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没有说起她走的事,而是把它当作恶魔深埋了起来。我为了她尽力装出一副无忧无虑、心情愉快的样子,她也为了我故作轻松。夏日很快到来,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许多,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有时头痛又会发作,虽说不是疼得要命,但总是毫无预兆、毫无缘由地就疼了起来。
我没告诉她——说了又有何用?既不是体力活动过多造成的,也不是因为外出才头痛,而是只要脑子一想什么,就会疼起来。在庄园办公室里,有时佃户们问些简单的问题都能引发,结果总使得我迷迷糊糊,无法答复他们。
不过更多时候是因她而起的。我们一般吃过晚饭在客厅窗外坐坐。时至六月,每晚可以在外面坐到九点多再回屋。当暮色渐渐笼罩草坪边的树头,我们静静坐着,看着她一边调饮料,一边出神,我会突然想,她心里在琢磨什么?她是不是在悄悄想,这样寂寞无聊的日子还得忍多久?是不是还在悄悄想,现在他已经恢复健康,我是否下周就可以顺利离开?
佛罗伦萨的桑格莱提别墅,现在在我眼里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另外一种气氛了。它不再是我上次去看到的那样门窗紧闭,阴沉昏暗,而是窗户大开,灯火通明。一群群我不认识的,她称作朋友的人,在各个房间来回走动,整幢别墅绚丽夺目,所有的喷泉都在喷溅水花。她满面笑容,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应付自如地穿梭于客人中间。这才是她真正熟悉、热爱、理解的生活。和我一起的日子只是小小的插曲而已。谢天谢地,她就要回到自己的家了。我能想象她刚刚到家的情景,那个吉斯普和他的妻子会把大门打开,迎接她的马车,然后她会踏着急切轻快的步伐,挨个看她所熟悉的、已久违了的房间,不断问仆人一些问题,听他们答话,再心情平静愉快地打开一封封信,心头涌起千丝万缕的思绪,都是一些我从不了解、与我无关的思绪。无数的日夜,将不再属于我。
她会突然意识到我在看她,就问:“怎么了,菲利普?”
“没什么。”我总这么回答。
当那丝疑虑和不安的阴影又从她脸上掠过时,我简直觉得自己的确是她的负担。如果摆脱了我,她会好很多。我试图像过去那样出出进进,到处跑跑,天天忙于各种事务,以此来消耗精力,然而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即使巴通所有的土地都因缺乏雨水而干涸,又怎么样?我不大会在意的。即使我们的产品在展览会上得了奖,在整个郡都名列前茅,又有何荣耀?如果是在去年,或许是荣耀,然而在现在,那只能是无聊的成功。
我发现我在所有下人眼里都逐渐失去敬意。“你病刚好还很虚弱,艾什利先生。”巴通那个叫比利·洛威的农工对我说,因为我没对他的成绩表现出热情,他的语气里满是失望。其余的人也是这样,就连斯考比说话的语气都带着怨愤。
“你好像恢复得并不好,菲利普先生,”他说,“我们昨晚在管家房还谈起这事,塔姆林问,‘主人怎么了?他到处游荡,两眼发直。’我建议您早上喝杯马尔萨拉葡萄酒,没有比这酒更有助于补血的了。”
“叫塔姆林做自己的事,别操这份心,我很好。”我对斯考比说。
星期天和帕斯科一家、肯达尔父女用餐的惯例还没恢复,这真是件让人庆幸的事。我想我生病之后,可怜的玛丽·帕斯科就回到了教区牧师家,一定说了很多有关我疯了的话。我病愈后第一次去做礼拜时,她斜眼看着我,那一家人看我的眼光都含着某种同情可怜的神色,小声问候着我,想看不敢看的样子。
教父来看我,露易丝也来了。他们俩的言谈举止也很别扭,好像见了一个病愈的孩子,既高兴又同情。我感到有人提醒他们不要触及让我忧虑的话题,于是我们四个人像陌生人一样坐在客厅里。我想教父一定很不自在,后悔不该来,可又觉得是一种责任,非来不可;而露易丝则出于女性特有的直觉,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尽量不去想它。瑞秋和往常一样,总是能控制局面,使谈话的内容尽量限定在合适的范围。什么郡里的展览会,什么帕斯科家二女儿订婚的事,以及最近暖和的天气,政府部门以后的变化等——这些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然而我们即使都说出各自心里的话又当如何呢?
