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也只是这样,所以我在后来几个星期总在开克斯法尔伐家里度过傍晚,大多数情况下也度过晚上的时间。不久,这种友好的闲谈已经变成一种习惯,而且也是一种对我来说不无危险的娇纵。对于一个从小由一个军事学校送到另一个军事学校去的年轻人来说,突然在冷冰冰的营房和烟雾弥漫的军官俱乐部之外,出乎意料地找到了一个家,一个心灵的故乡,这是怎样的诱惑啊!每天下了班,四点半或者五点,我出城去,手还没有怎么敲着门上的木槌,仆人就已经欢欢喜喜地打开大门,仿佛他透过一个魔术的窥视孔早已看见我走来。一切都十分亲切而明显地向我暗示,他们已经如何自然而然地把我算作这家的成员。我的每一个小小的弱点和癖好都已被亲切地考虑到了。总是备好了我爱吸的那种烟卷,我上一次偶然提到某一本书我很想读一读,那么这本书就像碰巧似的放在小凳上,崭新的,可是书页已经很周到地裁开;艾迪特的躺椅对面有一把特定的圈手椅不可争辩地算是“我的”座位——不错,这一切全是琐碎小事,无足轻重,但就是这些小事使得一个陌生的房间充满了宾至如归的家庭般的温暖,不知不觉地使人感到轻松愉快。我就坐在那里,心里比坐在我的伙伴们的圈子里更踏实。我一面聊天,一面开玩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第一次感觉到,任何形式的羁绊都会束缚住心灵本身的力量,一个人只有在无拘无束时才能显示出他心智才具的本来面目。
但是另外还有一样更加神秘的东西在无意识地起作用,使我每天和这两个姑娘待在一起便情绪大为高涨。从我早年参加军事学校起,也就是十年十五年以来,我一直生活在男人当中,生活在男性的环境里。从早上到夜里,从夜里到清晨,无论在军事学院的宿舍里、军事演习的帐篷里、军营里、餐桌旁还是行军途中,在骑术学校还是在讲堂里,我总是呼吸着弥漫在身边的男性气息。起先是些男孩,后来是些成年小伙子,反正总是男人,男人,我已经习惯于他们果决有力的手势,坚定沉重的步伐,粗犷的嗓音,浓重的体臭,他们的不讲礼仪,有时甚至猥亵下流。不错,我的大部分伙伴我都非常喜欢,我的确也不能抱怨,说他们不是同样亲切地待我。但是在这种氛围里总缺少最后的一点生气,这种气氛总好像含氧不足,没有足够的紧张、刺激、激动人心的力量。就像我们出色的军乐队一样,尽管演奏起来节奏鲜明,准确无误,毕竟只是冷冰冰的铜管乐,所以生硬、粗鲁,只是按节拍奏乐而已,因为这种音乐缺少小提琴的柔情脉脉、肉感动人的弦乐声调。我们这些伙伴待在一起也是这样,即便是最美妙的时刻也缺少那种柔和优雅的气氛。只要有女性在场,哪怕女性只是从我们身边一掠而过,也总会使每次社交活动具有这种气氛。早在当年,我们还是十四岁的士官生,我们每两个人一同穿着丝绦镶边大小合身的制服在城里散步的时候,看到别的小伙子和姑娘们调情,或者随随便便地谈话,我们总怀着渴望的心情感觉到,通过这种神学院式的军营生活,我们的青春被人用暴力夺去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是我们的同龄人每天在大街上、散步道上、溜冰场上和跳舞场上自然而然会得到的,那就是大大方方地和年轻姑娘们交往,而我们这些遭到隔离、受到囚禁的人只能目送这些身穿短裙的仙女,把她们看作有妖术的生灵,梦想和一个姑娘谈一次话,就像是梦想得到不可企及的东西似的。这种渴望我是不会忘记的。后来和各式各样讨人喜欢的女人发生的大多是迅速的廉价的艳遇,并不能代替这种柔情脉脉的少年时代的梦想。我每次在社交场合只要碰巧遇到一个年轻的姑娘,我就发傻,笨嘴拙舌,讷讷不吐(虽然我已经和十几个女人发生过关系)。我从我的傻相感觉到,由于和女性不相交往的时间太长,那种天真的、自然的、大大方方的态度我已永远不可得,永远毁掉了。
