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光光亮亮地照耀着,如在春天一样,然而在恬静、清朗的空气中,秋天的接触,可以感觉得出。这里那里,树木上都表现出棕色及黄色的叶子,在树叶之中,一只鸟的啭声间时地冲破了这寂寞,而大只的虫类则懒懒地爬过它们的败叶枯花的已毁失的国土,在那里,现在苇草丛茂盛地生长着。
犹里在园中懒步着,思想得出神了。他凝望着天空,凝望着绿色与黄色的树叶,凝望着光耀的水面,仿佛他是最后一次望着它们一切,必须将它们固定在他的记忆之中,俾得永远不忘了它们一样。他在他的心上觉到朦朦胧胧的忧戚,因为这仿佛似乎每一刻工夫,总有点可宝贵的东西,从他那里逝去了,再也不能回忆起来。他的少年没有快乐给过他;他的地位是一个实际活动的大而有用的事业的担负者,在这事实上,所有他的精力曾经集中地使用过。然而为什么他乃如此地失去了地位,他不能说得出来。他坚决地相信,他具有大力,能够使世界革了命,且还具有一副心胸,它的所见比之任何人都更广大;但他不能够解释出,为什么他会有这个信仰,他竟羞于在他的最亲密的朋友之前承认这事实。
“呀!唔,”他想道,凝望着溪水中的红与黄叶的反映,“也许我所做的事,乃是最聪明的,最好的。死亡总要终止了这一切,不管一个人是要活下去或者不想再活下去。唉!丽莱亚来了。”他咿唔道,当下他看见他的妹妹走近来,“快乐的丽莱亚,她像一只蝴蝶似的活着,一天一天地过去。一点也不缺乏什么,也不忧虑什么。唉!只要我能如她一样地生活着呀!”
然而这不过是一个经过的念头而已,因为在实际上,他完全不曾想到要将他自己的精神上的痛苦与一个丽莱亚的羽毛头脑的生活相交换。
“犹里!犹里!”她尖声叫道,虽然她离开他不过三步远。她滑稽地笑着,送给他一封小小的玫瑰色的信。
犹里疑惑着什么事。
“从谁那里来的?”他尖声问道。
“从西诺契加·卡莎委娜来的。”丽莱亚说道,对他摇着她的手指,示着意。
犹里的脸色变得深红了。从他的妹妹那里接到了一封小小的红色芬香的像这样的一封信,似是完全愚傻的,在事实上,简直是可笑的。这积极地恼怒了他。丽莱亚在他身边走着时,感动地喋喋地谈着他对于西娜的进行,正如姊妹们对于他们兄弟们的爱情事务的浓挚兴趣一样。她说,她是如何地喜欢着西娜,如果他们进行了,得以结婚,她将是如何高兴呀。
一听到不幸的字“结婚”,犹里的脸色更加殷红了,在他的眼中有一道恶意的光。他看见在他面前一部全个的平常的外省式的传奇,玫瑰红的情书,以姊妹们常做使者,天主教式的结婚,以及它的不可避免的平凡的继续,家庭,妻,小孩子——这一件东西乃是世界上他所最怕的。
“唉!这一切傻话已经足够了,请!”他以那么锐利的声音说道,竟使丽莱亚惊异起来。
“不要做出那种大惊小怪的样子来!”她使性地叫道,“如果你是在恋爱,那有什么关系?我不懂你为什么常常装出那么一位异常的英雄的样子来。”
这个最后的句子具有女性的一种鄙夷在于其中,这支矛也正投得到家。然后,她的衣服俊美地转动了一下,露出了她的精致的轻纱袜子,她不高兴地转了她的足跟,如一个使性的公主,走进了屋。
犹里的黑眼中带着愤怒地望着她,当下他撕开了信封。
“犹里·尼古拉耶威慈:
“如果你有时间,且有意于做这件事时,你能于今天到教堂中来吗?我将和我的姑母同在那里。她正预备参与圣餐,全个时间都将在教堂中。我一定会可怕的沉闷的,我要和你谈到许多的事情。请你来吧。也许我不该写信给你,但无论如何,我将等候着你。”
