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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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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刚刚达成的协议,又撞上了暗礁。

名人一听说事情已谈妥,就对工作人员说:

“马上从明天开始!”

大竹七段却说:明天歇息一天,后天再续弈吧。

名人非常沮丧和焦灼,他一听说达成协议,当场抖擞精神,恨不得立即对阵,于是作出了简单的反应。但是七段对此反应非常警惕。几天的纠纷,他的脑子已疲惫不堪,他想好好沉下心来,随时准备重新弈战。这是两人不同性格的表现。另外,七段由于过度费神,前几天起就一直闹肚子。再加上带来旅馆的孩子又患感冒,还发了高烧。溺爱孩子的七段,甚是担心。明天无论如何是不能对局了。

作为工作人员,让名人一直空等,事情是办得非常不漂亮的。可他又不好对难得高兴的名人说:由于大竹七段的关系,又要再延长一天。名人说“从明天开始”,是说得很坚决的。名人和七段的地位不同,必须说服七段。七段勃然大怒。他正在气头上,更不会答应了。七段声称要放弃这盘比赛。

日本棋院八幡干事和《东京日日新闻》五井记者呆呆地沉默不语,坐在二楼的小房间里等候,似乎都很疲乏了。他们难以应付,有点想放弃的样子。两人平素都是罕言寡语,属笨嘴笨舌类型的人。晚饭后,我也在这房间里。旅馆女佣来对我说:

“大竹先生说有事要同浦上先生谈,他在另一间房子里等您。”

“等我?”

我万没有想到。两人也望了望我。我在女佣的引领下,来到了一间宽敞的房间里,只见大竹七段独自坐在那里。虽有火盆,房间还是冷飕飕的。

“把您请来,实在对不起。长期以来承蒙先生诸多关照,谢谢了。我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放弃这盘棋。像这种情形,实在是不能再奉陪下去了。”七段断然地说。

“啊?....”

“因此我想见您,向您致意....”

我只不过是个观战记者,从所处的地位来说,大竹没有必要特地向我致意,可是他郑重其事地向我致意了。这是彼此友好的象征,我的地位也不同了。我不能只说声“是吗?”就不闻不问。

箱根发生纠纷以来,我都是旁观者,一切与我无关,多什么都不插嘴。就是现在,七段也不是同我商量,而是向我陈述。两人面对面坐着,我倾听七段诉说苦衷,这才第一次动了心思:我倒可以出面调停说点意见。

