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欧洲、非洲一边在各处清除白天最后的暴风雨,一边前后相隔不久准备着迎接黑夜。格拉纳达的暴风雨正在平静,马拉加的暴风雨转成多雨。在某些角落,狂风还在把树枝像头发那样揪住不放。
图卢兹、巴塞罗那、阿利坎特送出邮包后正在整理辅助设备,把飞机开进机库,关上库门。马拉加白天等待班机,也就没有必要准备工作照明。再说他也没有降落。他大概低空继续飞往丹吉尔去了。今日还要凭罗盘在二十米的高度飞过海峡,还看不到非洲海岸。西风强烈,吹得海面下陷。溅起的浪头变成白的。每艘下锚的船只船头迎着风,全身铆钉都在大海中一样用足了劲。英国悬岩在东边形成一个低压区,滂沱大雨往里灌。乌云在西边升高一层楼。在海的另一边,丹吉尔在雨中冒气,雨水急得像在给城市冲洗。地平线上乌云密集。可是,向着拉腊歇的天空则一片清澈。
卡萨布兰卡对着敞开的天空呼吸。七零八落的帆船使港湾非常触目,像经过了一场海战。海面经暴风雨的耕耘,只留下了有规则的长波纹,像扇子似的向外扩散。田野好像更绿了,在夕阳下像个深水塘。城市内积水未退的广场到处发光。电工在发电机组木棚里闲着等待。阿加迪尔的电工还有四小时上班,在城里吃饭。艾蒂安港、圣路易、达喀尔的电工可以安心睡觉。
晚上八时,马拉加传来电报:
“班机经过,没有降落。”
卡萨布兰卡在试用照明设备。一排标志灯切出一片红色的夜,一个黑色的矩形。前后有一个灯坏了,就像缺了一颗牙齿。然后第二个开关接通导航灯。在机场中央洒上一摊像牛奶似的灯光。音乐厅演员还没有上场。
有人在搬移一面反射镜。无形的光束挂在一棵湿漉漉的树上。它像水晶微微闪光。然后又是白色木棚,面积巨大,影子在旋转,然后又打散。终于那个光晕从高处下来,找到自己的位置,又给飞机划定这条白色的边线。
“好,”场长说,“关了吧。”
他回到办公室,查阅最新的报告,凝视电话,心里一片空白。拉巴特马上会来电话。一切准备就绪。机械师坐在油桶上,坐在木箱上。
阿加迪尔弄不明白。根据种种计算,班机早已离开卡萨布兰卡。大家窥伺它时时刻刻会到。金星已十次被误认为是飞机的机翼灯,刚从北方升起的北极星也是这样。大家等待,只要看到多了一颗星辰,看到它在星辰中间徘徊找不到位子,就打开探照灯灯光。
机场场长感到为难。他要不要发起飞信号?他怕南方有雾,甚至到努恩河,甚至还到朱比角都不散,而朱比角不管无线电怎么呼叫就是默不作声。黑夜里可不能把“法—美”班机往棉花堆里塞!撒哈拉站一直神秘莫测。
可是在朱比角,我们与世隔绝,像一艘船那样发出求救信号:
“告知航班消息,告知……”
锡兹内罗斯老提同样的问题烦我们,我们已不再回答。我们这样彼此千里相隔,在黑夜中徒然相互埋怨。
二十时五十分,一切都缓解了。卡萨布兰卡和阿加迪尔可以通电话。至于我们的发报机也接上线了。卡萨布兰卡在说话,它说的每个字都重复传至达喀尔。
“班机二十二时起飞前往阿加迪尔。”
“阿加迪尔呼叫朱比角:班机将在零时三十分抵达阿加迪尔。我们能让它飞往你们那里吗?”
“朱比角呼叫阿加迪尔:有雾。等待白天。”
“朱比角呼叫锡兹内罗斯、艾蒂安港、达喀尔:班机将在阿加迪尔过夜。”
飞行员在飞往卡萨布兰卡去的航程记录上签字,在灯光下眨眼睛。刚才,每眨一下眼睛都只是一个小小的战利品。有时候,贝尼斯应该感到幸福,在海水与陆地交界处有不成形的白色波涛作为向导。现在,在这间办公室内,满眼是文件柜、白纸、笨重的家具。这是一个在物质上既紧密又慷慨的世界。在门框里则是一个被黑夜清空的世界。
他脸发红,因为风在他的腮帮上摩挲了十个小时。有几滴水从他的头发上掉下。他走出黑夜,就像下水道工人走出地洞,穿厚靴子、皮衣、头发沾在额头上,眼睛眨个不停。他停下步子。
“……您还想让我继续飞吗?”
场长翻动航程记录,面有愠色:
“等会儿告诉您什么,就做什么。”
他已经知道他不要求再飞了,飞行员则知道他会要求他再飞的。但是各人都要证明自己是唯一的法官。
“把我蒙上眼睛关进一只带气门杆的柜子,要我把这家具送到阿加迪尔:您要我做的就是这个吧。”
他内心有那么多事,才不会花费一秒钟去想个人的意外事:这些想法只能来自空虚的心,但是这柜子的形象叫他沾沾自喜。有些事不可理喻……但是他还是会做成的。
场长打开一道门缝,把他的香烟抛进黑夜。
“嘿!看见啦……”
“什么?”
“星星。”
飞行员火了。
“我才不管您的星星,只看到三颗。您又不是派我飞火星,而是阿加迪尔。”
“月亮一小时后升起。”
“月亮……月亮……”
这个月亮叫他脾气更大:他难道是在等着月亮练习夜间飞行吗?他还是个学员吗?
