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会儿工夫之内,萨鲁定的生命经过了一个完全的变化。这生命从前是无顾忌的、安详的、快乐的,如今在他看来,却似乎是扭曲失形的、可怕的、不可忍受的了。嬉笑的面具已经落下了,一个巨怪的可怕的脸显露出来了。
太那洛夫叫了一乘马车来,送他回家。在路上,他过度地表示他的痛楚与虚弱,因此,不去睁开他的眼睛。用了这个方法,他想,他乃可以免避了千百只眼睛射在他身上,与他的眼睛相遇时的羞耻。
马车夫的瘦削的脊背,车窗中的经过的恶意的疑问的脸,以至于太那洛夫的围绕于他腰间的手臂,在他的想象中,全都表现出并不假饰的轻蔑。这个意识成了那么专注的痛苦,竟使萨鲁定几乎要晕过去。他觉得,仿佛他已失去了他的理智,他渴想死去。他的脑筋拒绝去承认所发生的事。他继续地想着,总有一个错误,一点误解,而他的地位也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么无望、那么可哀。然而真实的事迹留在那里,而他的失望便更为黑暗下去。
萨鲁定觉得,他是被人支助着的,他是在痛楚之中的,他的双手都是血污与尘土。这真的使他惊讶去知道,他仍然还感知到这一切。有的时候,当车子疾转了一个弯子,扑到一边去时,他微开了他的眼睛,看见,仿佛是带着眼泪的,熟悉的街道、房子、人民以及礼拜堂。什么都没有变动,然而一切都似乎含有敌意的、奇怪的与无限的辽远。
经过的人停步凝望着。萨鲁定立刻闭上了眼,羞耻而且绝望。这路似乎无穷无止。“走快一点!走快一点!”他焦急地想道。然而他又自己悬想到了他的男仆的、他的房主妇的以及邻人们的脸,这又使他希望那旅途是永远没有终止的。仅要的是像那样地走着走着,把眼闭上了!
太那洛夫是异常羞于这一段旅途。他脸色非常的红,非常的纷乱,直向前面望着,努力要给观者以一个印象,表明他并没有参与于这个事件之中。
起初,他装作同情于萨鲁定,但不久便堕入沉默之中,间时地从他的紧闭的牙齿中,催促马夫拉得快点。从这个地方,且也从他手臂的踌躇不定的支撑,有时简直要抽了开去,萨鲁定便很正确地明白太那洛夫所感想的。萨鲁定一想到,他一向所视为绝对的为他的低下的人物,也要感到为他而羞时,他便坚信,现在一切都完结了。
他没有帮助便不能走过天井。太那洛夫和那个惊吓颤抖的勤务兵几乎是抬了他走。如果还有别的旁观者的话,萨鲁定是不看见他们的。他们在沙发上为他预备了一个铺位,踌躇而无助地站在那里。这个,很使他触怒。最后,仆人恢复了他自己,便去取了些热水和手巾来,小心翼翼地把萨鲁定脸上和手上的血渍都洗去了。他的主人躲避了他的注视,但在勤务兵的双眼中,并没有一点的恶意或轻蔑;仅有那种的如慈心的老看护妇所可感到的恐怖与怜悯。
“唉!这是如何发生的,老爷?唉,天呀!唉,天呀!他们对他做了什么事?”他咿唔道。
“这没有你的事!”太那洛夫愤怒地嘶道,立刻纷乱地向身后望着。他走到窗边,机械地取出一支香烟,但不能决定,当萨鲁定躺在那里时,他应该不应该吃烟,于是他又匆匆地将他的香烟盒子塞入衣袋中了。
“我要去请医生来吗?”勤务兵问道,立正着,并不以他所受到的粗暴的回答为凌辱。
太那洛夫踌躇地伸出他的手指来。
“我不知道。”他以一种变了的声音说道,当下他又回顾了一下。
萨鲁定听见了这些话,一想起医生将要看见他的被打的脸,心里便恐怖起来。
“我不需要任何人。”他微弱地咿唔道,想要告知他自己和别的人,他是快要死去了。
现在,他的脸部已经洗清了血与灰土,不再是看见怕人的了,但却更引起了厌恶。
太那洛夫完全出于兽类的好奇心,匆匆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在一会儿工夫,又转眼他向。这个举动几乎是不可察知的,然而萨鲁定却带着说不出的痛苦与绝望而注意到了。他更紧地闭上了他的眼睛,以一种破裂的、欲泣的声音叫道:
“离开我!离开我!唉!唉!”
