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樊睡得很沉,全无意识,仿佛陷入了一个完全黑香深甜的世界。
可一些声音,渐渐打破沉梦。
“之樊,之樊,你醒醒!”
“谢之樊,你没事吧,早点醒,大家都在等你。”
……
谢之樊皱了皱眉,太吵了,是谁在喊她,甚至还有啜泣的声音。都很耳熟,可她却听不分明。那感觉就像是人沉在很深很深的水底,水面却起了波浪,你开始颠簸,浮浮沉沉,两种力量彼此较劲……
她睁开眼,一切混乱朦胧的声音刹那褪去,她一个人躺在招待所房间里,阳光很安静。
是了,她上午去洞里和辰杞见了面,商量好他跟她一起走,就回住处了吧。
也许是睡了个好觉,心情很好也很宁静,她此时居然一点也不担心辰杞这样一个野人,融入现代社会的事。她只觉得未来的一切都会是好的,什么问题都会解决的。那个让她蓦然心动,且对她也充满渴望的男人,以后就会陪在自己身边。她会照顾他,也会保护他,一想心中就充满了大雾弥漫般的深深甜意。
今天辰杞的心情,也始终飞扬着。
终于下定决心,要走出这地下深洞,从此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虽然未来还令他有些忐忑,可想到自己得到的那个女人,一切仿佛都充满了美好的吸引力。
约好了,明天就跟她走。
辰杞双手插裤兜里,哼着歌,大摇大摆回到自己栖居的洞穴。周围的一切都如此熟悉,他已看了很多年。扭曲起伏的岩层,岩缝间的青草,还有一块巨石,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地下河冲刷,巨石上半部分还剩一个壳,下半部分是空的,所以平时辰杞都躺在里头睡觉,全当天然帐篷。
山里妖精缝制的华服,不知道能不能穿到阳光下去,谢之樊已说好会给他准备衣服。所以他要收拾的家当,真的很少。也就这些年自个儿磨制的一些石头,挑上几块带着,他不笨,这些石头要么送给谢之樊当礼物,要么拿去换钱。他知道一块石头就能换很多钱。
一切安置妥当,他躺回那石床小憩,心里多少有点百味杂陈。
待会儿得跟那些兄弟姐们儿嫂子爷爷,正式告个别。
他们一直盼着他出洞,以后,应该能对他放心了吧。
——
辰杞是被一团极其嘈杂的声音,吵醒的。
睁眼,一跃而起,却吃了一惊。
因为许许多多的石怪山精,全都在这夜来到了他的洞穴,到处挤满了“人”,甚至连洞外的各处通道,还不断有“人”在聚集。他们七嘴八舌,不停吵嚷着什么。一见到辰杞醒来,刹那一静。几百只妖精,都仰头瞪眼望着他(如果有眼的话)。
辰杞跳出岩壁上的石床,问:“出什么事了?”
小玉拧着块手帕,红了眼在叹气;她的冤家张大胆,亦是满面愁容,破天荒两人没吵架;无眼少妇捂着脸,很难过的样子。“人人”欲言又止,最后,他们推了位胡子花白的老翁出来。
“赵爷爷。”辰杞一拱手。
赵翁重重叹了口气,说:“阿杞,你走吧,快点出洞。”
辰杞眉目不动:“为什么?”
然后就听到人群中有人在小声议论:“他果然还是没想起来……”“我以为他遇到了夫人转世,能有好转呢?”
辰杞眉头轻蹙,赵翁轻咳一声,众人肃静。赵翁说:“因为那个东西,要来了。”
所有精怪的脸上,都露出极其惊恐的神色。
——
天色渐白。
众妖消形。
辰杞还靠在石床里,双臂枕在脑后,眉头紧拧。
那个东西,要来了。
石怪们智力低下,记忆也不好,说话颠三倒四,半天也没人能说清,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又或许,它们自己也没弄清楚。只知道“那东西”,是个恶魔,是有生命力的,让精怪们都快吓破了胆。“它”朝这个方向来了,所以洞顶的树木全枯,地下水干涸,山间所有动物闻风而逃。因此赵翁它们才提前得知,恶魔即将降世。
“阿杞,你现在不是它的对手,快走!”
