰:吾服也恒服。言我常是服此,初非有心,故曰:非以服有服。
盖有服,则矜持之心胜而并不出于自然矣。恒服,安而行之也。非以服有服,非勉强而行之也,犹孟子言‘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之意。
此庄老脱尘奇笔,然学之亦能误人。
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面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颡頯然,而口阚然,而状义然。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凡以为不信。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
雁行避影,侧身而行也。履行遂进,踵步而前也。崖,崖异也。冲,突目而视也。頯,頯中央广而两头锐也。阚,口呿之貌。呿,张口也。义然,严毅之状。崖、冲、頯、阚,皆赋相之不良者,能自收敛,则亦可以自掩者。
似系马而止也,言止如系马,身受系而心常不定也。动而持,动则矜持而作状也。发也机,发若机栝,敏捷而巧中也。察而审,伺察而祥审也。知巧而睹于泰,自恃其才能而骄慢之气可睹也。
凡此十者,皆以为不信之征。边徼之外,设有此人,佥必以窃目之。
夫脩其身者,必虚静恬淡,退让撙节,然后暴慢之气不涉于身。以是机警之人窍凿日深,浑沌死矣,宜乎不为老圣所取也。
夫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通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夫子,老子也。“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圣人不得已而名之曰道;以其无在而无不在也,名之曰神;以其无假也,名之曰真;对末而言,名之曰本;其寔一而已矣。
夫是道也,大包无外,细入无伦,于大不终,于小不遗,而万物备焉。且广广乎其有容,渊渊乎其莫测,冲漠无朕之中,而万象森罗已具。
其曰形者、曰德者、曰仁与义者,糟粕煨烬,无非道也,但神之末耳。自非圣人,其孰能定之?盖至人则存神其至矣,神之定者,一切外物不足以尚之,故有抚世之责而不足为之累,操威福之柄而心不与之偕。所以者何?审乎无假也。审乎无假,则极物之真而守其本矣,是故能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困,即所谓“累”、所谓“迁”、所谓“与之偕”者。
故通于道,合于德,退仁义而宾礼乐者,此谓知本,此谓神之定也。至人之心,其有所定矣。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哉,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
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世人皆知道之可贵,而不知是道也,视而不见,近而易求。
今也偶得古人之一书,袭而藏之,视为秘典,以为道载此书。世贵道,因贵书也,不知书不过语而已。语之可贵者,意也,而意有所响,终非言语之所能传,则世亦何为乎贵言传书也哉?
然则因贵道而贵书,因贵书而贵言,皆贵非其贵者也。何者?书之言,譬则人之形色名声也。谓形色名声果足以得人之情实乎哉?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人之情实也,则知老圣所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道果不在于言,而书之所可贵者亦必有在矣,然世之人岂知足以视此哉?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斲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观之。斲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行年七十而老斲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设此轮扁一喻,正见意非言之所能传。疾徐句,准林解,意指轮笋而言。徐,宽也。疾,紧也。宽则甘滑易入而不坚,紧则苦涩坚持而难入,要在不宽不紧,自有分数存乎其间。数,犹分寸也。
庄子之意,欲人离口耳,黜闻见,心领神会而得之意言象数之外,则有书无书同归影响,有言无言俱属荃蹄。若徒窃古人之绪余,诵其言而忘其味,诚糟粕是甘,而不免为轮人之所笑矣。
于是方壶外史重宣此义而作乱辞:
帝王之德,上通于天。虚静恬淡,无为自然。
明此南向,尧之为君。达本明宗,和天和人。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归主君,详责臣者。
五末非先,九变次举,先后有序,太平令主。
曲士论治,倒道而行。圣臣告君,天德出宁。
孔圣藏书,昭揭仁义。老氏弃妹,成绮兴刺。
书贵载道,言岂尽意。恒公读书,轮扁设譬。
古人已徂,糟魄也夫!
外篇 天运第十四
此篇所论天地帝王之道,贵无为而贱有为,重道德而轻仁义,篇篇一旨,但阖辟变化如风云之卷舒,千态万状,令人应接不暇。故予谓:读庄子者,如观幻人幻物,知其为幻,则千法万法皆从一法而生,不复受其簸弄矣。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
承上篇而言,重重征问造化,要人求得一个运化主宰,以立君道之准数。‘孰’字甚有滋味。言天运于上,地处于下,日月往来争驰乎其间,是谁主张是?谁网维是?又谁居然无事推而行事也?
