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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广传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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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南

夏尚忠,忠以用性;殷尚质,质以用才;周尚文,文以用情。质文者忠之用,情才者性之撰也。夫无忠而以起文,犹夫无文而以将忠,圣人之所不用也。是故文者白也,圣人之以自白而白天下也。匿天下之情,则将劝天下以匿情矣。

忠有实,情有止,文有函,然而非其匿之谓也。“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不匿其哀也。“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不匿其乐也。非其情之不止而文之不函也。匿其哀,哀隐而结;匿其乐,乐幽而耽。耽乐结哀,势不能久而必于旁流。旁流之哀, 栗惨淡以终乎怨;怨之不恤,以旁流于乐,迁心移性而不自知。周衰道弛,人无白情,而其诗曰“岂不尔思,畏子不奔”,上下相匿以不白之情,而人莫自白也。“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愁苦者伤之谓也。淫者伤之报也。伤而报,舍其自有之美子,而谓他人父、谓他人昆。伤而不报,取其自有之美子,而视为愁苦之渊薮,而佛老进矣。

性无不通,情无不顺,文无不章。白情以其文,而质之鬼神,告之宾客,诏之乡人,无吝无惭,而节文固已具矣。故曰《关雎》者王化之基。圣人之为天下基,未有不以忠基者也。

圣人有独至,不言而化成天下,圣人之独至也。圣人之于天下,视如其家,家未有可以言言者也。化成家者,家如其身,身未有待于言言者也。督目以明,视眩而得不明,督耳以聪,听荧而得不聪。善聪明者,养其耳目,魂充魄定,居然而受成于心,有养而无督矣。督子以孝,不如其安子;督弟以友,不如其裕弟;督妇以顺,不如其绥妇。魄定魂通,而神顺于性,则莫之或言而若或言之,君子所为以天道养人也。

若夫既养而犹弗若也,圣人之于天道命也,道且弗如天何也。虽然,则必不为很子傲弟煽妻之尤,而抑可抑其锐以徐警之,君子犹不谓命也。人而令与,未有不以名高者矣。人而不令与,未有不以实望者矣。若夫言者,相穷于名而无实者也。故《易》曰“咸其辅颊舌”,感之末矣。荣之以名以畅其魂,惠之以实以厚其魄,而后夫人自爱之心起。

德教者行乎自爱者也,亲之而人不容疏,尊之而人不容慢。《关雎》之道,俾不自弛其后妃之尊而亲于君子,而奚求而不成,辗转反侧而望之,琴瑟钟鼓而荣之?环宫中之尊卑少长,得主而如一身,文王复奚以言哉?匪太姒能勿警乎悁人!不然,异乎身以视家,讼言以督,不顺则委之若命,是心与耳目构,而天下之至赜、交格而未已,其不相及也久矣。故曰《关雎》者风化也。

道生于余心,心生于余力,力生于余情。故于道而求有余,不如其有余情也。古之知道者,涵天下而余于己,乃以乐天下而不匮于道;奚事一束其心力,画于所事之中,敝敝以昕夕哉?画焉则无余情矣,无余者惉滞之情也。惉滞之情,生夫愁苦;愁苦之情,生夫攰倦;攰倦者不自理者也,生夫愒佚;乍愒佚而甘之,生夫傲侈。力趋以供傲侈之为,心注之,力营之,弗恤道矣。故安而行焉之谓圣,非必圣也,天下未有不安而能行者也。安于所事之中,则余于所事之外;余于所事之外,则益安于所事之中。见其有余,知其能安。人不必有圣人之才,而有圣人之情。惉滞以无余者,莫之能得焉耳。

葛覃,劳事也。黄鸟之飞鸣集止,初终寓目而不遗,俯仰以乐天物,无惉滞焉,则刈 绤之劳,亦天物也,无殊乎黄鸟之寓目也。以 以绤而有余力,“害浣害否”而有余心,“归宁父母”而有余道。故《诗》者所以荡涤惉滞而安天下于有余者也。“正墙面而立”者,其无余之谓乎!

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至矣。不忘其所忘,慎之密也。忘其所不忘,心之广也。“采采卷耳”,“嗟我怀人”则“不盈倾筐”矣,然且“置之周行”焉,故曰慎也。“采采卷耳”则“嗟我怀人”矣,登山酌酒,示“不永怀”焉,故曰广也。

且夫忘而置,置而必得其所,慎也,非慎之乎方置之顷也,方置之顷则既忘之而不容自持矣。其度本慎,其经纬之也有素,是以可慎焉。非所慎而无不慎,故曰密也。密则可以与于酬酢之繁矣。忘其所不忘,非果忘也。示以不永怀,知其永怀矣。示以不永伤,知其永伤矣。情已盈而姑戢之以不损其度。故广之云者,非中枵而旁大之谓也,不舍此而通彼之谓也,方遽而能以暇之谓也,故曰广也。

广则可以裕于死生之际矣。葛屦褊心于野,裳衣颠倒于廷,意役于事,目荧足蹜,有万当前而不恤,政烦民菀,情沉性浮,其视此也,犹西崦之遽景,视方升之旭日, 戾之情,移乎风化,殆乎无中夏之气矣。

樛木,报上之情也,葛藟不得而萦,福履不为之祝矣。然则樛者以收责,而萦者固无适情与?夫高明者,易简之积也。高而不易,崟岑者与!明而不简,察察者与!遽欲胥天下于大同,不情其情,而澹忘之于报施,泮散者与!崟岑者绝人,察察者自绝,泮散者欲同而得异。故圣人不绝报施之情,维天下于弗弛也。姊姑之亲,后妃之尊,胡求弗得,而不讳用其相报之私,斯不亦易而可亲,简而可知已乎!始之以愔愔之心,永之以休休之色,下曰我以为报也,上不嫌奄有之,曰以报我也。受者安,报者不倦,咸恒之理,得上下之情交,高明者以何求而不获邪?是故甚危夫崟岑,而甚恶夫察察也。

察察者曰:“借我无以樛之,彼终不我萦之,今之劝我福者,恶在其不幸我祸也?人无适好,而奚此贸贸为!勿宁崟岑而崭绝于恩怨之外,莫如老死不相往来,无或同而亦莫之或异,庶有瘥与!”洵然,则亦殆乎汀禽原兽之相遇矣。子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免于禽兽之群为已足矣。报施者人道之常也,奚为其不可哉!

上有勤心,下无勤力。下奚以能无勤力也?授之以式,则为之有度矣;授之以时,则为之有序矣;授之以资,则为之而无余忧矣。故王者制民产而天下之力不勤;不勤,则力以息而长;力长而不匮,乃相劝以勤,而渐勤以心。旌天下之心而勤之,行之所以兴也。

《芣莒》之诗,力之息也。“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自旦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田家妇子,乃行歌拾草,一若忘其所有事而弗爱其日。故窳国无暇民,窳民无暇日,无与为之息焉耳。井田废,阡陌开,民乃有无度之获;月令废,启闭乱,民乃有无序之程。兼并兴,耕者获,十而敛五,民乃心移于忧而不善其事。获之无度,则贪者竞;程之无序,则惰者益愉;心移于忧而所事不善,则憔悴相仍,终岁勤苦而事愈棘,民不可用矣。终岁勤苦者,未有可用者也。夫民之爱其力也,甚于上之爱其心。是以时未至于晅风和日、美草佳荫之下,不给于斯须之欢,其愈于死也无几。故曰“救死而恐不赡”,非但其饥寒之谓也。

静而专,《坤》之德也,阴礼也。阴礼成而天下之物已成。故曰《芣苢》,后妃之美也。是故成天下之物者莫如专,静以处动,不丧其动,则物莫之有遗矣。芣苢,微物也;采之、细事也。采而察其有,掇其茎,捋其实,然后袺之。袺之余,然后 之。目无旁营,心无遽获,专之至也。夫苟浮情以往,几幸以求,盈目皆是而触手旋非,取物已勤而服躬不审,则违掇捋之绪,乱袺 之容,道旁小草且觌面而非吾所据,又况其大焉者乎?故君子观于《芣苢》而知德焉。专者,静之能也;静之能物之干也,斯所以崇德而广业也。

虽然,有辨。于一事而专之,历事事而专之,无弗专也。舍众事而专一事,则事之废者多矣。专以废事,《坤》之四所以为“括囊”与!虽“无咎”,不可得而誉焉。专于一事,则且专于无事。老氏以之曰“专气致柔,能婴儿乎”!芣莒当前而莫之采,道丧于己矣,奚贵焉?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志亢也。“翘翘错薪,言刈其楚”,知择也。“之子于归,言秣其马”,致饰也。饰于己而后能择于物,择于物而后亢无有悔也。弗饰于己以择于物,物乱之矣。弗择于物以亢其志,亢而趋入于衺,不知其弗亢矣。秉乔木之志,择乎错薪,而匪楚弗刈,然且盛其车马以弗自媟焉。汉之游女,岂一旦而猎圣贞之誉哉?

