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杞转身往洞里走,走了没多久,看到一张张呆愣的脸。
“他回来了。”
“将军回来了。”
“将军,你不管夫人了吗?真要与我等同生共死?”
……
辰杞望过那些熟悉的面孔:小玉、张大胆、欲言又止的老者……只觉得此情此景这些言语,似曾相识。
他沉默了一会儿,笑了:“都随我来。提灯史,照亮全洞;小玉,去拿雪水酿来,大伙儿痛饮。你们好好与我说说,’那个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
石怪们互相望望,齐声称“是”,声震洞壁。辰杞怔了怔,未言语。
——
谢之樊好像陷入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梦境里。两种影像,在她眼前不断交错出现。
一种影像,她像是在看一出古装剧。剧中男女主角相遇、相知、相爱,种种浪漫隽永情怀,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却也令她仿佛化为剧中人,感同深受,时而笑,时而哽咽。
最后,看到那古朝代的西南,出现异兽,吃人摧城,浮尸百里。而大将军奉皇帝之命,率千余亲军去调查征讨。谢之樊就像是站在那男主角的身旁,看他穿上戎甲,接了圣旨。
谢之樊也不知怎的,一下子急了,像是有了深深的不详预感,一把向他抓去:“别去!”
他感觉不到她。她的手抓了个虚空。
而后,她便看到他回头,温柔的笑了。高大的男人,身如青松,眼如繁星。
谢之樊的胸口如遭雷击——
那是、那是……
一转眼,画面支离破碎,她看到的是自己倒在那地下洞穴深处。她想:咦,这不是自己迷路,遇到他那一天吗?她什么时候晕倒过?
她等了好一会儿,却没看到辰杞出现,却有几个工作人员和她的同学赶来,想要唤醒她,她的身体却没有反应。然后他们找来担架,急急忙忙把她抬出了洞。
辗转送往医院。
谢之樊一路跟去。
她看到脸色苍白的自己,躺在病床上,始终未醒。研究组的导师和同学都赶来了,面色担忧;景点负责人也来了;甚至连父母也赶来,看到这一幕,哭泣呼唤。
谢之樊的鼻子阵阵发酸,想要上前抱住父母,说:“我没事!”可是他们听不到,也感觉不到。
“你不能离魂太久,我必须放你回去了。”
有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回荡。谢之樊不知为何,心口一阵刺痛。
“我跟你出洞,去你的世界,做你的夫君。”
……
我过几日就去府上提亲,今后做樊樊的夫君,可好?
皇命难违,此去千里,樊樊珍重。我必当平安归来,樊樊等我。
这一等,就等了一世。
抑或是,生生世世?
……
谢之樊用手擦了下眼睛,又低头看了眼透明的指尖,分明有泪水滑落。她忽然感觉到强烈不甘。她亦不知道,这份不甘,到底属于梦中看到的那个女人,还是自己。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
一切影像淡去,远离。她重新陷入了那深深的安宁中。
然后她看到了一束光,柔和,温暖,自远处浮现。她慢慢朝光走去,而后听到若远若近的声音——
“樊樊,樊樊?”
“之樊,早点醒过来,爸爸妈妈担心死了。”
那是父母的声音。
她忽然明白过来,又转身,望向身后。身后,是一片浓雾般的漆黑,无形泥潭似的,你若靠近,就会危险。
一边,是真实世界,她走入那光亮处,应该就会如某人期望的,回魂了吧。
一边,却是他这些天引她入的琉璃幻界。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笑着哭了出来,说:“爸爸,妈妈,原谅我的任性,我再去看一眼,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就马上回来。不然总感觉,这么一走,这辈子又见不着那个人了呢。他说让我等,会来找我,可我怎么就不太相信呢。”
谢之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片黑暗迷雾的,仿佛只转眼一瞬间,又仿佛过了半生那么漫长,再回过神,她已站在洞外。
夜色深沉,阴云密布,山雨欲来。风吹得旁边的树枝野草哗哗的响,林中远远传来鸟兽惊动奔走的声音,可谢之樊回头一望,什么都没有,吓得她心惊胆战。
她对自己默念:冷静,冷静,我现在是一缕魂魄,会有什么危险呢?狼看不到我,蛇也看不到我,嗯……
等一下,她现在是个魂,是不是就不用走路了?可以飘去找辰杞了?或者可以瞬间移动什么的?