“赶快离开英国吧,免得毁了你自己,也毁了这个孩子。”我教父心里这么说。
“从你的目光中,我能看出,你比以前更爱她了。”露易丝心里在说。
“无论如何都要避免他们再让菲利普担忧。”瑞秋的心声。
我则在心里说:“让我和她单独在一起,你们走吧……”
我们没这么说,而是都装模作样,说一些口是心非的话。拜访结束的时候,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望着他们的马车驶向草场大门,想着他们心里也终于释然,我就想,要是能在庄园筑道篱笆就好了,就像小时候听的那些童话故事一样,把所有的客人都挡在门外,把所有的不幸都赶跑。
看得出来,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已做好了分手的初步计划。有时晚上,我会发现她在整理书本,像是在选择哪些书该带上,哪些该留下;有时又会发现她坐在书桌旁整理纸张,把一些碎纸和不要的信件塞入废纸袋,把其余的用带子扎起来。只要我一走进闺房,她就会马上住手,坐到椅子上做刺绣活儿,或者坐到窗口去,然而一切都瞒不过我。为什么突然要整理起东西来,这难道不是要马上离开闺房的征兆吗?
这个房间在我的眼里显得比以前空荡,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都不见了。本来一冬一春都在角落里的针线筐,一直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披巾,还有一个客人冬天送给她的这座房子的蜡笔素描,本来一直是放在壁炉上的——所有这些东西都不复存在了。这使我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离家去上学的情景。斯考比把我的童室清理了一番,把我的书扎成捆,让我带走,再把其他那些不是我心爱的东西放进另外一个箱子,准备送给庄园的孩子们。有些我穿小了的衣服,已经很破旧了,记得他坚持要我送给那些没有我幸福的小男孩,我坚决反对,就仿佛他把我幸福的过去从我身边夺走了。现在瑞秋的闺房也弥漫着同样的气氛。那条披巾,是不是因为天气暖和她自己不用了就把它送了人?那个针线筐,是不是已把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打了包,把筐装在箱底了?不过还没见到行李箱的影子,想必要最后才出现。随着阁楼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仆人们扛着箱子走下楼,一种混杂着樟脑味和尘封的蛛丝的气味,便从空气中飘过来。于是我知道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像对事物变化特别敏感的狗一样,等待着最后的时刻。另一个变化是她开始早上外出了,这是前所未有的。她告诉我要买点东西,要去银行办点事,这种情况是可能的,不过我认为一次就够了,她却一星期要出去三次,每隔一天去一次。这个星期又是这样,已经去了镇上两趟了。第一次是上午,第二次是下午。我对她说:“你怎么突然有那么多该死的东西要买,那么多事要做……”
“我本来早该办的,但那几个星期你在生病,就没办。”
“你去镇上的时候遇到什么人了吗?”
“嗯,没有,没什么特别的人。噢,我想想,我见到了贝林达·帕斯科以及那个和她订了婚的副牧师。他们表示了问候。”
“可你出去了一下午,”我执意问道,“是不是把布店的东西都买光了?”