“好。明白啦。就这样!留下吧。”
飞行员静了下来,打开还是昨晚的三明治,安心地咀嚼。他在二十分钟后离开。场长在微笑,他手指在电话上轻弹,知道他不久要签起飞命令。
现在一切安排就绪,有一段空闲。偶尔也像是时间停了下来。飞行员一动不动,在椅子上俯身向前,膝盖之间那双沾满油污的手。他的眼睛停滞在墙壁与他之间。场长斜坐着,嘴巴微张,像在等待一个秘密信号。女打字员打哈欠,拳头托着下巴,肘子撑在桌子上,感到睡意一阵阵袭来。有一只沙漏无疑在流动。然后远处一声声叫喊,犹如大拇指推动着机器运转。场长举起一个指头。飞行员微笑,直起身,胸膛吸满新鲜空气。
“啊,再见啦。”
偶尔也像是一部片子中断了。什么都卡住不动,如同一场昏迷,每秒钟都更严重,然后生命又开始了。
起初,他印象中不是在起飞,而是被关进了一个潮湿寒冷的洞穴,他的发动机就像有海水在里面澎湃咆哮。然后给什么东西抬了起来。白天,丘陵浑圆的背脊、海湾的线条、蔚蓝的天空组成一个世界,把你也包含在内,但是他还处在这一切之外,在一个正在形成的世界,那里自然元素还混淆不清。平原延伸,带走了最后的城市,马扎干、萨菲、摩加多尔,它们像玻璃棚从下面把他照亮。然后,最后的农庄闪着光,那是大地最后的机翼灯。突然他眼前一片漆黑。
“好!我现在回到一团乱麻中。”
他注意坡度计、高度计,顺着下降要钻出云层。一只微弱的红灯叫他眼花,他把它关了。
“好,我钻了出来,但是什么也没看见。”
小阿特拉斯山的最初几座山峰夹在两条河流之间,看不见影子,听不到声音,像在漂移中的冰山。他猜到它们顶在他的肩膀上。
“好,情况不妙。”
他转过身。机械师是唯一的乘客,膝盖上一只手电筒,正在读一本书。从机舱里只露出低垂的头,还有一些倒影。头被里面的光照着,像灯笼似的,在他看来很奇怪。他喊叫:“嘿!”但是他的声音消失了。他用拳头敲打钢板。那人从灯光中钻出,还是在看书。当他翻过那一页,面孔好像很沮丧。“嘿!”贝尼斯还喊了一声。这人只差两臂距离,却远不可及。他放弃联络,朝前转身。
“我应该飞近吉尔海峡了,但是我愿意有人把我挂住……情况很不妙。”
他考虑:
“我大概过于进到海面上了。”
他用罗盘修正航向。他觉得自己奇怪地被抛进右边大海上,像一匹易惊的母马,也像左边的群山真的向他压过来。
“天大概下雨了。”
他伸出手,打到雨点子。
“二十分钟后,我向海岸靠,那里是平原了,我风险小些……”
但是一下子,雨过天晴!天空扫清了乌云,所有星星都洗得鲜亮。月亮……月亮,唔,最好的明灯啊!阿加迪尔的机场将亮三次,像一块灯光广告牌。
“我才不在乎它的灯光呢!我有月亮……!”
(二)
白天在朱比角拉开帷幕,舞台在我面前显得空荡荡的。没有光影,没有中景。这个沙丘始终在原地,还有这座西班牙要塞,这片沙漠。它缺少那个即使无风也使草原和海洋丰富多彩的微小运动。带着骆驼队缓缓前行的游牧人看到沙子颗粒变了样,晚间在处女地一般的背景前竖立他们的帐篷。我可以在最微小的移动中感受沙漠的广袤无垠,但是这个不变的景色像一张画片限制了我的思想。
相应于这口井的是三百公里外的另一口井。相同的井,表面相同的沙和一模一样布置的地面褶皱。但是,那里,事物的质地是新的。就像海面上每一秒钟的白沫更新不已。这要到了第二口井我会感到孤独,这要到下一口井抵抗区才会真正神秘了。
那个白天赤裸裸过去了,没有添加什么事件。这是天文学家的太阳运动。大地之腹朝着太阳好几小时。这里,语言渐渐失去了我们人类向它提供的保证。它包含的仅是些沙子。那些最沉重的词,如“温情”“爱”,压在我们心上毫无分量。
“你五点从阿加迪亚起飞,应该已经着陆。”
“他五点从阿加迪亚起飞,应该已经着陆。”
“是的,老弟,是的……但是刮东南风。”
天空是黄的。几小时后,由北风几个月塑成的一片沙漠,将被风掀得天翻地覆。日子混乱不堪,沙丘遭到横扫,把它们的沙子拉成一绺绺长线,每个沙丘都在放线,在更远处重新绕成另一个线团。
我们细听。不。这是海。
一架班机在空中,这没什么。在阿加迪尔与朱比角之间,在这个未经开拓的抵抗区上空,这就成了哪儿都没着落的一位同志了。过一会儿,在我们的天空像会出现一个不动的信号。
“五时从阿加迪尔起飞……”
大家隐约想到出事了。一架班机遇上故障,这没什么,大不了继续等待,讨论有点恼火,变了味。然后,时间变得太宽裕,大家用小动作、断断续续说话也难以填满……
突然,桌子上响起一记拳头声。“天哪!十点了……”这一叫让人振作,意味一位同志落到了摩尔人手里。
报务员跟拉斯帕尔马斯联系。柴油机轰隆隆喘气。交流电机像涡轮那么打鼾。他眼睛盯住安倍表,每次放电一清二楚。
我站着等待。那人侧着身子把左手伸给我,用右手一直操纵。然后他对我大喊:
“什么?”
我什么话也没说过。二十秒过去了。他还在喊,我没听见,我说:“啊,是么?”我的周围一切都在发光,半开半闭的百叶窗透过一道阳光。柴油机的连杆发出潮湿的闪电,搅动这道光。
报务员最后整个身子转向我,卸下他的耳机。发动机打了几个喷嚏,不响了。我听到最后几个字,是声音静下来后听到的,他对着我叫喊,仿佛我在一百米开外。
“……根本没理!”
“谁?”
“他们。”
“啊!是么?您能接通阿加迪尔吗?”
