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信封放回抽屉,锁好,然后把那串钥匙放在了梳妆台上。她睡在床上,但我没瞧她,径直回到自己房间。
我想我的心情比这几个星期任何时候都平静。我走到脸盆架前,在水罐和脸盆旁边放着两瓶医生为我配的药,我拿到窗口,把瓶里的药都倒掉,然后点了支蜡烛,下楼来到餐具间。仆人早就回到自己的住处了。离水池不远的桌上放着那只盘子,里面就是我们刚才喝过药饮的那两只杯子。我知道约翰有时晚上会犯懒,把杯子留到早上再洗。果然如此,两只杯子里都还残留着饮料的渣滓。我用蜡烛照着仔细检查了两只杯子,看上去一模一样。我用小指蘸了蘸她的杯子,又蘸了蘸我的杯子,分别尝了一下。有什么不同吗?很难说。可能我杯里的汁子稍微浓一点,但我不能完全肯定。我离开餐具室,又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我脱掉衣服上床躺下。黑暗中,我不觉得气愤,也不感到害怕。我心怀怜悯。她在我眼里是一个沾染了邪恶,对自己所做的事不负责任的人。一方面在制约她的那个男人的逼迫和驱使下,另一方面由于生活环境和出生的缺陷,缺乏某种深层的道德感,才会自然而然、十分冲动地做出这种举动。我想拯救她,但不知用什么方式。此时我似乎感到安布鲁斯就在我身边,我又活在他身上,或者说他附在了我身上。他写的那封信,我撕成碎片的那封信,现在得以体现了。
虽然她的方式很奇特,但我相信她是爱我们俩的,只不过没到离不开我们的程度。她的行为并非出于盲目的情感,而是出于其他什么东西。或许她被分割成两半,有两个她,一会儿这一半制约她,一会儿又被另一半支配。我不清楚,但露易丝会认为她一直就是第二个她。从一开头,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早有预谋的。是不是在佛罗伦萨,她父亲死后,和她母亲生活的时候她就开始这样一种生活方式了?还是在那之前,比那更早就这样了?死于决斗的桑格莱提,无论对安布鲁斯还是对我而言,都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影子而已,他是否也遭受过痛苦的煎熬?要让露易丝说的话,她肯定会认为他受过苦。露易丝一向就认为,瑞秋在两年前第一次见到安布鲁斯的时候,就想好了要为他的钱嫁给他,当他没有能满足她的愿望,给她所要的东西时,便决计害死他。这种思路是合乎情理的。她没读过我撕掉的那封信呢,要是读了的话,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说法。
一个女人的阴谋要是第一次得逞了,就还会再有第二次,再卸掉一个包袱。
那封信撕掉了,不管是露易丝还是别的人都看不到了。信里的内容对我来说已无多大意义,我不再多想了,但我总忘不了安布鲁斯最后说的那句话,虽然瑞纳提和尼克·肯达尔都认为这句话只是一个头脑有病的人的最终言语,因而不必予以理睬,我却难以忘记。
她终于对我下手了,瑞秋,我的冤家。
只有我才清楚他的这句话是真实的。
我又回到了曾经去过的地方。回到了亚诺河边的桥上,我在那里起过誓,或许是不能随便起誓的,起了就要实施,在一定的时候实现誓言,现在这一刻到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像以往所有自她来后的星期天一样,我们一起坐马车去做礼拜。这天天气晴好,冷热适宜,已经完全进入夏季。她着一条新的深色裙子,面料很薄、很轻,戴着一顶草帽,拿着一把阳伞。她笑眯眯地对威灵顿和吉姆说了声“早安”,便由我扶着上了车。我在她身旁坐下,我们就出发了,一路上她把手放在我手里。