“那倒没有,”她说,“你未免好奇心太强,太爱管闲事了。我就不能随心所欲地用用马车?是不是你怕把马累坏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坐马车去波得敏或者特路洛,那里能买到、看到更好的东西。”
我这么对她说,她却并不以为然,一定是什么隐秘的私事,所以才这么深藏不露。
这一次她叫马车出去的时候,马夫没去,威灵顿一人赶车去的。好像吉米耳朵疼。我在办公室办完事,去马厩看他,他正在处理那只受伤的耳朵。
“你应该问夫人要点油,听说那能疗伤。”
“是的,先生,”他闷闷不乐的样子说,“她答应回来给我看,我想大概是昨天感冒了,码头上刮了一阵大风。”
“你们去码头干什么?”我问。
“我们在那里等夫人,等了很长时间,”他答道,“威灵顿说最好去玫瑰皇冠酒屋喂喂马,让我去港口看船。”
“那夫人整个下午都在采购吗?”我问道。
“没有,先生,”他答道,“她根本就没去买东西,和平时一样,一直待在玫瑰皇冠酒屋。”
我两眼盯着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瑞秋待在玫瑰皇冠酒屋?难道她和店主夫妇一起喝茶吗?我本打算进一步追问,想了想,打消了这个念头。或许是他不小心说漏了嘴,可能会因此受到威灵顿的责备呢。看来最近什么都瞒着我。整个家里的人都心照不宣,悄悄联合起来对付我。“好吧,吉米,”我说,“希望你的耳朵能尽快好起来。”我说完就走了。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瑞秋就这么想找个伴,以至于要到镇上的小店去找吗?是不是因为我讨厌客人来访,她就租了那个小店,租一上午或一下午,让人们去那里拜访她?她回来时,我对此只字不提,只是问她下午过得是否愉快,她回答说很愉快。
第二天,她没有叫马车。午餐时,她说她要写信,随后就上楼去了闺房。我说我要走路去库木比,去看看那里的农民,我说的是真的,我真去了。不过我不只去了那儿,而是又往前走,去了镇上。那天是星期六,天气又好,许多人都出来在街上闲逛,大多是来自邻近集镇的人,和我并不面熟,因此我从人群中走过时,没人认出我,我也没碰到认识的人。那些“有身份的人”——斯考比这么称呼他们,是从来不会下午去镇里,也不会在星期六去镇里。
我倚在港口的墙上,这里离码头不远,能看见有几个男孩坐着一条船在钓鱼,把自己和鱼线缠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儿,他们朝石阶划过来,然后爬上岸。其中有个男孩我认识,他是玫瑰皇冠后堂的一个帮工。只见他手里拎着一串鲜活的鲈鱼,大概有三四条。
“你干得不错,”我对他说,“是晚饭吃的吗?”
“不是我吃的,先生,”他咧嘴笑了笑说,“店里的客人等着吃,我得赶紧送去。”
“你们上鲈鱼是配苹果酒吗?”我问。
“不是的,”他说,“这鱼是店里的一位绅士点的,他昨日要了一份大马哈鱼,是从上游钓的。”
店里的一位绅士。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银币。
“嗯,”我说,“但愿他付你的报酬会很好。这钱给你,祝你走运,你的这位客人是谁?”
他又龇牙咧嘴笑了。
“不知道他的名字,先生。听他们说是意大利人,从国外来的。”
他穿过码头跑走了,那串搭在肩上的鱼晃来晃去。我瞥了一眼表,已经三点多了。那位外国来的绅士肯定要五点才吃饭。我走过小镇,沿着那条狭窄的巷子来到一个船库前,这里是安布鲁斯存放他过去常用的船帆和船具的地方。这艘小平底做得很灵巧,我把小船拖过来,上了船,然后把它划到港湾里,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停下来。
有好几个人在拖拽停泊在航道里的大船,往小镇的石阶靠,他们没注意到我,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会在意的,只不过把我当作渔夫。我把锚抛入水中,靠在桨上休息,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玫瑰皇冠的入口。这间酒屋有个入口在侧街。想必他不会从这进去,要是来的话,一定走正门。一个小时过去了,教堂的钟敲响了四下,我继续等。到五点差一刻时,我看见店主的妻子从那个门口出来,四下张望,像在找什么人。看来她的客人没按时来吃晚饭,而鱼已经烧好了。我听到她对一个人喊了什么,那人站在一些系在石阶上的船旁边。我听不清她喊什么,只听那男人一边大声回答她的话,一边扭头指指港口。她点点头,又进了酒屋。到五点过十分的时候,我看见一只船朝小镇石阶靠过来,船上有个健壮的小伙子在掌舵,船体粉饰一新,像是一条给外地客人租用的船,供客人在港口观光游玩。
船尾坐着一位男子,头戴一顶宽边帽子。船靠上石阶,那男子下了船,和那人稍稍争辩了几句,便给了钱朝酒屋走去。在进酒屋之前,他在台阶上站立了片刻,摘下帽子,向四周望了望,脸上带着一种见了什么都要估一下价的神情,这种神情我真是再熟悉不过了。我离他这么近,都能朝他扔一块饼干了。他走了进去,是瑞纳提。
我拖起锚,迅速把船划回船库,然后穿过镇子,沿着那条狭长小道上了峭壁。我大概用了四十分钟时间走了四英里路,回到了家。瑞秋正在书房等我。因为我没回来,饭菜又收回去了。她满脸焦虑地迎上来。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我都担心死了,你到哪里去了?”
