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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琐高议后集卷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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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祷白氏乞聪明

刘,信州人。祖父世力稼穑,家贫。好游学,寓于江州之东林佛舍中,有白公乐天影堂存焉。常以薰果荐于堂,默祷之:傥得才性类公十之一二,即荷神赐。

一日,出寺院,行于溪旁,俄有叟坐石上,颜貌温粹,宛若士人。知非田翁,就与之语,议论精通,无所不至。但唯诺柔顺而已。既久,曰:“叟真有道者也,何故寓此?”叟笑曰:“吾即白居易,蒙子厚意,愧无以报子之所请,将有说焉。夫才者系乎性之所赋厚薄,兹所谓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冰生于水而寒于水者也。若记问,可以积累而至焉。如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之类是也。人之才乃天相禀,不能勉强。若其闻见之博,落笔无凝滞若宿构,系乎人出入生死间,得为人世数多也。吾生唐德、顺朝,已二十一世为人矣。其所闻所见,莫非稔熟乎耳目,故命思为文,蹈厉风发,莫不出入九经百氏。蕴其远者为事业,发其清者为歌诗,刓割风月,搜穷造化,耳目若素得之也。今子为人方六世,固未甚出乎人也。然子亦有禄,科名极巍峨。”乃再拜曰:“禄已知矣,寿数修短,可得闻乎?”叟曰:“此阴吏自有籍主之,吾不知也。”叟乃去,入于竹圃不见。后果为殿元。

范敏

夜行遇鬼李氏女 、 田将军

范敏,齐人也。博通经史,尝预州荐至省,失意还旧居,久不以进取为意。

一日,有故入郓,时大暑,敏但见星月而行,未数里,浮云蔽月,不甚明朗。忽一禽触马首,敏急下马,捕而获之。其大若鹑雀,且不识其名,乃置于仆怀中。敏跨马而行,则昏然失道路,乃信马行。望数里有烟火若居人,鞭马速行约三十里,望之其火愈远。敏倦,仆人亦不能行,乃纵马啮草,仆亦倚木而休,敏抗鞍而卧。不久,天将晓,四顾无人,荆刺纵横。见樵者,敏求路焉。樵者云:“吾居处不远,子暂休止馆宇,早膳却去。”敏忻然从之。不数里即至,虽田舍家,亦颇清洁。

敏至,樵者曰:“吾樵于野,子且盘桓。”俄有青衣设席,布馔数种。时有一妇人望于户罅间,貌极妖冶。食已,又啜茶。茶已,又陈酒斝。数杯后,敏云:“失道之人,偶至于此,主礼优厚,何以报答?”妇人自内言曰:“上客至,田野疏澹,不能尽主人意。知君好笛,我为子横笛,劝君一杯。”敏极喜。闻笛音清脆雄壮,敏甚爱,但不晓是何曲。敏曰:“终日烦浼足矣,又以笛侑酒,鄙薄何敢克当?如何略一拜见,致谢而后去,即某心无不足也。”妇人云:“敢不从命?但居田野,蓬首垢面,久不修饰,候匀面易衣而出。”敏闻,即冠带修谨待之。妇人出,敏拜,少叙间,颇有去就。妇人高髻浓鬓,杏脸柳眉,目剪秋水,唇夺夏樱。敏三十岁未尝见如是美色,复命进酒。

敏曰:“夫人必仕宦家也,愿闻其详。”妇人曰:“妾欲遽言,虑惊贵客;知子有志义,言固无害。昨夜特遣锦衣儿奉迎,误触君马,有辱见捕。妾乃唐庄宗之内乐笛部首也。”敏方知此必鬼也,敏安定神识,端雅待之。敏云:“夫人适吹者何曲也?”妇人云:“此庄宗自制曲也,名《清秋月》。帝多爱,遇夜有月,必自横笛数曲。秋气清,月更明,方动笛,其韵倍高,与秋月相感也,故为曲名。今夜乃六月十四日,有月,留君宿此,妾当吹数曲以娱雅意。”敏曰:“庄宗英武善用兵,隔河对垒,二十年马不解鞍,人不脱甲,介胄生虮虱,大小数十百战,方有天下。得之艰难,可知之也。一旦纵心歌舞,箫鼓间作,不忆前,忘后患,何也?”妇人曰:“妾在宫中六年,备见始末。帝长八尺,面色类紫玉,声如巨钟,行步若龙虎。自言:‘一日不闻乐,则饮食不美,忽忽若堕诸渊者。’或辄暴怒,鞭棰左右。惟闻乐声,怡然自适,万事都忘焉。昼夜赏赐乐人,不知纪极。妾民间有寡嫂,时进宫来见妾,具言官库皆空,人民饥冻,妻子分散。妾乘暇常具言如此,帝默然都不答。后河北背反,帝大惧,令开府库赏军,库吏奏:帛不及三千匹,他物及宝亦不及万。乃敛取富民后宫所有,以至宫中装囊物,皆用赏赐兵马。其得匹帛,或弃之道路曰:‘今天下徨徨,妻子离散,安用此也?’帝知士卒离心,勉强置酒,令妾吹笛。笛音呜咽不快,帝掷杯掩面泣下。翌日,帝出,兵乱。帝引弓抗贼,郭从谦蔽后,射中帝腰腹。帝拔矢入后宫,殿门随关。帝急求水饮,嫔谓上腹有箭血,不可饮水。乃取酒进。帝饮酒,复呕出。帝怒曰:‘吾悔不与李源同行。’大恸。有顷,帝崩。兵大乱,入后宫,妾为一武人挈至此。今思旧事,令人感恸。”泣数行下。是夕,敏宿于帐,闺帷之间,极尽人间之乐。