太那洛夫又看了他一眼。立刻一种憎恶与轻蔑的感情占有了他。
“他现在真的快要哭出来了!”他想道,带着些恶意的满足。
萨鲁定的眼闭上了,他很安静地躺在那里。太那洛夫以他的手指轻轻地在窗盘上敲着,扭着他的髭须,起初,四面地望着,然后望着窗外,感到自私地恳切地要走开去。
“我还不能走开,现在,”他想道,“如何可诅咒的腻烦呀!最好等到他睡着了。”
再一刻钟过去了,萨鲁定显得很不安定。在太那洛夫看来,这种的间停是不可忍耐下去的。最后,受苦者躺着不动了。
“啊哈!他睡了,”太那洛夫想道,内心地觉得愉快,“是的,我可确定他已睡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了房间,如此,他的刺马距的咯咯声便很难听得见了。萨鲁定突然地睁开了眼。太那洛夫静静地立定了,但萨鲁定已经猜出了他的心事,而太那洛夫也知道他的行动是被侦察着的。现在,有些奇怪的事发生了。萨鲁定闭上了眼,假装入睡。太那洛夫想要告诉他自己说,这是真睡,然而同时他又完全地警觉到,每个人都在看守着别的人呢;所以,以一种笨拙的弯身的姿势,他便踮起了脚尖,偷走出了房外,觉得如一个被证实的奸臣一样。
房门轻轻地在他后面关上了。将这两个男人缚在一块很久的友谊的带便是这样的永久地断了。他们俩全都觉得,现在有一个深沟间隔在他们之中,这道深沟是永造不了桥梁的;所以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彼此一无干系的了。
在外面的房里,太那洛夫呼吸得比较自由。他对于他自己与那个许多年来他的生活依赖着的人之间的关系的断绝,并没有余憾。
“听我说!”他对仆人说道,仿佛为了形式上的必要,他应该要说的,“我现在走了。如果有什么事发生——唔……你明白……”
“很好,先生。”兵士答道,脸上显得很惊吓。
“所以现在你要知道……看看绷带要常常地换过。”
他匆匆地走下了石阶,在关上了园门之后,他抽了一次深深地呼吸,当他看见他前面是广阔的寂寞的街道时。现在,天色几乎乌暗了,太那洛夫很高兴,没有人能够注意到他的绯红的脸。
“我自己也几乎要混入这件可怕的事务之中。”他想道,当他走近了林荫路时,他的心沉下了,“总之,这件事对于我有什么干系呢?”
他如此的要想安慰他自己,努力地要忘记了伊凡诺夫如何地拖他开去,他的那么大的力量,几乎使他跌倒。
“鬼取了去!如何的一件不快的事!这全是一个萨鲁定的傻子!他为什么要和这种下等人在一处呢?”