以前我曾多次抓住过她的手,充满爱意地握着她小巧的手,转弄着手上的戒指,看着手背上蓝色的血管,抚摸着那锉得很短的小指甲。现在在我手里的这只手,第一次在我眼里具有一种特殊的作用。我仿佛看见这只手很轻盈地抓一把金链花豆荚,熟练地取出花籽,放在手心里碾碎、揉搓。记得有一次我对她说,她的手很漂亮,她听了哈哈大笑,说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安布鲁斯常说,这双手很有用,”她又说道,“我在做园艺活儿的时候,这双手就像园丁的手。”
这时我们来到陡峭的山坡,马车很吃力地往上爬着。她的肩靠着我的肩,撑开阳伞遮住太阳,一边对我说:“昨晚我睡得很香。没听见你走的动静。”说完看着我笑了笑。尽管她骗我已是由来已久,这句谎话听起来还是很刺耳。我无法接她的话,为了不揭穿她的谎言,我使劲握着她的手,但把头转了过去。
西海湾的沙滩一片金黄色,海潮退去,海水在太阳下波光粼粼。我们转过弯,进了小巷,朝着村子和教堂奔去。教堂的钟声响彻云霄,门口等候着很多人,我们下了马车,从他们面前走进教堂。经过时瑞秋微笑着向他们大家弯腰示意。人群中有肯达尔父女、帕斯科一家,以及庄园里的很多佃户。我们走过长廊,来到我们家的椅子上,这时风琴奏响了乐曲。
大家双手掩面跪着祈祷了一会儿。我没有祈祷,而是独自在暗想:“如果她要表达心迹,会对主倾诉些什么呢?是对她所取得的成绩表示感激呢?还是请求上帝的同情与怜悯?”
她站起身,回到有坐垫的椅子上,打开祈祷书。她显得安详、宁静,洋溢着幸福的神情。我希望能恨她,如过去的那些日子里那样刻骨铭心地恨她。但现在恨意全无,只是对她充满了古怪而又可怕的同情心。
牧师进来时大家站了起来,继而开始做礼拜。我至今还记得那天上午唱的赞美诗。“不能让骗子和我同住一个屋檐下,不能让说谎的人在我眼前晃动。”她在吟唱的时候,双唇微微嚅动,声音非常轻柔。随后,牧师走上讲坛开始布道,她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全神贯注凝神静听,目光严肃又专注。当牧师开始讲“被现世的上帝所控制将是非常可怕的事”时,她抬起头凝视着牧师的脸。
阳光穿过彩色玻璃照在她的身上。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能看见乡村小孩们一张张圆嘟嘟、红扑扑的脸,他们打起哈欠,急着等布道尽快结束;我还能听到他们的脚在做礼拜穿的靴子里蹭来蹭去的声音,迫不及待地想光脚在草地上玩耍。刹那间,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自己能回到小时候,天真无邪地和安布鲁斯,而不是瑞秋,一起坐在这条凳子上。
“离城墙很远的地方有一座绿油油的小山。”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要唱这首赞美诗,大概某个节日是和乡村孩子有关系的。教堂里,我们的声音洪亮又清晰,吟唱时我应该心里想着耶路撒冷,然而我却想起了佛罗伦萨新教徒公墓角落里的一个普通坟墓。
唱诗班走出去后,人们进入教堂的通道。这时候瑞秋小声对我说:“我认为我们今天该请肯达尔父女和帕斯科一家去用餐,就像以前那样。已经隔了这么久,他们可能都生气了。”
我略微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了。这样也许更好。有他们在场,我们之间的隔阂就能隐去,而且她忙于和客人们谈话,就顾不上看我一眼,不会琢磨我在想什么,反正她已习惯了我在这种场合的沉默寡言。在教堂门外,帕斯科一家是一说就接受了邀请,肯达尔父女则稍有些别扭,教父说:“我一吃完晚饭就要离开,不过可以让马车再回来接露易丝。”
“帕斯科先生还要做晚祷,”牧师太太插话道,“你可以坐我们的车回去。”他们开始商议起周密的接送计划,在他们讨论最佳方案之时,我注意到带领工人们负责修建石阶路及那个低洼花园的工头拿着帽子站在路边,意欲和我说话。
“什么事?”我问他。
“打扰了,艾什利先生,”他说,“昨天工作结束后我去找你,没找到,我是来提醒你,如果你要上石阶路,千万别走低洼花园上的那座桥。”
“为什么?那桥怎么了?”