‘居无事’三字最妙。盖主张网维犹涉有为,居无事则全漠然而无所谓矣。其有机缄而不得已耶?其运转而不能自止耶?‘机缄’二字最妙。
此老明知有个机缄,故意诘问。此个机缄直是閟密难晓,得此默运,则居然无事而化育自成。
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太空腾云,酿而为雨,注于川泽,川泽之其复蒸为云,升降上下,如转辘轳。
又未知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隆,如‘蕴隆’之隆。云雨者,阴阳和气所成,故以为造化之淫乐。
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时而上,彷徨四周。先言北方者,北方地高,阳亢而战,故多风。嘘吸,风气也。披拂,鼓动之貌。
天地造化,不过日月星辰,雨风露雷而已。举数者,其余可推也。
巫咸祒囗曰:“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如上细细征问,巫咸只以一句答之。六极五常,即内经所谓‘五运六气’也,所以佐元宰而成岁功者。造化得此,则高下自奠,日月自运,风雨露雷自滋自润,而居无事者得以成不言之化。
帝王法之,故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载之,而成无为之治。九洛,即洛书、九畴、五行、五事、八政、五纪之类。顺之则吉者,‘惠迪吉’也。
如上篇‘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皆顺之道而无为自然者也。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曰:“父子相亲,何谓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
问仁道而举不仁者以言仁,问至仁而举无亲者以言至,真是突兀奇耸,然亦有至理可想。盖虎狼虽暴,而亦知有父子之亲,可见仁无往而不存。何者?
仁,天之元气也,幽阴粪壤之中,坚刚顽石之所,而元气无不从焉,无不由焉,此造物之无私也。
问至仁,而曰至仁无亲者,何以故?仁之至者,统天下而入于太和元气之中,不见有可爱者、有不爱者,故曰:至仁无亲。荡也以不爱不孝疑之,失其旨矣。
故庄子晓之曰:至仁尚矣,孝不足以尽之也,有至仁而不及于孝者乎?故子之所言,非过于孝者之言也,及不及于孝者之言也。
盖至仁则过于孝矣,知至仁之过于孝,则知至仁之无亲,又焉得为不孝乎?大抵庄子问答,正言若反,类如此。
“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言仁不言孝,南之郢而北不见冥山之谓也。何者?背去之远,义不两见。故至仁则忘孝,亦理之所必至者。虽然,忘之一字岂易言哉?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敬,谓恭敬奉持,肃其外貌。爱,谓和气愉色,本于由衷。
忘亲易而使亲忘我难者,凡亲之不能忘我者,我以有心感之也,今也使亲忘我,则是我无心也,亲亦无心也,浑然化而入于无迹矣,故尤以为难。亲犹一家也,至于忘天下而使天下俱忘我焉,则忘之尽矣,非至人,其孰能之哉?
故德遗尧舜而不为也,泽施万世而天下莫知也。莫知,则荡荡乎无得而名矣,岂直赞叹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八者皆一节一行之士勉为修饰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
故至贵在我则国爵并焉,至富在我则国财并焉,至愿在我则仁义并焉。并者,兼而有之之意,以喻至仁在我,则孝悌诸凡皆非所论。
又并者,屏也。凡可屏去者皆有变灭,道则真常不变者也,故曰:惟道不渝。不可得而渝,孰得而并之哉?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殆,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征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女故惧也。
此段备论古乐之妙。奏之以人,征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太清,四句乃作乐之本旨。乐非人不备,而五音六律与天地之气候相为表里,故曰:奏之以人,征之以天。
礼以节之则有序,义以正之则不乱,故曰:行之以礼义。太清者,声气之元,以之为主,则清浊高下由是而取节焉,故曰:建之以太清。
夫大乐与天地同和,故论至乐者,必先应之以人事而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而应之以自然。五德,貌、言、视、听、思也。
董子所谓‘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形和则天地之和应之矣’,故能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匡衡所谓‘惟天子建中和之极’,此作乐之本也。
且夫四时迭起,万物循生,故一盛一衰,而乐之文武经纶象之。文,阳也,武,阴也。至于一清一浊高下相济,则如阴阳之调和,而其声流动光彩,美哉洋洋乎?
