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员的妻子被铃声吵醒,她朝丈夫看了一眼,心想:
“让他再睡会儿。”
她欣赏着这个赤裸裸的、线条美丽的胸脯,联想到这是一艘漂亮的巨轮。
他安歇在这张平静的床上,像船停泊在港湾;为了不惊扰他睡眠,她用手指抹去这条褶皱、这团窝影、这片起伏,把这张床铺平。仙女用手一指,海面就会风止浪静,变得像镜子一般。
她站起身,打开窗,脸上吹到风。这房间俯视布宜诺斯艾利斯。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跳舞,随风传来歌声:这是寻欢作乐和休息的时刻。这座城市把人挤压在它的十万座碉堡内,一切宁静安全;但是对这个女人来说,好像马上有人要喊:“拿起武器!”挺身而出的只有一个人——她的丈夫。他还在安歇,但是他的安歇是预备队冲锋陷阵前可怕的安歇。这座沉睡的城市保护不了他:这位年轻的神腾云驾雾而去时,城内的灯光对他也像是虚无的。她望着这两条结实的胳膊,一小时后,将接过欧洲班机的命运,负责类似一个城市的命运那样重大的事。她感到心慌。几百万人中,独有他一人准备去接受这种奇异的牺牲。她因此难过。她的温情也抓不住他。她侍候他,照顾他,爱抚他,一切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这么一个催他出发的夜晚。是为了她毫不知情的奋斗、焦虑和胜利。这双柔软的手是一双驯顺的手,真正的工作是什么也说不清。她熟悉这个人的笑容、情人般的体贴,但是不熟悉他在暴风雨中的神圣怒火。她给他套上种种温柔的羁绊:音乐、爱情、花朵;但是,每次出发时刻来了,这些羁绊都纷纷断了,他却像没事儿似的。
他睁开眼睛。
“几点啦?”
“半夜十二点。”
“天气怎么样?”
“我不知道……”
他起床,一边伸懒腰一边慢慢走向窗子。
“我不会冷的。什么风向?”
“你要我怎么知道……”
他弯下身:
“南风。很好。至少到巴西以前不会变风向。”
他发现了月亮,感到走运。然后俯望城市。
他不认为城市温柔、光明与暖和。他已经看到这些灯光像虚无的流沙似的流走了。
“你在想什么?”
他在想阿雷格里港那边可能有雾。
“我有办法。我知道从哪儿绕过去。”
他始终探着身子。深深吸气,仿佛赤身裸体要往海水里跳。
“你一点不难过……要去多少天?”
八天,十天。他不知道。难过,不;为什么难过?这一片片原野,这一个个城市,这一座座山岭……他不是听了谁的话才去征服它们的。他还想,一小时内他将占领布宜诺斯艾利斯,接着又把它抛在后面。
他笑了:
“这个城市……很快就会离我远远的。夜间起飞很美。手按在气门杆上,脸朝南,十秒钟后,把田野翻个个儿,脸朝北。城市看来像一片海底。”
她想到的则是为了征服而必须抛弃的一切。
“你不爱自己的家吗?”
“我爱自己的家……”
但是他的妻子已经感到他在途中。这副宽阔的肩膀已经牢牢顶住天空。
她把天空指给他看。
“你遇上了晴天,一路上铺满星星。”
他笑了:
“是的。”
她手放在这张肩膀上,摸到肩上的热气动了感情:这身子真的受到威胁吗?……
“你真棒,但是要小心!”
“小心,那当然……”
他还在笑。
他穿衣服。为了这个节日,他选最硬的衣料、最沉的皮衣,穿着像个农民。他变得越笨重,她越欣赏他。她给他扣腰带,提靴子。
“这双靴子穿着紧。”
“给你另一双。”
“找根绳给我,系我的救急灯。”
她望着他。亲手把他这身铠甲的最后一道缝隙盖好,一切舒舒齐齐。
“你很美。”
她见他正在细心梳头。
“给星星看?”
“是不让自己感到老。”
“我嫉妒……”
他还在笑,亲亲她,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压着自己笨重的装束。然后两臂把她高高举起,像在举一个女孩子,始终笑吟吟的,然后把她放在床上:
“睡吧!”
他把门在身后关上,走到路上,在不可辨认的夜行人中间,跨出走向胜利的第一步。
她还留在那里。她满脸愁容,望着这些花、这些书、这份温情——对他来说,都已是一片海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