“先生,那只是个框架,星期一上午我们才能完工。桥板看上去很结实,实际上承受不住什么重量。谁要是想从上面走到另一边去,准会掉下去摔死。”
“谢谢你,”我说,“我记住了。”
我转过身,发现他们已达成了协议。于是就像那第一个星期天,那个似乎已经很遥远了的星期天,我们一行分为三组,瑞秋和我教父乘坐他的马车,我和露易丝坐我的马车,帕斯科一家坐他们自己的四轮马车,跟在最后。当然以后又有多次都是这样安排的。但当开始爬山,我下了车跟着走的时候,却一直想着第一次,就是大概十个月前,九月份的那个星期天。记得那天露易丝冷冰冰坐着,一副傲慢无礼的样子,使我很恼火,从那天起一直不愿理睬她。而她丝毫没有动摇,始终做我的朋友。车到山顶后我又上了马车,问她:“金链花籽有毒,你知道吗?”
她吃惊地望着我说:“对,我知道,我知道如果家畜吃了会死掉,孩子吃了也会死。你怎么会问这个?是不是巴通的家畜有的不见了?”
“不,没有,”我说,“这是前几天塔姆林告诉我的,他把倒地的树扶起来,因为籽会掉到地上去。”
“明智的做法。”她说,“几年前我爸有匹马就是因为吃了紫杉果死掉的,死得很突然,根本来不及抢救。”
我们经过小巷,来到草场门口。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把前一天晚上的发现告诉她,她会怎么说。她会惊恐地瞪着我,说我疯了吗?不一定。也许她会相信我。不过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因为有威灵顿和吉姆坐在前面驾位上。
我朝后望去,其他马车紧随我们而来。我对露易丝说:“露易丝,我有话对你说,饭后你爸走时,你找个借口留下来。”
她望着我,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疑惑,我却没再解释什么。
威灵顿在房前停下,我先下车,然后扶露易丝下车,我们一起站着等其他人。的确,这很像九月的那个星期天。瑞秋满脸笑容,完全和那天一样。她一边和教父说着话,一边抬头望着他,想必他们又在谈论政治了。那个星期天,我虽然被她所吸引,却对她感到很陌生。然而现在呢?现在已经对她一点不陌生了。我既了解她的优点,也了解她的缺点,甚至她的所有行为动机,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我却揣摩得出。她什么也瞒不住我了,瑞秋,我的冤家……
等大家都进了门厅后,她笑着说:“很高兴你们能来,真像是又找回了旧时光。”
她扫视了一下整个人群,便领大家进了客厅。到了夏季,这间房又舒服又漂亮。所有的窗子大开着,里面很凉爽。花瓶中插着一束束细长的日本花,淡蓝色的花朵映在墙上的镜子里,显得十分美丽。窗外,阳光洒满草地,暖融融的。一只大野蜂懒洋洋地在窗玻璃上嗡嗡叫着。客人们都倦怠地坐下来,放松休息。斯考比端上了蛋糕和葡萄酒。
“这点太阳就让你们受不了啦,”瑞秋笑道,“对我来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在意大利,一年有九个月都是这样的。我精神很好,来,让我来招待你们大家。菲利普,坐着别动,你现在还是我的病人。”
她把酒倒进一只只杯子,然后端给我们。我教父和牧师都站起来表示反对,但她挥挥手让他们别动,之后她把酒递给我,我是唯一不喝的人。
“你不喝吗?”她问。
我摇了摇头。我再也不会从她手里接任何东西了。她把杯子放回盘子,端起自己的一杯,走过去和帕斯科夫人、露易丝一起坐在沙发上。
“我想,”牧师开口道,“佛罗伦萨现在的天气恐怕热得连你也差不多无法忍受了吧?”
