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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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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进门的那一位在警察里可算是个小个子了,他中等年纪,面庞瘦削,带着一副永远操劳不已的表情。他的鼻子尖尖的,有点儿往一边倾斜,好像曾经被人用手肘击打歪了一样。他的头上规规矩矩地戴着个蓝色的卷边帽,帽子下头露出了点儿白头发。他身着一套颇为乏味的棕色西装,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大拇指露在外头。

跟在他后头的是那个叫德加默的警察,他还是那副大块头,土黄色的头发,金属般蓝色的眼睛,面露凶光的脸上满是皱纹。他上次对我在艾尔默医生家前面逗留十分不爽。

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一看到那个小个子就纷纷向他敬礼。

“尸体在地下室,韦伯队长。他身上有两处枪伤,似乎前两枪没有打中,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这家伙名叫马洛。他是从洛杉矶来的私人眼线。除此之外,我没多问他。”

“很好。”韦伯尖刻地说道。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丝疑虑。他先是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我,然后迅速地点了点头。“我是韦伯队长。”他说道,“这位是德加默警官。我们首先要去看一看尸体。”

他往房间里走去。德加默瞥了我一眼,好像从来没看见我似的,然后跟在他后头走了。他们下了楼梯,两个开巡逻警车过来的警察中,年长的那个也跟着去了。叫艾迪的那个警察则与我相视甚久,无言。

我打破沉寂,问道:“这儿正对面就是艾尔默医生家,对吧?”

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不过原本从他脸上就看不出什么东西:“对啊,怎么着儿?”

“没怎么着。”我回答。

他沉默不语。房子底下隐约传来人们模模糊糊的说话声。艾迪竖起耳朵,用稍显友好一些的语气问道:“你还记得那件事儿吗?”

“记得一点儿。”

他笑了。“他们把消息封锁得很死,”他说道,“就像是把它包起来藏在架子后头。就是浴室壁橱最上面的那层架子。要是不踩着椅子,你可休想拿到它。”

“确实如此。”我说道,“可我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这位警察突然不苟言笑地看着我,说:“伙计,这里面可大有文章。别以为他们这么干是没有原因的。你跟这个莱弗利很熟吗?”

“谈不上熟。”

“那是想从他身上调查些事儿吧?”

“是想调查点儿事,”我回答说,“你认识他?”

艾迪摇了摇头说:“不认识。我只记得那天晚上住在这儿的一个家伙在车库里发现了艾尔默太太的尸体。”

“莱弗利当时不在这儿也说不定啊。”我说。

“他住在这儿多久了?”

“我不知道。”我回答。

“恐怕有个一年半载了。”艾迪沉思着说道,“洛杉矶的报纸上报道了这件事儿吗?”

“在县镇板块上登过那么一段。”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

他挠了挠耳朵,听着房里的动静。楼梯又传来上楼的脚步声。艾迪立马板起脸来,丢下我又站直了身子。

只见韦伯队长火急火燎地跑到电话机旁,拨了个号码又说了些什么,然后把听筒从耳边挪开,又扭过头来看了看。

“艾尔,谁是这星期的轮值验尸官?”

“艾德·加兰德。”那个大块头警官面无表情地说道。

“打电话给艾德·加兰德。”韦伯对着电话里说,“叫他马上过来。让拍照取证的人也过来。”

他一放下电话,又厉声咆哮道:“谁动过这枪?”

我答道:“我动过。”

他走到我面前,来回不断地踱着步,还冲着我高高扬起他那尖细的下巴,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把那支枪握在手里。

“你难道连不要碰罪案现场的凶器也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说道,“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这里是罪案现场,也不知道刚刚有人用过这支枪。那会儿枪就在楼梯上,我还以为是有人落在这儿的呢!”

“故事倒编的像模像样的。”韦伯悻悻地说道,“干你这行的,对这种事情都见得多了,是吗?”

“见多了哪种事情?”

他仍对我怒目而视,不过并未回答。

我说:“你想不想听听我对整件事情的描述?”