现在突然之间,这种自己也不承认的孩子气的要求——不跟胡子拉碴、举止粗鲁的男性伙伴为伍,而去领略一下年轻妇女的友谊——终于以最完美的方式实现了。每天下午,我作为唯一的男子,坐在两个姑娘当中;她们清亮的女性嗓音使我(我没法用别的方式表达)简直产生肉体上的快感,我怀着一种难以描绘的幸福感第一次感受到我和姑娘们在一起的落落大方的态度。年轻男女只要单独相处的时间稍长,总会势所必然地出现一种电火爆发式的接触。由于特殊情况,这种接触被排除了,这只增加了我们关系中特别幸福的成分。我们持续很久的闲聊时间没有丝毫撩人的气氛,这种气氛通常会使半明半暗中的男女独处变得非常危险。当然起先——这点我很乐于承认——伊罗娜丰满诱人的樱唇,柔嫩丰腴的玉臂,她那柔软轻捷的动作所泄露的马扎尔人的肉感,曾经使我这个年轻人受到最愉快的刺激。我好几次都不得不尽力约束住我的双手,抵御那强烈的欲望:把这肌肤温暖柔软、长着一双会笑的褐色眼睛的姑娘一把搂在怀里,拼命狂吻一气。可是在我们相识的最初的日子里,她就告诉我,她和贝斯克莱特一个候补公证人已经订婚两年,只等艾迪特身体复原或者病情好转就和他结婚——我猜,开克斯法尔伐一定答应给这个穷亲戚一笔嫁妆,如果她肯坚持到那个时候。再说,倘若我们并不真正钟情,却试图在她那楚楚动人的、无可奈何地拴在转椅上的女伴背后偷偷摸摸地亲吻,或者动手动脚,我们这行为是多么粗野,多么卑劣啊。所以开头的时候,调情撩人的刺激很快就烟消云散,我所能够感觉到的好感,越来越深情地倾向于那病弱无援、受到命运歧视的姑娘,因为在这种神秘的感情化学里,对于一个病人的同情总是不知不觉地和柔情结合在一起的。坐在这个下肢瘫痪的姑娘身边,和她谈话让她快活起来,看见一丝笑意掠过她的嘴角,使得两片不安的薄唇又趋平静,或者,有时候,她一时脾气上来,焦躁地发作起来,只消把手放在她身上,就能使她羞惭满面地顺从,从她那双灰色的眸子里还能得到一瞥感激的目光——在这个无力抵抗、无力自卫的姑娘那里得到一些小小的亲昵的表示,比和她的女友一起演出最激烈的风流韵事更加使我幸福,因为这些亲昵的表示来自心灵的友谊。通过这些轻微的内心的震颤,我发现了许多更加温柔的感情领域,这些领域我完全陌生,从未料到——在这短短的几天里,我获得了多少知识啊!
感情上那些陌生的、更加温柔的领域——可是当然也是更加危险的领域!因为,一个健康的男子和一个患病的女子,一个自由的男子和一个受到囚禁的女子之间的关系,天长日久,是不可能永远晴朗无阴翳的,即使再卖力气再体贴也是徒劳。遭受不幸容易使人感到受辱,老受痛苦容易使人偏颇不公。债主和负债人之间总有一种难堪的关系,不可消除,因为一方注定了要扮演施舍者的角色,另一方注定了要扮演接受者的角色。
同样,在病人身上暗藏着一股火气,时刻准备对任何露骨的关怀发作起来。必须非常小心,不要越过这难以辨认的界线,致使关心非但没起安慰的作用,反而使那容易受到损害的姑娘遭到更深的创伤。像她这样娇生惯养的姑娘,一方面要求大家像侍候公主一样地侍候她,像娇纵孩子一样地娇纵她,可是转瞬之间这种体贴又会使她恼火,因为这种体贴使她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困苦无援的状况。譬如你好心好意地把小凳移过来,让她尽可能不费劲就能拿到书和茶杯,她就眼里冒火,厉声呵责:“您以为,我自己没法拿到我想拿的东西?”关在笼里的野兽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扑向看守人,平时它可是老围着看守摇头摆尾地转来转去的。同样,这个下肢瘫痪的姑娘也会不时心血来潮,突然无缘无故地说自己是个可怜的残废,叫我们听了难受,就像野兽冷不防伸出利爪,把我们无拘无束的气氛撕得粉碎。在这种空气紧张的时刻,你真得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免得因为她情绪恶劣,咄咄逼人而对她作出不公正的结论。
可是,使我自己也不胜惊讶的是,我总能控制住我自己。对于人之常情有了初步认识之后,其他的认识也就不知不觉随之产生。你只要对人间苦难的一种形式真能表示同感,你就能通过这种魔术般的教训,理解一切形式的人间苦难,连最最古怪,看上去最最荒唐的形式也包括在内。所以我并不因为艾迪特时而脾气发作而茫然不知所措。相反,她的脾气发得越是没有道理,越是痛苦,我内心受到的震撼也越深。我渐渐地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位父亲和伊罗娜欢迎我来,为什么全家都那么欢迎我跟他们待在一起。一般说来,久病不仅使病人精疲力竭,也使别人的同情日益迟钝,逐渐减弱。强烈的感情不可能无限期保持下去。如今父亲和女友显然也和这个可怜的焦躁不耐的姑娘同样深深地受苦,直到灵魂深处。但是他们已经以一种精疲力竭、无可奈何的方式在受苦。在他们眼里,病人总归是病人,瘫痪已经是事实,事已至此,只能认命。她每次发火,他们都垂下眼皮,等着这短暂的神经爆发的风暴趋于平息。但是他们已经不再像我这样,每次都重新大吃一惊。而我正巧相反,她的痛苦只有我一个人感到又是一次新的震撼。过不多久,她只在我一个人面前因为自己脾气放纵而感到羞惭。每次她控制不住自己发起火来,我只消简短地说句话提醒她一下:“喂,亲爱的艾迪特小姐。”她的目光立刻顺从地垂了下来。她满脸通红,你会看见,如果她的双脚没有把她拴住的话,她真恨不得逃走,没脸看见自己。每次我向她告辞,她都要以某种恳求的方式对我说:“您明天还再来吧?我今天说了这些蠢话,您不生我的气吧,是不是?”使我内心深受感动。在这种时刻,我感到一种谜样的惊讶:我这个人除了真挚的同情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分赠给别人,竟然对别人拥有这么大的力量。