又如螫虫始振,而吾惊之以雷霆,发舒鼓舞,不能自己。
至其始终相生,则如循环连环,无尾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一即‘一死一生’、‘一偾一起’的‘一’。
不可待,言变不可执也。惟不可执,故女闻之也始而惧。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郤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子欲虑之而不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女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则见动静之相生,往来之相禅,与造化无不吻合。故能短能长,类晷影之前却,能柔能刚,象气序之匀调。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声气之洋洋,流动充满,无所不届,其盛如此。
涂却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涂却,谓塞兑也。却与隙同。
守神者,宁一心志,凝然而听之,所以审音律之节奏。以物为量,量之以管,以定钟律之短长。其声挥绰,悠扬发越,绰乎其宽也。名曰高明之乐,能使鬼神安位,三辰顺轨,作乐之极功有如此者。
吾止之于有穷,顺之于无止,言吾之乐不过顺阴阳声气之自然,故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子欲思之而无所致吾思,欲望之而无所容吾见,欲逐之而无所履吾影,傥然自立于四虚之地,倚槁梧而吟。日知穷乎其所欲见,力屈乎其所欲逐,所谓‘荡荡默默,乃不自得’,意盖如此。
吾既不及已矣,言子既追我弗及已矣,则其心傥然自失,丧其耳,忘其目,废其形骸,身如虚空,驰放而不收,故曰:乃至委蛇。
惟委蛇,故怠也。大凡见人作为,自觉非思虑所及者,则怅然怃然,其状类此。庄子善体物情,只此数句形容殆尽。妙矣哉!妙矣哉!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
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欲听之而无接焉,故惑也。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既又奏之以无怠之声,振刷其精神,揭而高明。调之以自然之命者,言乐之节奏乃天然之妙,自合如此,非有作意而为。
故若混逐,若丛生。混逐,如禽兽之类。丛生,如草木之类。言乐之无相夺伦,如禽兽草木并生并育于天地之间而不相害,故林林同乐而形迹之相忘,布散挥动而牵曳之自泯,幽幽昏昏又若无声而天籁之自鸣者。
故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矣,而生者续焉;或谓之实矣,而荣者继焉;行流散徙,不主故常。节奏之妙,匪夷所思,要皆自然之命。人皆疑之,稽诸圣人,以为圣人者达乐之情而顺应自然之命者也。
顺自然之命,则如人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天机,谓元神主宰。五官皆备,言五官之司各效其职。此之谓天乐,无俟于言而心说者也。圣人之乐亦复如是。
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包里六极’。此神之无在而无乎不在,无为而无乎不为者。
人不得此,不足谓之天乐。乐不得此,不足谓之至乐。女欲听之,耳目无从接也,求其然而不得其所以然,故惑。故乐始于惧,惧则乐之德尊。次以怠,怠则乐之德泯。卒于惑,惑则乐之德愚。愚,谓昏昏默默,不知其然。语乐而至于愚,则几乎道矣,故可载而与之俱也。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斋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
刍狗,祭天解厌之物。祭而弃之,礼也。若复取而尊之,则惑矣,惑则生梦,生眯。梦,谓魂识颠倒。眯,谓目晴亏避。今而夫子取先王已陈之名物,群弟子而习之,卒以取困,兹非梦眯之一征耶?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用。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
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啮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猿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走。彼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且古今之不相及也尚矣,譬之水则宜舟,陆则宜车,反而推之,则没世而不行寻丈。以古之周道而行今之鲁国,犹推舟而之陆,其不利于行也必矣。
是皆不通夫无方之传,是以应物而有穷。子不见夫桔槔者乎?用之则俯,舍之则仰,其俯其仰一听夫人,而已无所与焉,此之谓无方,以故应用无穷而俯仰无罪。
三皇五帝之道法,应时而变,何必屑屑焉求其同哉?亦适治之为贵焉耳。犹之柤梨橘柚,但可于口,味之相反当勿论也。
今也必由古道,必变今俗,以求其同,岂知猿狙而衣以周公之衣,丑人而效西施之颦,吾知其情不相宜也,而势必至于相诋也。然则夫子之道之穷也,非职是之故而何哉?
