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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广传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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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风

君子与君子言,情无嫌于相示也;君子与小人言,非情而无以感之也。小人与君子言,不能自匿其情者也。将欲与之言,因其情而尽之,不得其情,不可尽也。将欲与之言,匡其情而正之,苟非其情,非所匡也。言之而欲其听,不以其情,嫌于不相知而置之也。言之而为可听,不自以其情,彼将谓我之有别情而相媢也。故曰:“《诗》达情。”

达人之情,必先自达其情,与之为相知,而无别情之可疑,则甘有与甘,苦有与苦。我不甘人之苦而苦人之甘,人亦不得而苦之矣。《鸡鸣》之哲妇,自达其情,曰“甘与子同梦”,故以妇人而感君子也有余,不自匿而已矣。

故《易》曰:“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见情者,无匿情者也。是故情者,性之端也。循情而可以定性也。释氏窒情而天下贼恩,狺狺以果报怖天下,天下怖而不知善之乐,徒贼也,而奚救乎?

郑之诗能使人思,齐之诗能使人作。能使人思,是故其淫也,犹相保而弗相弃也;能使人作,是故其夸也,一往有余而意不倦也。思而不能使人思,作而不能使人作,虽以正而国,罔与图功。故《还》之“儇好”,无异于《清人》之翱翔,而哀乐异音,衰王异气,安危异效;齐之足以霸也久矣,桓公乘之,不劳而搂诸侯如拾也。郑无岁不受兵而不亡,抑有以夫!

遽而成,君子弗为,矧夫遽之未足有成也!所恶于遽者,恶其弗能待也,尤恶其弗能择也,至于弗择,而人道之不废鲜矣。

柳未尝不可为樊也,不择而见可焉,择而后见不可焉。遽于樊而不患天下之无柳,遽于仁而不患天下之无可爱,遽于义而不患天下之无可恶,遽于名而不患天下之无可罔,遽于利而不患天下之无可夺,遽于食而不患天下之无可饕,遽于色而不患天下之无可奔。推至其极,诸儿之禽行,亦未尝不为樊,而但无择于柳也。

故诸儿之禽行,遽焉耳;嬴政之并吞,遽焉耳;陈仲子之哇其母食,遽焉耳;墨翟之重趼止攻,遽焉耳;释氏之投崖断臂,遽焉耳。天下有遽食遽色而野人禽,天下有遽仁遽义而君子禽,遽道愈工,人道愈废。孟子曰:“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忧狂夫之无择也。

何谓“瞿瞿”?目方注之,心遽营之;心期成之,目数奔之;居素而若惊,未观而先察;忘远而亟攻其近,方为而辄用其疑,是之谓“瞿瞿”也。

呜呼!齐、晋之霸,胥此道焉而已,而晋之霸也尤下:取必一战而不俟再,将欲觐王而惊畏以却,与秦同仇而中道相猜。晋之所以霸,齐之所不屑也。齐以“瞿瞿”为狂,晋以“瞿瞿”为良,是非舛而崇尚异,故君子当晋文之世思齐桓焉。

震物于所忽,示下以不测,先事而早计,数惊而不告劳,可谓能人之所不能矣。能人之所不能者,自君子观之,多见其不能也。不能乎仁,乃侈乎爱;不能乎智,乃尚乎察;不能乎俭,乃矜乎吝;不能乎勤,乃俭乎劳。“不夙则莫”,俭劳之谓也,即以知其不能夙夜也。

震天下者莫尚乎雷,挠天下者莫尚乎风。风行于上,雷动于下,《恒》而已矣。故天下之至勤者,莫勤于恒也。作一旦之气,以蕲用之终月,而终月逸;作一岁之气,以蕲用之终身,而终身逸。当其劳,早有逸心,而犹谓其能勤乎?王道之不能,于是有一切之治;圣学之不能,于是有顿悟之宗。知此者,知鲁两生之可为大臣,而陆子静之未免于自弃也。

“无田甫田”,言侯度也。故曰人君患不广大,人臣患不节俭。节者,节以其度;俭者,俭以其度之外也。周之迁也,山东之势未动也,齐始谋霸,得诸侯而求之亟,田非其田,思非其人,恶得而弗刺哉?田非其田,故莠生焉。思非其人,故忉怛而不宁焉。若夫田其田也,勿嫌甫矣;思其可思也,勿嫌远矣。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心亦未可不劳也,莠亦非可不除也。自非侯度之惮王章者,恶容虑莠而恤劳乎?

封建之天下,以法为守;郡县之天下,以功为守。夫苟以功而守天下,为天子者无弗功也。为天子者无弗功,则为天子之心膂股肱者,亦无弗功也。畏其难,避其害,释其愁思,嬉恬怛、憺忘于咫尺,而天下敝矣。故不善读《甫田》之诗,而孙绰、王羲之、桑维翰、秦桧之邪说兴,陵墓且为甫田,君亲且为远人,莠乃逼生其户牖,不亦悲夫!