然而,每一种新的认识都可以使年轻人精神振奋,只要一旦受到某种感情的鼓舞,他就可以从中取之不尽,这正是青春的意义。我一旦发现,我的这种同情是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不仅使我自己兴致勃勃地振奋起来,也能够越过我自己对别人发生抚慰的作用。于是在我身上开始发生一种奇怪的变化:自从我心里第一次意识到同情的这种新的能力,我觉得,仿佛有一种毒素侵入我的血液,使得我的血液变得更加温暖,鲜红,流得更加迅猛有力。猛的一下子,我不能再理解那种麻木呆滞的状况了。迄今为止,我一直这样吊儿郎当地在这种麻木呆滞的状况中苟且偷生,犹如生活在一层灰蒙蒙、死沉沉的暮霭之中。从前我熟视无睹的成百件事情,现在都开始使我激动,使我动心。仿佛匆匆一瞥别人的痛苦,我的心里便睁开了一只更加目光犀利、善解人意的眼睛,我到处都看见各式各样使我沉思、使我兴奋、使我受到震撼的事情。我们整个世界,一条条街道,一个个房间,都充满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命运,并且直到最深的底层都充斥着火烧般的苦难。所以如今我每天都一刻不停地神情专注,精神紧张。譬如在练骑新马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突然之间不再像从前那样用出全身的力气朝一匹犟头倔脑的马儿的屁股上狠抽一鞭,因为我内疚地感觉到由我引起的痛苦,鞭痕在我自己的皮肤上灼人地作痛。还有一次我们火暴性子的骑兵上尉因为一个轻骑兵没有把马鞍装好,就一拳朝那可怜的小俄罗斯小伙子的脸上打去,我的手指头不由自主地一阵痉挛,紧握起来。那小伙子立正站着,两手贴着裤缝,旁边围着其余的士兵,有的干瞪眼,有的傻笑,而我,我一个人却看见,在这迟钝的小伙子因为羞惭而低垂的眼帘上,睫毛湿润了。我突然之间再也受不了我们军官食堂里对那些行动不甚机灵、举止相当笨拙的伙伴们说的笑话;自从我在这个无援无力的姑娘身上体会到了弱者的痛苦,每一种残暴行为都激起我的仇恨,每一种无援状况都引起我的同情。自从偶然的机遇把这滴炽热的同情点进我的眼睛,过去我一直视而不见的无数小事,现在我都注意到了。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简单的事情,但是每件事都使我感到紧张和震撼。譬如说,我注意到,那个卖烟卷的老太太,我总是在她那儿买烟卷的,她总要把人家给她的钞票放到那副磨得挺圆的眼镜跟前去看,凑得很近,我立刻心里一动,怀疑她可能得了白内障。明天我要小心翼翼地盘问她一番,说不定也请求团里的军医哥尔特鲍姆给她检查一下。另外我发现,最近一个时期,志愿兵都明显地不理睬那个红头发的小个子K,我想起来了,报上登着,他叔叔因为贪赃枉法被关进监狱(这可怜的小伙子,他又有什么罪过?),我在吃饭的时候故意坐到他身边去,和他长谈了一次。我从他感激的目光里感觉到,他明白,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向别人表示,他们对待他是多么不公平,多么卑劣。还有一次,我为我排里的一个士兵求情,要不然,上校会毫不留情地罚他干四小时苦役的。我每天做的新试验总是使我享受到这种突然从我心里油然而生的乐趣。我对我自己说:从现在起,尽你所能,帮助每一个人!再也不许无精打采,再也不许麻木不仁!献身的同时,自己也会升华,把自己和别人的命运结合起来,通过同情去理解并且经受别人的痛苦,自己也会内心丰富。我的心对自己的现状惊讶不止,因为感激这个生病的姑娘而颤抖不已,我无意之中伤害了她,而她却通过自己的苦难把同情这种使人积极行善的魔术教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