篇中重重譬喻,皆愤世嫉邪,极言世道不可挽回之意。盖以嘅古道之难复,而哀夫子之终穷耳。
若真谓帝王之道必不可行之于今,则又痴人之前不得说梦矣。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也。”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而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
度数,谓制度名数,道之‘形而下’者。阴阳,谓天地造化,道之‘形而上者’。此皆求之于外,故久而无得。‘道而可献’以下数句,皆以发明道不可传之意。最为精切,非苟以骋词求胜者。
然而不可者,无它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
‘中无主而不止’,主,谓于道的有所见;止,谓居其所而不迁。‘外无正而不行’,正,即‘就有道而正焉’之‘正’,如曾子真积力久,一得夫子印证,便唯然随之。由中出者不受于外,自悟入者也。
自外入者无主于中,自耳根入者也。彼既不受于外矣,则圣人何用以言聒之?若彼之无主于中者专俟外入,而圣人隐焉,彼亦何自而入道哉?
故圣人不出者,为其能悟也。圣人不隐者,为其无主也。圣人之教,因材而笃也如此。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墟,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
何谓‘名,公器,不可多取?’三代而下,士皆好名,不知名乃天下公共之物,不可多取而擅之己身。若夷齐丧名于首阳之下,比干剖心于暴人之前,皆多取之累也。
仁义者,先王之蘧庐,蘧庐,草舍也,言仁义譬之草舍,止可暂寓而不可以久处,等闲窥觏,则必受人之诟责。喻如以仁义自见于天下,则天下之求我者全,责我者备矣,故曰:觏而多贵。
是以古之至人,假道于仁,讬宿于义,过而不留,不久处仁义之蘧庐,而惟游于逍遥之墟,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
复自解曰:逍遥者,无为也;苟简者,易养也。养,即‘女子小人难养’之‘养’。无出,谓无出息。皆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之义,故古者谓是为采真之游。
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而一无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
鉴,即‘殷鉴不远’之‘鉴’。所不休者,谓不知止足之人。盖贪夫徇财,烈士殉名。夸者死权,往迹之当鉴者何可胜数?此不知鉴,非善保全之人也,故谓天之戮民。
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人所用之器,邪曲之人不得而干之。盖正人,利害不干其心,而生死无变于己,故循大变而心无所湮。大变,谓生死大故。心无所湮者,毅然当之,一刀两段,更无湮滞也。以是人而用是器,然后不随境转,而得游于逍遥之墟。
若其心以为不然者,未免有见于外而中无所主,故天门不开。天门,亦自老子‘天门开阖’影来。天门者,灵府也。天门开,则荡荡无碍而如如自在矣。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夫净空之体,不容一物,目与肤尚然,而况吾心乎?故降道德而言仁义,未始不为心乱,不若使天下无失其朴。无失其朴者,还其混沌之天,而不以窍凿之也。且人之禀赋皆出自然,如鹄之本白,乌之本黑,不俟染濯。若一出于自然,则其白其黑不足为辩,皆为天下纯全之朴,一有造作,则不足多矣。
今号天下而曰仁人义士,不识其为自然之朴乎?为名誉之观乎?名誉之观又奚足广?