陶弘景之诞而仙也,种放之富而讼也,弗自饰也。幸而未有错薪,之芃芃焉。不然吾不知其所刈矣。余阙之死,不知命也。王逢之不仕,不知义也。弗择其族而与之为伉俪,死不如其偷生,隐不如其尸禄矣。羸豕之孚,泥淖焉耳矣。《易》曰:“视履考祥,其旋元吉。”考于旋而后信其祥,一旦而猎坚贞之誉者,未之有也。

天之所不可知,人与知之,妄也;天之所可知,人与知之,非妄也。天之所授,人知宜之,天之可事者也。天之所授,人不知所宜,天之无可事者也。事天于其可事,顺而吉,应天也;事天于其无可事,凶而不咎,立命也。王者之民足以知天;王者之道足以立命,《麟趾》之诗备之矣。

“麟之趾,振振公子。”麟而宜有振振之子,可知者也。公子之有管鲜、蔡度,不可知者也。“麟之定,振振公姓。”姓,孙也。 麟而宜有振振之公姓,可知者也。公姓而有射肩之郑,请隧之晋,不可知者也。誉宜有者归德于麟,而非妄矣。虚不可知者以俟之命,而亦非妄矣。身有仪,家有教,侯有度,王有章,天下有以对,而后振振者异乎夫人之子姓,人之所与知,麟之所以为麟也。

公子之有鲜、度,而可弗以为公子;公姓而有射肩之郑、请隧之晋,而不敢不自安于公姓。吴濞之变,建成元吉之祸,廷美德昭之惨,鲜度晋郑心所有,力所可为,而害不极,天下得绝鲜度于弗子,而晋郑不得代兴于一姓。呜呼!麟之所以为麟,盖有道以善此矣,非夫人之所能与知也。身有仪,家有教,侯有度,王有章,天下有以奠,麟之德昭昭也。而藏已密矣。天下弗能与知,而知其为麟,“于嗟麟兮”!濞之变,建成元吉之祸,廷美德昭之惨,天下亦早有以知其弗然矣。奚以知也?所不可知者鲜度晋郑,而可知者,麟也。

召南

圣人达情以生文,君子修文以函情。琴瑟之友,钟鼓之乐,情之至也。百两之御,御,迎也;将亦迎也。 文之备也。善学《关雎》者,唯《鹊巢》乎!学以其文而不以情也。故情为至,文次之,法为下。

何言乎法为下?文以自尽而尊天下,法以自高而卑天下。卑天下而欲天下之尊己,贤者怼,不肖者靡矣,故下也。何言乎情为至?至者,非夫人之所易至也。圣人能即其情,肇天下之礼而不荡,天下因圣人之情,成天下之章而不紊。情与文,无畛者也,非君子之故啮合之也。故君子嗣圣人以文,而不忧情之漓。使君子嗣圣人以情,则且忧情之诎矣。情以亲天下者也,文以尊天下者也。尊之而人自贵,亲之而不必人之不自贱也。何也?天下之忧其不足者文也,非情也。情,非圣人弗能调以中和者也。唯勉于文而情得所正,奚患乎貌丰中啬之不足以联天下乎?

故圣人尽心,而君子尽情,心统性情而性为情节。自非圣人,不求尽于性,且或忧其荡,而况其尽情乎?虽然,君子之以节情者,文焉而已。文不足而后有法。《易》曰:“家人嗃嗃,悔厉吉”,悔厉而吉,贤于嘻嘻之吝无几也。故善学《关雎》者,唯《鹊巢》乎!文以节情,而终不倚于法也。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敬之豫也;“被之祁祁,薄言还归”,敬之留也。先事而豫之,事已而留之,然后当其事而不匮矣:乃可以奉祭祀,交鬼神,而人职不失,过墟墓而生哀,入宗庙而生敬,临介胄而致武,方宴享而起和。

欻然情动而意随,孰使之然邪?天也。天者,君子之所弗怙,以其非人之职也。物至而事起,事至而心起,心至而道起。虽其善者,亦物至知知,而与之化也。化于善,莫之有适,未见其歆喜之情,异于狎不善也。夙夜之僮僮,未有见也,未有闻也,见之肃肃,闻之侧恻,所自来也。还归之祁祁,既莫之见矣,既莫之闻矣,余于见,肃肃者犹在也,余于闻,恻恻者犹在也。是则人之有功于天,不待天而动者也。前之必豫,后之必留,以心系道,而不宅虚以俟天之动。故曰:“诚之者,人之道也。”

若夫天之聪明,动之于介然,前际不期,后际不系,俄顷用之而亦足以给,斯蜂蚁之义,鸡雏之仁焉耳,非人之所以为道也。人禽之别也几希,此而已矣。或曰:“圣人心如太虚。”还心于太虚,而志气不为功,俟感通而聊与之应,非异端之圣人,孰能如此哉?异端之圣,禽之圣者也。

《草虫》无当于道与,何居乎《召南》之录也?《草虫》其即道与?君子之大戒者,以斯心而加诸道也,《草虫》之忧乐也疾矣!合离贸于一旦,而忧乐即迁,是则耳目持权,而心无恒也。以斯心而加诸道,向于彼者有余而心无余。心无余以宅道,则以见异而迁也,亦自此而流。故君子戒以此心而当道,宁已迟而不欲其竭也。

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者,有与禽鱼草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有与道同情者,唯君子悉知之,悉知之则辨用之,辨用之尤必裁成之,是以取天下之情而宅天下之正。故君子之用密矣。

与天地同情者,化行于不自已,用其不自已而裁之以忧,故曰“天地不与圣人同忧”,圣人不与天地同不忧也。与禽鱼草木同情者,天下之莫不贵者,生也,贵其生尤不贱其死,是以贞其死而重用万物之死也。与女子小人同情者,均是人矣,情同而取,取斯好,好不即得斯忧;情异而攻,攻斯恶,所恶乍释斯乐;同异接于耳目,忧乐之应,如目击耳受之无须臾留也。用其须臾之不留者以为勇,而裁之以智;用耳目之旋相应者以不拒天下,而裁之以不欣。智以勇,君子之情以节;不拒而抑无欣焉,天下之情以止。君子匪无情,而与道同情者,此之谓也。

故天下以《草虫》之情交君子,弗拒可矣;感其未见之忡忡而不与戚戚也,接其既见之悦夷而不与泄泄也,天下以自止于礼矣。君子有时而以《草虫》交天下,方其忡忡不改乐焉,方其悦夷,不忘忧焉。摄之不漏,用之不流,迁之不遽,君子以自敦其仁矣。悉知其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体天地之化,微以备禽鱼草木之几,而况《草虫》之忧乐乎?故即《草虫》以为道,与夫废《草虫》而后为道者,两不为也。虽然,《草虫》固女子小人之情也,向背疾故也。

静斯涵,涵斯微,微斯虑,虑斯媺恶审,时地叙。媺恶审,斯忌恶也严;时地叙,斯致美也尽。忌恶严,致美尽,“无不敬”焉,敬此也已。

《采 》之敬,静德也。采以其所,盛以其物,湘以其器,奠以其位,以齐莅之,徐徐于于,蔑不安也,乃以信鬼神之享而亡疑。涧潦之毛,中馈之事,亡疑于鬼神;况君子乎?呜呼!未有不静而能敬者也。乃有静而不能敬者,涵而不求微,微而惮于虑,不沉不掉而固未有主,吾不知其何心!

《易》曰:“小贞吉,大贞凶。”凶,义也;吉,非义也。小贞者,大贞之贼也。大贞之志,而小贞之恤,大贞之不毁者鲜矣。女子而讼狱,贞者之所忌也。忌讼狱之伤贞也,而侘傺烦冤,以惮于屈;无已而死之,死抑不得,弗获已而从之。忌讼狱而,直尺而枉寻,介然之气,一用而衰,何足为有无哉!

大贞者,保己而不保物者也。明王兴,方伯之教行,淫乱之俗革,且弗能保物之不犯,况丁乱世,履危机,而遇凶人之健讼者乎?必无讼,而后以全其贞,是必天之无露,而后可无濡也。“虽速我讼,亦不汝从”,保己而不忌于物,吾知免夫!

