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琬
陈留清虚子作传
都下名娼以色称者多矣,以德称者甚鲜焉。余闻琬为士君子称道久矣。又曰:“彼娼也,不过自矫饰以钓虚誉,诈于为善,何益 ? ”思识其面,一见之,其举动则有礼度,其语言则合诗书,余颇叹息之。会有人持数君之文,托余传于世,其请甚坚。余佳其文意深密,士君子固能通晓,第恐不快世俗之耳目焉。予实京师人,少跌宕不检,不治生事,落魄寄傲于酒色间,未始有分毫顾惜,籍心于功名事业也。故天下不闻予名,而予亦忌名之闻于人。丁巳冬,返河内,休父惠然见访,属予为温琬传。温生,予亦尝识其面目,接其谈论久矣,义不可辞。然予窃尝以为:大凡为传记称道人之善者,苟文胜于事实,则不惟似近乡愿,后之读者亦不信,反所以为其人累也。乃今直取温生数事,次第列之,非敢加焉。且以予之性荒唐幻没如此,是传也,亦喜作,非勉强也,因目之曰《甘棠遗事》。熙宁乙巳仲冬浣日陈留清虚子序。
甘棠娼姓温者,名琬,字仲圭,本姓郝氏,小名室奴。本良家子,父逵,游商。至和中得风痹疾,期年而殒。无子嗣,甚贫,徒四壁立。母氏才举琬,辄委琬养于凤翔其妹之夫郭祥家,而只身也寓邸中,流为娼妇。
琬情柔意闲雅,少不好嬉戏。六岁则明敏,训以诗书,则达旦不寐。从母授以丝竹,训笃甚严,琬欣然承。暇日诵千言,又能约通其大义。喜字学,落笔无妇人体,遒浑且有格。尝衣以男袍,同学与之居,积年,不知其女子也。邻里或谓之曰:“郝氏有子矣。”久之,郭祥因与从母议曰:“此女识量聪明,苟教不辍,数年间迤逦能通晓时事,第恐有异志,累我教矣。”遂藏取所读诗文,止使专于女事。琬既心醉诗书,深知其趣,至于日夜默诵未尝已。和睦敦重,九族说之。从母尤钟爱,不异己之子。
十四岁乃与议婚,媒妁来求,足迹相蹑。遂择张氏之子某者。问名、纳采,即在朝夕,而母氏来召。初不归之,复讼官,乃寝其婚。琬是时阴识母氏之谋,因默自言曰:“琬少学读书,今日粗识道理,尽姨夫之赐也。将谓得托身于良家,以终此生也,薄命不偶,一至于此!”因泣下,悲不自胜。遂东还陕侍母,因寓府中。
琬见群妓丽服靓妆,以市廛内为荒秽之态,旦暮出则倚门,皆有所待。邂逅而入,则交臂促膝,淫言媟语以相夸尚。窃自为计曰:“吁!吾苟不能自持,入此流不顷刻耳。”嗟念恨不能自翼以避之。又常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识礼义,知其所自先也。传曰:‘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则恩之重无过父母,章章明矣。琬之生,凡十有二月而诞,既诞逾年,不幸父以天年终。既无长兄,致母氏失所依倚,食不足饱腹,衣不足暖体。又所逋于人者几三十万,苟不图以养,转死沟壑有日矣。琬妇人直自谋之善耳,亲将谁托哉?岂独悖逆于人情,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琬又安自存乎?当图以偿之。”又思曰:“琬一女子,上既不能成功业,下又不能奉箕帚于良家,以活其亲。而复眷顾名之荣辱,使老母竟至于饥饿无死所,则琬虽感慨自杀,亦非能勇者也。复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耶?”屡至洒涕,犹豫不能决。
未几,会有赂贿母氏求于琬合者。琬知情必不可免也,自是流为娼。性不乐笙竽,终日沉坐,惟喜读书。杨、孟、《文选》、诸史典、名贤文章,率能诵之,尤长于孟轲书。尝自言:琬少时最忌蚊蚋,每读书辄相忘。暑之酷,汗交流至踵,亦弗复之顾也。夜则单衣讽诵,必过更,家人固请,乃略就寝。及旦复然。有来解之者,琬则对以:“琬之性愚,素不喜他技。”厚谢之,揖使退。又尝学写书字,每日有求书写者,琬熟视其纸,一挥而成,于是染指间。郡将知之,欲呼琬入官籍,而辞以不笙歌,不足以备尊俎欢。太守亦以其女弟占籍,乃辍之。累次如此。然郡邑关蜀秦晋之地,舟车商贾之辐辏,金玉锦绣之所积,肩摩车击,人物最盛于他州。而督师官属往来不断,府中无事,游宴之乐日多相继。太守熟琬名,会有名公贤士则召之。琬凡侍燕,从行止一仆,携书箧笔砚以随。遇士夫缙绅,则书《孟子》以寄其志,人人爱之。