他像只好斗的公鸡一样气冲冲地说:“你应该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才对。”

对此,我无言以对。韦伯猛地转过身,朝那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说:“你们两个可以开车回警局向调度员汇报了。”

他俩敬了个礼就走了出去,然后试着轻轻地把门关上,然后发现这门压根儿就关不拢,于是他俩像别人一样地抓了狂。韦伯听着他们把车开走,然后再次用他那冰冷严峻而又饱读世事的眼睛看着我。

“把你的证件给我看看。”

我把钱包交给他,他一把手往钱包里探。德加默坐在椅子上,跷着腿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他从口袋里掏出根火柴,嚼着其中一头。韦伯把钱包还给了我,我又将其收好。

“干你们这行的总是到处惹麻烦。”他说道。

“这可不一定。”我说道。

他再次提起嗓门,在这之前他的嗓门就已经够大的了:“我说你们惹了很多麻烦,你们就惹了很多麻烦。但是你可得搞清楚了,海湾城可不是你找麻烦的地儿。”

见我没回答,他用食指朝我指了过来。

“你是从大城市里来的。”他说,“你自认为自己够本事、够聪明!可别急,我们会有办法收拾你的。我们这儿地方虽小,可人心齐。我们这儿也不搞什么政治算计,我们按规矩办事,而且办案速度快。所以先生,用不着你来替我们操心。”

“我可没操心。”我说道,“我也没什么可操心的。我只是想公平磊落地赚几个小钱儿罢了。”

“别给我打哈哈。”韦伯说道,“我可不吃这一套。”

德加默的视线从天花板上移了下来,他弯起食指,转而注视着指甲盖儿。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阴沉而乏味。

“我说,头儿,楼下那家伙叫莱弗利。他已经死了。我对他略知一二,他是个喜欢寻花问柳的货色。”

“那又如何?”韦伯一边厉声说,一边还不忘盯着我看。

“从整个环境来看,像是个女人做的。”德加默说,“你也知道这些私人眼线是专门用来处理离婚案的。我想,与其把他给吓傻了,倒不如听他说说看。”

“如果我吓着他了。”韦伯说道,“我倒想好好瞧瞧呢。可我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他走到窗前把百叶窗猛地拉开,阳光瞬间眩目地倾泄在原本昏暗已久的房间里。他走回来时脚步一颠一颠的,接着用一只精壮的手指戳着我说:

“说吧。”

我说道:“我是给洛杉矶一个商人工作的,他不想张扬此事,所以才雇了我。一个月前,他老婆离家出走了,然后有封电报寄过来,说她是跟莱弗利一起走的,可我的客户两天前还在城里见过莱弗利,后者对此矢口否认。我的客户相信了他,由此开始担心。似乎这太太办事十分鲁莽。没准儿她已经被坏人缠上,身陷困境。我找过莱弗利,他也向我否认曾经跟她出走一事。我对他半信半疑,不过后来我在圣·伯纳迪路宾馆找到了可靠证据,能证明他们一起走了,在离开山间别墅的那天晚上,她就曾出现在这个宾馆里。我一掌握这个情况就又来找莱弗利对质。我按下门铃,可无人应答,房门还稍稍开着点儿,于是我就进了门,先是找到了这支枪,然后在查看整个房子的时候,发现了他的尸体。他那会儿也就是现在这副样子。”

“你无权搜查这所房子。”韦伯冷冷地说道。

“确实如此。”我对此表示同意,“可我也不大会错失这次机会。”

“那个你为之工作的人叫什么?”

“金斯利。”我把金斯利在比弗利山庄的地址给了他,“他在奥利弗街的特雷劳尔大厦经营着一家化妆品公司。也就是吉勒雷恩公司。”

韦伯瞧了瞧德加默,后者正懒洋洋地往一个信封上写东西。韦伯又回过头来看着我说:“还有呢?”

“我还到过金斯利太太待过的那个山间别墅里头。它在一个叫作小鹿湖的地方,靠近狮峰,离圣·伯纳迪路还有四十六英里的山路。”

我瞧了瞧德加默,他正慢条斯理地写字儿。不一会儿,他的手停了下来,似乎是定格在空气当中,接着又落在信封上继续写起来。

我继续说道:“大约一个月之前,看管金斯利别墅的男人跟他老婆吵了一架,大家都以为他老婆离家出走了。就在昨天,人们却在湖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韦伯几乎是闭着眼用鞋跟点了点地。他用一种近乎轻柔的声音问我:“你为什么要跟我扯这些玩意儿?是想告诉我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时间上的确有所关联。莱弗利去过那儿。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其他联系了,但我觉得最好还是把情况告诉给你。”

德加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眼睛看着身前的地板。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看上去似乎比以往更凶了。

韦伯问道:“那个溺死的女人,是自杀的吗?”

“自杀或他杀。她留过一张道别的字条。不过她的丈夫已经被当作嫌疑人给抓起来了。他的名字叫切斯,比尔·切斯。穆丽尔·切斯是他老婆的名字。”

“我可不想插手其中,”韦伯尖厉地说道,“我们要集中精力把眼下这个案子给解决了。”

“这儿什么情况也没有,”我看着德加默说,“我来这儿两回了。第一次跟莱弗利聊了聊,什么情况也没得到。第二次没能跟他聊,还是什么情况都没得到。”

韦伯放缓语速对我说:“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我希望你能从实交代。你也许不想回答我,不过现在交代跟以后交代都一样。你懂的,我迟早都会知道的。听好我的问题:既然你已经查看了整个房子,想必也看得相当仔细,那么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让你觉得金斯利的老婆曾经来过这里?”