她定了定神,不知道具体要怎么操作,于是闭上眼在心里默念,去找辰杞!
念了好几遍,她睁开眼,失望地发现自己还在原地。她叹了口气,刚想迈步往洞里走,听到身后有个男人笑了一声,说:“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辰杞这个老妖怪脸上的表情了。”
——
阿杞。
阿杞。
将军!
……
辰杞回头望向洞穴深处,耳边刚刚响起的那个声音,恍惚只是他的错觉。他定了定神,心想此刻她应该已经回魂,回到属于她的这一世人生。
这么想着,心头泛起几丝涩涩的苦。但也有属于男子的豁达与释然。
樊樊,今生若还是不能去陪你。那便来世。
若连来世都无,那便希望你好好过着轮回人生,见你安好,我哪怕于这世间灰飞烟灭,亦别无他求。
嘴角竟泛起笑意,看得旁边的小玉撇了撇嘴,低头对旁人道:“看,肯定又想夫人了。大将军哪点都好,就是一碰上夫人的事,立马变得没骨气啊。”
旁人张大胆说:“去你妈的,大将军上次一刀把叛军首领斩杀马下时,是谁崇拜得不得了?大将军满身都是我大尹朝最硬的骨头好吗?”
辰杞听在耳里,看他俩一眼,不说话。
然而哪怕把所有精怪们聚拢开会,对于“那个玩意儿”,它们说得还是不确切。有的说那是匹大狼怪,有的说你放屁我上次看到了分明是个人还是个长得不错的男人呢就是手太黑;还有的说将军啊那只怕也是抹游魂与你我相同;有人说那东西身长两丈高一丈;有的说你瞎了吧分明有半座山那么高……
辰杞始终安静地听着。
末了,他一挥手,问:“如何对付它,诸位可有良策?”
所有人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有人开口:“唯有死战。”
“啊哈哈哈哈——”阵阵尖锐、浪荡的笑声,突兀地在洞穴上空响起。辰杞豁然抬头,众人皆是一惊。
上方空无一物。
辰杞眼尖,一指前方岔路:“在那里!”一团巨大的阴影闪过,辰杞一跃而起,足尖在石峰顶端轻轻一点,追了上去。副将延玉、张大胆一左一右,飞拥而上。就在他俩面容一肃、弹地而起的那一瞬间,小玉身上的罗裙、张大胆身上的破烂褂子,眨眼幻化,成了两身戎装铠甲。小玉手一伸,一柄长枪自空中幻化飞出,落入她手中。张大胆伸手一抓,抓起一把长刀。
刹那间,地动山摇。
那妖兽的尖啸声,自洞穴深处传来,整座山仿佛都为之震动,众“人”头顶簌簌落下碎石。妖风不知从何而来,吹得布满溶岩的深洞猎猎作响。
只是这一次,众“人”都是游魂,不会再被妖风吹得东倒西歪,无力战斗了。
“石怪”们全都动了,老者羽扇纶巾,精神矍铄,紧随大将军身影,指挥全军;个个精怪摇身一变,成了身着戎装的军士。瘦长提灯使抬手一抹泪,丢掉灯笼,凭空变幻出一柄巨大的军旗,扛在肩上,迈步就走。不过区区千余人,随着那人沉默前扑,却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
对于那段历史,正史没有任何记载,毕竟什么怪力乱神、妖魔鬼怪,难以验证,只会霍乱人心。
然后野史有云:
大尹朝瑞华35年,涌州现异象,狂风骤雨数月不歇,多个村庄白骨浮尸,不见真凶。
皇帝遣大将军辰杞,率亲信远赴涌州调查。