泉涸,则鱼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一何病也!道德降,则人相尊以仁,相尚以义,又何乱也!不若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德。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得将何规哉?”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
规,规而正之夜。散而成章,谓神气舒卷。养乎阴阳,谓以阴阳二气自相吐纳。嗋,合也。
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为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而始,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
尸居而龙见,不见而自章也。雷声而渊默,常应而常静也。发动如天地,过者化,存者神,而上下与天地同流也。此非老子不足以当之,故子贡声孔子而往见之。以孔子声者,称道孔子以为先容,欲弟子通而见之。
老子自谦:吾老矣,年驰而事去矣,子将何以教我乎?子贡平日只知祖三皇而宗五帝,熟闻老子卑浅帝王,心切疑之,首举为问。
于是老子差等帝王而论,以见世道愈降愈远,黄帝以下俱为窍凿混沌,非为至治。黄帝之治天下也,使民心一。一,谓纯一。于是太朴未散,民有亲死不哭而民不非者。‘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也。
尧治天下,则教民亲也。书曰:‘亲睦九族,平章百姓’。是其征也。民有为亲杀而其杀而民不非。杀其杀者,情礼独隆于其亲,而其余皆降杀也。民不非,不以为薄也。
舜之治天下也,使民心变竞。竞,争竞也。盖虞帝尚贤,故能使民争,争则和气决裂,咎征之感能使孕妇十月而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未至于孩而辩谁何,如此开窍太早,是故有夭阏而不长者。
禹之治天下也,使民心变。变,谓变其大道为公之心。盖尧舜官天下而禹独家之,且干羽之师,有扈之攻,皆在禹时,上行下效,于是人有心而兵有顺。有心,谓有机械变诈之心。
兵有顺者,诛其不顺以归顺也。杀人者死而杀盗者无罪,故曰:杀盗非杀。人各私其私,互相警备,而天下皆然,故曰:自为种而天下耳。
是以天下之人自相骇异,而儒墨之徒,此是彼非,横议交作。机警之心,起于家室,施于男女,早婚少娶,不循人道之常,故曰: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夫妇,人心之大始。古人作始,自有伦序,三十而娶,二十而嫁,幼稚之女本不可责以人道,而今也不然,机警之心,伦薄之俗,不言可知矣,故曰:又何言哉?
细味此章,与礼记‘大道为公’一段意亦相似,但说得突兀惊人。
若以平易之心读之,则固未尝异也。
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于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大道无为之世,其政闷闷,其民醇醇。自三皇五帝以智治国而行察察之政,于是乎上悖日月之明,下暌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何者?日月有明而不能以照覆盆,今焉用智察察,则上悖日月之明以为明矣。
山川之精居方奠位,今焉用知察察,无故而凿山,无故而浚水,则下暌乎山川之精矣。
四时舒惨,气序自如,今焉用知察察,为先事之备,多未然之防,寒暑不能擅其权,生杀无以施其令,而中堕乎四时之施矣。
老子云:‘以知治国,国之贼。’是以其祸憯于蛎虿之尾、鲜规之兽。鲜规,无考,注云:‘小兽’也,盖亦多知而害物者。
夫以不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不亦可耻之甚乎?所谓性命之情,无为而已矣,自然而已矣。老子‘绝圣弃知’,意盖如此。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
奸,干也。钩,如易‘戈取’之意。幸矣不遇,言遇则必为彼笑。
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夫以陈迹而干人,宜乎其不遇也。盍亦感之以无迹乎?故引物类为喻。
盖天下有以神相感者,若白鶂以目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是也。有以气相感者,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是也。化,谓生子。类自为雄雌而风化者,类,物名。山海经云:‘亶爰之山,有兽如狸,名曰师类。带山有鸟,其状如凤,名曰奇类。皆自雄雌而生生。’
言风化者机动于此,神应于彼,不见其迹,莫知其然,若性之不可易,命之不可变,时之不可止,而道之不可壅者。
苟得此道以为感通之本,又何自而不可哉?迹亦乌可以及化?
于是孔子不出,静默三月,因举所得者以为对,盖亦化之出于自然者,正与上文互相发明。
乌鹊孺,孺,孚而生也。鱼傅沫者,鱼不交,但仰其所吐之沫。有弟而兄啼,母孕弟而兄病也。
此皆自然而然。能自然者,则与化为人。与化为人,则自然能化人矣,此意正与老子同,故老子曰:可,丘也得之!
方壶外史重宣此义而作乱辞:
其在上皇,惟治顺天。孰居无事,无为自然。
上德不德,至仁忘亲。正言若反,匪荡攸闻。
洞庭张乐,北门变志。大惑似愚,道斯可契。
古今水陆,舟车异通。再陈刍狗,孔圣其穷。
道不可传,无主不止。无正不行,亶非口耳。
公器难取,蘧庐暂居。采真之游,逍遥之墟。
鹄白乌黑,无失其朴。仁义愤心,大乱乃作。
帝降而王,民乃大骇。以知治国,憯于蛎虿。
风化斯神,陈迹非履。与化为人,某得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