“这可不是个公平的问题。”我回答,“这得让证人来下结论。”

“我想听到你的答案。”他毫不妥协地说道,“毕竟这里不是法庭。”

“那么答案是肯定的。”我说,“楼下壁橱里满是女人的衣服,有人曾对我说,金斯利太太那天晚上在圣·伯纳迪路跟莱弗利见面时穿的就是那些衣服。虽然跟描述有些出入,但总归是一套黑白双色、以白色为主的衣服,还有一个带有黑白颜色缎带的巴拿马草帽。”

德加默用手指弹了一下他手里握着的那个信封。“对你的客户来说,你真算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他说道,“如此一来,正好让这女的卷入一个凶案现场,而她就是莱弗利想要跟着一同出走的女人。长官,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往别的地方缉拿凶手了。”

韦伯死死地盯着我,除了令人紧张的警觉之外,几乎面无表情。他心不在焉地对德加默刚说过的话点头示意。

我说:“我想,你们可不是什么笨蛋。那些衣服都是定做的,很容易就查得出来。我好心把这些情况告诉你们,不过是想给你们省下一个钟头而已,甚至都不超过一个电话的工夫。”

“还有什么?”韦伯静静地问道。

正当我刚要回答,有辆车子停在了屋外,接着又是另一辆。韦伯跳过去把门打开。三个人进了门,一个是卷头发的矮个子,一个体壮如牛,这两个都带着个沉甸甸的黑皮箱,他俩后头的那个瘦子穿着一身深灰色西装,系着条黑色领带,眼睛闪闪发亮,可是面无表情。

韦伯用手指指着那卷毛儿说:“楼下浴室,布索尼。我需要提取这房里的大量指纹,尤其是那些也许是女人留下的。工作量会很大。”

“反正累活都归我。”布索尼嘟囔道。接着,他跟壮如牛的那位一起走过房间下了楼梯。

“我们还有具尸体等着你呢,加兰德,”韦伯朝第三个人说,“咱们下去看看吧,你叫了运尸车吗?”

亮眼睛的那位点了点头,然后和韦伯跟在前面两人的后头也下楼去了。

德加默把信封和铅笔放在一边,开始一脸木然地望着我。

我打开话匣子:“我是该聊聊我们昨天那次谈话呢——还是说已经私了了呢?”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说道,“保护公民是我们的职责。”

“要说你来说,”我回他说,“我倒想多了解了解艾尔默的案子。”

他的脸渐渐泛红,目光变得刻薄起来:“你曾说过你不认识艾尔默的。”

“我昨天的确不认识——或者说对他一无所知吧。不过,之后我了解到莱弗利认识艾尔默太太,后者自杀的时候是莱弗利找到的尸体,我还知道莱弗利至少曾被怀疑敲诈过艾尔默——或是握有艾尔默的把柄,准备敲诈他。还有,就连开巡逻车的那两位似乎对艾尔默家就在这儿正对面感到很有兴趣。他们其中一个还说那件案子消息封锁得很死,至少他的话里带有这个意思。”

德加默恶狠狠地低声说道:“我真恨不得把那狗崽子的警徽扒下来。他们就会乱说话。这些天杀的蠢蛋!”

“所以这些都不是真的?”我问道。

他看了看自己的香烟,反问道:“什么不是真的?”

“艾尔默杀死了自己的妻子,然后买通关系瞒天过海。”

德加默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俯看着我。“你再说一遍。”他悄声说。

我又重复了一遍。

他扬起手打了我一嘴巴。我的头被猛地抽到一边。脸上火辣辣地在发胀。

“你再说一遍。”他又轻声说道。

我再次重复了一遍。他的手又挥舞起来,再一次把我的脑袋抽到一边。

“再说一遍。”

“不。第三次我可得走运了,你可能打不着我了。”我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他站着俯下腰,龇牙咧嘴,湛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野兽一样残暴的怒光。

“只要再用这种语气跟警察说话,”他说道,“你就知道自己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了。如果你胆敢再说一遍,我就不只是用巴掌扇你了。”

我紧咬着嘴唇,用手揉着脸。

“要是再多管闲事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尝到在一条小胡同里醒来,被一群野猫围观的滋味。”他说道。

我没有搭话。他走回去又坐在原处,气喘吁吁。我没再揉脸,而是伸出手来慢慢地将握成拳头的手指重新舒展开来。

“我会记住的。”我说道,“两件事都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