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南华真经副墨 » 南华真经副墨全文在线阅读

无字集卷之七上

关灯直达底部

杂篇 外物第二十六

外物不可必,故龙逢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桀、纣亡。人主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人亲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己忧而曾参悲。

大意谓,外来之祸,不惟恶者不能免,而善者亦未必能死免,不惟不忠不孝者不能免,而忠者孝者亦未免能免,故均谓之曰:外物不可必。

大抵天下只有理数二字。在常理则曰:积善余庆,积恶余殃,此其所以可必者;而不知所遭之不偶,则有数存焉。补此一段,正以见吾人当为其所当为,而不可必其所难必。

关龙逢,桀臣。箕子、比干、恶来,皆纣臣。子胥,吴臣,被戮,裹以鸱夷之皮,沉之于江。苌弘,周灵王时臣,被放归蜀,刳肠而死,蜀人哀之,藏其血于地,三年化为碧玉。孝己,殷高宗之子,逐于后母;曾参,为父芸瓜,误断其根,大杖而死,故以为有忧悲之事。 

木与木相摩则然,金与火相守则流,阴阳错行则天地大骇,于是乎有雷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

此论造化五行,暗影人事。五行之气,惟火最烈。参同契云‘木火同侣’,火阴根阳,寄位于木,因动而发,反伤其母,故木与木相摩则然,阴符经云‘火生于木,祸发必克’是也。即虽金性至坚,与火相守亦为所烁。

若使阴阳错杂,其气郁而不伸,则雷击霆奋,水中起火,乃焚大槐。槐者,东方之木,老而生火,在人身则所谓‘龙雷之火难以直折’是已。

火之为害如此,意则见下。

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螴蜳不得成,心若县于天地之间,慰暋沈屯,利害相摩,生火甚多,众人焚和,月固不胜火,于是乎有僓而道尽。

所以修真体道之人,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五志之火一时俱伏,是故有利害不干于心而生死无变于己者。不知道者,则不耐世故,甚忧两陷于利害之中无所逃遁,郁暋屯遭,不自解脱,利害相摩,生火甚多,焚其天和,于是乎有阴阳之患,以其不知外物之不可必而交战于利害之场,故自焚若此。

故道人养和,众人焚和。焚者,煎熬之义。月固不胜火,‘月’字下得奇。月者,水也,水不胜火,即医家所谓‘一水不能胜五火’之意。又解月古篆文,肉字也,言血肉之躯不胜熬烁,于是乎有僓然而道尽者。僓,哀毙之义。道,谓生道。道尽,则形神与之俱尽矣。

与上连为一章,发此一段,于人有大利益。欲人静消心火,自处恬淡无为之乡,然后尽其天年而不中道夭折,盖救世之仁也。佛经法华‘火宅’之喻,可以参看。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耶?’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生事萧疏,穷途仗友,仁者当亟恤之,乃复为此纡缓不急之谈,友道之薄莫此为甚。笔记于此,见世俗之益偷也。常与,指水而言。‘波臣’二字奇。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钩辎,陷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

喻言有大抱负者必有大设施,有大设施者必有大成就。巨缁,大墨绳也。犗,犍牛也。离,剖之也。干肉曰腊。制,读曰浙。厌,饱镺也。辁才,小才也。累,小绳也。灌渎,田中灌水之渎。鲵、鲋,皆小鱼。县令、县赏令以待言者。一段文气跌宕,与巨鱼争雄,摛文之士允宜熟读。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此段戏剧世儒无实得而专以剽窃古人为事者。盖古人即地下之陈死人也,古人所言,即陈人所含之珠也。小儒者,大儒之弟子。

自上语下曰胪。言大儒呼小儒而语之曰:东方作矣,相与从事若何?事即暗指发冢之事。小儒言:未须解其裙襦,口中有珠在焉。

又引诗为证。诗有之曰‘青春之麦,生于陵陂’,兴也。‘生不布施,死何含珠?’言人生前不知重义乐施,死犹秘其金珠以为地下含铜臭之夫,鄙吝若此。

以下云云,相与计议取珠之法。唇上曰鬓,颐下曰顪,口旁曰颐,颐旁曰颊。接,撮也。压,以手按之也。控,别开也。

夫儒以诗礼名家,而所以教其弟子者,不过日夜剽窃古人之绪余,期不谓之盗儒乎哉?