“还不到接头的时间。”
“还是试试吧。”
我在记事本上涂写:
“班机没到。是否没起飞?句号。请确认起飞时间。”
“把这个发给他们。”
“好的。我马上呼叫。”
杂声又响了。
“怎么啦?”
“……待。”
我走了神,我在胡思乱想。他要说的是:等待。谁驾驶班机?是你,雅克·贝尼斯,你就是这样处于宇宙之外,时间之外吗?
报务员要大家不说话,接通插头,又戴上耳机。他用铅笔轻弹桌子,瞧钟点,立刻打起哈欠。
“有故障,怎么会?”
“您要我怎么知道!”
“这倒是的。啊……没什么。阿加迪尔没有听见。”
“您再来一下?”
“我再来一下。”
发动机震动了。
阿加迪尔一直哑然无声。我们现在在捕捉它的声音。它若跟另一个站在讲话,我们就插进去讲。
我坐下。我无所事事,拿起一副耳机,跌进了一个鸟声嘈杂的笼子里。
拖长的、短促的、颤声快速的,我实在破解不了这种语言,我原来以为天空如荒漠一片,却发现那么多声音。
三个站在说话。一个不说了,另一个又进来凑热闹。
“什么?波尔多在自动电话机上。”
尖锐、急促、遥远的琶音。有一个声音更低沉,更慢:
“什么?”
“达喀尔。”
失望的音调。声音不响了,又响了,再一次不响了,又开始了。
“……巴塞罗那呼叫伦敦,伦敦没有回答。”
圣达西斯在遥远的什么地方,闷着声音在说什么故事。
这算是撒哈拉的什么集会!全欧洲齐聚于此地,各国首都发着鸟声在交换知心话。
近处刚刚响起一阵滚动声。一个插话者把声音都打了下去。
“刚才是阿加迪尔吗?”
“是阿加迪尔。”
报务员眼睛总是直愣愣的——我不知为什么——盯着挂钟,发出呼叫。
“他听到了吗?”
“没有。但是他在卡萨布兰卡说话,过会儿就知道了。”
我们偷偷截取天使的秘密。铅笔犹豫不决,戳到纸上,抓住一个词,然后两个,然后快速写下十个。词句形成了,好像小鸡破壳而出。
“给卡萨布兰卡的通知……”
混蛋!特纳里夫岛把我们跟阿加迪尔搅混了!它巨大的声音塞满耳机。又啪地停止了。
“……六时三十分降落。在……再起飞……”
不识相的特纳里夫岛还在跟我们捣乱。
但是我知道的这些已经够了。六时三十分班机返航阿加迪尔。——雾?发动机出问题?——只得在七点钟重新起飞……没有误点。
“谢谢!”
(三)
雅克·贝尼斯,这次在你到达以前,我将披露一下你是谁。从昨天以来,报务员给你正确定位,你将在这里按规定停留二十分钟,我要为你开一个食品罐头,开一瓶葡萄酒,你将给我们说的不是爱情,不是死亡,没有一个真正的问题,而是风的方向、天空的状况、你的发动机。你听到机械师一句俏皮话就发笑,埋怨这里天气炎热,像我们中间的任何人……
我将说出你完成的是什么样的旅行。你怎么揭开表面现象,又为什么在我们旁边走的脚步不一样。
我们都是从同一个童年走出来的,这才会在我的记忆中突然竖起这堵摇摇欲坠、爬满常青藤的老墙头。我们是大胆的孩子:“你为什么怕了?把门推开……”
一堵摇摇欲坠、爬满常青藤的老墙头。被太阳晒干、晒透、晒穿、布满沧桑的痕迹。壁虎在树叶之间窸窸窣窣,我们把它们叫做蛇,已经爱上这个奔逸也即死亡的形象。这一边的每块石头都是热的,像鸡蛋那样孵生,也像鸡蛋那样圆浑。每片土地、每根细枝都被阳光照得失去了神秘。在墙壁的另一边,夏天丰富饱满,统治着乡野。我们看到一座钟楼。我们听到一台脱粒机。一切空隙里都填满了天空的蓝。农民收割小麦,神父给葡萄喷硫酸铜,亲友在客厅玩桥牌。那些人在这个小村里劳心劳力六十年,从生到死把这个太阳、这些麦子、这个家作为自己的禁锢,我们把尚在人世的这几代人称为“护乡团”。而我们喜欢让自己出现在岌岌可危的小岛上、在两片狰狞可怕的大洋之间,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转动钥匙……”
这扇小绿门,颜色像古老破旧的木船;那把大锁,像捞自海中一只年久生锈的铁锚。这两件东西都是不允许孩子碰的。
大家无疑是为我们担心那个露天蓄水池,害怕有个孩子淹死在沼泽地里。在这扇门的背后睡着一池水,我们说一千年以来就是一动不动的;每次当我们听人说到死水就会想起它。小小的圆叶给它穿上绿色衣衫;我们抛出去石头,把它戳了几个洞。
这些浓密古老的树枝,承载着太阳的重量,底下又是多么阴凉。从来不曾有过一道阳光染黄了填土上的嫩绿草坪,触摸到这块珍贵的衣料。我们抛出去的那块卵石开始它的行程,像一颗行星,因为,对我们来说,这池水是没有底的。