“是啊,妖怪的事,交给妖怪解决!你不是妖怪,和你没关系,不要再卷进来了。”
“你只要肯离洞,一切都会结束,你等同新生。”
“离魂之术不能对人类用太久,快快出洞,否则你的心上人,也会性命堪忧。”
当时辰杞抬眸,在人群中寻找说出最后一句话的妖精:“离魂之术?什么离魂之术?”脑子里像是瞬间有道模糊的光闪过,却又捕捉不住。
却没人再吭声了。
大敌当前,辰杞也就没把这莫名其妙的小插曲,放在心上。
辰杞睁着眼,一动不动靠在石床里,很长时间。直至洞内远处,各种人工灯亮起,渐渐也传来游客的声音。和谢之樊约好的时间就要到了。他拎起一个小布袋,那是他全部的行李,跳下石床,走向约定地点。
她又早到了。
平日总是冲锋衣牛仔裤方便洞内行动的她,今天却很难得地穿了条红裙子,更显得身材窈窕丰满,亭亭玉立。辰杞看得心头一跳,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谢之樊手里拎着一盏照明灯,听到动静,抬头看过来。盈盈灯光浅淡落在她的容颜上,辰杞的眼前竟有些模糊,然后另一幕,竟然与眼前画面几乎重叠
——
长长的小巷,灰黄的屋檐下,立着个女人。只不过女人梳着高高发髻,穿着件淡青色小衫,百花穿蝶古装襦裙,手里提着的是盏纸灯笼。天空下着蒙蒙细雨。
可是洞里,怎么会有雨?
幻觉刹那消失,辰杞看到的是现代装束的谢之樊,正对自己笑着,笑得羞涩、忐忑而温柔,那张脸,竟与刚刚那古装丽人,完全重合。
辰杞脑子里“轰”的一声。许多道暗流,仿佛在他的脑子里冲撞着,却被什么牢牢封锁住。他整张脸更加发白,步子还是沉的,走到谢之樊身边。
她抬头望着他,那目光缱绻得仿佛已站在这里守望百年,她问:“你会后悔吗?”
辰杞答:“不会。”
她一笑,说:“我也不会。”
辰杞接过她手里的照明灯,两人牵着手,往洞外走。一切寂静无比,看起来不过是洞穴里最寻常的一个早晨。
辰杞脑子里,却不断有画面在闪现,有什么力量在疯狂冲撞,像是要冲破那束缚。
深宅大院的墙外,他打马经过,忽闻声响,停马驻足,却见院内秋千高高荡起,圆脸美人笑容灿烂如当头暖阳。他握紧马鞭,望得目不转睛。
客如云来的酒楼,美人戴着帷帽,娉婷而来。喝得半醉的他,远远眯眼看着。待到左右无人时,他拦在她面前,说:“松阳辰杞,不知姑娘芳名?”她却不慌不忙,问:“你就是那个率五千骑兵大破匈奴两万人的镇远将军辰杞?”他唇角微扬:“正是。”她提裙欲走,他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还有,明月高悬之下,他跳入谢府后院,她早已谴丫鬟等了很久,丫鬟一路牵引,他来到她住的小院,就见这巾帼不让须眉的大将军之女,持剑在月下对他笑:“今日比剑你若胜了,我就心服口服拜你为兄。”
后来,在战场上出入生死饮血踏尸无数次的青年将军,自然是胜了大家闺秀的。不过,他可不想当什么兄长。丫鬟早已退走,她的剑也掉了,发髻也歪了,跌倒在他怀里。他抱着她,轻声问:“我明日就去提亲,你叫我一世杞哥哥,可好?”
她满脸羞红不答,他低头吻落。
而后,便是三媒六聘,红烛高照。
日日缱绻,两心相知,夫唱妇随。
……
辰杞定了定神。
前世的零碎记忆,如梦似幻。而他眼前,已是二十一世纪的精英女郎,那怕面容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眉眼间的神采飞扬也如出一辙。
辰杞下意识握紧她的手,微微垂头。
所以与她,一见便倾心吗?两人都仿佛中了蛊,他更是将数百年前,曾对这个女人做过的事,一一又做了一遍:强抱、亲吻,抛开这数年的洞穴人生,便要与她双宿双飞,冥冥中仿佛前世重演……
可一个疑念,已生生冲了出来。
为什么,她已是全新的一个人,作为正常人,生活在数百年后的世界里。他却独自一人活在地底洞中,并且在即将离洞的前夕,想起了所有?