女有不择礼,士有不择仕。呜呼!非精诚内专而拣美无疑者,孰能与于斯乎?殷俗之未革也,凶年之杀礼也,《摽有梅》之女所以求于士也。伯夷不立于飞廉恶来之廷,虽欲为殷之遗臣而不可得,《采薇》之怨,其尚有求心而未慊者与!殆夫拣美已疏,增疑而未专者与?陶潜司空图之早遁、吾未能信之以诚也。

女有不择色,斯无择礼;士有不择死,斯无择仕。有道则仕,无道则隐;合则从,离则去。道隆而志隆,彼之所得于天者顺也。舍巷而无主,舍管而无天,舍一旦而成千秋之憾,是其于夫妇之义,君臣之交,天且损之矣。天损之,无为而更薄之。“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有悔”焉,不可得而无悔,斯其所以为龙与!

命必有所受,有受于天者,有受于人者。知受于人者之莫非天也,可与观化矣。知受于人者之均于天也,可与尽伦矣。

人者,天之绪也。天之绪显垂于人,待人以行,故人之为,天之化也。天命而不可亢,唯其尊焉耳;天命而不可违,唯其亲焉耳。尊亲者,理之所自出也。故尊亲制命,人之天也。天之命也无心,人之命也有心,乃孰使制命者而生斯心,莫之致而至也?均是人矣,尊亲者制,卑者受焉。故曰“《乾》称父”,父即吾乾也;“《坤》称母”,母即吾坤也。

故君子之言命亦靳矣。人有心而制命,有心而非其自私之心,然后信之以为天。人乘权而制命,唯尊亲而后可以乘权。尊唯君,亲唯父母,而后可以制命。非是者,固不敢以《乾》《坤》之道授之矣。靳于言命者,非所制而不受,乃亦受之于所制,而不敢曰:均是人也,制之令而后为恩,制之不令而即为怨也。

国君嫁女于诸侯,姪娣从,二国媵之。姪娣从,姪娣非必媵者也,不以德,不以容,然而使之媵者,君父焉耳。君父之命之媵也有心,其必命之媵也,不可以相求其何心,非君父之私矣。尊吾君,亲吾父,尊亲吾天也,尊而亲抑非私也。于是不敢曰:均是人也,唯其意以抑扬而胡弗我恩也。跻君父于天,而君父不让,观天于君父而赫赫临之,怨尤以释,而曰“寔命不同”,殆于知命者矣。

知命而后尊亲之伦尽,尊亲之伦尽而可以事天矣,可以事天则无妄于事人。无妄于事人,故其言命也,不得不靳也。非所尊而君之,非吾父母而亲之,呴呴甡甡,奔命于乘权之匪类,不得而安之于命,无能自立而委之于命,是鸡骛之依于豢也,《乾》《坤》其毁矣!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亿其或有之也。女屏翳于闺帷,未知其怀春之与否也。虽未知之,亿其怀之,如其怀之,斯可以诱之矣。“林有朴 ”,加密焉,“白茅纯束”,加固焉,未见其有怀春之迹也。“有女如玉”,而无怀春之迹,浊世之悠悠者,可信其无可诱矣。而犹未信也,姑脱脱以进前焉,始知帨之不可感,尨之不可使吠也。吉士之知,何知之晚也!知之晚者,弗授以早知也。脱脱以进前,将感其帨,将吠其尨,可厉词以责矣,而犹弗厉,大贞者不恃词色之厉也。折谢鲲之齿,非贞女也;驰平安之槊,非贞臣也。吾保吾贞,苍天正之。蜂虿交于眉睫,犹蚊蠓耳,恶足以惊止水之波而沦吾如玉之温恭哉!

故贞者,幽道也。晋贞人而与洁言论风采于艰危之始,未见贞人之多得也。始之以炎炎,中之以荧荧,终之以烬矣。始之以涓涓,中之以 ,终之洋洋矣。心藏于肺附,论定于盖棺,存乎其所自喻而已。“去白日之昭昭,袭长夜之悠悠”,夫岂与唐林、谢朏争一罅之光哉?

何以知《何彼秾矣》之为不挟贵也?挟贵者,人未有以贵予之者也。美其车,侈其族,相羡而无嫉心,非挟者之得矣。是故德之显者,众著之,不如其独喻之;德之幽者,独知之,不如其众推之,众推之又不如其众安之也。美其车,侈其族,羡而弗嫉,殆乎其众安之矣。君子之以考天下而自修者,用此道耳。

妇德,阴德也;妇礼,阴礼也,是以贵于众著也。位处于幽,道立于潜,镌心刻行,亢于室而矜,于是乎骄气乘之,而居之不疑。矜独者之不愧于独,鲜矣。故幽之为德,危德也,得失隐而无速报之吉凶,不见是于天下而不知,危乎无以自考。非考之众情之安否,亦何以知其顺逆哉!《易》曰:“括囊无咎无誉”,闭情自怙,矜其无咎,盖有咎而不自知矣,誉恶从而至乎?

大学废而世子无亲臣,封建废而帝女无妇礼,君臣夫妇之道苦矣。

天子者,操天下之贵者也。操天下之贵以与天下交,虽弗之挟,而人疑其挟;抑已操之,而奚以保其不挟邪?操贵以临士而士疑,士报以亢而不亲;操贵以临夫家而夫家疑,疑弗敢责以礼而礼废。故夫古之王者,及乎未能操贵之时,而俾与他日之臣友,友之夙而后臣之,迨其臣而已亲矣,此大学齿胄之效也。

帝女贵而夫之贵无待焉,故为元侯之胤,国其国,侯其侯也。无待于帝女而不加诎,有待于帝女而不加崇,交相为贵,弗相为待,则虽有不率之妇,无所操而抑不能挟矣。无挟者,亦无疑其挟者,然后坦然艳称之以为荣。洽于情,恬于势,妇之所由顺,封建素定之效也。

故其诗曰:“平王之孙,齐侯之子”,无嫌乎其以贵序也。又曰:“齐侯之子,平王之孙”,无违乎其以夫妇序也。呜呼!君臣亲于廷,夫妇让于室,天地交,品物咸亨,先王之节宣行,而福祉之降亦大矣。太学以教也,非蕲以亲其臣,而亲臣效之。封建以治也,非蕲以成妇礼,而妇礼效之。大哉!洋洋乎先王之道,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有如此夫!

道之替也,大学圮,封建裂,元子早贵,帝女降于寒门,未尝操贵,不知有友;既已为夫,乃操其贵;虽有贤者刻志降心以“鸣谦”,其鸣也,即其不谦者矣。矧夫倨然以“鸣豫”者乎?故曰:“正其本,万事理”,言循末之不足以救也。

邶风

哀有遣,思有度,可以涉变而不自丧乎?未也。谓伯夷之无怨者,伯夷之心也。父以其国而命诸弟,己去而大负释,北海之滨乐融融也。传伯夷而为之怨者,亦伯夷之心也。君不惠而丧其天下,臣寻干戈于君而天下戴之,众不知非而独衔其恤,西山之下,恶得乐之陶陶也?古之有道者,莫爱匪身。臣之于君,委身焉,妇之于夫,委身焉,一委而勿容自已,荣辱自彼而生死与俱,成乎不可解,而即是以为命。然而情睽而道苦焉,哀恶从而遣,思恶从而为之度哉?

“微我无酒,以遨以游”,拟诸伯夷兄弟之间,而不可拟诸伯夷商周之际。庄姜与伯夷,其有同情乎!哀之不遣,唯不知遣,是以患其哀之伤;思之不度,唯不知度,是以患其思之殆。亦既念有酒而可以遨游矣,地有余情,未尝自锢,泰然寄意于彼,而业已知其甚适。哀之不欲伤,思之不欲殆,夫岂出于委命安心者之下乎?非无焉,不忍用也。非不知焉,终非我安也。求之乐而不得,则终求之哀而不自怫也。“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吾其能为《卷耳》之后妃乎?“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吾其仅有《泉水》之思妇乎?终风风之,曀阴阴之, 绤之凄其,非荣公带索之日也。

故为林逋、魏野而有哀思之未忘者,胡取乎其为逋与野也?为陶潜司空图而哀思之尽忘者,则是尧、舜其仇雠而聊为之巢、许也。对酒有不消之愁,登山有不极之目,临水有不愉之归,古人有不可同之调,皇天有不可问之疑,“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苟自爱矣,恶得而弗悲!