“去港口划船,”我答道,“真是出游的好天气,在水上可要比玫瑰皇冠酒屋里好多了。”
她眼里闪现一丝惊颤,使我得到了最后的证实。
“好了,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我接着说道,“别再说谎了。”
这时斯考比进来问要不要上饭菜。
“上,马上就上,”我说,“我连衣服都不换了。”
我盯着她看了一下,没再说什么,然后我们就去吃饭。斯考比很善解人意,感到有些苗头不对,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像大夫一样劝我尝尝他端上来的菜。
“你劳累过度了,先生,”他说,“这样不行,又会生病的。”
他看了看瑞秋,想得到她的认同和支持,她却一言不发。我们很快吃完了饭,两个人都没怎么吃,一吃完,她就起身径直上了楼,我紧跟其后。来到闺房门口时,她想把我关在外面,而我比她动作快,一步迈进房门,靠在门上。她的眼里又布满了忧虑,忙避开我,走到壁炉前站着。
“瑞纳提在玫瑰皇冠酒屋有多久了?”
“这是我的事。”她说。
“也是我的事,回答我。”
大概她看出不可能使我保持平静,也无法再编造谎言进行搪塞,就说:“好吧,实说了,有两周了。”
“他来这里干什么?”我又问。
“是我叫他来的,他是我的朋友,我需要他帮我出主意。我知道你讨厌他,所以没叫他到家里来。”
“你干吗要他出主意?”
“这也是我个人的事,与你无关。菲利普,希望你不要再像孩子一样胡闹了,希望你能对人有份理解。”
看到她这般沮丧无奈的样子,我可真高兴,说明她做错了。
“你要我理解,”我说,“想要我理解欺骗吗?这两个星期来,你天天对我说谎,这不可否认吧。”
“如果我欺骗你,那也是迫不得已的,是为了你好,因为你憎恨瑞纳提,如果让你知道我和他见面,那么早就会有今天这一幕,你又会病倒的。噢,我的上帝,难道又要让我经历一次吗?先是安布鲁斯,然后是你?”
她脸色苍白,面孔走了样,不过说不清是由于惊吓,还是因为生气。我背靠着房门,两眼盯着她。
“是的,我恨瑞纳提,安布鲁斯也恨,但是有理由的。”
“有什么理由?你说说看。”
“他爱你,这么多年来一直爱着你。”
“真是无稽之谈……”她在这间小室里来回踱着步,双手抱在胸前,从壁炉走到窗口,再从窗口走到壁炉,“他是我身边一个伴我度过每次考验和困境的男人,从不误解我,从不会把我看错。他了解我的弱点,知道我所做的错事,但从不责备我,而是以我的水平和素质要求我,看待我。如果没有他的帮助,那么在我认识他的这些年里——这些年你一无所知——我就肯定完了。瑞纳提是我的朋友,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停下来,望着我。毫无疑问,她说的都是真的,或者说,她心里错认为是真的。这丝毫改变不了我对瑞纳提的看法。他已经得到了一些回报,在这些年里,她刚才所说的,在那些我一无所知的年月里。其余的回报也会得到,或许就在下个月,也可能是明年,反正最终会得到,他有足够的耐心,可我没有,安布鲁斯也没有。
“让他走,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到该走的时候他会走的,”她说,“但要是我需要他,他就会待在这儿。告诉你,你要是再这样恐吓威胁我的话,我就叫他到家里来,做我的保护人。”
“你不敢。”我说。
“不敢?为什么不敢?这房子是我的。”
于是我们争吵起来。她的话很有挑衅性,使我无法招架。她那种女人的思维跟我毫不相同。嘴上怎么说都行,动手是无礼的。但对女人,只有武力才能起作用。我朝她走近一步,她站在壁炉旁,手一把抓住铃绳。
“站住!”她大声说道,“不然我要叫斯考比了,如果我告诉他,说你要打我,你难道不觉得丢人吗?”