他到底……在洞中活了多久?
辰杞的脚步忽然踉跄。
谢之樊察觉了,以为他是紧张,心头一软,将他的手握紧,说:“这是个新的开始。”
远远的,已可看到洞口的阳光了。今天的天气必然十分好,阳光通透明亮无比。
……
你只要肯离洞,等同新生。
他果然还是没想起来,以为他遇到夫人转世,能有好转呢。
离魂之术,不可以对人类用太久。否则,她也会性命堪忧。
……
精怪们昨夜的窃窃私语,又开始在辰杞耳边回荡。
离魂之术。
它们说,离魂之术。
眼看,就要到洞口了。她一心一意牵着他的手,辰杞甚至已能感觉到阳光的温度。
然后他慢慢低下头,朝谢之樊脚下望去。
灯还在他手里,女人的脚下,没有影子。
他的脚下,也没有。
原来这些日子的他和她,都不是活人,是离魂。
数百年前的一对夫妻,两缕转世的魂魄,离开躯体,日日于洞中相会相知相爱。
而她此时一脸忐忑的温柔,抬起那双黑瞳瞳的眼,眼中似有雾气氤氲,她对一切还无知无觉。
她的躯体,现在在哪里?
他的呢?
他……也有吗?
谢之樊首先爬出了洞口,抬手挡住耀眼阳光,露出微笑,转身看着还站着洞口的辰杞。
辰杞看着阳光无声无息穿透她的“身体”,看着看着,眼眶发酸,却也慢慢笑了。
想要伸手抱住她,手却又停在半空,然后收回。
“回去吧,之樊。”他柔声说,“你还是人类,不能离魂太久,否则性命堪忧,我现在必须放你回去了。”
谢之樊面露惊愕,浑身却一震。
又听他说道:“可不可以……等我一段时间?不用等太久。如果可以,我会来找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她怔怔望着他,忽然间,眼泪就掉了出来。
然而他的话,却像是某种箴言,当他说出“我放你回去”的同一瞬间,谢之樊的身躯就开始变得透明,开始渐渐消散。而站在那团光影中的谢之樊,像是惊觉了什么,呆呆望着他,隔着几步之遥,望着洞口阴暗处,那分明是一道阴影般飘忽的男子。
“阿杞……”这个称呼脱口而出,谢之樊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那道阴影。
辰杞的面前,却终究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洞口。她,消失了。
辰杞抬眸看了眼太阳,那白亮的光团突然令他眼前发黑,好一会儿,什么都看不清楚。他闭眼深呼吸好几次,再睁开,眼睛刺痛,但视线在模糊恢复。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慢慢伸出手,伸到了洞口的一缕阳光下。
几根手指的皮肤迅速变黑,冒出烟气,疼痛得仿佛被刀切割。他一下子缩回手,垂臂好一会儿,那几根手指才勉强恢复知觉。
他就靠在洞壁上,站了好一会儿,露出个自嘲的笑,转身回洞。
一切秘密都藏在洞中。
原来,数日前,他遇到这个女人转世的第一刻起,就已经用离魂之术,将两个人的魂魄都锁在洞中,日日相见,蛊惑她、亲近她、妄图占有她。直至今日,一朝惊觉,再拖延只怕她的真身有性命之忧。却已是一人在阳光下,一人在黑洞中,咫尺天涯,只能立刻放她走。
现在,她应该已经在某处醒来了吧?还会不会记得他,会不会伤心、恐惧甚至厌恶他?
他已经顾不上了,也不愿意去深想。
他已察觉,五百年前,自己和爱妻,必定未得善终。
为什么只有成百上千的山精鬼怪陪伴着他?那令它们闻风丧荡的恶魔、那宿敌到底是什么?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他的真身又在何处?
他决心要找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