始琬不学吟诗,太守张公靖尝谓之曰:“歌诗,人之所难,古君子莫不有作。尔既读书,不学诗何以留名?”琬退而编诗,独喜李杜。初学绝句,已有文彩可观,亦未尝师人也。他日见太守曰:“琬已学之矣。”太守命题,执笔而成,深慕其敏且赡。由是间或席上有所赠答,多警句,关中以至淮甸人人争传诵,于是又以诗名愈盛。同列者疾之,每太守与客会,出题赋诗,或问以《孟子》,则众环指之,日伺隙以非语毁之。琬处之晏然,曾不瞩顾。琬于《孟子》,不独能造其义理,至于暗诵不失一字。太字尝背其书以举,则应声曰:“是篇也,在某板之某行上。”故太守张公赠之诗,其尾有“桂枝若许佳人折,应作甘棠女状元”之句。
时宰相司马光君实请告焚黄,自外邑而来。肃至府下,郡将以宴,命琬侍。君实陕人也,久知琬,而未之识,因顾问曰:“甘棠乃光之乡里也,闻娼籍有善谈《孟子》者,为谁?”主人指琬以对。乃询其义,谦避不肯应。固问,则曰:“孟子几圣者也,琬何人,讵敢谈其书。”久促之,复曰:“琬妇人也,对大儒而言《孟子》,挟泰山以超北海,不量其力,不知其分者也。”君实喜,顾谓主人曰:“君子识之,妇人其谦能如此。”太守尤悦,待之益厚,竟使系官籍。
琬自流为娼,所与合者皆当世豪迈之士。而厥母始为一商所据,日夜沉寝,五月一出,醉未尝醒。致琬所接士恶之,足疏踵门。琬已而自谋曰:“琬既沉为此辈,苟不择人而与之游,徒以轻才薄义,而重富商巨贾之伦,志乎利而已,则与俗奴奚别?虽杀身不足以灭耻矣。今为娼而唯母氏之制,则不得自由。又所接者,必利而后可也。当自图之。”
居数日,乃潜匿于郊外庄家,为易衣服,权使人为兄弟,乘一蹇驴类流民,西如凤翔。既而太守求之,令下甚急。行次潼关,守吏因止之曰:“郡失一妓,太守传檄捕之方急,尔非耶?”琬以言诈之,遂得脱去。至凤翔,才定居,而遣仆至陕,泄其事。太守访得之,掠讯诸苦,备极不堪,乃具言之。遂移文凤翔摄。摄下,琬不免,随牒而至。始至,众以为太守怒,必被刑,群妓往往私相贺。及至庭下,太守问曰:“何故而去?”琬对曰:“以非公,私故而去。”言甚凄怆。有顷,太守顾左右审之,左右有知其故者以实对。太守愈喜,然以妓之有故不得脱籍辄他去者例不许,乃出金赎之免。琬既归,从容言母氏:“过荷太守殷勤,今乃复来,非欲还也。今日母氏格前日之非可矣,不然,琬五日内复去。此去,虽太守召不还也,加之刀锯弗顾也。有以亮之。”母氏泣,且曰:“自今后果绝商者,恩爱如往时。”
琬居手不释卷,非太守召,未尝出门阈。后既被籍其名府中,自府主而下呼叫频数,日不得在家,颇废书。愿欲脱籍,初未有路。其家自是亦稍富足,乃欲适人以遂初心,屡白太守,太守艰之,坐间,因命赋《香篆》诗曰:
一缕祥烟绮席浮,瑞香浓腻绕贤侯。
还同薄命增惆怅,万转千回不自由。
太守识而喜之,然终不听其去。
后太守交代,乘其时谒告,挈母氏骨肉徙京师。既至,为右军访得之而系其名,不得已而居京师。其门常闭,罕得见之。是以角胜图中无其名,而誉不播皇都也。时人欲得一见,往往推故,故人亦不足而谤之。其所接者,惟一两故人而已。居数年后,求去籍,遂所请。
始与太原王生有旧,乙卯中,生战交趾,没于兵间,琬闻之至深恸哭。又召举浮屠者诵经累日,以荐生生天。人钦其能全恩义。
其故人甘棠清虚子尝赴调抵京师,访其友西河陈希言,语及琬始末之操,希言惊叹且喜,翌日为长书遗清虚子。今姑录其略曰:
某闻天下谈说之士相聚而言曰:“从游蓬岛宴桃溪,不如一见温仲圭。”仲圭,娼家女也。处幽邃之地,其言语动作,不过闺门之内,目顾手挽,不出于衽席之上而已矣。夫何以得此誉于天壤间哉 ?其以色而后文耶 ?抑复有异乎 ?或谓其善翰墨,颇通孟轲书,尤长于诗笔,有节操廉耻,而不以娼自待。而交游宴会,名硕多礼貌之。然虽士君子不能远过。平居所为崇重,经时足未尝践外庭,邻居亦不识其面。又所与契者,尽当世豪俊之士,至于轻浮儇浪之狂子弟,皆望风披靡而不敢侧目以瞩视。其然耶,其不然耶 ?仆窃倾慕之。