“我可从没觉得无法忍受,”瑞秋说,“我们一大早就把窗户全部关上,这样别墅里一整天都很凉爽。我们已经适应了那种气候。谁要是正午前后外出走动,那就是自讨苦吃,所以我们都待在室内睡觉。我很幸运,桑格莱提别墅的屋边有个小庭院,朝北,一直照不到太阳。院里有个水池,还有个喷泉。要是感觉空气有点闷的话,我就打开喷泉,倾听水珠飞落时令人舒心的响声。春秋两个季节,我都是坐在那里。”
的确,她会在春天欣赏金链花蕾吐蕊,花朵绽放,欣赏树枝上低垂的金色花朵,这次花朵为那个屹立于池塘上方、双手紧握贝壳的裸体男孩搭了个天然篷帐。随后再看着花朵逐个枯萎、凋谢。当那里的盛夏——大概不如这里炎热的盛夏降临别墅时,挂在枝头的豆荚会慢慢裂开来,绿色的种子便掉到地上,她就坐在那个小庭院里,坐在安布鲁斯身边,欣赏所有这一切。
“我很想去佛罗伦萨玩玩,”玛丽·帕斯科说,眼睛睁得圆圆的,鬼才知道她心里又在梦想什么奇特景观呢。瑞秋转向她说:“那你一定要这么做,就明年,来和我一起住,你们都应该轮流来和我住住。”于是大家马上热闹起来,有提问的,有表示惊叹的,也有表示很沮丧的。她就要离开了吗?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她有何打算?她都摇头作答。“我很快要走,也会很快回来,我做事都是即兴的,不会给自己定日期。”于是便没人再问进一步的细节了。
我看见教父从眼角斜了我一眼,然后又边揪胡须边盯着自己的脚。我能想象得出他的大脑里在想什么:“一旦她离开,他就会恢复正常了。”下午就这样慢慢过去了。四点钟的时候,我们开始用餐。又是我和瑞秋分坐桌子两端,教父和牧师则对坐两边。于是又充满了谈话声和笑声,甚至还有吟诗声。我坐在那里,像最初那样保持沉默,注视着她的脸。她的脸曾经有些迷人,因为那时我对她还不了解,我以前从没见过一个女人能这样不断说话,并且谈论各种话题,和在场的每个人都谈得来,因而是那样具有魅力。如今我已了解了她的所有伎俩:先引起一个话题,用手捂着嘴和牧师悄悄说点什么,接着两人一阵窃笑。每当此时,教父便会凑前去问:“怎么回事?艾什利夫人,你们在谈什么呢?”她立即会机敏而略带嘲弄地回答:“牧师会告诉你的。”牧师此时则会脸涨得通红却又非常自豪,好像自己是位哲人一样,讲出一个连他家人也从没听过的故事。这是她喜欢的一个小把戏,而我们大家是康沃尔人的行为方式,只好就那么受她摆布,被她愚弄。
我不知道她在意大利的生活是否会更辛苦,想必不会是这样的,只有她那同伴才和她趣味相投。有瑞纳提在她身旁附和,说着她最熟悉不过的语言,这样在桑格莱提别墅里的谈话要比在我家这个乏味的饭桌上的谈话更为精彩。有时她会打手势,仿佛要注解她说的语速很快的话。我注意到她用意大利语对瑞纳提讲话的时候,这种姿势更多。今天,为了打断我教父的谈话,她又这样,双手快速而敏捷地划拉着。然后,在等他答话的时候,她便双手交叉,胳膊肘轻轻搁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听他说话的时候她的脸便转向他,所以我从我坐的这端看见的是她的侧面,这样她在我眼里显得很陌生,像是刻在硬币上的匀称轮廓,是那位皮肤深黑、戴着头巾、缩在门口、伸着双手的外国女人。然而,当她面对着我笑的时候,就不再陌生了,是那个我所熟悉、所爱过的瑞秋。
我教父的故事讲完了,接下来是一阵静默。我已熟知她的行为举动,此时便望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看看帕斯科夫人,然后又转向我。“我们去花园好吗?”她问,于是我们都站起身。牧师掏出表来看了看,不无惋惜地说:“非常遗憾,我得走了。”