此段寓言,意亦奇特。凡为儒者读之,皆当泚颡。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修上而趋下,末偻而后耳,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问曰:“业可得进乎?”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抑固窭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兴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

脩上,上长也。趋下,下促也。末偻,背微偻也。后耳,耳帖脑后也。目若营四海,蒿目而忧当世之患也。矜,矜持也。容,动容也。知,思虑也。

老莱之教,即前所谓‘离形去智’之意。业可得进,言夫子之道可得而学乎?莱谓夫子:汝不忍一世之伤而骜然放心于万世之患,盖一时之伤乃政教之下衰,而万世之祸则学术不明之过也。

汝之穷,其固然耶?抑其经略有所不及耶?夫以恩惠结人之欢心而骜然自得者,丑行也,中民之行进焉耳,非大道所取也。何者?至人无恩,至人无名、至人无私。

若相惠以欢,相引以名,相结以隐,皆中民之行。结以隐,谓以心腹相结。当时之君,不忍一世之伤者莫若尧,而坐至一世之伤者莫若桀,人皆知之,往往是尧而非桀,是为大道生是非也。

故与其誉尧而非桀,不若两忘而闭其所誉。岂不以尧桀终有是非,而我不生毁誉,不起憎爱,浑然与善恶相忘,然后与道相应。

今之人皆曰:‘吾将反斯于唐虞之盛’,而不知反之无非伤也;皆曰‘吾将鼓舞振作乎一世之民’,而不知动之无非邪也。何者?为其有心也,不若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与天下相安于无事之天。

设有所为,欲为而为之以不为,故踌躇以兴事,而往往见其成功。今汝也,奈何哉不忍一世之伤而以天下之事自任哉?终见其矜持费力焉耳。

此等说话,儒者直谓其与沮溺、丈人之见同科。然以至理而论,有心做事者亦做不出甚事,不得例以习见非之。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曰:“予自宰路之渊,予为清江使河伯所,渔者余且得予。”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渔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箕圆五尺。”君曰:“献若之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无遗䇲。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䇲,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

阿门,曲侧之门。宰路,渊名。龟为清江之神,使于河伯之所,为渔者余且所得,故见梦以求脱,而卒不能脱者,龟有数也。数定,则虽有神知不能移。故有所困、有所不及者,盖囿于数也。

神知根于有生之前,数定于有生之后。老子曰:‘自夸吾身,复有何患?’外其身则不囿于数矣。 

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

虽有至知,亦须毕举群策而后为谋允臧,盖用知则自私,自私则有情识、有机变,人斯畏而避之矣。故鱼网虽密,鱼不畏也。

鹈鹕所食几何,鱼反畏之者何?网无情而鹈鹕有情也。圣人能与天下相安者,亦无情顺应而已。故去小知则大知明,去其善则自善。今之人见小知以自贤,其亦未闻道耶? 

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

石,疑作‘所’。言熏习之移人有如此者。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夫至理之言无可拣择,故碎拱璧则尘尘是玉,折沉坛则片片皆香。顾言之所该者无穷,而人之所用者有限,以不尽用而遂谓其无用,则非矣。

彼天地亦大矣,人之用天地者几何?即以步履而论,则容足之外皆为无用,以为无用侧足而掘之至于黄泉,尚有用乎?毕竟是无用也,故惠子亦曰无用。

不知地虽无用,而所以助吾之足者实多,若以为无用而废之,不使容足之外更有余地,则将日见其狭隘而不能行矣。

知此,则无用之用得非天下之大用乎?前云‘足也践,恃其所不碾’,亦是此意。 

庄子曰:“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决绝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覆坠而不反,火驰而不顾。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而无以相贱。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彼教学,承意不彼。

游,即首篇所谓‘逍遥游’之‘游’。言人之志趣各有不同,有生而能游者,且得不游乎?有生而不能游者,且得游乎?生而游者,胸次洒洒,一尘不挂,虽未尝遍迹于有方之外,而此心直爽天地万物上下同流,且得不游乎哉?不能游者,根尘太重,罥挂世网,昌黎所谓‘持被入省中,顾婢子语刺刺不休’,虽与之游,安得游乎哉?