明日敏告行,妇人曰:“妾不幸为凶人以兵刃所胁,今为之侧室。”敏曰:“良人何人也?”曰:“齐王之犹子田权也,尝弑其叔,后为韩信兵杀之。伊今往阴府受罪,弑叔之故也。”敏曰:“田王迄今千余年,权尚未得受生,何也?”曰:“阴府之罪重莫过于杀人,权又杀其叔。其叔已往生人间二十余世矣,其案尚在。田叔死,又摄去受苦。始则一年,今受苦之日差少,日月有减焉。”敏连绵住十余日。

一日,有青衣走报曰:“将军至矣。”妇人忽趋入室。有介胄者貌峻神耸,执戈而来,言曰:“安得有世间人气乎?”猛见敏,以戈刺敏。敏执其戈,两相角力。妇人自内呼曰:“房国公如何不来救,万一不虞,亦累及邻舍也。”俄有一人衣冠甚伟,趋来夺介胄者戟折之,推其人仆地,骂曰:“魍魉幽囚于此千余年,犹不知过,尚敢辱人乎?你自家里人引诱他方人至此,不然,彼何缘而来也?此尔不教诲家人之罪也。”将军曰:“我今夜势不两立,须杀李氏。”妇人大呼曰:“好待共你入地狱对会,你杀叔案底尚在,今又胁我为妇。我乃帝王家宫人,得甚罪?”将军乃止。敏欲去,臣翁呼敏曰:“且坐,且坐,必不至害君。”翁谓将军曰:“客乃衣冠之士,今又晚,教他何处去?”将军曰:“总是壮夫,且休争,可相揖。”敏曰:“非礼冲突,实为鄙俗,幸仁人恕之。当尽今夜之欢。”复高烛置酒。敏曰:“不知将军之家,误宿于此,幸将军恕之。”将军曰:“权尝将兵三千,夜劫韩信营,血战至中夜,兵尽陷,惟权独得归。吾手杀百余人,身中箭如猬毛。今居此悒悒,复何言也!”于是不争闲气。敏是夜又宿焉,妇人则不至。

明日,将军又召敏饮,巨翁亦至焉。三人环坐饮甚久,将军顾敏曰:“君子不乐,当令李氏侑坐。”将军呼李氏,李氏俄至。李氏坐将军及敏之间,敏乘醉请李夫人吹笛。将军曰:“瓮酒脔肉,真勇夫之事也。”又命取酒。大肉盈盘,巨觥饮酒。李氏横笛,音愈愤怨,将军曰:“不知怨何人也?”巨翁曰:“且休发狂狷,当歌对酒,不要忿怒。”巨翁索笺管赠李氏《吹笛》诗曰:

一声吹起管欲裂,窍中迸出火不灭。半夜苍龙伸颈吟,五湖四海波涛竭。自从埋没尘土中,玉管无声宝箧空。今日重吹旧时曲,几多怨思悲秋风 ?此意无心伴寒骨,梦魂飞入李王宫。

将军见而不悦曰:“巨翁安知李氏忆旧事而无新意乎?”李氏忿然曰:“唐帝有甚不如你这小鬼。”乃回面视敏。

既久,将军曰:“子之旧情未当全替。”乃劝李氏饮,氏不之饮。将军执杯令李氏歌,李氏默然不发声。敏举杯,李氏不求而自歌。将军怒,面若死灰曰:“歌即不望,酒则须劝一杯。”李氏取其酒覆之。敏乃执杯与李氏,则忻然而饮。将军大叫云:“今夜一处做血!”李氏云:“小魍魉,你今日其如何我?有两个人管辖得你!”李氏引手执敏衣曰:“我今夜再侍君子枕席,看待如何?”将军以手批李氏颊,复唾其面。将军走入室,持剑而出,李氏云:“范郎不要惊,引颈受刃,这鬼不敢杀我。”巨翁起夺将军剑,掷屋上云:“你当荷铁枷,食铁丸,方肯止也。”李氏谓巨翁曰:“好人相劝尚不自止,此不足勉也。我自共伊有证于阴府,这鬼曾对巨翁骂五道将军来。”方纷挈,有人空中叫云:“一千年死骨头,相次化作土也,犹不息心乎?李氏贵家,因甚共这至愚贱下鬼同室?我待如今报四世界探子,交报阴冥。这鬼卒令入无间地狱,三五千年不得出。如今杀他马,又把他衣服贳酒,似如此怎得稳便!”或有人自空中下一棒,击破酒瓮,铿然作声,人屋俱不见。日色暮,四顾无人,荆棘间冢累累然。视其马,惟皮骨存焉。开箧,则衣服无有也。