“我也得走了,”教父说道,“路西兰有个弟弟病了,我答应要过去看他的,但露易丝可以留下来。”
“喝完茶再走吧。”瑞秋说。然而似乎时间已比他们所想的晚多了。于是又一阵言辞之后,尼克·肯达尔和帕斯科一家乘马车走了,只有露易丝一人留了下来。
“现在只剩下咱们三个了,”瑞秋说,“就随便一些,到我的闺房去吧。”她朝露易丝笑了笑,便领头上了楼,“露易丝想喝药饮吗?”她回过头来大声问道,“我要让她尝尝我的手艺,要是她父亲遭受失眠之苦的话,可以用这个治治。”
我们都进闺房坐下。我靠着窗户,露易丝坐在凳子上,瑞秋则忙着做一些准备。
“英国喝法,”瑞秋说,“如果有一种英国喝法的话,我想是要放一些去皮大麦的。我从佛罗伦萨带回一些干草药,如果你喜欢这种味道,我走的时候可以给你留一些。”
露易丝起身走到她跟前,说:“我从玛丽·帕斯科那里听说你知道每种草药的名称,而且还给这里的佃户们治好了不少病。过去人们对这种东西的了解可比现在的人多一些,现在仍有一些老人能治疗肉瘤和皮疹。”
“我能治的不止是肉瘤。”瑞秋笑道,“去他们家里问问看,草药的学问历史悠久。我是从我母亲那里学来的。谢谢你,约翰。”约翰提来一壶冒气的开水,“在佛罗伦萨时,”瑞秋说,“我常在自己房里制作药饮,再让它多放一会儿,会更好一些。然后我们一边品尝饮料,一边欣赏水珠洒落池中。安布鲁斯会几小时坐在那里看着喷泉。”她把约翰拿来的水倒进茶壶,“我有个想法,”她又说,“下次我来康沃尔的时候,要从佛罗伦萨带一尊小石像来,就像我水池里的那尊一样。可能要费工夫找找,但肯定会找到的,我们可以把它放在我们这里正在建造的低洼花园中间,也造一个喷泉。你们认为如何?”她转向我,脸上挂着微笑,左手拿着一把汤匙在搅饮料。
“随你。”我回答。
“菲利普总是缺乏热情,”她对露易丝说,“他不是对我的话全盘接受,便是毫不在意。有时我觉得我在这里所做的这一切——石阶路,植物园的花草——都是白花工夫。对他来说,粗糙的草地,泥泞的道路也蛮不错的。来,喝点儿。”
她把杯子递给坐在凳子上的露易丝。我在窗台上坐着,她也给我端了一杯来。
我摇了摇头。“不喝饮料吗,菲利普?”她问,“可这对你是有益的,它会让你睡得很香。你以前从不拒绝的。我特意泡制,费了双倍的劲儿。”
“你替我喝了吧。”我回答。
她耸耸肩。“我自己的已经倒上了,我喜欢多放一会儿再喝。这杯肯定要浪费掉了,多可惜。”她从我身旁斜着身子把饮料倒在窗外,转身后又把手放在我肩上。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我非常熟悉的味道。不是香水,而是她本身的味道,发自她皮肤的味道。
“你不舒服?”她悄声问,不让露易丝听见。
如果所有的认识、所有的感觉能够被抹去的话,我愿她就这样,手搭在我肩上。如果没有撕掉过信件,没有小抽屉里锁着的秘密;如果没有邪恶,没有欺骗。她的手从我肩上移到我的下巴,在我下巴上轻柔抚摸了一会儿。因为她站在我和露易丝之间,所以露易丝并没看见她的动作。
“我郁闷的宝贝。”她又说了一句。
我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到了壁炉上方的安布鲁斯肖像。他的眼睛直视着我,完全是青春无邪的目光。我什么话也没说。她从我身边走过去把我的空杯子放回盘中。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露易丝。
“恐怕要过一阵我才能充分适应。”露易丝不好意思地说。