在一会工夫之内,所有占据于他思路中的东西一概消失了,当下他带着一颤的喜悦,几乎是肉体的,将这封信读了又读。这位纯洁、可喜的女郎在一个短短的字句中,具有如此真挚的信托的样子,表现给他看,她的爱情的秘密。这仿佛是她到了他那里去,无助而痛苦着,不能够拒绝那爱情,那爱情是使她自投于他怀中的,然而却不知道什么事将要发生。在他看来,现在是如此的近于鹄的,竟使犹里想到了占有的一念便战栗着。他竭力要讥嘲地微笑着,但这种努力却失败了。他的全身充满了快乐,他的喜悦竟如此地使他觉得如一只飞鸟似的,预备要在树顶翱翔着,飞到很远的春色的晴空中去。
近于黄昏的时候,他雇了一辆马车,驰向教堂去,对着世界腼腆地微笑着,几乎是有点纷乱不知所措。在到了岸边泊船的地方时,他租了一只船,被一个坚强的农夫划到山边去。
直到船离开了芦苇而到了广阔开敞的溪面上时,他方才感觉到,他的幸福乃完全由于那封小小的玫瑰色的信。
“总之,这是很简单的,”他对他自己说道,仿佛要解释明白一样,“她常是住在那一类的世界中的。这正是一个外省的传奇。唔,便是如此又将如何?”
水柔和地在船只两边的漪涟作响,带他更近、更近于绿山。到了岸时,犹里在他的激动之中,给了船夫半个卢布,开始爬上了山坡。黄昏将近的符记已经是可见的了。长长的阴影躺在山脚之下,沉重的雾色从地面升起,掩蔽了树叶的黄点,因此森林看来如在夏天似的绿而稠密。教堂的天井也如一个教堂的内部一样的沉寂、严肃。庄重、高大的白杨树看来仿佛如在祈祷,而僧侣们的黑色形体,如阴影似的往来走动。在教堂门口,灯光闪闪着,在空气中有一种微微的香气,或者是出于焚香,或者是出于萎落下来的杨树叶。
“吓啰,史瓦洛格威!”有人在他后面叫道。
犹里回头一望,看见了夏夫洛夫、沙宁、伊凡诺夫及彼得·伊里契,他们经过天井而来,高声地愉快地谈着。僧侣们警觉地向他们一面凝望着,即赤杨树也似乎失去了些它们的虔敬的恬静。
“我们也都到这里来了。”夏夫洛夫说道,走近他所敬重的犹里那里。
“我看见了的。”犹里懊恼地咿唔道。
“你加入我们的团体,不加入吗?”夏夫洛夫走得更近时问道。
“不,谢谢你,我是被人约好了的。”犹里带些不耐烦地答道。
“呀!那是不错的!你要和我们一道儿来的,我知道。”伊凡诺夫叫道,当下他和气地捉住了他的手臂。犹里努力地要摆脱了他,有一会儿工夫,一场滑稽的竞斗发生了。
“不,不,鬼知道,我不能够!”犹里叫道,现在几乎是发了怒,“也许我过一会儿再加入你们。”伊凡诺夫方面的这种粗野的愉快,完全不是他所喜欢的。
“很好。”伊凡诺夫说道,当下放开了他,没有注意到他的懊怒,“我们要等着你,所以你决定地来吧。”
“很好。”
如此的,他们笑着跳着地离开了。天井里又如前的沉寂而庄严。犹里脱下了他的帽子,以一种半讥嘲半怯羞的情调,走进了教堂。他立刻便看见西娜紧靠着一根黑柱边。她穿着灰色外衣,戴着圆形的草帽,看来像一个学校中的女童。他的心跳得格外快。她似乎是如此的温甜,如此的可爱,她的黑发干净地环于她的美丽的白颈的后面。这乃是这个寄宿生的神气,而实则她乃是一个高大、成熟、美丽的妇人,使他这样感到了浓挚的诱惑。她觉察到了他的注视,回顾了一下,在她的黑眼中具有一种羞怯怯的愉快的表情。
“你好吧?”犹里以一种低声,然而实在不很低的,说道。他不能明白在一个教堂中该不该握手。有几个会众回头望着他,他们的棕色的皮纸似的脸更使他觉得不安逸。他真的红了脸,但西娜看出了他的纷乱,对着他微笑着,如一个母亲所做似的,眼中带着恋爱,而犹里站在那里,祝福而服从的。