家世居京师,京师之娼最繁盛于天下,仆无不登其门而观之者。又尝侍亲游四方,四方之妓,一一皆审较其优劣。视其所得,察其所操,如仲圭者,实未之有焉。是以日夜孜孜,思慕一见,而邈无缘可往,不胜饮渴瞻向之至。兹者窃闻足下与之游有日矣,又且乡里人也,其于为人表里,不可以尽知之,谈说者果其虚言也,其果如仆之所闻耶 ?果如仆之所闻,则足下为绍介,仆将谒之。
仆尝谓天赋阴阳之粹,以流形于区域间,角而分、手而爪、蹄而走、翼而飞者,皆不可谓之人流。人之生,有性斯有情,虽愚者与同焉。谁不欲开口而笑,以傲区区之名利,潜心而静,心静而安,以恝夫死生哉 !若郑子产知公孙丑为乱,而不识其为真人。禽滑厘闻端木赐狂,而不知其为达士。夫仲圭之贤,世固知之矣,不待仆言而后知也。仆何人哉,乃敢接近于真人达士耶 !虽然,孟子之书,取一贤之言可效可师,又焉得自异而不法之哉 ?且夫蓬岛桃溪之路,与俗世之事其不可相比侔,不犹天地之悬绝哉 ?今议者乃愿彼之乐,而求一见仲圭之面,一接仲圭之谈,则仲圭之所以负荷膺得是誉者,宜如何也 ?仆固拳拳焉。
丁巳孟冬晦日,与君实同造其馆。希言世居京师,号能识人,一见如梦觉,知所闻且非妄誉。琬有诗仅五百篇,自编为一集,为好事者窃去。后继吟百首,乃不肖类成者。《孟子解义》八卷,辞理优当,秘未尝示人,非笃友不得闻其说。有求观其帙者,则尽己见,从而释之,于道固无谦让云。然名藩大府,多士如林,闻之曰:“是自眩其不知分也。况琬妇人也,而释圣贤之书,义固不足观也。”予始正为一帙,自题其上曰《南轩杂录》。其间九经、十二史、诸子百家,自两汉以来文章议论、天文、兵法、阴阳、释道之要,莫不赅备。以至于往古当世成败,皆次列之。常日披阅,赅博远过宿学之士。其字学颇为人推许,有得之者,宝藏珍重,不啻金玉。就染指书,尤极其妙。性虽不喜讴歌,或自为辞,清雅有意到笔不到之妙,信其才也。或人求其所书,则拒应曰:“德成而上,艺成而下,琬于此,不愿得名也。”其谦逊娴惠形而不言,率皆类此云。至于微言片善,著在人耳目,铭在人心腹者,固非笔舌能尽述,知者其默而识之。琬今日尚寓京师。
清虚子曰:韩退之尝有言曰:“欲观圣人之道,自《孟子》始。”温琬区区一娼妇人耳,少嗜读书,长而能解究其义,亦可爱也。且观其施设措置,是非明白,诚鲜俪于天下。惜其生不适时,丁家之多难而失身,亦不幸矣。惜哉!使其身归于人,得或全其节操,天下称道在史策也,岂特言传之所能尽耶!姑且叙其略,云《甘棠遗事新录》。
张宿
胡宾枉杀张宿报
庆历年间,殿直张宿受命湖南军前讨蛮,宿属胡宾麾下。胡为将也,尝谓军吏曰:“使吾平地破此贼,如摧枯拉朽耳。”命宿将兵数百人入贼洞,觇贼虚实。宿引兵深入,为盗断后路,危岭在前,进退皆不可得。宿激励士卒曰:“今日之事,非只图功名富贵也。陷此绝地,若不溅血争战,无一人可还者也。既所争在命,各宜奋励死战。”士卒于是争死赴敌。蛮贼据高处,木石交下,士卒所伤甚众。宿乃引其兵回争归路,贼扼隘,势不得过。宿挥戈当前力战,自寅至午,宿手杀百人,宿之兵亡七八矣。宿大呼曰:“使吾更得百人,可以脱身。”又战,身被十余创堕涧下,宿兵尽亡。
宿三日方归营,胡责之曰:“兵尽亡而独归何也?”宿为人气劲语直,言曰:“宿将兵才二百人耳,深入溪洞,彼断吾归路,宿励兵力战争死,杀伤千人,吾手杀者百人,吾兵虽没,亦足以报国也。吾今自身被重创者十余,堕涧下三日方脱,将军何酷之深也?”语言刚毅,曾不少屈。胡大怒,命左右斩之。宿引手攀帐哭曰:“将军贷贱命,我必立功报将军。死于此,不若死于贼,则吾之子孙当蒙恩泽,可以养老母及妻。”胡愈怒,叱兵擒去,宿攀帐木折乃行。宿出门叫屈,言云:“若有神明,吾必诉焉! ”
后日,胡如厕,见宿立于旁,胡叱之曰:“尔安得来此?”宿曰:“吾已诉于有司,得报子矣!”胡但阴默自叹。不久,胡引兵入洞征蛮,大战得退。胡又深入过溪,见宿行于前,胡自知不免,又力战,乃陷,军尽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