“也许,”瑞秋说,“那种发霉的味道不可能适合每个人的口味。别管味道怎么样,它对不安宁的头脑有一种镇静作用。今晚上我们都会睡个好觉。”她脸上含着微笑,慢慢呷着自己怀中的饮料。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或者更精确地说,是她和露易丝聊了一会儿,大约有半个多小时。然后她站起来,把她的杯子放回盘中,说:“这会儿外面凉多了,谁愿和我一起去花园走走?”我望着露易丝,她也看着我,两人都没吭声。
“我答应露易丝,”我说,“要给她看我前几天见到的派林庄园旧规划图,地界标得很明确,上面显示出那个旧城堡也是庄园的一部分。”
“很好,”瑞秋说,“带她去客厅,还是在这儿,随便你。我一个人出去走走。”
她哼着歌走进蓝色卧室。
“你待在这儿别动。”我轻声对露易丝说。
我下楼来到办公室,因为在我的文件当中的确有一份旧的规划图。我在一个文件夹中找到它,然后穿过院子往回走。当我从客厅跟前向花园的边门走过时,见到瑞秋正要去散步。她没戴帽子,但手里打着遮阳伞。“我一会儿就回来,”她说,“我想去石阶路走走,去看看花园中要是有尊小石像是不是会更漂亮一些。”
“小心点。”我对她说。
“什么?小心什么?”她问。
她站在我身旁,把阳伞靠在肩上。她身穿一件用薄纱布料做成的深色长裙,领上饰有白色的花边,看上去很像十个月前我第一次见她的样子,只不过现在是夏季而已。空中飘着刚修剪过草的芳香,一只蝴蝶欢快地飞舞而过,几只鸽子在草地那边的大树上欢叫。
“小心,”我缓缓地说,“在太阳下散步要小心。”
她笑着走了。我看着她穿过草地,走上通向石阶路的台阶。
我转身进屋,迅速上楼来到闺房,露易丝在等我。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急促地说,“时间很紧张了。”
她站了起来,眼中满是疑惑。“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我们几周前在教堂的谈话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
“是的,你当时说对了,而我错了。”我回答,“但现在别再提它了。我现在怀疑会有更糟的事情,可我必须找到决定性的证据,我觉得她在给我下毒,就像以前给安布鲁斯下毒一样。”露易丝没说话,眼睛由于惊恐而瞪得很大。
“我是怎么发现这个的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我说,“但线索可能就在那个瑞纳提写来的信里面。我想翻翻她的书桌,找出那封信。你懂一些意大利语,加上法语,我们两个能够把它译过来。”
我说着就在她的书桌里找起来,比我前一天晚上在烛光下找得更彻底,更仔细。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父亲?”露易丝说,“如果她有罪,他比你更有能力控告她。”
“我必须先找到证据。”我回答她。
在一个文件夹里整齐地放着一些文件和信封,还有一些收据和账单,这些东西要是我教父看了可能会大惊小怪,但我顾不得了,我只是疯狂地寻找我要的东西。我又试了一下存放那包东西的小抽屉。这次没上锁,我打开来看,里面是空的,信封已经不见了。这也许又是一个证据,可我的药饮已经被倒掉了。我继续一个一个抽屉查看,露易丝站在一旁,双眉焦虑地蹙在一起。“你应该再等等。”她说,“这样做是不明智的。你应该等我爸爸来,他会采取法律手段,你现在所做的只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做的,一个普通的小偷而已。”
“生与死之间等不及法律程序。”我说,“看,这是什么?”我丢给她一个长纸条,上面写着一些名称,其中一些是英语,另一些是拉丁文,还有一些是意大利文的名称。