“我们坐下吧……”什么声音也到不了我们这里。我们品味着凉意、气味与潮湿,这些使我们换上了新的肌肤。我们失落在大地的边缘上,因为我们已经知道,旅行首先是脱胎换骨。
“这里,是事物的背面……”
是这个那么自信的夏天、这个乡野、这些把我们当作囚犯扣留的面孔的背面。我们憎恨这个强加的世界。晚餐时刻,我们朝着家往上走,心里秘密沉甸甸的,就像摸到了珍珠的印度潜水员。当太阳颤动、彤云密布的那一分钟,我们听到有人说这几句话,叫我们不舒服:
“白天长了……”
我们觉得自己又陷入这个自古以来的人情世故,这个由四季、假期、婚礼、丧葬组成的生活。这都是表面的虚妄喧闹。
逃离吧,这才是重要的。我们十岁时,在阁楼的屋架下找到了庇护所。几只死鸟、几只破旧的老箱子、几件怪里怪气的衣裳,有点像生活的后台。这份我们所谓暗藏的宝物,这份老家里的宝物,其实也恰是童话中所描写的:蓝宝石、蛋白石、钻石。这份宝物发出微光。它是每堵墙、每根梁柱存在的理由。这些粗大的梁柱保护房屋,不受只有上帝知道的什么侵犯。当然。不受时间的侵犯。因为这在我们是最大的敌人。大家靠传统来保护自己。崇拜过去。粗大梁柱。但是只有我们知道这幢楼像一艘船那么抛入海里。只有我们访察过船舱,底舱,知道哪里漏水。我们知道屋顶的窟窿,鸟从那里钻入然后死亡。我们知道房架上的每只壁虎。下面客厅里客人闲谈,美女跳舞。多么迷人眼目的安全啊!当然还有人送酒。黑人男仆,白色手套。旅客呵!而我们,在上面,看屋顶的缝隙里透进来蓝色的夜。这是个小孔,仅有一颗星星落在我们身上。对于我们来说是从整块天空中抠下来的。这样的星使我们很不舒服。这时,我们转身离开:这是带来死亡的那颗星。
我们吓了一跳。事物的内在运动。梁柱因有宝物而破裂。每次一开裂我们就检查木头。这其实只是豆荚破裂,种子跌落。事物的老壳内,我们不用怀疑,存在着其他东西。不就是这颗星,这颗坚硬的小钻石?有一天,我们朝北或是朝南,或是在我们内心,去寻找的就是它。逃离吧。
催人入睡的那颗星,一转眼被瓦片遮住不见了,明确得像个信号。我们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带着对一个世界的认识步入半睡半醒的长途旅行,那里神秘的石头在水中无尽地滚动,犹如太空中这些光的触须,它们潜行一千年才到达我们这里;那里,房屋在风中嘎嘎响,像船只那样受威胁,那里,东西一个接一个在宝物难测的推动下分崩离析。
“这里坐吧。我以为你出了故障。喝吧。我以为你出了故障,正要出发去找你。飞机已经在跑道上,你瞧。阿依突萨人进攻伊扎尔金人。我以为你落入这场大混战中,我害怕。喝吧。你要吃些什么?”
“让我走吧。”
“你还有五分钟。瞧着我。跟杰纳维耶芙发生什么了?为什么笑?”
“啊!没什么。刚才我在机舱里想到一首老歌。我一下子觉得自己那么年轻……”
“杰纳维耶芙呢?”
“我不知道。让我走吧。”
“雅克……回答我……你见到她了吗?”
“是的……”他犹豫,“在去图卢兹的路上,我下车拐了个弯去看她了……”
雅克·贝尼斯向我说出了他的历险。
(四)
这不是一个外省小车站,而是一扇暗门。从表面看是朝田野而开的。在一名平静的检票员的目光下,大家走上一条毫无神秘的白色公路,遇到一条小溪和几枝野蔷薇。站长在照看玫瑰花,乘务员装着在推一辆空的手推车。一个神秘世界的这三名警卫在这样的伪装下监视着。
检票员拍拍那张票:
“您从巴黎到图卢兹,为什么在这里下车?”
“我乘下一趟车再走。”
检票员盯着他看。他犹豫着要给他的不是一条公路,一条小溪和几枝野蔷薇,而是从梅兰[2]时代开始,大家知道在伪装下进入的那个王国。他一定在贝尼斯身上看到了,自从俄耳浦斯时代以来对这类旅行所需要的三种品质:勇敢、青春、爱情。
“请吧,”他说。
这个车站不停靠快车,它在那里仅成了一幅障眼画,就像这些暧昧的小酒吧,有假男孩、假乐手和一个假酒保摆设其间。贝尼斯在慢车上已经感到他的生命在慢下来,改变了方向。现在在这个农民身边的这辆小车上,他更加远离我们而去。他钻入了神秘王国。那个男人一过三十岁,布满皱纹也就不再老了。他指着一块地:
“这长得好快啊!”
麦子朝着太阳奔跑,在我们,又是看不见的匆匆忙忙!
贝尼斯发现我们更遥远了、更激动了、更可怜了,那是当农民指着一堵墙说的时候:
“这是我祖父的祖父造的。”
他已经触及一堵不朽的墙,一棵不朽的树,他猜想他快到了。
“就是那块地。要不要等您啊?”