不以臣之事君、妇之从夫者事父,非子也。以臣之事君、妇之从夫者事父,犹非子也。不以子之事父者事君从夫,非臣非妇也。以子之事父者事君从夫,亦非臣非妇也。臣事君而不得于君,曰“骄人好好,劳人草草”,以之事父,则舜将忌象之逸而怨己劳也。妇从夫而不得于夫,曰“绿兮衣兮,绿衣黄裳”,以之事父,则伯夷将怨叔齐之为衣而己裳也。若夫臣之于君,妇之于夫,惟其志而莫违,嫌于赖宠而让所当得于嬖幸,则张禹之下权奸为忠,赵后之进妖妹为顺矣。

道在安身以卫主,身不安而怨,虽怨利禄之失可矣。道在固好以宜家,好不固而怼,虽怀床笫之欢可矣。何也?臣之于君,妇之于夫,非天亲也,则既有间;又从而引嫌以不输其情,则以致其忠顺者,不愈薄乎?屈子菉葹之憾,班姬纨扇之悲,夫亦犹行《绿衣》之志也与!

匪刻意以贞性,知其弗能贞也。刻意以贞性,犹惧其弗能贞也。孤臣嫠妇,孤行也,而德不可孤,必有辅焉。辅者非人辅之,心之所函,有余德焉,行之所立,有余道焉,皆以辅其贞,而乃以光明而不疚。故曰:“《益》,德之裕也。”

夫能裕其德者,约如泰,穷如通,险如夷,亦岂因履变而加厉哉?如其素而已矣。弗可以为孤臣嫠妇而诡于同,亦弗可以为孤臣嫠妇而矜为异。非无异也,异但以孤臣嫠妇之孤行,而勿以其余也。居之也矜,尚之也绞,刻意以为峣峣之高、皦皦之白而厉于人,是抑缘孤嫠而改其生平,岂其能过?不及焉耳已。指青霜,誓寒水,将焉用温?溯逆流,披回风,将焉用惠?“终温且惠”,未亡人其有推移之心乎?呜呼!斯其所为终无推移者也。当其为嫠,如其未为嫠也,而后可以嫠矣。当其未为嫠,温且惠也。如其未为嫠者以嫠,而何弗终之邪?志之函也固然,气之守也固然,威仪之在躬、臣妾之待治也固然。习险已频,则智计愈敛;阅物多变,则自爱益深。广以其道于天下,不见有矜己厉物之地;守以其恒于后世,斯必无转石卷席之心。无所往而非德也,其于贞也,乃以长裕而不劳设矣。

故虞仲之残其形,任永之乱其室,范滂之以为善戒其子,刻意危矣,以言乎淑慎则未也。奚为其未邪?德不裕而行无辅也。

人之历今昔也,有异情乎?通贤不肖而情有所定,奚今昔之异也?其或异与?必其非情者矣。非其情,而乍动于彼于此,不肖之淫,而贤者惊之以为异矣。情同而或怨焉,或诽焉,或慕焉,或有所冀而无所复望,而情之致也殊,贤者以之称情,而不肖者惊之以为异矣。由不肖者之异,而知情之不可无贞。无贞者,不恒也。由贤者之异,而知贞于情者怨而不伤,慕而不昵,诽而不以其矜气,思而不以其私恩也。

故《绿衣》,怨也;《日月》,诽也;《燕燕》之卒章,慕而思也。“先君之思”,谁思乎?非即夫颠倒绿黄,“逝不古处”者乎?昔之日,觌面而远之若染;今之日,契阔而怀之若私。昔非恶其染而今不以私,明矣。

呜呼!国有将亡之机,君有失德之渐,忠臣诤士争之若仇,有呼天吁鬼以将之者。一旦庙社倾,山陵无主,恻恻茕茕,如丧考妣,为吾君者即吾尧舜也,而奚知其他哉?欲更与求前日之讥非,而固不可得矣,弗忍故也。

悲夫!世乱道亡,忲乱以为恩怨,而义灭无余矣。臣弑其君,子无怼焉。子弑其父,臣无尤焉。戴贼以为君,引领以觊其生我,弗得而后怨及之,而人道亡矣。

州吁弑君兄以立,臣民无词以相诽毒,众不戢而后《击鼓》之诗作。卫先公之教泯,而诬上行私,不可止也。故曰:“《诗》亡然后《春秋》作。”入乎《春秋》而《诗》之亡也。呜呼!《击鼓》之弗删者,著《诗》之亡也。

嗟夫!州吁不勤民于陈、宋,石碏之忠无以动国人。无知不行虐于雍廪,管仲、鲍叔之才无以纳公子。过屠肆者恶其忍,而屠君父之肆,就求膏润焉。田尔田,宅尔宅,抱尔妇子,执手以偕老,则晨斯夕斯于寇仇之廷,亦何知有平生之君父哉!阔不我活,洵不我信。觊活于凶人而望其信,终以自毒,将谁怨而可乎!

雄雉矜羽毛而不自戢其音,飞鸣劳而伤之者至矣,故曰“自诒”也。

必欲避自诒之咎乎,莫如勿为雄雉也。无可矜,抑无容戢。彼方为婴儿,吾亦与之为婴儿,免矣。虽然,非徒婴儿彼也,吾已无殊于婴儿,而奚以免哉?处乱世,仕暗君,非才者之所堪,尤非不才者之所堪也。诚有所矜而不自戢,物必忌之。受物之忌,而己不能忘忌于此,抑不能不屈于彼,而忮求兴矣。不才而忮,其忮也忍;不才而求,其求也淫。幸而济者有矣,而天下贱之。才而忮,忮而终有不忘;才而求,求而终有不逊;未有不自诒以劳伤者也。

呜呼!其将处于才与不才之间乎!有美而不矜,能鸣而戢,可弗忮,可弗求也,免自贻之阻而用其臧乎!虽然,有美而不矜,已且弛其美矣。能鸣而戢,不鸣而奚以为君子也?

才与不才之间,可处而不可处。“彼且为婴儿,吾亦与之为婴儿”,则亦无殊于婴儿者流矣。天命我以才,而试之于危乱之世以相劳,是忧患之府也。讥不恤,怨不避,死且不惜,而奚暇择臧焉!

故《雄雉》之臧,女子之怀,姑息之忠,祈免君子于祸者也,于道则未也。是故夫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君子以九卦之德行乎忧患,《损》,一而已矣,不恃《损》也。“射雉,一矢亡,终以誉命。”君子之臧,勿恤其矢,而不期于誉,揭日月而沛若流泉,奚疑哉!

“匏有苦叶”,非匏之无甘叶也;“济有深涉”,非舍深而无可涉也;“深则厉”,厉则深亦不濡也;“浅则揭”,浅固可以不厉也;知择而已矣。

情者,阴阳之几也;物者,天地之产也。阴阳之几动于心,天地之产应于外。故外有其物,内可有其情矣;内有其情,外必有其物矣。袗衣之被,不必大布之疏;琴瑟之御,不必抱膝之吟;嫔御之侍,不必缟綦之乐也。洁天下之物,与吾情相当者不乏矣。天地不匮其产,阴阳不失其情,斯不亦至足而无俟他求者乎?均是物也,均是情也,君子得甘焉,细人得苦焉;君子得涉焉,细人得濡焉。无他,择与不择而已矣。

故知其有余,不患其不足;知其不劳,不患其不可求。饮食之勿朵颐,非必馁矣。男之勿绥狐,女之勿 雉,非必独矣。遇主不于狗监,非必穷矣。得生不于蹴尔,非必死矣。迟俟之须臾,快骋之千里,亦何尝抱蔓而归,望洋而叹也哉?故曰发乎情,止乎理。止者,不失其发也。有无理之情,无无情之理也。

信而见疑,劳而见谪,亲而见疏,不怨者鲜也。虽然,未可怨也。人而不肖矣,弗之信,不敢疑也;弗之劳,不能谪也;弗之亲,彼且求亲而唯恐疏也。以心委之,而后求我于心;以力翼之,而后谪我于力;从之而贾,未有能仇者矣。夫两贤不相怨,相怨者必不肖者也,而彼已固然,奚为其怨之乎?