有小童投敏曰:“将军致意子:人间之娼室,亦须财赂。今十余日在此费耗兼不多。”忽不见。敏急去十余里,酒肆间主人曰:“数日前,有人称范五经,累将衣服换酒。”敏取其衣,乃己者也。询其仆,云:“数日他家以酒肉醉我,他皆不知也。”敏身犹在焉,至今为东人所笑。

桑 维 翰

枉杀羌岵诉上帝

钱希白内翰作

桑维翰大拜,方居政地,有布衣故人韩鱼谒公。左右通名谒甚久,公方出,鱼趋阶甚恭,公但少离席。既坐,公默然不语,有不可犯之色。遽引退归,谓其仆曰:“桑公吾故人也,有畴昔之旧,今余见之,有不可犯之色,何也?”仆夫亦通敏人,云:“上相气焰如此,事防不可知。”

鱼翌日告别,将归故乡。既坐,公笑曰:“近者书殿缺人,吾以子姓名奏御,授子学士。”俄有二吏自东廊持箱,中有黄诰及蓝袍靴笏之类。鱼遽降阶再拜受命,公乃置酒。公方开怀言笑,询及里闾,语笑如旧。复谓鱼曰:“朱炳秀才安乎?”鱼对曰:“无恙。但家贫亲老,尚走场屋。”公曰:“吾向与之同乡荐,最蒙他相爱,吾文字数卷,伊常对人称赏。子作一书为吾意,召之来,与一官。”鱼素长者,忻然答曰:“诺。”鱼乃作书,特遣一人召。不久炳至,一如鱼礼,箱出诰洎公裳,兼授军巡判官。

公他日又召鱼中堂会酒,公又询鱼曰:“羌岵秀才今在何地?”鱼曰:“闻见客东鲁,颜甚凄凄。”公曰:“吾与之同场屋,最相鄙薄,见侮颇甚。今吾在政地,伊尚区区日困于尘土间,君子固不念旧事,子为吾复作一书召之,当与一官。”鱼应曰:“诺。”鱼又特令一仆求之,月余日,方策蹇而至。鱼遣人道意,同鱼入见。

坐客次,公召一吏附耳而言,吏至言:“公致意,今日有公议未得相见,且令去巡判官处待,少时即有美命。”岵乃从吏至巡判衙署。岵坐客次,见其吏直升厅附耳言于巡判,判云:“领旨。”吏乃去。巡判又呼吏升厅附耳言,吏下陛,巡判曰:“速行。”吏出门。少顷巡判别呼一吏云:“你传语秀才,请去府中授官。”岵莫知其由,出。有白衣吏数人随岵行百步,两人执岵手,岵亦不知。及通衢稠人间,数人执岵,一吏云:“羌岵谋反,罪当处斩。”岵大呼曰:“我家有少妻幼子,韩鱼召我来授官,我何罪而死也?我死须告上帝,诉于天!”言未绝,斩之。韩鱼闻之恸曰:“岵之死,吾召之也。丞相如此,安可自保?”乃告疾还乡。

一日,公坐小轩中,见岵自门外来,不觉起揖。既坐,叙间阔数十句。岵曰:“相公贵人也,生杀在己。岵昔日与公同闾里场屋,当时聚念,闲相谐谑,乃戏笑耳。相公何相报之深也?使吾颈受利刃,尸弃郊野之中,狗彘共食之,妻子冻馁,子售他人,相公心安乎?吾近上诉于天帝,帝悯无辜,授司命判官,得与公对。”公又见阶下半醉而跛者与岵同立阶下,公曰:“此又何怪也?”岵笑曰:“相公眼高,岂不识此是唐赞?”唐赞向为卫吏,曾辱公,公命府尹致之极法。府尹不欲晓然杀之,乃三次鞭之方死,不胜其苦。公曰:“如唐赞辈有何足报?”又曰:“子能贷我乎?吾为饭僧千人,诵佛书千卷报子可乎?”岵曰:“得君之命乃已,他无所用焉。”岵乃起曰:“且相携。”入庭下竹丛中乃没。公不久死,时手足皆有伤处,不知从何有也。

议曰:桑公居丞相之贵,不能大其量,以畴昔言语之怨,致人于必死之地,竟召其冤报,不亦宜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