沉睡水底下的传奇王国,这是贝尼斯将过上一百年而只老了一小时的地方。
那天晚上,小车、慢车、快车帮助他通过这种绕着路障逃跑,把我们带回到从俄狄浦斯时代、从睡林美人年代以来的世界。在往图卢兹的路上,他把他的白色面颊贴在玻璃窗上,显得是个跟别人相似的旅客。但是他心底将带着一个没法讲述的、带“月亮颜色”“时间颜色”的回忆。
奇怪的重逢啊!没有尖叫声,没有惊讶。公路回以一种沉闷的声音。他像以前一样跳过篱笆,小径上的草长高了……啊!这是唯一的差别。房屋夹在树木中,在他看来很白,但是像在梦中,遥不可及。难道达到目的地时出现了海市蜃楼?他登上大石条台阶。台阶是出于需要才建造得既有线条又适用。“这里没有东西是造假的……”外客厅暗淡无光,一把椅子上一顶帽子,她的帽子?乱得可爱啊!不是没人整理的乱,而是用过心意的乱,表示有人在。它还保持活动的痕迹。有一把椅子稍往后移,可以看出有人一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他看到了动作。一本打开的书。谁刚与它分开呢?为什么?最后那个句子可能还在某人心里唱呢。
贝尼斯笑了,想到一个家庭里千百件小事,千百个麻烦。人终日在里面走动,应付同样的需要,整理同样的凌乱。人间大事在这里是如此微不足道,只要是个旅行者,是个外人都对此一笑置之……
“然而,”他想,“这里跟其他地方一样,一年到头夜晚总是要来的,这是一个周期,第二天……生命又开始。大家向着夜晚走去,那时大家不再有忧愁:百叶窗关上了,书籍理好了,壁墙挡板放到位置上。这种争取得来的休息也可以是永恒的,他有这种体味。我的夜晚,却比休战的日子还要少……”
他不声不响坐下。他不敢自报说来了,这里一切显得那么静,那么平和。从一扇有意放低的帘子中透过一缕阳光。“一条缝隙,”贝尼斯想,“这里人老了也不知道……”
“我等会儿会听到什么呢?……”隔壁房间一个脚步,叫全幢房子都生动起来。一阵平静的脚步声。一个在整理祭台上鲜花的修女的脚步。“这里要做的工作多么细腻?我的生活永远慌慌张张。这里,在每个动作之间,在每个思想之间,有多少空间,有多少喘息机会……”他在窗口探身朝向乡野。乡野在阳光下延伸,带着好几里的白色公路,给人去祈祷,去打猎,去送一封信。远处一台脱粒机发出呼噜声,要仔细才能听见,一位演员发音太低,全场感到压抑。
脚步声又响了:“有人在整理玩具,它们把玻璃柜慢慢塞满了。每个世纪抽身引退时都把这些贝壳留在了身后……”
有人说话,贝尼斯听:
“你相信她过得了这个星期吗?医生……”
脚步走远了。他惊呆了,没有说话。谁快要死啦?他的心揪紧。他向一切生命迹象——那顶白帽子、打开的书本——求救……
声音又响了。这是些充满爱意但又如此平静的声音。他们知道死神已在屋檐下,把他当个亲人那么接待,并没转过脸不敢正视。没什么必要慷慨陈辞。贝尼斯想:“一切都多么简单,生活,整理摆设,死亡……”
“客厅的花你采了吗?”
“采了。”
说话声音小,语调低哑平稳,他们在说些琐碎的杂事,正在临近的死亡只是使这些事染上灰暗的颜色。扑哧一声笑,又自动死亡了。一种不是深扎于心底的笑,即使摆出舞台的尊严也是压制不了的。
“不要上去,”那个声音说,“她睡着。”
贝尼斯身处于痛苦的中心,而这份亲密却是僭越的。他害怕被人发现。外人出于把什么都要表述一番的需要,会使痛苦不那么谦逊。有人对他喊道:“您认识她,爱过她……”说到死者的种种好事,这真令人不能容忍。
他确有权利这么亲密,“……因为我爱过她。”
他需要再见她,偷偷上了楼梯,打开房门。屋内充满了夏意。墙壁是浅色的,床是白色的。阳光照满了敞开的窗户。远处一座钟楼,钟声平静缓慢,恰与心的跳动相一致,当然必须是不发高烧的心。她在熟睡。仲夏时这样好睡真是太美了!
“她要走了……”他往前走,打蜡地板金光闪亮。他不理解自己内心平静。但是她在呻吟,贝尼斯不敢更往里走……
他感受到一个巨大的存在,那是病人的灵魂在伸展,充满了房间,房间像一个伤口。令人不敢碰上家具,不敢走。
没有一点声音。除了苍蝇嗡嗡响。远处有人高声问什么。一阵清风软绵绵吹进室内。贝尼斯想:已经傍晚了。他想到护窗板要关上,灯要点上。立刻黑夜来临,这如同一道需要跨越的关口纠缠着病人。不灭的夜灯就像海市蜃楼那么令人迷惑。室内陈设毫不移动影子,在同样的角度下瞧上十二小时,最终印在脑海中驱除不去,沉重得难以忍受。
“是谁啊?”她说。
贝尼斯走近去。嘴里不由自主要说些温柔与怜悯的话。他弯下身。援助她。把她抱在怀里。成为她的力量。
“雅克……”她眼睛盯着他。“雅克……”她把他从思想的深井里往上吊。她不寻找他的肩膀,而是在自己的记忆里搜索。她像探出水面的海难者勾住他的衣袖,不是抓到了一个存在、一个依靠,而是一个形象……她用目望……
这时她觉得他渐渐地是个外人。她认不出这道皱纹、这个目光。她握紧他的手指要唤他,他不能对她有任何帮助。他不是她心中怀念的朋友。她已经对这个存在感到累了,推开他,转过头。
他处在了不可逾越的距离之外。
他不声不响往外逃,重新穿过外客厅。他从一场漫长的旅行回来,从一场模糊的记不清是什么的旅行回来。他难过吗?他悲伤吗?他停住。夜色像海水一样浸入到一间渗水的船舱里,小摆设将要失去光彩。他额头贴在玻璃上,看到椴树的影子拉长,接在一起,把草坪笼罩在黑暗中。远处的一个村庄灯亮了,寥寥数团火光,可以一把抓在手里。距离不再存在,他可以伸出手指去触及丘陵。房子里的声音都消失了,它已经整理好了。他不动。他记起那些相似的夜晚。站起身,人重得像潜水员。女人光洁的面孔毫无表情,突然间大家害怕未来,害怕死亡。
他走出门。他转过身,强烈希望有人把他拉住,有人呼唤他的名字,内心就会悲喜交集一片。但是没有。没有东西要留住他。他毫无挣扎地钻进树丛。他跳过篱笆,道路是艰难的。这结束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五)