故夫君子之欲居厚也,则有道矣。信无能不尽,吾尽吾性焉。劳无能不庸,吾庸吾才焉。亲无能不敦,吾敦吾情焉。我性自天,不能自亏;我才自命,不能自逸;我情自性,不能自薄;虽欲仇我而不得,而况得而不仇。无仇之心而归于厚,厚以躬焉耳。

若夫君子之处不肖也,抑有别矣。不幸而与其人为昆弟,或不幸而与其人为夫妇,尽其所可尽,无望知焉,无望报焉,其所不可尽者,以义断之也。乃与其人为君臣,去之可矣。如与其人为朋友,绝之可矣。去而有怀禄之情,绝而无比匪之戒,则悁悁然怨昔者之徒劳而叹其不仇,固君子之所不屑也。唯然,而君子之怨天下也鲜矣。

屈原之君臣,匪直君臣也,有兄弟之道焉;匪直兄弟也,有父子之道焉。“怨灵修之浩荡,终不察夫民心”,非以贾也,殆夫舜之泣旻天矣。《谷风》之妇,恶足以及此哉!“黾勉”者,贾而已矣。豫怀必仇以贾之,不仇则从而怨之。“有洸有溃”,诒不肖者之侮而不知自裕,是可怨也,贾日相怨于肆矣。故曰:“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卫之民皆贾矣,岂复有君臣、夫妇、昆弟、友朋哉?

诗言志,非言意也。诗达情,非达欲也。心之所期为者,志也;念之所觊得者,意也;发乎其不自已者,情也;动焉而不自待者,欲也。意有公,欲有大,大欲通乎志,公意准乎情。但言意,则私而已;但言欲,则小而已。人即无以自贞,意封于私,欲限于小,厌然不敢自暴,犹有愧怍存焉,则奈之何长言嗟叹,以缘饰而文章之乎?

意之妄,忮怼为尤,几幸次之。欲之迷,货利为尤,声色次之。货利以为心,不得而忮,忮而怼,长言嗟叹,缘饰之为文章而无怍,而后人理亡也。故曰:“宫室之美,妻妾之奉,穷乏之得我,恶之甚于死者,失其本心也。”由此言之,恤妻子之饥寒,悲居食之俭陋,愤交游之炎凉,呼天责鬼,如衔父母之恤,昌言而无忌,非殚失其本心者,孰忍为此哉!

二《雅》之变,无有也,十二国之《风》,不数有也,汉、魏、六代、唐之初,犹未多见也。夫以李陵之逆,息夫躬之窒,潘安、陆机之险,沈约、江总之猥,沈佺期、宋之问之邪,犹有忌焉。《诗》之教,导人于清贞而蠲其顽鄙,施及小人而廉隅未刓,其亦效矣。若夫货财之不给,居食之不腆,妻妾之奉不谐,游乞之求未厌,长言之,嗟叹之,缘饰之为文章,自绘其渴于金帛,没于醉饱之情, 然而不知有讥非者,唯杜甫耳。

呜呼!甫之诞于言志也,将以为游乞之津也,则其诗曰“窃比稷与契”;迨其欲之迫而哀以鸣也,则其诗曰“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是唐虞之廷有悲辛杯炙之稷、契,曾不如呼蹴之下有甘死不辱之乞人也。甫失其心,亦无足道耳。韩愈承之,孟郊师之,曹邺传之,而诗遂永亡于天下。是何甫之遽为其魁哉?求之变雅亡有也,求之十二国之《风》不数有也。“终窭且贫,室人交谪”,甫之所奉为宗祧者,其《北门》乎!故曰:“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北门》当之矣。

是《北门》之淫倍于《桑中》,杜甫之滥百于香奁。不得于色而悲鸣者,其荡乎!不得于金帛而悲吟,荡者之所不屑也,而人理亦亡矣。毛氏奖《北门》为忠臣,庄定山跻杜甫于康节,沉溺天下于货利而铄其本心,儒者不免,又况何景明、谢榛、钟惺之区区者乎?

奖情者曰:“以思士思妻之情,举而致之君父,亡忧其不忠孝矣”,君子甚恶其言。非恶其崇情以亢性,恶其迁性以就情也。情之贞淫,同行而异发久矣。殆犹水也:漾、沔相近以出而殊流,殊流而同归,其终可合也;湘、漓、桓、洮相近以出而殊流,殊流而异归,其终不可合也。情之终合与终不合也,奚以辨哉?以迹求之不得,喻诸心而已矣。

贞亦情也,淫亦情也。情受于性,性其藏也,乃迨其为情,而情亦自为藏矣。藏者必性生,而情乃生欲,故情上受性,下授欲。受有所依,授有所放,上下背行而各亲其生,东西流之势也。喻诸心者,可一一数矣。均之为爱,而动之恻然,将之肃然,敛之愈久而愈不容已,则以用之君父、昆友,可生、可死而不可忘以叛。均之为爱,而动之歆然,思之溢然,敛之则隐,逐之则盛,则以用之思士思妻,忘生忘死,而终不能自名其故。夫其终也,可生可死而灼然不叛,忘生忘死而莫能自名,则心亦传于迹而皆不可掩矣。

《静女》之一章曰“俟我于城隅”,其俟可知已。两贞之相俟,未有于城隅者也。其二章曰“贻我彤管”,其贻可知已。彤管,贞物也,贞物而淫用之,顾名不慊而仅诧其炜也。其三章曰“洵美且异”,其美可知已。意以为美而异,意不以为美而故不异也。非所俟而俟,遽也;非所贻而贻,虚也;无可异而见异焉,心丧主也。遽则然,审则否,虚以往,实失其归,心丧而熹然兴,心得而退听,斯情也,非以用之床笫绸缪之爱,更奚用哉?

孝子之于亲,忠臣之于君,其爱沉潜,其敬怵惕,迫之而安,致命而己有余,历乱离而无不察,情之性也。故曰:“召之则在侧,求而杀之则不可得”;又曰“执贽而后见,三让而后登”;言其俟之有择地也。故曰“人臣不以非所得而奉之君,人子不以非所得而奉之父”,言其贻之有择物也。故曰:“叔齐不以得国为非常之慈,周公不以郊禘为非常之福”,言其见异而弗之异也。情迫而有不迫,道有常而施受各如其分,是故命有所不徇,召有所不往,受禄而不诬,隆礼笃爱而不惊,然乃终以可生可死而不可贰。若此者,借以《静女》之情当之,未见其相济而成用者也。

故择理易,择情难。审乎情,而知贞与淫之相背,如冰与蝇之不同席也,辨之早矣。不奖其淫,贞者乃显。如犹未显邪,抑即夫发不遽,物不虚,心有定美而不丧其主者,介之以求性,性尚可得而亲乎!

鄘风

奚而必言天邪?奚而勿庸言天邪?疑于天之不然,推求之不得,而终推之天,则言天也。固然为天而无疑,而人道以起,则勿言天也。君子之言,有天体,有天化,化而后命行焉。君子之言化,有天化,有人化,化凝于人而人道起矣。君子以人事而言天,有在天下之事,有在我之事。在我之事,天在我也。在天下之事,天在化也。在乎我之事而我犹不能知,然后推诸人之外而曰天,谓一唯天化,而广大之体,变不可测也。

《北门》之诗,其言天也,我作我知,而且推而外之,勿庸言天而亟言之,小人之道也。《柏舟》之诗,其言天也,我不能知,我不能作,推而外之,而人始有权,必言天而决言之,君子之道也。天者,体之广大者也,在通而行乎通,在穷而行乎穷。其广大也,人可与之而广大者也。与之者,人事也,在顺而理顺,在逆而理逆,亦其广大也。然人弗可以学其广大矣。故夫为《柏舟》之女者,亦天矣,为《柏舟》之母者,亦天矣。乃天自授《柏舟》之母以不顺之化,而固使《柏舟》之女顺为命也。天授我以为人,则既于天之外而有人,既于天之中而有人,则于人之外而繁有天,恶能以其固有,为必肖天之广大,而无择于逆顺哉!

《乾》亢有悔,君子不违其亢;《坤》疑而战,君子不为其疑;知其理数之或然,则谅之而已矣。所贵乎人者,为其能谅天也,未闻其恃天之谅也。谅天,则不敢固求肖天;恃天之谅,则失己而怨天。天不可肖,是以有外天之词。己不可失,是以置天而怨亦不伤。《柏舟》之言天至矣,可与事天矣。《北门》之大夫,能安其心,行其素,辑睦其家,勤干其国,奚天之必困之哉?天授以穷,而非授以逆,己弗能尽人焉,于天何有哉!