“我并没有要打你,”我说完,转过身把门敞开,对她说,“好吧,你要想叫,你就叫吧,把你我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如果我们要打架,要丢人现眼,就彻彻底底丢个够。”
她站在绳边,我立在大开的门旁。她松开铃绳,我却一动未动。然后,泪水涌进她的双眼,她含泪望着我,说:“一个女子无法承受两次相同的体验,所有这一切以前都发生过。”她手指摸着喉咙又说道,“就连用手卡脖子,都一样有过。现在你能理解了吗?”
我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直直盯着壁炉上方的画像,安布鲁斯那张年轻的脸正凝视着我。她把我们两人都打败了。
“是的,我能理解了,”我说,“如果你想见瑞纳提,就让他来吧,总比你偷偷摸摸去玫瑰皇冠酒屋见他好。”
我离开她闺房,回到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他过来吃晚饭了。早饭时她给了我一张纸条,让我容许请他过来,看来前一天晚上她的挑衅已无疑抛在了脑后,或者是出于权宜之计放在了一边,以便我恢复状态。我给她回了张纸条,说我会吩咐威灵顿用马车去接他。他是四点半到的。
他来到的时候正巧我一人在书房,由于斯考比的失误,把他带来见我,而没把他带到客厅去。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向他问候了一声午安。他看上去无比自傲,向我伸出一只手,问候道:“希望你已恢复健康。事实上,你的气色比我想象的要好。我听到的所有关于你的情况都不太好,瑞秋非常担心。”
“我实际上已很好了。”我对他说。
“这可是青春的力量,”他说,“有了强壮的肺脏,又有很好的消化吸收能力,才能在几个星期之内就完全恢复。看来你都能骑着马在乡间到处奔跑了。我们年纪大的人,像我和你表姐,就要小心,不能受伤了。就像我个人认为,午后小憩对中年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我请他坐,他便坐了下来,一边还微笑着四下看看。“这房间没什么变化嘛,”他说,“或许瑞秋就想让它这样,有一种特殊的气氛。也好,可以把钱花在其他方面。听她说,自我走了以后,院子里已有了很大的变化。我很了解瑞秋,相信完全如此,不过我得先看过以后再作评判。我认为自己是判官,我的意见很重要。”
他从包里取出一支细雪茄点上,脸上依然挂着一丝微笑。“我在伦敦的时候,听说你把财产转让了,就给你写了封信,本来想要寄的,可正在这时听说你病了。信里面的内容差不多都可以当面讲给你听。在信里,我主要为瑞秋向你致谢,并向你保证,我会留意不让你在这项移交中有什么重大的损失,我会留意所有的开支花销。”他仰头吐出一股烟,双眼盯着天花板说,“这个烛台的品味可不怎么样,在意大利可以挑选比这更好的,还有漂亮的画和精美的家具摆设等,我得记着嘱咐瑞秋把这些东西记下来,这可是非常明智的投资。最终你会发现,我们会让你的财产价值升一倍,不过这还是很遥远的事,那个时候,你肯定已是儿女成群,我和瑞秋则已经老得只能坐在轮椅里了。”他说着大笑了几声,随即又微笑着问我,“那个迷人的露易丝小姐怎么样了?”
我说她大概很好。我一边看他抽雪茄的样子,一边暗想,他那双手哪像个男人的手,那么细腻光滑,简直有一种女性的味道,与他的其余部位极不相称,那枚戴在小指上的大戒指,让人看了很不顺眼。
“你什么时候回佛罗伦萨?”我问他。
他把掉在衣服上的烟灰往壁炉里掸了掸。
“这要看瑞秋。”他说,“我要回到伦敦把那边的事料理一下,然后要么先回去,把别墅和仆人都准备好,来这接她;或者要么等着和她一起走。你肯定知道她要走的吧?”
“对。”我答道。
“令我欣慰的是,你没有强求她留下,”他说,“我知道你因为生病对她很依赖,瑞秋和我谈过很多,她一直急欲设法让你转移感情。不过我对她说,你表弟已经不是孩子,是成人了,如果不能依靠自己独立生活,那也应该学会独立,我没说错吧?”他问我。
“绝对没错。”
“女人们,尤其像瑞秋这样的,总是感情用事。我们男人,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十分理智的。看到你这么明智有理性,我真是高兴。如果你春天来佛罗伦萨看我们,我会很乐意带你去看那里的各种宝藏,你一定会很满意的。”他说完又朝天花板喷出一团烟雾。
“你在说‘我们’的时候,是不是以一个佛罗伦萨主宰的身份,居高临下地对我说话?还是把它当成一种法律用语?”