贝尼斯离开以前给我总结了全部历险:“你看到,我试过,要把杰纳维耶芙带进我的世界。我给她看的一切都变得死气沉沉,灰不溜秋。第一夜就说不出的黑暗,我们没能穿越过去。我只得把她的房屋、她的生活、她的灵魂还给她。公路上的杨树,一棵接一棵。在我们往北朝巴黎走的时候,世界与我们之间的厚度逐渐减少。仿佛我要把她拖进海底似的。稍后,当我还曾努力去跟她汇合,我还能够接近她,接触她,在我们之间已没有空间了。那是多久啦。我不知道对你怎么说:一千年吧。我们离另一种生活是那么远。她死死抱住她的白床单、她的夏天、她的那些实在的东西不放,我就没法把她带了走。让我走吧。”
你现在往哪儿去寻宝?你这位印度潜水员,摸到了珍珠,但是不知道把它们捞出海面。我走在这片沙漠上,像一块铅似的被地面吸住,不会在其中发现什么了。但是,对你这位魔术师来说,它只是一层沙做的网、一个表面……
“雅克,时间到了。”
(六)
现在,他身子麻木,在遐想。从这么高的高空往下看,地面好像是不动的。撒哈拉的黄沙咬着一片蔚蓝的海面,犹如一条看不到尽头的人行道。贝尼斯是个优秀工人,他把这个往右漂移的海岸往回拉,朝着发动机的直线走向斜飞。在非洲每个弯道,他把飞机慢慢倾斜。到达喀尔之前还有两千公里。
在他前面这块不听使唤的区域,白光耀眼。有时是巉岩裸石。风扫沙面,到处形成有规则的沙丘。凝聚不动的空气把飞机像脉石似的包住。不颠簸,不摇摆,从那个高空,景色没有丝毫移动。飞机裹在风里继续飞。艾蒂安港,第一个中途站,没有登记在空间里,而是在时间里。贝尼斯瞧他的表,还有六小时的静止与沉默,然后人从飞机犹如从蛹壳里钻出。世界是新的。
贝尼斯瞧着这只表,通过它实现这样一个奇迹。然后计数表不动了。如果这个指针放弃它的数字,如果故障把人交给沙漠,时间与距离将含有一种新的意义,这甚至不是他意识到的。他旅行在第四维度中。
然而他认识这种压抑。我们大家都认识过的。在我们眼里飘过那么多的影像;其中唯有一个才使我们成为它的囚徒,以它的沙丘、阳光、静默的真正力量压着我们。一个世界坍塌在我们身上。我们是弱者,仅有手势作为武器,黑夜来临,这些手势仅够用于赶走几头羚羊。有声音作为武器,这个声音传不到三百米,不能被人听见。我们大家都曾有过一天跌落在这颗陌生的星球上。
对于我们的生活节奏来说,这里的时间变得太宽裕了。在卡萨布兰卡,我们由于约会都以钟点计算的,每次约会我们的心情都不一样。在飞机上,每个半小时,我们的气候都不一样:身体也不一样。这里,我们是以星期来计算的。
同事把我们拉出了那里。如果我们虚弱,把我们抬上机舱;同事用铁腕把我们拉出这个世界,进入他们的世界。
贝尼斯要在这么多未知事物前保持平衡,想到对自己的了解还是不够的。干渴、放弃或者摩尔部落的残酷在他内心会唤起什么?艾蒂安港中途站突然推到一个多月后?他还在想:
“我不需要任何勇气。”
一切依然很抽象。当一个青年驾驶员冒险尝试翻筋斗,他倾倒在头上的不是坚硬的障碍物——不管它们离得多么近——最小的也会把他碾碎,而是流动飘浮的树,如同在梦里一样。鼓足勇气,贝尼斯?
可是,由于发动机颤抖了一下,随时可能出现的陌生事物,也会不顾他的心愿占据他的位子。
这个海峡,这个海湾,终于在一小时后,与那片中性的、解除武装的土地连接了,螺旋桨也到了极限。但是,前进途中的每个点都包含它自己的神秘威胁。
还有一千公里:这块巨大的地面必须把它拉过来。
“艾蒂安港呼叫朱比角:十四时三十分班机平安到达。”
“艾蒂安港呼叫圣路易:十四时四十五分班机重新出发。”
“圣路易呼叫达喀尔:班机十四时四十五分离开艾蒂安港,我们将要求它夜间继续飞行。”
东风。风吹自撒哈拉内陆,黄沙盘旋而上。一个有弹性的淡白色太阳在黎明时从地平线跳出,在热腾腾的雾气中变了形。一个淡白色肥皂泡。但是朝着天顶上升时,逐渐凝聚,最后又恢复常态,变成这么一支火箭,这么一根打在后颈上的燃烧的锥子。
东风。从艾蒂安港起飞时空气宁静,几乎凉爽,但是到了一百米高度,这成了一股岩浆。立刻:
油温:一百二十度。
水温:一百十度。
升至两千米、三千米:那当然!超出这场沙尘暴,那当然!但是,爬升还没五分钟,自动点火器和阀门都烧坏了。然后上升:说来轻松。飞机在这个没有弹簧的空气里往下沉,飞机陷入了流沙。
东风。人的眼睛瞎了。太阳在这些黄色涡纹里滚动。它的淡白色面孔偶尔还浮起和燃烧。看到的大地都是直立的,还有什么!我爬升?我俯冲?我斜飞?试试吧!最高才飞一百米。没法啦!往下再找找。
北风紧贴地面,像河流似的吹过。这好。把一条胳臂搁在机舱外。这样像在一艘快艇里用手指划清凉的水面。
油温:一百十度。
水温:九十五度。
像河流那样清凉?比较而言。这有点跳跃,地面的每道褶皱都蹦出一记耳光声。讨厌的是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在蒂梅利斯海峡,东风沿着地面吹。没有地方再有庇护所。橡胶的焦味。磁电机?密封圈?转速表的指针犹犹豫豫,少转了十圈。“你,怎么啦,你要是添乱……”
水温:一百十五度。
升高十米是不可能的。看一眼沙丘,它就像一块跳板向你捅过来。看一眼压力表。哦!沙丘在回流。操纵杆顶在肚子上驾驶,这样长不了。双手让那架飞机保持平衡,就像捧着一只盛水太满的碗。
在离轮子十米的地方,毛里塔尼亚分发它的沙、它的盐田、它的海岸压舱物的洪流。
一千五百二十转。
第一次空转犹如一拳头打在飞行员身上。二十公里外有一个法国哨所,唯一的。飞到它那儿吧。
水温:一百二十度。
沙丘、岩石、盐田都被吸收了。一切都滚在轧钢机下。别提啦!飞机外形撞扁了,戳破了,合不上了。轮子底下,惨不忍睹。那边这些黑石头,紧密挤在一起,好像慢慢过来,突然加速。飞机扑到它们身上,把它们洒落一地。
一千四百三十转。
“我要是撞破脑袋……”一块钢板他用手指一摸,烫了他。散热器一阵阵蒸发。飞机,超载的小船,压在地面上。
一千四百转。
速降中溅出的最后几堆沙,落在机轮二十厘米地方。快速铲,铲的都是金子。一个沙丘铲走,露出了哨所。啊!贝尼斯关机。真是时候。
景物的冲劲被刹住了,正在消失。这个灰尘世界正在重组。
撒哈拉中一个法国小碉堡。一位老中士迎接贝尼斯,见到一个兄弟喜眉笑眼。二十个塞内加尔人举枪致敬;一个白人,至少也是个中士。他虽年轻,却是个中尉。
“您好,中士!”