《观》之《彖》曰:“盥而不荐,有孚颙若。”阴长之世,佞逼忠,淫蛊贞,君子孤行而无权,不能爱人,自爱而已矣;不能治人,自治而已矣。故曰“有孚颙若”,勿自亵以全己也。

全己于行,易知也;全己于言,难知也。言者,褒讥具者也。褒,则其言言媺也;讥,则其言言恶也。言之不足,而长言之。长言其恶以讥之,恶恶之心,始亦无异于好善而亟称也。然而长言其恶者,言之恶因之而长矣;恶之条理,于是乎粲然而有其初终;恶之蕃变,于是乎烂然而有其情文。凡此者,君子之心所固无也,而天下之情所固有也。君子幸而无之,欲极其实而遂有之。天下不幸而有之,以言之既征于有而疑非君子之必无,君子且不幸而必有之,天下重不幸而益著之,则言之长矣,丑与辱亦自此长矣。极火之势于燎原而后扑之,吾惧夫灼及于扑者之帚也。故曰“盥而不荐”,自洁焉矣;“有孚颙若”,弗屑问之矣。

马援之《戒》曰:“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不可言者,弗忍言也。不忍天下之有此事,乃可以“观民”。不忍吾心之有此言,乃可以“观我”。不言而靡争,君子之神道设教也。《墙有茨》,国人疾公子顽而不欲长言之。保其不欲长言之心,卫其尚有君子乎!

姿容非妨贞之具,文词非奖佞之资。子曰“以貌取人,吾失之子羽”,非子羽,未尝失也;“以言取人,吾失之宰予”,非宰予,未尝失也。舍是而椎鲁、朱离,魌头、 舌,耳不可喻,目不欲观,将与之谋贞而订直,亦难矣哉!

“象服之宜”,德之助也;“鬓发如云,扬且之皙”,亦载福宜人之征也。“邦之媛兮”,洵哉其媛也。所责备者,以其有可责者在也。故责直者,尤责之文士;责贞者,尤贞之姣人。天授之而天不任咎,人任之矣。然则天之宠人,既宠之以性,抑宠之以情才以为天下荣,奚可废哉!

愚哉!庄生之言天全也!必哀骀它、叔山无趾而后为天全也,则天胡不使之为纵目乎?胡不使之为歧舌乎?抑胡不使之为顽石之与瘣木乎?必不可以淫而后贞,必不可以佞而后直,则彼都之士女固不如狄,狄不如禽,禽不如木石,而天地之生毁矣。姿容之盛,文词之美,皆禽狄之所不得而与者也。故唯一善者,性也,可以为善者,情也;不任为不善者,才也,天性者,形色也。弃天之美,以求陋 樗栎之木石,君子悲其无生之气矣。

惩祸乱者必改其政。改之一旦,取百年之利而纤悉图之,则改之也有力,所谓“塞渊”也。改之一旦,遽取百年之功绩而有之,秉心已切,必有伤焉者矣。

卫之政,上嬉而下媟也,是以亡。卫毁之兴,塞而不流,渊而不浮,是以富。率其民于耕桑畜牧之中,今日之桐漆而他日之琴瑟,早在其握中,目不瞬,手不告倦,虑重情迫,上下相切而寻于货财,《蝃 》《相鼠》,疾淫如君父之仇,而怒气奔之,夺其荡溢之情,而湿束之也急。虽然,其音亢,其词 ,先公温厚之教亦自此而无遗矣。盟狄而不耻,灭同姓而不戚,背盟主即楚而不惭,君臣交讼,兄弟操戈而不恤。改流而得塞,未见其塞,祗以多吝;改浮而得渊,未见其渊,祗以多险;奚愈哉!

人之大淫也有二,闭一而启一,所启者尤重矣。故淫于财者,其趋也必淫于色;淫于色者,其反也必淫于财。趋者相资,反者相诮。是故淫于财者,恒盈气以菲薄天下之浮流,而挟富以相傲;逮其傲,不可复瘳矣。淫于财之视淫于色,利病贞邪,未见此多而彼寡也。何也?胥之为禽狄而灭人之纪者也。

《定之方中》以前,其词蔓,其政散;《定之方中》以后,其词绞,其政蹙。周于利而健于讼,虽免于亡,其能国乎!故《春秋》生名卫毁,贱之也。

恶、怒不相为用者也。怒之,又从而恶之,是终无释也。苟恶之,又以怒加之,将不择其所可胜矣。

人之无威仪容止者,亦何至于死哉?刺无礼者,恶也,诅其死者,怒也。恶怒之情交发,则佻达之子视诸君父之仇而有不反戈之气,亦狂矣哉!

空言之褒刺,实事之赏罚也。褒而无度,溢为淫赏;刺而无余,滥为酷刑。淫赏、酷刑,礼之大禁。然则视之如鼠而诅其死,无礼之尤者也,而又何足以刺人?

赵壹之褊,息夫躬之忿,孟郊、张籍之傲率,王廷陈、丰坊之狂讦,学《诗》不择而取《相鼠》者乎!

下峥嵘而无地,上廖廓而无天,义结于中,天地无足为有无,而况于人乎?“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我所之者何若,不能自宣也;而百尔之不如,洵不如矣。

我所之者何若,将欲显言之乎,归唁焉耳,固不如勿归唁之为礼也;将欲深言之乎?言,外也;义,内也,不相及也。不相及则言穷,不我嘉而我尤者,愈有以争我于义矣。义与言不相及,而以言言义,此亦一义也,彼亦一义也。虚实相争,而虚者恒胜。何也?一成之侀,众议之繁,苟有所怙以为辞,以掩抑至性而伸其外贷之义者,力足以骄语而无怍也。

是故所可言者,归唁焉耳,控于大邦焉耳,皆百尔所思,可袭义以争我者也。过此以往,生于性,结于情,不有我所之者乎?我所之者,果何若邪?《载驰》之怨妇,《黍离》之遗臣,沈湘之宗老,凶燕之故相,悲吟反复,而无能以一语宣之,同其情者喻之而已。一部《十七史》,从何说起!旷古沓今,求影似而不得,奚况稚狂之百尔哉?呜呼!其异于焄蒿凄怆,孤萦于两间者,无几矣。是以有死之心,无生之气也,乃以质诸鬼神而无疑,奚妄哉!

卫风

“如金如锡”,刚柔际也。“如圭如璧”,方圆契也。明乎刚柔方圆之分合者,崇道而不倚于术者也。不知其分,恒用其半而各不成。不知其合,两端分用而不相通。孙思邈曰:“胆欲大,心欲小;智欲圆,行欲方。”心胆不相谋,而知行不相掩。以思邈为知道者,殆乎崇术以妨道者与!

夫君子之胆,以从心也;君子之知,以审行也。故刚无所屈,柔无所忤,方无所枉,圆无所困,苟用必极,无用半而止之术也。乃君子之柔,所以刚也;君子之圆,所以方也;柔之而益刚,圆之而益方,变化屈伸以期行其志,胆不狂,心不葸,智不流,行不滞,随时消息以保其贞,无分用而屡迁之术也。

故君子者,知刚而已矣,不知柔也;知方而已矣,不知圆也;时在柔,而柔以为刚;时在圆,而圆以为方;志定久矣。志定则贞胜,贞胜则贞观,贞观则大,大则久,久而不渝,虽以之处衰世,保令名,亦道而已矣,奚术之尚哉!此卫武之所以睿而不失其正也。

唯裕也是以可久,唯密也是以自得。自得以行其志而久不移,可以为天子之大臣矣,《考盘》之“硕人”所以为硕也。

诸葛亮密矣,其未裕乎?裴度裕矣,其未密乎?夫裕以密,则用而天下世受其福,不用而天下不激其祸,天下之所激,未足以任天下也。贤者激而相助为已甚,不肖者激而相附以行其私。藏身林壑之下,且以激天下而起戎,徐稚、范滂以之而贞凶,况持荣人福人之柄以用当世者哉!