“我不太懂,”她说,“不过好像是一些植物和药草的名称,字迹不太清楚。”
她在琢磨这个单子,我继续翻抽屉。
“对了,”她说,“这一定是她的药草和药方,但第二页是用英语写的,好像是关于植物繁殖的一些笔记,各个品种,有几十种。”
“找找金链花。”我说。
她看了我一会儿,马上明白过来,便又低下头去看她手中的纸条。
“好,在这儿,”她说,“但说明不了什么。”
我从她手中夺过纸条,她用手指着上面让我看。
金链金雀花,生于南欧,这种植物可由籽生,也有许多可以插枝和压条。第一种情况是把籽种在苗圃上或其他适于生长的地方。到春天,大约是三个月左右,但长得差不多的时候,移植到培育盆中,然后一直长到可能被移种到适合生长的地方的时候。
下面是这则资料的出处:《新植物园》,特·包斯莱,波·库特印刷,约翰·斯托克戴尔公司出版,地址:弗利特街1812号。
“这跟下毒没什么关系。”露易丝说。
我继续搜查桌子,发现了一封从银行来的信,我认出是柯奇先生的笔迹。我粗暴、蛮横地把信打开。
亲爱的夫人:
感谢您把艾什利家的珠宝存回这里。因为您马上要离开此地,所以我们按照您的指示,把这批珠宝一直保管到您的继承人菲利普·艾什利先生来把它们取走。
您忠诚的赫伯特·柯奇
我气得一下把信放回去,不管瑞纳提施加了什么影响,这最后的举动完全是出于她自己感情用事。
再没什么相关的东西了,我已经仔细搜查了每一个抽屉,也看过每个文件夹,要么是她把信毁了,要么是随身带着。我感到又灰心又无奈,转身对露易丝说:“不在这里。”
“你翻过那个记事簿了吗?”她疑惑地问。
真傻,我把它放在了椅子上,根本没想到这明显是个可以藏信的地方。我把它打开,就在中间,在两页空白纸之间,夹着那个来自普利茅斯的信封,信还在里面,我把信抽出来交给露易丝。“就是它,”我说,“试试看,能否看懂。”
她看了一下那页信纸,又把它递给我。“并不是用意大利文写的,”她对我说,“你自己读吧。”
我读着这页信,只有不多的几行。如我所料,他的信已没有正式、客套的语气,可也没有像我所想象的那样。时间是晚上十一点钟。信没有开头。
因为你已更多地用英语,而不用意大利语,所以我以你使用的这种语言写信。现在已过十一点,我们要在午夜起锚。我会在佛罗伦萨做你要我做的每件事,也许还会做更多,尽管我不能肯定是不是值得这样。至少,当你最终离开那里的时候,这个别墅和里面的佣人都会在这里恭候你。不要耽搁得太久。我对你的冲动和感情并非时刻都有十足的信心。假如最终你舍不得离开那个男孩,那就带他一块儿来,但我还是要警告你,这可不是我的初衷。多多保重,请相信我。
你的朋友瑞纳提
我读完一遍,又读了第二遍,然后把它递给露易丝。
“这能作为你想要的证据吗?”她问。
“不能。”我回答。
肯定还有什么东西已经不见了,还有一些附言,写在另一张纸上,她可能把它夹在记事簿的另一页。我又翻了翻,什么也没有。除了本子上面放一个折叠的包之外,别无它物。我抓起这个包,撕去包装。这次里面不是信,也不是药草或是植物的名称,而是一副安布鲁斯的肖像画,角落处的首字母已不大清楚,可我猜想它是出自某个意大利朋友或艺术家之手。因为那些字母后面有“佛罗伦萨”字样,时间是他死的那年六月。看到的时候,我明白这肯定是他的最后一张画像了。那会儿他比离家时又老了许多,嘴周围和眼角处添了不少皱纹,眼神极为惊恐,好像旁边站着个影子而又不敢转头去看的样子。脸部表情流露出一种迷茫和孤独。他仿佛知道有灾难要来临,那双眼睛在祈求忠诚,也好像在乞求怜悯。在画的下面,安布鲁斯自己用意大利语写了句:赠瑞秋,仅记住快乐的时光。安布鲁斯。
我把画递给露易丝。“只有这个,”我说,“这意味着什么呢?”