他愈是思想起这件意外的事的全部不快,他的平庸的身体便愈是表现出一种恐吓人的样子,当时他穿着紧紧地扎在身上的骑马裤,漂亮的皮靴,白色的军衣,趾高气扬地走着。
在每一个经过的人身上,他都预备要侦察出讥嘲与轻蔑;实在的,在最轻微的激动上,他便要狂猛地拔出他的刀来。然而他却遇见很少很少的人,他们如逝去的阴影似的,在黑暗的林荫路的边上迅速地走过去了。在到了家中时,他变得镇定一点,然后他又想起伊凡诺夫所做的事。
“我为什么不去打他?我应该在颔上给他一记。我可以使用他的刀。我也有我的手枪在我的衣袋中。我应该如枪击一只狗似的击他。我怎么会忘记了那柄手枪呢?唔,总之,大约我不动手也是不错的。假定我杀死了他呢?这便成了警察的一件事了。那些人之中,也许有人也怀有手枪的!事情多着呢,嗳?无论如何,没有人知道我有武器在身,并且,这件事也会渐渐地过去了。”
太那洛夫在拿出他的手枪,放入桌子抽屉中之前,小心地四面地看了一看。
“我将立刻到联队长那里去,对他解释明白,我对于这件事一点也没有干系。”他想道,当下他锁了抽屉。然后一个不可抵抗的冲动,捉住他,要到军官的同席者那里去,当作一个眼见者,正正确确地将发生的事描写出来。军官们已经在公园中听见了那件事,他们匆匆地回到了光光亮亮的会食室中,以热热的话,说出他们的愤怒。他们真的还是愉悦于萨鲁定的失败,因为他的衣服与举止的漂亮俊美,极常地把他们放入阴影中去。
太那洛夫被众人带着不可掩饰的好奇心所欢迎。他觉得,当他开始叙述出全部事件的一个仔细的经过时,他便是当时的英雄了。在他的狭小的一双黑眼中,带有一种妒忌他的常是他的超越者的朋友的表现。他想起了关于金钱的事,想起了萨鲁定对于他的看不起的态度,而他便报复他自己的宿憾,细细地描写他同伴的失败情形。
同时,萨鲁定被弃地、孤独地躺在他的床上。
他的勤务兵,已在别的地方打听到全部事实了,无声息地四处走着,看来如前的忧愁而焦虑。他将茶具预备好了,取了些酒,将狗驱出房外,这狗见了它的主人快乐地四处奔跳着。
过了一会,勤务兵又踮着足尖走回去了。“老爷最好喝一点酒。”他低语道。
“嗳?什么?”萨鲁定叫道,睁开了眼,立刻又闭上了。他的口气,他自以为是严肃的,其实却是可怜的,他只能移动他的肿唇,巴巴地说道:
“把镜子带来给我。”
仆人叹了一口气,带了镜子来,执了一支烛,紧近于镜前。
“他为什么要照看他自己呢?”他想道。
当萨鲁定在镜中照了一照时,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在黑暗的镜中,一张可怕的失形的脸迎他而来。脸上的一边是青黑色的,他的眼睛是肿大了的,而他的髭须,如硬鬣似的刺出于他的肿颊之上。
“来!拿了它去!”萨鲁定咿唔道,而他歇斯底里地啜泣着,“拿一点水来!”
“老爷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你不久便要全都复原了。”仁慈的勤务兵说道,当下他将水倒在胶质杯中捧给他,杯中还有茶味。
萨鲁定不能喝。他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在杯边咯咯地碰击着,水星溅在他的衣服上。
“走开去!”他微弱地呻吟道。
他的仆人,他这样地想着,乃是在世界上唯一的同情于他的人,然而那种对于他的较好的感情立刻又被一种不可忍受的感觉所熄灭了,这个感觉便是,他竟使他的仆人也要怜恤他。
勤务兵几乎要哭出来,闪闪他的眼睛,走了出来,坐在通到花园里去的石阶上。那只狗对他摇尾乞怜的,将它的美鼻在他的膝上摩擦着,庄重地抬起黑色的疑问的眼望着他。他和爱地抚拍着它的柔软如皮的毛衣,头上熠熠着沉默的星光。一个恐惧的感觉到了他的心上,仿佛预警着什么巨大的不可免的不幸。
“生命是一个悲苦的东西!”他悲戚地想道,有一会儿工夫,忆起了他自己的本乡。
萨鲁定匆促地在沙发上翻了一个身,躺着不动,并没有注意到现在渐渐温热起来的包扎布,已滑落了他的脸上。
“现在一切都完结了!”他歇斯底里地咿唔道,“什么是完结了的?一切东西!我的一生——毁了!为什么?因为我被侮辱了——如一只狗似的被击倒了!我的脸为拳头所击!我再不能在军队中了,再不能!”