“硕人之宽”,规之远也;“永矢勿告”,怀道必行而不为之名也。不肖者消,贤者安之也。三代而降,其唯李沆乎!函天下而不宠其智勇,听天下而不丧其枢机,宋乃以之蒙数世之安。故硕人者,正己而有光辉者也。

齐相竞,郑相狎,卫相弃,三者成乎风,而君臣、朋友、夫妇之伦大 。虽然,尤莫 乎其相弃也,故曰:“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竞相陵,狎相侮,胥弃之所自生。虽然,尤莫弃乎其有挟也。卫之相弃,卫于君臣、朋友、夫妇之际,无之而不有挟也。

忮人之情,君挟势,臣挟能,友挟力,人理尽矣,未有夫妇而挟者也。悍妇之情竞,艳妻之情狎,妇道亡矣,未有以挟而求固者也。而卫之妇人,上自宫闱,下迄圭窦,贤者、妒者、奔者,无之而不挟。

呜呼!容色之饰,族姓之荣,姻亚之势,鱼菼之资,有无之求,御冬之蓄,车贿之迁,食贫之久,兴寐之劳,孰不可得之于妇人,而一相龃龉,历言申说以相诘,苟其有丈夫之情,而不为之刺骨者,鲜矣。况夫《终风》之主,洸溃之夫,二三之士,而欲其相容以相保也,乌可得哉?何知仁义?货贿而已矣。何知绸缪?胁持而已矣。故石碏以绐子立义,礼至以杀友铭功,元咺以讼君见直,子 以党奸守信,贤者且然,而其下又可知已。

夫庄姜者,所谓贤也,《硕人》之挟富艳,与《氓》之诗一尔,其挟同,其见弃同,未见其愈也。

性非学得,故道不相谋;道不相谋,情亦不相袭矣。“巧笑”“佩玉”“桧楫松舟”,《竹竿》之女不袭《柏舟》,称其情而奚损哉?果有情者,未有袭焉者也。地不袭矣,时不袭矣,所接之人,所持之己不袭矣。夫非《终风》,子非《击鼓》,坦然于不见礼者之侧,而缓缓需其寤,亦自处之道也。

果有情者,亦称其所触而已矣。触而有其不可遣焉,恶能货色笑而违心以为度?触而有其可遣,孰夺吾之色笑而禁之乎?无大故而激,不相及而忧,私愤而以公理为之辞,可以有待而早自困,耳食鲍焦、申徒狄、屈平之风而呻吟不以其病,凡此者,恶足以言性情哉?匹夫之婞婞而已矣。《书》曰:“若德裕乃身。”裕者,忧乐之度也。是故杜甫之忧国,忧之以眉,吾不知其果忧否也。

《木瓜》得以为厚乎?以《木瓜》为厚,而人道之薄亟矣。

厚施而薄偿之,有余怀焉;薄施而厚偿之,有余矜焉。故以琼琚洁木瓜,而木瓜之薄见矣;以木瓜洁琼琚,而琼琚之厚足以矜矣。见薄于彼,见厚于此,早已挟匪报之心而责其后。故天下之工于用薄者,未有不姑用其厚者也。而又从而矜之,曰“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报之量则已逾矣。好者,两相好者也,夫安得不更与我而永好乎?授之以好而不称其求,憎恶仍之而无嫌,聊以间塞夫人之口,则琼琚之用,持天下而反操其左契,险矣。

非卫毁之阴慝,孰能为此哉?故当从《毛传》。 齐桓死,亟伐其国,灭邢争莒,南向亲楚而决背中夏,曰吾之报已逾量矣,恩尽而唯我之所为矣。呜呼!此卫之所以诬上行私而不可止矣。

王风

人皆有求,吾诚自信以求之;人不知求,吾不容已于所求。人之有求,吾所不求,谓我以有求而不得已;吾之所求,人不知求,谓我何求而抑不得已。且夫人之所求者,可遂也,吾之所求,必不可遂也,不可遂而固求之,忧焉耳矣。田尔田,宅尔宅,有服在廷,留矣乎,可为秦之媚子;去矣乎,可为虢、桧之新君;富贵福泽,荣名显绩,奔走天下之心贤肺肠而释其夙忧者,我未尝不可求而得也。靡靡以行,摇摇以怨,天下之知我者鲜矣,不亦宜乎!幽王灭,平王迁,桓王射,宗亲无洛汭之歌,故老无西山之唱,仅此一大夫而众且惊之也。王迹熄,人道圮,《春秋》恶容不作耶!

非时以令之,迫促以期之,无老弱远近箕敛以会之,三浮而上之,役一者民不啻于役二也。稍饩之给,上不能遍颁而假之有司,有司又不能遍颁而假之胥长,上之颁者十,役之受颁者不二三也。上曰:“吾固有以颁之矣,即多役之,而犹民之‘侯强侯以’也”,于是而役之之心不为之惩止。大役则有大饱,大饱则有大困。上无经,下无艺,农避而废耕,女怨而废织。虽有薄赋,固无能供,而上且不给于稍饩,未有能薄其赋者也。呜呼!竭民力,绝民性,憯民心,迄乎役繁而尽矣。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非不为之期也,虽欲期之而不得也。东周之失民,宜其亡矣。秦、隋、蒙古之瓦解,赋未尝增,天下毒闷,胥此也夫!

上不知下,下怨其上;下不知上,上怒其下。怒以报怨,怨以益怒,始于不相知,而上下之交绝矣。夫诗以言情也,胥天下之情于怨怒之中,而流不可反矣,奚其情哉!

且唯其相知也,是以虽怨怒而当其情实。如其不相知也,则怨不知所怨,怒不知所怒,无已而被之以恶名。下恶死耳,下怨劳耳,而上名之曰奸。上恶危耳,上恶亡耳,而下名之曰私。奸私之名,显于相谪,则民日死而不见死,国日危而不见危,偷一日之自遂,沉酣寤寐,浸淫肌髓而不自持也,故曰流而不反也。

周之戍申、许,何戍乎?忧危亡耳。熊通王汉上,割濮地,宣王征而不服,平王迁而益逼,微申、许之戍,则楚臂加于王城,屈伸间耳矣。周不振,诸侯不勤,息邓不固,申许之戍,未可以日月计,而其诗曰“曷月予还归哉”;然则撤戍卒,启荆尸,观兵三川而迁九鼎,但得偷安一日之归也,周之民所弗恤矣。敌加于枕席,王危如晨露,民已漠然不相知,顾以怀归之情,迁怨为名,而诽之曰念母。夫平王亦不幸而甥于申耳,如其不然,而抑又何以为之名邪?

乃民之偷也,苟欲为之名,何患其无名也?故民之死,非民自死,上死之也;君之亡,非君自亡,民亡之也。诸侯不相靖,大夫不相勤,庶人师师为名以交谤,是以盘庚致怒浮言,而君子听之以平上下之情。有《君子于役》之劳,则有《扬之水》之怨;有《扬之水》之怨,则有《兔爰》之怒。下叛而无心,上刑而无纪,流散不止,夫妇道苦,父母无恒,交谤以成乎衰周,情荡而无所辑有如是。故周以情王,以情亡,情之不可恃久矣。是以君子莫慎乎治情。

“我生之初”,不问而知非幽王之世也。平王立国于东,晋、郑辅之,齐、宋不敢逆,民虽劳怨,犹有缱绻之情焉。迄乎桓王,而后忠厚之泽斩矣。故隐公之三年,平王崩,桓王立,《春秋》于是乎托始。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谓桓王也。

呜呼!弱而自强者兴,弱而自靖者存,其亡也,弱而诈者也。天地之道,刚主柔,天地之化,柔屈刚。《坎》而有尚,“维心亨”者,刚济险也。《蒙》而有功,“初筮告”者,柔信刚也。已弱而诈,蒙而行乎险。诈与诈感,天下胥诈,而己固不敌矣,兔之所以“爰爰”也。诈屈于群诈,而伸于颛蒙,雉之所以“罹罗”也。平王弱而情见,桓王弱而情隐。“我生之初尚无为”,周之遗民思平王而歌之,而桓王甚矣!

无事谓他人而父之,无事谓他人而母之,无事谓他人而昆之,疲民之淫也。迫则谓他人而父之,迫则谓他人而母之,迫则谓他人而昆之,疲民之穷也。兄弟不力而亲他人,他人不情而思兄弟,疲民之变也。淫必穷,穷必变,变而不出于淫,疲民可哀而君子弗哀,恶其淫也。

呜呼!桓王唱,国人和,舍翼而亲曲沃,曲沃傲之;舍郑而亲虢,虢公携之。君子无恒于上,小人无恒于下,情至则淫,情尽则变,桓王之世,自天子迄庶人,无有一而非罢民,虽欲相顾以相闻,罢民之不足以荫藉乎罢民,久矣。

《采葛》之情,淫情也;以之思而淫于思,朱《传》云。 以之惧而淫于惧,毛《传》云。 天不能为之正其时,人不能为之副其望,耳荧而不聪,目瞀而不明,心眩而不戢,自非淫于情者,未有如是之亟亟也。此无所不庸其亟亟,终不能得彼之亟亟,彼不与此偕亟亟焉,而此之情益迫矣。有望于人而不应,有畏于人而不知所裁,中区热迮而弗能自理,是故其词遽,其音促,其文不昌,其旨多所隐而不能详,情见乎辞矣。桓王之世,臣主上下之间,胥如此也。身心无主而不足以长言,国奚而不敝,俗奚而不颓邪?

何以知情之淫也?其诸词不丰而音遽者乎!韩、柳、曾、王之文,噍削迫塞而无余,虽欲辞为千古之淫人,其将能乎?