“啊!上我家来吧,我太高兴了!我从突尼斯来的……”
他的童年,他的回忆,他的灵魂:他把这一切一口气给贝尼斯说了。
一张小桌子,墙上钉着几张照片。
“是的,这是亲人的照片。我不全都认识,但是我明年去突尼斯。那张?我同事的情人。我看到它一直放在他的桌上。他总是说起她。他死时,我取了照片,我继续留着,我自己没有情人。”
“中士,我渴了。”
“啊,喝吧!我很高兴给你敬上些葡萄酒。我那时没有给上尉留着。他是五个月前经过的。以后,当然,很花时间,我心里胡思乱想不痛快。我写信要求把我调走,我太难为情了。”
“我做什么事?我天天夜里写信,我不睡,我有蜡烛。当邮包每隔六个月送来时,再是这样回就不合适了,我重写。”
贝尼斯跟老中士一起到碉堡的平台上抽烟。沙漠在月光下实在荒凉。他在这个哨所监视什么?无疑是星星。无疑是月亮……
“那您是星星的中士了?”
“您不要拒绝我啦,抽吧,烟我有。我那时没有给上尉留着。”
那位中尉[3]、那位上尉的一切贝尼斯都听在耳里。他甚至能够复述出他们唯一的缺点与唯一的美德:一个爱赌,一个心地太好。他还听说了一位青年中尉首次去拜访一位迷失在沙漠中的老中士,几乎是一片爱情回忆。
“他向我解释了星星……”
“是的,”贝尼斯说,“他把它们都寄存在您那里啦。”
现在,轮到他来解释了。中士听说距离时,也想起遥远的突尼斯,他听说北极星时,发誓说看到它的脸就认出来,他只要把它向左挪一挪。他想起就在同样近的突尼斯。
“我们朝着这些星星天旋地转迅速往下跌……”中士及时扶住了墙。
“您真是什么都知道!”
“不,中士。我有一位中士,他甚至跟我说:‘您好人家出身,又那么有学问,那么有教养,飞机调头那么差,不难为情吗?’”
“哎!不要难为情,这是难哪……”
那人安慰他。
“中士,中士!你的巡逻灯……”
他指指月亮。
“中士,你听过这首歌吗?”
下雨啦,牧童下雨啦……
他哼起了调子。
“啊,是的,我听过:这是一首突尼斯歌……”
“中士,告诉我下面的歌词。我需要想一想。”
“等一等:
把你的白绵羊
赶到那里的草棚……”
“中士,中士,我记起来了:
听那树叶下
雨水哗哗响
暴风雨来临啦……”
“啊,是这么唱的!”中士说。
他们懂得同样的东西……
“天亮了,中士,咱们去干活吧。”
“干活吧。”
“把火花塞扳手递给我。”
“啊!好的。”
“用钳子夹住这里……”
“啊!您指挥……我什么都干。”
“你看,这没什么难,中士,我要走了。”
中士凝视一位年轻的神灵,从虚无中来,又要飞走了。
……来了叫他想起一首歌、突尼斯、他自己。这些英俊的信使不声不响降临,来自沙漠外的什么天堂?
“再见啦,中士!”
“再见啦……”
中士动了动嘴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中士不知道怎么去说出他心中珍藏了六个月的爱。
(七)
“塞内加尔圣路易呼叫艾蒂安港:班机没有到达圣路易。句号。紧急向我们报告情况。”
“艾蒂安港呼叫圣路易:从十六时四十五分起我们毫无信息。立即进行搜索。”
“塞内加尔圣路易呼叫艾蒂安港:632号航机七时二十五分离开圣路易。句号。推迟你们的起飞时间,直至它到达艾蒂安港。”
“艾蒂安港呼叫圣路易:632号航机十三时四十分平安抵达。句号。飞行员指出尽管有足够的能见度,他什么也没看见。句号。飞行员认为班机若在正常航路上他会看到。句号。需要第三名飞行员进行不同层次的深入搜寻。”
“圣路易呼叫艾蒂安港:同意。我们下命令。”
“圣路易呼叫朱比角:法国—美洲班机没有消息。句号。紧急飞往艾蒂安港。”
朱比角。
一名机械师回到我身边:
“我给你在左前方箱子装了水,右箱子装了食品,在后面放了一号备用轮胎和药箱。十分钟。行吗?”