“十分抱歉,”他说,“我已习惯于代瑞秋说话,甚至很多时候想她所想,以至于很难把自己与她分开,使用了这个特别的称谓。”他看了看我,又说道,“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迟早我会赋予这个词更亲密的含义——不过嘛,”他挥动着雪茄打了个手势,“还得走着看。啊,她来了。”
瑞秋走进房间,他马上起身,我也站了起来,她一边把手伸给他,让他接过去亲吻,一边用意大利语向他表示了欢迎。吃饭时大概是一直观察他们的缘故吧,我说不大清,反正他一刻不离开她的目光,她的微笑,以及她那因他而改变的举止,使我心头油然升起一股厌恶的心情,感到十分恶心。嘴里的食物像粉尘一样无味,就连饭后喝的她亲自做的茶饮,都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苦涩味道。他们去花园坐,我独自回到房间。我刚一离开,就听他们用意大利语说起话来。我坐在窗口的椅子上,我恢复的最初那段日子就是坐在这个位置,那时她陪伴我身边。现在仿佛一下子整个世界都变得面目可憎,而且充满了酸腐的味道。我实在不愿下楼去向他道声晚安,只是坐在上面听着马车过来又离去。过了一会儿,瑞秋上楼来了,轻轻叩着我的房门。我没作声,她就推开门走到我身边来,一手搭在我肩上。
“怎么啦?”她问道,声音在叹息,好像已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他已经是再礼貌不过了,今晚又有什么不对的吗?”
“没有。”我说。
“他对我说了你的很多好话,如果你肯听一听的话,就会发现他对你真是无比尊敬。今晚他所说的话都应该是无可挑剔的吧?要是你能随和一些,不那么充满妒意……”
暮色已降临,她过去拉上窗帘,从她拉窗帘的动作,都能看出她很烦。
“你就打算在椅子上一直窝到半夜吗?”她又问,“如果想这样的话,盖条毯子,不然会感冒的。至于我,已经精疲力竭了,得回去睡觉。”
她摸了摸我的头就走了。不是爱抚,而是像大人在拍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实在是骂烦了,懒得再说什么,就这么不管算了。
“终于……终于……上帝,终于下手了!”
那天晚上,我又发起烧来。不如上次那么厉害,但感觉很像。我不知道是不是二十四小时前在港口船上着的凉,早上起来的时候头晕得站都站不稳,全身发抖,只觉得一阵阵恶心,只好又回到床上去。医生请来了,我因为头疼心里在想是不是那可怕的病又发作了。他说我肝脏不调,留了点药走了。下午瑞秋来我的房间,她坐在我身旁,但脸上还是前一天晚上的那种神情,显得十分倦怠。我能想象得出她心里的想法,“是不是又开始了?我注定要像护士一样永无止境地坐在这里看护你吗?”她在给我递药的时候,动作很粗鲁,后来我感到口渴想喝水,但不想给她添麻烦,就没要。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但是没看。她那样坐在我身旁像是无声的责备。
“如果你有别的事要做的话,”我终于开口说道,“就别坐着陪我了。”
“你认为我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做?”她以问代答。
“你大概想去看瑞纳提吧。”
“他已经走了。”她回答说。
听到这个消息,我精神为之一振,觉得病都好了。
“他回伦敦去了吗?”我又问。
“不,”她答道,“他昨天坐船离开普利茅斯了。”
我感到一阵轻松,赶紧把头转过去,免得这种心情流露出来,让她看了更恼火。
“我还以为他在英国还有事要做呢。”
“事还是有的,不过我们认为也可以用通信联络的方式做。家里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处理。正好听说有艘船半夜启航,于是就走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瑞纳提离开了这个国家,对此我很满意,但对她用的“我们”这个词,还有说到家这句话,我都极为不满。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走——是要去别墅安排佣人为夫人回去做好准备。这就是他要料理的急事。我的死期快到了。
“你什么时候随他而去?”