他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自己四肢匍匐在路上,惊恐而且可笑,当他发出微弱的无意识的恫吓,一次又一次的,他心灵上重现出那件丑恶的遭遇,每一次便更增加了痛苦,并且,仿佛如照得通明似的,一切的不幸详情都活泼泼地站出在他眼前。最使他憎恼的便是,他回忆起西娜·卡莎委娜的白衣,这白衣正当他誓要徒然的报复的时候,捉住了一眼。
“谁扶了我起来的呢?”他想要将他的思路转到别一方向去,“这是太那洛夫吗?或者是那个犹太孩子和他们在一道的!这一定是太那洛夫。无论如何,这是一点也没有关系的。所要紧的,乃是,我的一生从此毁了,我将要离开军队了。决斗呢?怎么样了?他不肯决斗。我将要离开军队了。”
萨鲁定想起,从前一次军队委员会怎样地强迫两个同事军官,结了婚的人,退职而去,因为他们拒绝决斗。
“我将同样地被人迫着退职。很文明的,没有握手……就是他们……如今将没有人再觉得和我在林荫路上臂挽臂走着是可夸耀的事了,他们也不再妒忌我、模仿我的举动了。但是,总之,那都没有什么。这是羞耻,它的不名誉。为什么?因为我被人当面击了一记吗?当我还是一个陆军学生时,这件事也发生过一次了。那个大个子,夏瓦兹,给我一记,将我的牙齿打下了一颗。没有人以为这事有什么关系,但我们后来互相握手,成了最好的朋友。那时没有人唾弃我。为什么现在是两样了呢?这实在正是同样的事!在那一次,血也溅了出来,我也跌在地上了。所以……”
萨鲁定对于这些失望的问题,得不到一点回答。
“如果他接受了我的挑战,当我的脸打了一枪,那是更坏,也要格外的痛苦。然而在那个情形之下,却没有一个人会鄙夷我了;反之,我将得到同情与赞美。因此,一粒子弹与那拳头之间是有一个区别的。有什么区别呢?为什么会有任何区别呢?”
他的思想迅速地不连贯的来了,然而他的痛楚与不可挽回的不幸似乎引起了些新的、潜藏于他的心中的东西,这些东西在他的许多年来自私的、享乐的、无顾忌的年头上,他是再也不会感觉到的。
“例如,王狄兹常常说,‘如果有人打你右颊,将左颊再转给他’。但他那天从沙宁家里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愤怒地喊叫着,摇挥他的手臂,为的是那人不接受我的挑战!其他的人真的要责备我的要用马鞭打他。我的错误就在我不曾及时地打下去。全部的事便荒诞得不对了。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了;屈辱是留着;我将离开了军队。”
萨鲁定双手压在他的痛楚的眉间,左右地转侧着,因为他眼上是剧痛着。然后,在愤愤不已之下,他咿唔道:
“拿一把手枪,向他冲去,将几颗子弹打进他的头颅……然后,当他躺在地上时,去践踏在他的脸上、眼上、牙上!……”
压紧布闷声地落到了地板上去。萨鲁定吓了一跳,睁开他的眼睛,在光线朦胧的房中,看见一脸盆的水,一条手巾,而黑漆漆的窗口,好像一个恶眼神秘地向他盯望着。
“不,不,如今没有用了,”他闷闷地失望地想道,“他们全都看见这事了;看见我怎样地当脸被击了一记,我怎样地四肢匍匐在地上。唉!这真可羞呀!像这样的打过来,当着脸!不!这太多了!我将永不再会自由或快乐着了!”
他的心头又闪过一个新的敏锐的思想。
“总而言之,我也曾自由过吗?不,因为我的生活从不曾自由过,所以我如今才会受到了悲楚;因为我从不曾照我自己所欲的生活过。在我自己的自由意志上,我会想和人决斗,或用马鞭打他的吗?没有人会打我,每一件事也全都不错。谁是第一个人想象到,且在什么时候想象到,一场侮辱乃仅能以血洗去的吗?不是我,当然的。唔,我已把它洗去了,或者更可以说,它已是被我的血洗去了,是不是?我不懂得这一切的意义,但我知道这事,即我将要离开军队了!”