我大致讲了这些:作为秀哉名人告别赛的对手,大竹七段是凭自己的力量进行弈战的。然而,这不是大竹个人在战斗,而是作为另一个新时代的选手、继承历史进程的代表在同名人对棋的。在选出大竹七段之前,曾举办了历时一年的“向名人告别赛挑战的决战”。首先是在六段级进行,久保松、前田获得优胜。铃木、濑越、、加藤、大竹参加了七段级,举行了六人循环赛。大竹七段完全战胜了。铃木和久保松两位恩师也都败在他的手下。铃木七段在风华正茂之年,本想争到先手,以战胜名人;或轮流先走,以攻如敌阵,不料根本没碰上同名人对弈的机会,据说这使铃木遗憾终生。按理说,大竹应让这两位恩师获得再次同名人对弈的机会,才是尽弟子之情。然而,大竹七段竟击败铃木七段。争夺决胜负的是连获四胜的棋手久保松和大竹这师生二人。这样看来,也包含着这样的意思:大竹七段是作为两位恩师的替身与名人对弈的。比起像铃木、久保松这些元老来,年轻的七段的确是现今的棋手代表。大竹七段的知交和棋敌吴清源六段,也可能成为并列的代表。可是,他五年前同名人对局,采用新的布局,输了。吴清源虽然也获得了选手权,但他还是五段。对名人来说,从前不是真正对弈,情况不是像名人的告别赛那样。这之前,名人的胜负棋远溯十二三年前,对手是雁金七段。那时是日本棋院同棋正社的对抗赛,雁金七段是名人的宿敌,老早以前就是名人的手下败将。名人当然又战胜了。于是“常胜名人”最后的胜负棋,就是这盘告别棋了。这次对弈同雁金七段和吴清源六段的对弈,是有不同意义的。纵令大竹七段战胜名人,也不会立即给下一代名人造成麻烦的吧。因为告别赛是时代的转折,也是时代的交接,后来人将会给棋界带来新的朝气。中断告别赛,就好比阻止了历史的进程。大竹七段责任重大,凭自己的个人义气和具体情况就放弃这盘棋,这样做合适吗?大竹七段要活到名人现在这把岁数,还得有三十五年。也就是说这三十五年比出生后度过的三十年,还要多五年。同围棋昌盛时期在日本棋院培养起来的七段相比,名人过去所受的苦楚是不同的。总之,从明治的草创期,经过勃兴,到近年的昌盛,名人一直肩负着围棋的重任,是棋界的头号人物。成全这六十五年生涯的告别赛,难道不是后继者的本份吗?在箱根,病人虽有些任性,还是强忍着老人的病痛,坚持续弈了。他虽身体欠佳,还是想在伊东下完这盘棋,甚至还把白发染黑才来的。这也是一种拼搏精神吧。年轻对手却要放弃这盘棋,社会上都会同情名人,大竹七段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即使七段理由正当,也将会以争论不休或互相揭短而告终。事情真相,世人是不会知晓的。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告别赛,大竹七段放弃比赛,这也将载入围棋的史册。更重要的是,七段肩负着下一个时代的责任。如果他放弃这盘棋,人们有关终局胜败的揣摩推测,就会成为喧嚣而丑恶的街谈巷议。年轻的后来人妨碍病中的老名人的告别赛,这样好吗?

我断断续续地说了这许多,七段仍无动于衷。也不说声“下吧!”。七段当然有正当的理由,他一再忍让,心里郁积着不服的情绪。这次如又让步,那就得不顾自己的情况,明天就下了。这样做,实在不能充分发挥棋术,还是不下更符合自己的心愿。

“那么,延长一天,从后天起可以吧?”我说。

“噢,是啊,不过已经不行了。”

“后天可以吧?”我叮问了一句。但我没说要同名人商量,就向大竹告辞了。七段再三向我招呼:他不再坚持了!

我回到了工作人员的房间里,五井记者正枕着胳膊躺卧着。

“大竹说他不下了吧?”

“对,他对我说不下了。”

八幡干事蜷缩着肥厚的脊背,凭靠在桌子边上。

“我觉得延长一天也还可以,我去找名人请求延长一天试试看吧。”我说。“我可以同名人谈吗?”

我到名人房间一落坐就说:

“其实,我是有事来求先生....本来我是没有资格提出这种要求的,我是多管闲事,能不能把明天的对局改我后天进行呢?大竹先生说,希望能延长一天,他带到旅馆里来的那个小儿子生病,高烧不退,大竹先生很是担心。听说大竹本人也拉肚子....”

名人呆呆地听完之后,爽快地说:

“行啊!”

“就这么办吧!”

我顿时热泪盈眶。这是出乎我意料的。

问题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可是,我不想马上离开,我同名人夫人闲聊了一会。名人后来不论是对延期或是对对手大竹七段都没有谈及一句。延长一天算不了什么,不过名人迄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眼看着明天就要对局,这样情绪将会受到挫伤,对于竞技中的棋手来说,并不是一个不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连工作人员也不敢贸然跟名人谈的。我这是受人之托。名人肯定敏锐地洞察到这点。名人若无其事地应允了,这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我先到工作人员的房间,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然后又到大竹七段的房间,告诉他说:

“名人说延长一天,后天进行也可以。”

七段出乎意外。

“这样,就是名人对大竹先生让步了,下次遇上什么事,也请大竹先生礼让一下吧。”我说。

夫人在床边服侍病孩,她向我郑重地表示了感谢。房间里凌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