言愈昌而始有则,文愈腴而始有神,气愈温而始有力。不为擢筋洗骨而生理始全,不为深文微中而人益以警。罕譬善喻,唱叹淫溢,若缓若忘,而乃信其有情,古知道者之于文,类然也。东周之季,大历之末,刻露卞躁之言兴,而周、唐之衰亟矣。知言者辨之,是以甚恶夫《采葛》。

郑风

《记》曰:“好贤如《缁衣》,恶恶如《巷伯》。”以君子之道观之,《缁衣》非诚好,《巷伯》非诚恶也。《缁衣》之好有歆焉,《巷伯》之恶有忧焉。忧则有忌,而不殚其恶矣,歆则流于物,而不专其好矣。

故人之有好恶,独用之情也。不忧其害而固恶之,恶之而患有所不避。无所望益于彼而固好之,其好之也,亦无藉以致益子彼而纾吾好。天禄与共也,天职与共也,我无能为益焉,然而好之则已挚矣。若夫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歆于相即而相益,交歆弗已而情流,恶得复有独用之情哉!

《缁衣》之诗,王子友之工其术以歆天下者也。走死臣民而戴之易世,上非以仁属,下非以义报,上下相呴以沫,游泳而交为饵,倾虢、桧,挠周室,持权晋、楚,为天下先,施及孙子,习而不革,以成乎贰国,殆夫游侠之雄者也。夫好贤者举如是也,夫君子则何贵焉!

不释于怀,抑无容已于畏;不能不畏,而终有其怀。畏之情自怀生,怀之力奚其为畏屈哉!故忍之良久,而决之崇朝,置所畏以必行其怀,更无能以畏威之者矣。虽然,其为词也有辨。先言畏,后言怀,浅人之词也,所重在怀,而畏终伏而未有以处也。先言怀,后言畏,深人之词也,所重在畏,而求以释怀,怀终伏而郑重以持之也。故《将仲子兮》,深入之虑也,志将变矣。《序》谓郑庄公祭仲谋叔段之诗。据在《叔于田》之前,《序》说为是。

与其专言静也,无宁言动。何也?动静无端者也,故专言静,未有能静者也。性之体静而效动,苟不足以效动,则静无性矣。既无性,又奚所静邪?性效于情,情效于才,情才之效,皆效以动也。

然而情之效喜留,才之效易倦,往往不能全效于性,而性亦多所缺陷以自疑。故天下之不能动者,未有能静者也。且夫人亦有志矣,天下亦有量矣,人事日生而不可御矣,不劝胡成?不获其志,欲忘而不能,恶乎静?不勤失时,弗能豫而必遽图之,早者崇朝,救其后者经旬弥月而不逮,恶乎静?不勤而姑待,姑待而事又生,补前缀后,情分财散,智者不逮愚者之半,烦冤以永日,恶乎静?是故天下之能静者,未有不自动得者也。心警而后魂依乎心,魂充而后魄依乎魂,依则安,安则豫。故《震》《艮》相连,《咸》《恒》相错,不动不可止,不感不可久。恝然晏处,物非所谋,而乱者多矣。

《鸡鸣》之诗,其殆于知道者乎!“子兴视夜”,动以勤也。“莫不静好”,静以善也。静以善,可与几矣。诸葛孔明善为此诗者也。治蜀以勤,事繁身瘁而不辍,乃其言曰:“宁静可以致远,淡泊可以明志”,其静澹也,殊异乎王衍、房琯之静澹也。

不见则子都矣,见则狂且矣。无能必子都之非狂且,而狂且之不可子都也。悲夫!人之不能自定其情,见异则迁,而迁则见异也,有如是夫!

是以审乎情者当之,宁狂且不见而疑乎子都,勿子都见而狎以狂且,善用其不足也。裕乎守者当之,谓我子都而不自见美,谓我狂且而不自见恶,不警其无恒也。足乎道者当之,天下欲子都我而不可得,而终无能以我为狂且;天下欲狂且我而不可得,而抑不自失其子都,施之以大正也。非然,求免于天下,难矣!在山而思荷华,在隰而思扶苏,不必夫淫者而皆然。悠悠之毁誉,泛泛之离合,亦孰与正之哉!

无邪之谓直,邪斯枉矣。邪而名言之以正,无辞于枉,况夫邪而名言其邪者乎?邪而名言其邪,无忌惮者也。弗获已而惜其名言,掩恶而著其善,掩薄而著其厚,掩叛而著其合,其犹有人之心焉。心苟欲之,行即暴之;身苟行之,言即暴之;言者不惭,闻者不警,于是而抑为之虚声以相胁,未能行而如其行,且将曰吾以率吾直也。呜呼!人理绝矣。人理之绝,而欲冒直之名,是相奖以禽鸣而不知底止。陈其诗,观其风,恶之无庸,惩之无术,而君子惧矣。

《将仲子》之诗曰:“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不能终畏而犹存乎畏也。《褰裳》之诗曰:“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有人之心者,其能为此言哉!禽鸣之无能译也,如有能译之者,吾亿其且不忍出诸喙也。女无忌于闺,士无忌于庭,小人无忌于国,君子无忌于廷,于是而以事主,则忽、突、仪、斖,唯所君矣;于是而以交邻,则齐、晋、秦、楚,唯所戴矣。其执政之言曰:“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其女子之言曰:“人尽夫也。”面相觌,心相揭,仰不见天,俯不见人,虽有君子,亦恶从而治之?

抱贤人之心者,岂能有加乎?亡损而已矣。贤人者,贤于人者也。但贤于人,无贤于己,视诸人之不贤而见贤,视诸人之贤而亦何贤邪?故序《风雨》之诗者曰:“乱世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焉。”君子亦犹是度焉耳。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于凄凄而见喈喈之为贤也。藉不凄凄,而喈喈固未有贤也。流俗淫风雨而损其鸣,中士历风雨而增其鸣,二者相去无几何也,胥改度也。且夫厉风雨而增其鸣,则是未有风雨而不能鸣矣。以无能鸣之材,偶值乎风雨而一鸣,鸣而激,激而已甚,再而衰,三而竭,谁昔之心,亦孰与问之哉?故其卒章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有其不已而自不容已,故可乍试之屈,乍试之伸,抑可久以处约,长以处乐,度存焉耳。固无度而欲贤,春潦之水壮于洪涛,立而俟其涸,亦奚待夫再三乎?

国贫以危,其民乱;国富以安,其民淫。将欲止乱,则勿使民贫而厝以安,将欲止淫,抑勿使民富而试之危乎?此弗待有识者而知其不可。则奚以不可邪?曰:国富以安而民淫,非果富而能安也,贫之未著而危仅未亡也。贫未著,不可谓不贫;危未亡,不可谓不危。中虚而外不戢,尚有其生而无以自遂,故淫生焉,则郑是已。

郑新造于虢、桧之虚,地四达而赋繁,庄公寤生乐兵亟战,忽、突内讧,齐、楚外逼,所不贫者,免于道殣已尔,所未危者,免于易子析骸已尔。使果其富而能安也,则静好之乐,取之室家,余于欲而修其礼,奚以淫哉?室家不足,莫能自乐,爱日而玩之,流荡其思,死且不恤,贫与危无与为警,而偷以淫焉,奚待之安富之余也?

且民之相荡也,始于相昵;民之相昵也,始于相恤。郑之诗曰:“终鲜兄弟,维予与女”,相恤也;“邂逅相遇,与子偕臧”,相昵也;“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相荡也。始乎忧其无以自保,中乎忧其无以自固,终乎忧其无以自愉。君子相恤而昵于廷,细人相恤而昵于屯戍郊场之间,淫人相恤而昵于蔓草水 之次,鱼之呴,鸟之集,虫之蠕,聚以崇朝而乐以今夕,孰义与礼之足生其愧心乎?

故为国者,勿俾其民有相恤之心,而乱与淫交戢矣。人之有情也,变则通,通则放,犹天之有气也。喜与乐通,怒与哀放。秋凛而冬栗,金肃而水凄。始于怒者成乎哀,犹之乎始于喜者成乎乐也。喜则见得,见得则宁,宁则戢,戢必以礼,故乐配夏而神礼。怒则见不得,见不得则激,激则悲,悲则寒,寒承秋而行水,水者,相比而流者也。寒而求燠,歆于翕比以自温,非固温也,私相温者也。私相温,是以成乎淫也,而贫与危之相恤当之。

是以先王审情之变,以夙防之,欲啬其情,必丰其生,乐足不淫而礼行焉,恶在乎戢淫者之靳予以安富邪?故善治心者,广居以自息;善治民者,广生以息民。民有所息,勿相恤而志凝焉。进冶容、奏曼音于其耳目之前,视之若已餍之余肉,而又奚淫?

《诗广传》卷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