大抵世缘难断,私欲易牵,流遁之世,决绝之行,乃至知厚德之所任,常人不能也。夫堕物者谁不反顾?,火逸者希不顾家。若也反堕而不返,火驰而不顾,则是真有流遁之志、决绝之行者。是人也,而后可以与游。

今之不能者,只为于世缘上看得不透,遇富贵则贪富贵,遇功名则贪功名,不知虽有南面之尊、北面之荣,一时相与以为君臣,极其际遇,而易世之后无以相贱也,直等耳。

贵己而贱人,先己而后人,何为者哉?以故至人之行不留于此,直将等为浮云,视为傥来,有天下而不与焉。

又学者多尊古而卑今,大非也。古今,逝波耳,上溯狶韦,下及今世,前浪后浪也,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是古而非今,得乎?

至知之人达观若此,是以游于世而不僻于行,顺于人而不失乎己,直将乾坤世界剧为戏场,古今旦莫逝为流浪,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与彼所谓世教者虽不屑屑焉学之,然亦承其意而不彼。彼者,外词。不彼,言不外之也。何者?世出世法原无两样件,有所拣择去取,则非游于世而不僻,顺于人而不失者矣。

即是而观,先生之所谓游者,定非绝物忘世之学,有随顺而不自失者在焉,此所以为至知厚德也。

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跈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则顾塞其窦。

夫目蔽于色则不明,耳乱于声则不聪,鼻夺于香则不颤,口嗛于味则不甘,心起于识则不知,知有分别,非德知也。是皆夫人所起之六尘,必须彻而净之,然后能复其本然之灵觉。

然六根门头,头头是障,须下几个彻字,实则一了百当,一处彻则处处皆彻矣。所以道不欲壅,不彻则自为外物所壅,如人之哽者,哽而不已则跈,跈则众害生之。跈,足陷泥浊之迹也。

言人之虚灵既为物所壅塞,则将陷于物欲之中不能自拔,而众欲交攻,其有存焉者寡矣,夫物之有生,恃此生息之理,而今之存焉者寡,则生息微眇而不盛。其不盛,非天之罪也,天之穿之者日夜无降,人顾自塞其窦耳。

盖此段灵光,人人透露,有耳自聪,有目自明,乃天所穿,日夜无止,譬则室之有窦,日光自穿,人顾自塞其窦,乃光明亏蔽而不见耳。

此段文颇艰涩难解,然以意逆之,理当如此。

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室无虚空则妇姑勃谿;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

此言虚之为用。胞,人身脟膜也。重阆,空旷之地,所以行气者。人身如此,人心亦然。故清净之中一物不着,常与太虚相为游衍,故曰:心有天游。

于室亦然。故室有虚空,然后长幼尊卑各遂其私,各得其所。无空虚,则妇姑勃谿。勃,怒争也。谿,亦空意。以况人心而无天游,则六凿攘夺,终不宁己。六凿,即六贼之义,命字之奇也。

既谓六贼所攘,则吾所谓元神者不胜其扰,欲求幽静之地以自安,故大林丘山一见即以为善,谓其少得以自憩耳。所以学道之人常须静养。

清静经云:‘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虚静天师大道歌云:‘要得身中神不出,莫向灵台留一物。物在心中神不清,耗散真精损筋骨。’道德经云:‘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修真之诀无出乎此,亦足以相发明矣。