“这得看你。”她答道。
我想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继续生病,就说头疼,借口装病,再拖延几个星期。然后又怎么样呢?东西装箱,闺房里空空荡荡,她那蓝色卧房里的床罩上,像她来以前一样蒙上一层尘土,一片沉寂。
她叹了口气说:“如果你不这么厉害、这么残酷的话,最后的这段时光会很开心。”
我很厉害、很残酷吗?我从没这么想过。我倒觉得是她很残忍。无可救药了,我伸出手去抓她的手,她把手递给我,我在吻她手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着瑞纳提……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来到那块花岗石碑前,又读了那封埋在石碑下面的信。梦境清晰逼真,以至醒来还历历在目,一个上午都在眼前挥之不去。我起了床,到中午的时候已经能像平常一样下楼了。我有一股强烈的愿望想再去看一遍那封信,无论我怎样想打消这个念头,总无法克制这种愿望。我记不清信上是怎么说瑞纳提的,我必须准确了解安布鲁斯对他的说法。午后瑞秋回自己房里休息,她一走,我就溜进了树林,穿过大道,爬上守林人茅舍上方的那条小路,心里充满了对自己想去做的这件事的厌恶。我来到石板前,跪在旁边用双手刨,一下摸到了我那笔记本,封皮已经发潮,一只蛞蝓在上面安家过冬,黑乎乎地黏在封皮上,封面上它爬过的地方被它渗出的黏液弄得黏糊糊的。我把虫子抖掉,打开本子取出那封皱皱巴巴的信,信纸潮湿松软,字迹已不如以前清晰,但还辨别得清。我把信通读了一遍,第一部分只是一掠而过,虽然上面所说的让人不可思议,因为他提到他的病情,虽说起因不同,但症状却和我的病很像。但关于瑞纳提的那部分……
后来几个月(安布鲁斯写道),我发现她与那个叫瑞纳提的男子来往密切,我以前几封信中提及过此人。他是桑格莱提的朋友,可能还是他的律师,她常去找他,问这问那,而不来找我。我相信这个男人对她产生很坏的影响,而且我怀疑他暗恋她好几年了,可能桑格莱提活着的时候就爱上她了。尽管不久以前我丝毫不相信她和他有那种关系,但现在,自从她对我的态度改变以后,我再不能完全相信她了,每当提及这个名字时,她眼中的阴影、话中的语气,都能唤醒我脑中最可怕的疑虑。
她的父母,都是那种不负责的人,她出嫁前和第一次结婚后过的生活,都是我们之间避而不谈的,但我能感受到她的举止行为与我们家族的人迥然不同。那桩婚姻并不圣洁。我怀疑,事实上我敢肯定,她从他那里能拿到钱,金钱——愿上帝原谅我这么说——是现在唯一能打动她的东西。
就是这句话,始终萦绕我心头,无法忘记。信纸折叠处,字迹已不清晰,直到又提到“瑞纳提”的地方。
我来到平台上(安布鲁斯说),就会看见瑞纳提在那儿。一看见我,他俩都不说话了,我不由得想,他俩在说些什么。又一次她走进屋去,剩下我和瑞纳提单独在一起,他突然问起我的遗嘱。我们结婚后,他偶然见到过遗嘱。他说按照现在的遗嘱,如果我死了,我妻子将什么也不会得到。这点我清楚,无论如何我会再立份遗嘱,纠正这个错误的,而且在上面签上我的名字,如果我能肯定她开支过大的毛病只是一时的而不是根深蒂固的,我会请人连署。
顺便说一下,我立的这份遗嘱会给她房子和庄园,但只能供她活着时自己享用,她死后归你,而且还有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庄园应完全由你管理。
遗嘱还没有签字,原因我已经说了。
注意,是瑞纳提问到遗嘱的,也是瑞纳提让我注意到了目前这个遗嘱的漏洞。瑞秋并没问过我,但是不是他俩在一起时说到过呢?我不在场的时候他俩会谈些什么呢?
这件关于遗嘱的事发生在三月份,应该承认,当时我感觉并不好,头脑糊涂。瑞纳提提及的事可能是他已谋算好的,认为我活不太长了。可能是这样,也可能他俩并未在一起谈起过,我无法查证。现在我常感到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警觉,显然很陌生,我抓着她时,她好像很害怕,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害怕谁呢?