西娜不再回看着他,但不断地以很大的热诚自己画着十字架。然而犹里知道,她所想的仅是他,这乃是这个感觉,在他们之间建立了一个秘密的带结。血液在他的血管中冲激着,一切都似乎充满了神奇。教堂的黑暗的内部,念经的声音,朦胧的光线,信徒的叹息,进进出出者的足步的回声——所有这一切,犹里都仔仔细细地记住,当在这种的严肃的沉寂之中,他能明白地听见他的心脏的鼓动。他站在那里,不动的,他的双眼注视在西娜的白颈与美形上,觉得一种邻于情绪的愉快。他要对每个人表示出,虽然他对于祈祷或念经或光线一点也没有信仰,然而他却并不反对他们。这使他现在的快乐的心境与晨间的苦恼的思想正相反对。
“那么一个人真的能够快乐了,嗳?”他问他自己道,立刻回答了那个问题,“当然,一个人能够的。所有我的关于死亡及生命的无目的的思想都是正确而合理的,然而不管这一切,一个人有时是能够快乐的。如果我是快乐着,则这完全是由于这个美丽的人儿,仅在一刻工夫之前,我是从不曾见到的。”
突然地,滑稽的思想来到他的心上:很久以前,当他们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也许他们已经遇见了,又离开了,永远没有梦见,有一天他们会热烈地互相恋爱着的,她会以她的所有的成熟美好的肉体自献给他的。这乃是这个最后的思想,带了一脸的殷红给他颊上,有一会儿,他觉得不敢望着她。同时,她,他所那样的幻想着是如此的一丝不挂地站在他的面前的,却纯洁而温柔的,穿着她的小灰色衫,圆帽,默默地祈祷着,他对于她的爱也要如她自己的那么温和、深挚才好。她的处女的贞淑必定有点影响到犹里,因为他的肉感的思想消失了,情绪的眼泪充满了他的眼中。他抬头向上望着,看见神坛上的闪闪发光的金色以及神圣的十字架,以及环绕于十字架的发光的黄色细烛,他带着久已忘记的一种虔心,在心中祷告道:
“啊,上帝,如果你是存在着的话,请你让这位女郎爱上了我,也让我对于她的爱情常如这一刻似的伟大。”
他对于他自己的情绪觉得有点羞涩,想要以一笑消灭了它。
“总之,这全是无意识的。”他想道。
“来。”西娜低声地说道,这声息有如一个叹息。
仿佛在他们的灵魂中,他们庄重地带走了一切的念经、祈祷、叹息与神秘的光明,他们走了出去,经过了天井,并肩同行,穿过了到山坡去的小门。这里没有一个活的东西。高高的白墙以及为时间所蚀的尖塔似乎将他们从人世间隔绝了。在他的足下,躺着橡树的森林,远远的下面,河水闪闪地发光,有如一面银镜,而在远处,田野与草场都在朦胧的地平线上现出。
他们默默不言地走到了坡边,警觉到他们应该做一点事,说一点话,然而同时又感到他们没有充分的勇气。然后西娜扬起了她的头,当下,不意的而又是很真朴自然的,她的唇与犹里的相遇了。她颤抖着,渐渐地苍白了。当他温柔地拥抱了她时,他第一次觉到了她的温热成熟的身体在他的臂间。一个钟在那个沉寂中响着,在犹里看来,这似乎是庆祝每个人都找到了其他的一个的当儿。西娜笑着,从他臂间摆脱开了,跑了回去。
“姑母要诧怪我不知哪里去了!等在这里,我立刻就要回来!”
以后犹里从不能记起,究竟是她以一种高而清楚的声音,对他说话而反响于林中,还是这话语如一阵温柔的低声在晚风中浮泛到他那里去。他坐在草上,用手理平了他的头发。
“这一切是如何的蠢,然而又是如何的愉美呀!”他微笑地想道。在远处,他听见西娜的声音。
“我来了,姑母,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