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谋稽乎誸,知出乎争,柴生乎守,官事果乎众宜。

溢者,过也。名胜则实衰,故德溢乎名。而名之所以溢者,谓其不能自藏而有心于暴白也,故溢。

谋稽于誸,誸者,急义,御下弦急,则人思以知巧当之,故谋用是稽。知出乎争,彼此争胜,故人各用知。

柴出乎守,守即‘守而不化’之‘守’,执滞于物,故柴塞于胸中而与物为梗。官事果乎众宜,果,结果也,又核实也;众宜,谓众情称便,此亦庄子漫事。 

春雨日时,草木怒生,铫鎒于是乎始修,草木之倒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

日时,谓以时日而雨。有雨有旸,与久阴者不同,草木得之勃然而生。‘怒生’二字甚奇。于是乎农人始修铫鎒之器,草木之到植者过半,到植,注云:谓更生也,言草木皆萌芽于种,发条于根,而移接之类太多,更不知其所以然者。

可见万类只是一气周流贯彻,有所附丽则自然生长。知一气之相禅,则同气者可以相求,而神仙大药所谓‘同类易施功’者,亦略可识矣。

静然可以补病,眦搣可以休老,宁可以止遽。虽然,若是劳者之务,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

病者,焚和所致。凡人有病,只求一真静,则火自降,水自升,真气自复,邪气自退,药饵之补皆第二义,故曰:静然可以补病。眦搣,犹云翦灭。翦灭男女声色之欲,则老境自是康豫,故曰:眦搣可以休养老。

宁可以止遽,事若急止遽,一以安静镇之,则一止可以止众止,而事无不理矣。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非佚者之所也。所,如‘所其无逸’之‘所’。

盖病而补静,补亦晚矣,佚人则不待病而先居于静。老而眦搣,灭亦迟矣,佚人则不待老而先证于灭。遽而止宁,止亦殆矣,佚人则不待遽而先安于止。故劳者之务,佚者未尝过而问焉。 

圣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所以駴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駴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

承上而言,劳者之务,佚者不问,则圣人之事,神人不问可知,贤人之事,圣人不问可知,君子之事,贤人不问,小人之事,君子不问,又可知矣。駴,与骇同,谓改百姓之观德也。圣人之所以骇世,无过仁义而已,贤人君子则愈失愈下,故其所以骇世者,不过修饰乎礼乐文物之具,小人则权谋术数而已。

道不同不为相谋,是故有过而不问者。问,讲求之意。

演门有亲死者,以善毁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纪他闻之,帅弟子而踆于窾水,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

演门,地名。有亲死而哭之哀者,上之人以为善毁,爵之而为官师,其党慕之,毁而死者过半。不得爵而反以丧其生,则好名之过也。若乃许由避尧,纪他闻之而踆窾,务光赴渊,申徒狄因之而自沉。何为者哉?则二子俑之也!

名也者,非圣人之所贵也,故圣人无名,人不得而慕之焉。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荃,渔具也。蹄,兔罥也,在道则为言说之喻,得其意则言说可忘。上乘之学,不自外入,专一自家理会,有超然处,则有言无言皆成荃蹄。得是人而与之言,庶可以行不言之教矣。 

方壶外史说是篇已,为作乱辞:

外不可必,玉石俱焚。忠遭剖戮,孝亦忧辛。

利害相摩,生火实多。甚忧两陷,以焚其和。

任公钓鱼,庄生活鲋。大器晚成,而友弗顾。

东方作矣,事之何如?蚩彼大儒,窃此含珠。

去汝躬矜,与汝容知。非誉两忘,踌躇兴事。

知有所困,神龟则刳。至言无用,画地以趋。

游而不僻,顺而不失。心有天游,六凿不入。

道不欲壅,窦不欲塞。凡彼有知,恃此生息。

春雨日时,草木生之。到植强半,而然莫知。

老因灭休,病以静补。劳者务之,非佚之所。

神不谋圣,圣不同贤。小人所合,君子耻焉。

演门善毁,由光洁身。慕名者累,胡死而踆?

得意忘言,得鱼忘筌。安得斯人,吾与之言?