数日后,这支部队便如同水入山林,无声无息,不见踪迹。再无消息传回。有人说,他们定是也遇到了山间那个“东西”,凶多吉少;有人说辰杞蓄意造反,千人军队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他一定打算遣回京城,杀个回马枪;还有的人信誓旦旦,说有村民进山,望见白骨千里,皑皑如新……
又得数日,恶劣天气缠绵数月的涌州,忽然有一日,云过天晴,蓝天万里。
从此再无异象传来,再无查不出原因的白骨出现。
无论如何,辰杞大将军,再也没有回来过。
自他率亲卫军离奇失踪后,年轻的夫人谢氏便闭门不出。三年后病逝。
……
前方,辰杞看着那个东西还在逃窜,每每只留下一抹看不清的巨兽身影。他心知,那家伙一朝醒来,也盼着五百年后一决死战。他又回头,看了眼身后众人,忽然苦笑,对延玉他们说:“我以为只有自己成了游魂野鬼,忘记了所有,困在这洞里数百年,原来你们也是。”
延玉和张大胆沉默不语。
终于,到了地底最大最深的洞穴,那家伙停下了,在等他们。
那真真是一头凶兽,人脸狼身,一身紫色皮毛,四肢健硕,爪牙尖利。人脸上高鼻深眸,居然还是个英俊男子。不过此时“它”的表情可不好看,阴测测的,咬牙切齿,眸子闪着幽幽紫光,紧盯着辰杞。
辰杞居然还是一身T恤牛仔裤,身后跟着数百戎装军士。他的双手负在身后,悄无声息做了个手势,军士们已经呈扇形散开,远远成了个厚厚的包围圈。
那凶兽看着他们的动作,却只是轻蔑一笑,一开口,居然也是成年男子的嗓音:“五百年不见,你我同埋于地下,辰杞,你还是这么固执,只剩一丝游魂了,还守在这里,妄图阻挡我入世之路?”
辰杞不动声色,目光落在“它”脚下,那里空空如也,也没有影子。
辰杞开口:“你不也只剩一丝魂魄?是上辈子被我打成这样的吧?区区兽类,哪来的胆气嚣张?照样把你打回原形,这辈子,下辈子,你都休想入世!”
有道是,两军对垒,气势最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自然不会在这点上吃亏。他话音一落,就见身后军士们目露凶光。凶兽的感觉,则简直跟吃了苍蝇一般恶心。因为辰杞说得没错,上辈子,它一头上古凶兽,竟然被这支区区人类军,杀伤得奄奄一息,最后勉强保住了一缕魂魄,疯狂潜入地底,才躲过元灵俱灭。五百年来,它日夜呼吸天地灵华,虽然肉身难以重铸,但最终魂魄成型,已经难以按耐,想要入世吃人噬魂,重铸灵体。哪里知道自个儿都还没能出这山洞,就遇见了这一支已镇守数百年的阴军。
然后凶兽也是狡猾的,看一眼辰杞未能变幻的衣着,又见他手里空空如也,没有上次让自己吃尽苦头的那柄神兵。于是意识到辰杞的状态,其实比众军士更糟糕。凶兽“嘿嘿”一笑,说:“我先杀你,再杀掉你的妻子转世,叫你俩元神俱灭,死得不能再死!”
辰杞眉间一沉,喝道:“放肆!”一把抽出身后一军士腰间佩刀,欺身而上。
“左翼军,随我直冲;右翼,射箭掩护!”
他一声令下,却只觉得身体里仿佛有热血灌入,那是太熟悉的调令千军的感觉,仿佛已埋入他骨血灵魂里。骤然间他精神一振,埋首俯冲。身后,数百游魂沉默追随,宛如当年那支铁军,虽只前方是噬人凶怪,依然随他以身赴死。
妖兽却像是被这一幕大大刺激,发出一声怒吼,纵身而起,跃过众人头顶,张开爪牙,直直朝辰杞头顶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