她大声读着那句话,又想了一会儿。
“仅记住快乐的时光。”她慢慢地念着,把画和那封瑞纳提的信一并交给我,问,“她以前没让你看过这个?”
“没有。”我回答。
我们在沉默中相互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露易丝开口说:“我们是不是误会她了?你说呢?关于下毒的事?你自己看,什么证据也没有。”
“再也不会有什么证据了,”我说,“现在没有,永远也没有了。”
我把画放回桌子,把信也放了回去。
“如果没有证据,”露易丝说,“你就不能指控她。她也许是无辜的,也许是有罪的,但你什么办法也没有。假如她是无辜的,你控告了她,你会永远内疚的。那样你就会有罪,她则什么事也没有。咱们离开这里,下楼到客厅去吧。但愿我们没把她的东西翻乱。”
我站在闺房里打开的窗户旁,目光越过草地眺望远处。
“她在那儿吗?”露易丝问道。
“不在,”我说,“她走了已经差不多半个钟头了,还没有回来。”
露易丝走过来站在我旁边。她瞅着我的脸。“你的音调为什么如此怪异?”她问,“为什么你的目光老盯着那儿,盯着那些走上石阶路的台阶?有什么问题吗?”
我拨开她向门口走去。
“你知道钟楼下面平台上的钟绳吗?”我问她,“就是那个中午招呼人们吃饭的钟,赶快去,把它拉响。”
她迷惑地望着我。
“干吗?”她问。
“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我说,“人都不在,或者在睡觉,或者分散到各处去了,而我也许需要帮助。”
“帮助?”她重复了一句。
“是的,”我说,“瑞秋也许发生了意外。”
露易丝紧盯着我,她那忧郁而坦白的目光,仔细察看着我的脸色。
“你干什么了?”她问,但马上明白过来,露出忧虑的神情。我转身离开房间。
我下楼穿过草地,走上那条通往石阶路的路,那儿没有瑞秋的影子。
在低洼花园上方的石头、灰泥和一堆木头附件上站着两条狗。小的一只朝我走过来,另一只仍在原地不动。我在那堆灰泥附近,在沙子和石灰中发现了她的脚印,还有她的阳伞,钟声一直在响。四周如此寂静,钟声肯定穿过田野,一直传到海边,海湾上钓鱼的人也许都能听到。
我来到低洼花园上面的围墙边,看见人们已经修桥的地方,部分桥身在那里悬吊着,怪异、恐怖,像一架悬梯,另一部分已落了下去。
我走下去,来到木料和石头中间她躺着的地方。我抓起她的手紧握着,手已经冰冷了。
“瑞秋,瑞秋。”我呼唤着她的名字。
上面的狗又开始叫起来,钟声还在继续传来。她睁开眼看着我。我想一开始是痛苦的目光,紧接着是迷惑的目光,最后像是认出什么来的目光。是的,我错了,即使那时我也错了。她叫我安布鲁斯。我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她死去。
过去通常是在大十字路口执行绞刑,但现在,已经没有这种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