杂篇 寓言第二十七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不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此篇先生自叙立言之意。言我此书之中,寓言者十九,重言者十九,卮言则日日出之。寓言者,谓已之言未能直证,往往藉外物以相比论。彼亲父不能为子媒者,以亲父之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之誉之也,人不信其父而信非其父者之言,则我之藉外而论,其亦不得已焉,而姑有所讬以启人信者乎?此非我之罪,不信我者之罪也。

又凡人之情,直喜其与已同而恶其与已异,同则是之,异则非之,是以是非同异卒莫有定,故吾以重言止之。重言十七,所以止言也。重言者,借重古人以为质,如人有闻见而取正于耆艾者然。虽然,年先矣,而经纬本末漫无所知,徒以年称,非所先也。年本先而曰无所先者,谓其不知立人之道也,不知人道则亦陈人而已,陈人即古诗所谓陈死人。陈死人,何重之有?卮言者,卮酒之言,和理而出,却非世俗卮酒间疟浪笑争论是非之言,曼曼衍衍,尽可以消日月。

夫理本自齐,而人则各执其所见,于是乎是非同异纷然不齐,因而不齐而吾复以言齐之,则我之所言之齐与彼之所言之不齐皆成不齐。何者?彼我之见原自不齐,故不若不言以待其自齐。不言者,非钳其口而不言也,不争是非,不论同异,虽言之而未尝有言也。故曰: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矣。

若夫是非同异之辩,则实未尝言也,虽未尝言矣,而岂缄默不言之谓哉?夫天下之可与不可、然与不然,皆有自也。恶乎然乎?然于我之然也。恶乎不然乎?不然于我之不然也。可与不可,亦复如是。

物固有所然者,物固有所可者,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则天下之论齐矣。何者?物各有理,惟不以己之独见主张是非,而徐观万物自然之理,则见物物皆有然者、可者,一一随而顺之,则是非自泯。

夫人既不能以无言,自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且孰得而久乎?久,谓定论不易。又自物理而论,胎卵湿化,物种有万,虽或不齐,皆自无始以来一气而生,始终循环,莫能得其比拟,要皆以气聚而生,气散而死,于不齐之中而有齐者在焉,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卮言之所出,和是而已。和,如‘和羹’之‘和’,‘和’字于‘卮’字上下得最有情。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庄子曰:“孔子谢之矣,其未之尝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己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勤志,即敏求之意。服知,谓行其所知。惠子亦据吾夫子之所自许者,而信其如是。庄子言:夫子六十而化,则已谢是矣。

因引夫子之言。受才乎大本,受才即“降才”之才,大本犹大初也。复灵以生,谓人莫不复此灵觉之性以有生。若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于前而好恶是非皆合其宜,夫固灵性之所显发。

然以言教者,直服人之口而已,恶可以及化?夫子则能使人心悦诚而不敢忤立,是谓以一止而止众止,非盛德至善,何以致此?宜庄子深叹其弗及也。

盖庄子与惠子语,犹觉有辨,夫子则未见有与之辨者。此尚不能得其口服,何况于心?以之自愧,所以愧惠子也。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亲仕,三釜而心乐;后仕,三千锺不洎,吾心悲。”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曰:“既已县矣!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三千锺,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

再化,谓心化于禄也。洎,与‘及’相映。不洎,谓厚禄不及于其亲。无所县其罪,谓其无所县其忘亲之罪。

夫子言,曾子虽无所县其罪,而已有所县于禄矣。何则?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彼无所县者,其视釜锺之禄若鹳雀与蚊虻之过吾前也,何大何小,任其来去,而亦何足以撄吾念哉?

故内其哀而知其心有所县,因其县而知其心有所化,必进此一步,然后爵禄不入于其心,而胸次洒洒,一尘为之不挂矣。 

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大妙。

夫道者,虚静恬淡寂寞无为,然无为也而无不为,无不为则天矣。故发颜成子游一段说话。言吾自闻子綦夫子之言,一年之中,去其机械变诈之心,还于朴野。二年而从,从,谓随顺众志,不其爱憎取舍。三年而通,通者,无人无我,彼‘从’更进一步,四年而物,物者,如槁木,如死灰,不起丝毫情识,一味寂灭。五年而来,来者,幻灭灭故,非幻不灭,如往之有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鬼入,谓与鬼神同其屈伸;天成,谓与天同其造化。学而至于天成,则不当复有进步,然又有个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物也者,故八年九年工夫愈细,不知有死,不知有生,乃入于妙,入于大妙则与道合真矣。

此段学问,岂可以岁月而计?此但言其渐次云耳。

生有为,死也。亏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而果然乎?恶乎其所适?恶乎其所不适?