他的思路很喜欢换别一个方向,然而它们如折翼的鸟一样,常常地又飞回来,回到一个中心的事实,即他是重重地被侮辱了,不得不离开了军队了。
他想起了,有一次他看见一只落到糖汁中过的苍蝇爬过地板,拖着它的黏黏的腿与翼而前,显着异常的艰难。这是明白的,这毁了的虫必须死去,虽然它仍在挣扎着,发狂地努力要站住了足。在那时,他憎恶地掉头离开它,而现在他又看见它了,如在一个热病的梦境中。然后他突然地想到了一场争斗,他有一次眼见的,这场争斗发生于两个农人之间,当其中的一人,以可怕的当脸的一记,击倒了其他的一个年老的、头发灰白的人。他站了起来,用袖口来擦了他的流血的鼻子,着重地叫道:“什么一个傻东西!”
“是的,我记得看见那件事的,”萨鲁定想道,“然后他们同在‘皇冠酒店’一同喝着酒。”
黑夜渐渐地向尽了。沉沉寂寂的,那么奇怪,那么压迫,仿佛萨鲁定乃是唯一的遗留在地球上的生存的受苦的灵魂。在桌上,成为小沟的蜡烛尚在亮着,光焰是微弱而稳定的。萨鲁定的无秩序的思想沉入阴暗之中,他以熠熠的发炎的眼望着烛光。
在许多的印象与回忆的纷乱的混沌之中,有一件事比所有别的事都更清明地现了出来。这乃是他的极端孤寂的意识,这如一把匕首似的刺着他的心。千百万个人在那个时候是快快活活地享受着生活,笑着、谑着;也许有的人正在谈论到他。但他,只有他,是孤独的。他无效地要去回忆起熟悉的脸孔来。然他们出现于他之前的都是苍白、奇怪而且冷淡的,而他们的眼中也都具有好奇的与恶意的视线。然后,他沮丧地想到了丽达。
他所绘出的她,乃是他最后一次所看见的:她的大而郁郁的眼;那薄薄的外衣轻罩在她温柔的胸前;她的头发梳成单条的松辫子。萨鲁定在她的脸上,既看不出恶意,也看不出轻蔑。那一双黑漆漆的眼是忧郁的斥责地凝注着他。他想起了在她最悲困之时,他怎样地拒斥着她。已经失去了她的意识,如一把刀似的刺伤他。
“她那时所受的苦比我现在所受的更深……我将她推离开我……我几乎要她投水自杀,要她死去。”
有如希望一只最后的锚救了他一样,他的全个灵魂现在是转向于她了。他要求她的抚慰,她的同情。有一瞬刻的时间,他似乎觉得,所有他的实在的痛苦仿佛能够抹拭了过去的事;然而他知道,唉!丽达是永不,永不回到他那里来了,一切全都完结了。在他面前,没有别的东西,有的只是浑白的无底的空虚!
萨鲁定扬起了他的手臂,将手套在他的眉间。他不动地躺在那里,双眼闭上,牙关紧合着,竭力要不看什么,不听什么,不觉什么,但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垂下了,他坐了起来。他的头痛得厉害,他的舌头仿佛烧着了,他从头到足地颤抖着。然后他站起身来,倾跌地向桌子走去。
“我已失去了一切东西了;我的生活,丽达,一切东西!”
一个思念闪过他的心上,他觉得他的这个生命,归根结底地说来,是既不善,又不快乐,又不有条理的,只不过是愚蠢、悖义、卑鄙的而已。萨鲁定,俊美的萨鲁定,值得配上最好的、最快乐的一切生活的,已不再存在了。留下来的只是一个柔弱的无精力的身体来担受所有这一切的痛楚与不名誉。
“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了,”他想道,“因为活下去的意义便是要完全抹拭了过去。我要开始一个新的生活,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物,而这我却不能够做!”
他的头颅向前跌在桌上,在妖妄的、跳跃不定的烛光中,他不动地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