“行。”
记事本。交代事项:
“我不在时写每日报告。周一付钱给摩尔人。把空油桶装上帆船。”
我手臂撑在窗上。每月一次给我们送淡水的帆船在海面上轻轻摇晃。它颇有魅力。它给我的沙漠罩上一层颤抖的生气,一块新洗的布帛。我是挪亚,在方舟里接受鸽子的来访。
飞机准备就绪。
“朱比角呼叫艾蒂安港:236号航机十四时二十分离开朱比角飞往艾蒂安港。”
骆驼队经过的路上留下骸骨,我们的路上留下几架飞机。“再一小时就到了博扎多的那架飞机……”被摩尔人洗劫后只剩下了骨架。成了标志。
千里沙漠,然后是艾蒂安港:沙漠中的那四座建筑物。
“我们在等你。我们充分利用白天时间立即出发。一架在海面上,一架在二十公里,一架在五十公里。到了夜里在碉堡停歇。你要换部件?”
“是的。接触气门。”
拆下装上。
出发。
没什么。这只是一块深色岩石。我继续像轧钢机那样压着这片沙漠飞。每个黑点都看错,叫我心里烦躁。但是沙漠向我滚过来的都只不过是一块深色岩石。
我再也看不见我的同事。他们都待在他们的那块天空内。要有飞鹰的耐心。我再也看不见大海。我吊在一只灼烧的火盆上,看不到什么活的东西。我的心加速跳动;远处那块漂浮物……
一块深色岩石。
我的发动机:一阵河流奔腾声。这条奔腾的河流把我裹住,把我研磨。
贝尼斯,经常我看到你身子蜷曲,还抱着你的不可解释的期望。我不知道表述。我想起你以前喜爱尼采的那句话:“我的夏天炎热、短促、忧郁和幸福。”
搜寻了那么久,我的眼睛疲劳了。黑点在跳舞。我已不知道我在往哪里去。
“这么说来,中士,您见过他啦?”
“他天一亮就起飞了。”
我们在碉堡墙脚下坐定。塞内加尔人在笑,中士在想:明亮但是无用的一个黄昏。
我们中一人冒出一句:
“要是飞机坠毁……你知道……几乎是找不着的!”
“那当然。”
我们中一人站起,走几步:
“这糟了。烟?”
我们——动物、人、东西——进入了黑夜。
我们在类似机翼灯的一支烟光下进入了黑夜,世界又恢复到它真正的尺寸。骆驼队在前往艾蒂安港的途中老去。塞内加尔圣路易在梦的边境。这片沙漠刚才还只是一堆没有神秘性的沙子。在三步外的城市投身过来,中士自有对付耐心、静默和孤独的武装,觉得这样一种美德是徒然的。但是,一条鬛狗叫了起来,沙子活了,但是一声呼唤把神秘重新组合,但是某个东西在诞生,在逃亡,在重生……
但是,星星在为我们测量真正的距离。平静的生活、忠诚的爱情、我们以为钟爱的女友,又是北极星给它们设置了路标……
但是,南十字座是给一个宝藏设置了路标。
将近凌晨三点钟,我们的羊毛毯变得单薄透明:这是月亮的妖术。我全身冰冷醒来。我走上碉堡平台抽烟。烟……烟……我这样等待着黎明。
月光下的这个小哨所: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星星全体为飞行员列队送行。我们三架飞机的罗盘都听话地指向北方。可是……
你真正的最后一步是踩在这里吗?感情的世界到此为止了。这座小碉堡:是个上船码头。向着月光开放的门槛,里面什么都不是真的。
夜色灿烂。雅克·贝尼斯,你在哪儿?可能在这里,也可能在那里?已经是多么轻的存在了!在我四周的这个撒哈拉,上面只有极少的负载,仅仅这里和那里有一只羚羊跳过,仅仅在最深的褶皱里,抱了一个分量很轻的孩子。
中士走来找我:
“晚安,先生。”
“晚安,中士。”
他听着。什么也没有。一阵沉默,贝尼斯,是你的沉默造成的沉默。
“烟?”
“好的。”
中士咀嚼他的烟。
“中士,明天我会找到我的同志的,你相信他会在哪里?”
中士颇有自信,给我指指所有地平线……
一个孩子走失,沙漠到处都有他。
贝尼斯,有一天你对我承认:“我喜欢过一个我并不是很理解的生命,一个不完全忠诚的生命。我现在甚至不很明白我那时需要什么:这是一种轻度饥饿……”
贝尼斯,有一天你对我承认:“我那时猜测的东西躲在任何事物后面。好像一用力我就会理解的,最终会明白的,把它带走。我从来没有能够把一位朋友的存在看个透,于是惶惑地离开……”
我觉得一艘船晃了起来。我觉得一个孩子平静了下来。我觉得帆樯与希望的这个震颤沉入了大海。
黎明。摩尔人的嘶哑叫声。他们的骆驼累得趴在地上。一支有三百支枪的抢劫队,从北方秘密而下,或许会在东方出现,屠杀一支骆驼队。
我们若从抢劫队的方向去找呢?
“那就扇形前进,同意吗?中间那架直奔正东方……”
西蒙风,一超出五十米高度,这种风就会像吸气器那样把我们吹干。
我的同志……
宝藏果真在这里吗?你找过了吗?
在这个沙丘上,双臂交叉,面对这深蓝色的海湾,面对星光灿烂的村庄,那个夜,你没有多少分量……
在你向着南方跌落时,多少缆绳松了,已在空中飞翔的贝尼斯只剩下了一个朋友:勉强拉着你的是一根游丝……
那个夜,你的分量更轻。一阵晕眩攫住了你。在那颗千仞直立的星球上,那个瞬息即逝的宝藏哦!闪光了!
我的友谊的那根游丝勉强拉着你:我是个不忠诚的牧羊人,一定是睡着了。
“塞内加尔圣路易呼叫图卢兹:在提莫里斯找到法国—美洲邮航班机。句号。附近有敌对部落。句号。飞行员死亡,飞机坠坏,邮包平安。句号。继续飞往达喀尔。”
(八)
“达喀尔呼叫图卢兹:班机平安抵达达喀尔。句号。”
[1]马西昂(约110—约160),早期基督教异端马西昂派教会的创始人。
[2]指公元七世纪和八世纪法国北部不列颠系游吟诗人时代。
[3]据伽利玛出版社版本,原文如此。但从情节看来似乎应是“中士”更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