此自上文‘不知有生、不知有死’上透下意来,以生死而论有为无为。言人生则不能无为,如富贵则有富贵之为,贫贱则有贫贱之为,死则同归于无为而已,故曰:生有为也,死也。劝公,公之为言,同也。下一个‘劝’字,劝人灰心灭意以还造化。

人皆以生为乐,以死为悲,急为劝慰,要人解其天弢,堕其天袠,同证寂灭,以返吾真。夫人皆以其死也有自也,而不知其生阳也无自也。

死也有自,谓自有形而返于无形,始见其有,倏见其无,故含情之类不能无悲,而不知溯其生阳之始,实无所自,如是则其始也亦返其无所自者而已。而果然乎?而,汝也。言汝果以为然乎?以为然,则恶乎其所适,恶乎其所不适,而生欣戚于其中耶?适者,快适之意。 

天有历数,地有人据,吾恶乎求之?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也?无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此以造化之不可知者反复征问。言天则有历数矣,地则有人据矣,吾恶乎求之?历数,谓日月星辰之数,甘、石、巫氏之书是也。人据,谓据人耳目闻见之所及者,禹贡、图经、地理之类是也。

夫天地文理似乎有定,然以其故求之,又不尽然。夫理必有终,而今则莫知其所终,莫知其终则必有始终相生者以主乎其间,若之何其无命耶?

而溯之无始,则莫知其始,全然不见其端倪,又乌得而谓之有命耶?盖命则实有,而曰不得谓之有者,所以遣去执有之病。

造化之妙,有屈有伸,鬼神乃气机之屈伸往来者,故曰:有以相应,若之何其无鬼?然而未必尽然,如善者未必福,恶者未必祸,仁者不尽寿,暴者不尽夭,又似无以相应者,若之何其有鬼耶?造化之妙,其不可知者若此。

吾人则当以其所知养其所不知,信其有而不敢蔑其无,又知其无而不敢执其有,则世出世法不外是而得之矣。

众罔两问于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发;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叟叟也,奚稍问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有待者乎!彼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

此一段与内篇齐物论颇同,但添上火日之喻,更觉新奇。叟叟,景称罔两之词。稍问,犹云末论。言我之俯仰行止皆有所待,而叟独不知其所以耳。予则蜩之甲也,又似之而实非。盖甲与蜕,一离于形则不相联属,无复俯仰行止之相肖。

又吾之与形,其离其合亦自有时。火与日,吾屯也,屯谓聚而有景;吾阴而无日,与夜而无火,吾则代而去之。彼形也,非无所以有待者耶?

然彼亦不能自主,必有所以使之如此者。夫彼之不能够自主者尚为我之所待,而况主张有待之造化者将独不为彼之所待乎?彼来则我与之而俱来,彼往则我与之 而俱往,彼健动则我与之健动,此个造化又是自然而然,而人不知其所以然者,又何以有问乎?

三‘彼’字,即齐物论中‘非彼无我’之‘彼’。有疑则须问,不消疑,又何问之有乎?盖罔两问景,正欲求得所以之故,而景答之如此,则信乎可以无疑矣。

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故。”老子曰:“而雎雎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雎雎盱盱,矜持不自在之貌。而谁与居,言人将畏而去之。‘太白’二句见道德经。辱者,耻而自藏之义。太白者,明于道德之人;若不足,不自满也。老圣之教如此。

于是阳子去其矜持,深自昧晦,忘形混世,归来而舍者与之争席,此便是列子见壶子,归为妻执,食豕食如人食之意。道言‘和光’、‘同尘’、‘挫锐’、‘解纷’,正是此意。 

方壶外史篇卒复为乱辞: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和以天倪,卮言日出。

父不媒子,陈不先人。不言而齐,和此天均。

勤志服知,夫子则谢。情悬釜锺,恶可及化?

进觉前非,德与年造。鬼入天成,及此大妙。

生死奚自?鬼命有无?彼强阳者,何以问乎?

太白若辱,盛德不足。去汝雎盱,舍者争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