两天前,我产生了写这封信的想法,因为我又像三月份一样发起高烧。发作很突然,一阵剧痛,一阵恶心,迅即感到头痛难忍,几乎要发疯了。晕得站都站不住,接着,疼痛消失,又一阵难以抑制的困意袭来,我便四肢无力,跌倒在地,或倒在床上。我想不起来我父亲是否也曾这样。目前只是头痛和情绪恶化,暂时没有其他症状。
菲利普,我的孩子,你是这世上我唯一能信赖的人,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如果可能的话,来找我。对尼克·肯达尔什么也别说,对谁都不要说,尤其是千万不要写回信,只要来就行了。
有一个想法,一直使我不得安宁,他们是不是想毒死我?
安布鲁斯
这次我没有再把信放回本子里,而是把它一点一点撕成碎片,再用脚跟把碎片踏进土里,点点碎片都分别埋在不同的地方。那本笔记本,因为在地下弄潮了,我随便一撕,就撕成了两半,朝后扔去,扔进蕨草里。然后我就回家了。像是给那封信写续一样,我刚一进门厅,就见斯考比拿邮袋进来,是邮差刚从镇上取回来的,他等着我打开。在那几封给我的信中,有一封是写给瑞秋的,上面盖着普利茅斯的邮戳。我只要扫一眼那蜘蛛丝般的笔迹,就知道是瑞纳提的信。我想如果斯考比不在的话,我会把它拿走,然而他在跟前,只好让他给瑞秋送去。
稍后我去看她,既没有告诉她我出去散步的事,也没有说去哪儿了,而她对我的厉害劲儿似乎已完全消失,这倒又是一件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她表现出往日的温柔和善,微笑着向我伸出双臂,问我觉得怎么样,休息好了没有,只字未提她收到的信。吃饭的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信的内容让她很高兴,很快活。我一边吃着饭,一边想象着那封信的内容;对她说了些什么,怎么称呼她的——总而言之,如果它是一封情书的话。信应该是用意大利语写的,但总有一些词我能懂,她教过我几句意大利语,无论如何我能从信里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
“你一直不说话,是不是不舒服?”她问。
“不,我很好。”我答道,但说着脸就红了,好像心思已被她窥见,让她知道了我想做的事。
饭后,我们来到她的闺房。她像往常一样备好了药饮,倒在杯子里,放在我旁边的桌子上,她坐在另一边,书桌上放着瑞纳提的信,上面有块手巾半掩着,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意大利人给他心爱的女人写信是不是拘于礼教?瑞纳提乘船离开普利茅斯后,一想到再有几周就能见面,便吃饱喝足,点上雪茄,脸上挂着殷勤的微笑,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地在纸上倾诉对她的爱?
“菲利普。”瑞秋说道,“你的目光一直盯着房间的一个角落,像是见到了鬼一样,怎么啦?”
“没什么。”我说,第一次撒了谎。我跪在她身旁,装出一副十分迫切渴望爱的样子。我这样做,目的是让她不再有疑问,并且能忘掉桌上那封信,把它一直搁在那儿。
那天深夜,午夜过后很久,当我知道她已睡熟的时候——因为我举着蜡烛在房间看了看她,知道她已入睡——便又去了闺房。手巾仍在原来的地方,信却不见了。我朝壁炉里看了看,里面并没有灰,我打开书桌抽屉,里面的纸张整理有序,但没有信的踪迹。信件夹里没有,旁边的小抽屉里也没有。还有一只抽屉没看,那抽屉是锁着的。我拿出小刀,在缝里撬了撬,看到里面有件白色的东西。我走回卧室,从床边桌子上取来一串钥匙,试了试最小的那把,打开了。我伸手进去取出一个信封,然而我紧张兴奋的心情一下子变得万分失望,因为我手里拿的不是瑞纳提的信,那只是一个装着结籽的豆荚的信封。籽从豆荚里掉出来,掉在我手上,撒在地板上。籽很小,是绿色的。我盯着这些籽粒,想起和塔姆林在植物园朝身后扔去的籽粒一样,这也就是桑格莱提别墅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佣人们清扫的那种。
是金链花籽,对牲畜对人都是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