齐多刺,晋多劝。刺及于其君床笫之隐、兄娣之慝而无择,殆夫“讦以为直”者乎!乃夫齐之刺,犹刺其君以先生之法、人道之纪也。晋之劝,唯恐其不能自张大而奖之以乐,相与阴秘以图其私,其志倾。

故君移国者也,国移君者也。下不能直,上正之;下未之诡,上谲之:五霸以降之民也。下直,上以取正;下诡,上相与谲:五霸以前之民也,诸侯未擅政,不能移民而民移诸侯。犹一王之民而移诸侯,故齐桓公正而不谲,晋文公谲而不正,国移之也。

谲者多劝,臧亦劝,否亦劝,示美于人,而相遁以私。正者多刺,隐亦刺,显亦刺,无匿恶于天下,而不深天下之怨恶。故齐桓之霸犹能匡天下,是非未乱,国可用也。管、晏兴而后谲劝作。管仲曰:“声色狗马不足以害霸”,晏婴始为谲谏,以流为淳于髡之滑稽,而齐丧其齐矣。齐、晋交奖以谲,中分天下,而三代之遗直乃亡。故孟子羞称管、晏,恶其移天下也。

魏风

责人以所难能,奚问其能堪而后为之乎?弗奖天下以所苟难,奚问其必不能堪而后已之乎?苟所难能而必为,忍冻馁,蹈白刃,而义不辞也。苟所不必为而已之,耳目可用,肌体可任,而体已为之节矣。

“纠纠葛屦,可以履霜”,诚可矣;“掺掺女手,可以缝裳”,诚可矣;于是乎导天下以废礼而有余。故莫患乎诚可其不可,而诚不可者弗与焉。何也?诚不可者,如牛之不可乘,马之不可服,虽有暴人,莫有易之者,天道显而人为隐矣。唯不可而或亦诚可,其始疑之,其继试之,其终习之,以野人之可可君子,以一夫之可可天下,以须臾之可可终身,于是用情而不用道,用独而不用众,用乍而不用恒,遂以破天下之典礼,而人道废矣。

是以先王以君子谋野人,不以野人谋君子;以天下均一夫,不以一夫均天下;以终身贞须臾,不以须臾贞终身。事有可而不可,绥之以礼以靖之,定其常也。情有不可而必可,匡之以义以作之,调其变也。勤力勿视手足,聪明勿视耳目,辩慧勿视心思,先王乃以人道齐天下,而不唯天之齐。何也?天之所齐,不待齐也;天之所弗齐,不可齐也。

唯其可堪而堪之,已啬已劳而堪矣,为之矣,则将恣其所堪而堪矣。赵之胡服骑射,堪矣。秦之师吏焚经,堪矣。南郭子之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堪矣。西竺之日中一食,树下一宿,堪矣。乃至孙皓、萧子业之剥人锥人,堪矣。杨广、孟昶之迷为楼,宝为溺器,堪矣。以堪而可之,以可而遂为之,“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奚为其不可哉!

人心之大防,可不可而已,其后莫能防也。千古之所不可者,习而摈之以为不可,因而无见可者焉。一旦知之而仿佛以为可,未敢信诸行也,然而尝试之矣。迨其行之,因见可焉,情未安也。乃行而习之矣,习之而弗安之情日消,安之之情日长,则情以移。情之既移,遂恶其所美而美其所恶。夫诚恶其所美,而能弗美其所恶者,其余凡几哉!

葛屦之履霜,女手之缝裳,固不可者,而若无不可。固不可者,人习之;若无不可者,人弗知焉耳。一旦而曰可矣,可者犹仅可与,犹较量于彼此之交而亦可与,未敢以为美也。乃甫可之,旋美之,已美之,无所不用其美之。“无度”焉,咀其利也。“如英”焉,“如玉’焉,矜其容矣。夫以为利之可咀,犹其情之实而事之抑然乎!迨于以利毁度,贵者无殊于贱,犹将矜之以为容,于是乎等威、仪度、文章之盛,皆且见不美焉,而情乐去之。呜呼!人背其本,情迁其性,一溃其可不可之防而莫之能救,有如斯夫!

先王劳之千载而仅以成,后人淫之一旦而疾以败,故曰防民犹防水也。一蚁之穴,千里之溢,无能禁矣。《易》曰:“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臣弑其君,子弑其父,亦莫不有其说焉。有说则可知矣,可知则可行矣,可行则见美而忘恶,据恶以为美,驯致之而无所不至矣。《汾沮洳》之诗,犹见异焉,君子以为澌灭之未尽也,然而危矣!

呜呼!人之相忮也,宁有已哉!细人之媢细人也以利,无怪乎其相忮也。何也?利可以忮得者也。细人之媢君子也以名,胡为乎其相忮也?何也?名不可以忮得者也。故曰:“作伪心劳日拙。”苟拙矣,细人之名终不可增,君子之名终不可替,如沃水于沸膏之镬,而益之焰焉耳。虽然,其苟有忮之心,则不患其无辞。“谓申椒之不芳”,非申椒之不可使不芳也。“彼人是哉,子曰何其”,犹两存之辞也。“谓士也骄”,而士无所辞矣。

夷齐无所骄则不饿,鲍焦无所骄则不枯,申徒狄无所骄则不沉,刘向无所骄则不斥,岳飞无所骄则不诛,谢翱、郑思肖无所骄则不悲。其骄也,夫岂以意而骄哉?忧之无所于控,而愤盈以发也。愤盈以发,无让于人,皎然与日月争光,而天下之不为其凌轹者鲜矣。授之骄之时者,天也;激之骄之势者,细人也。士何乐于骄,而亦奚必辞骄以为名哉?细人之忮久矣,其犹轻莛之扣洪钟矣。

甘苦之数,力为轻,情为重。独心之凄恻,又不如相与为情者之难忘也。故上之使下,用其力,可以义责也;用其情,不可以义责也。可以义责,虽致之劳而或忘之,即致之死而或忘之。所难忘者,恤其劳,恤其死者之情也。所尤难忘者,方劳而念人之恤其劳,且死而念人之恤其死之情也。故力以独用而或甘其苦,情以互用而甘者益甘,苦者益苦,如之何其可忘哉!

行役无已,可以悲矣,未也。瞻望父,瞻望母,瞻望兄,而生其凄恻,悲矣,犹未剧也。念父母兄弟之恤其劳,恤其死,而后悲不可以绝。悲不可绝,而尚责其力,不已惫乎!呜呼!君子之使民如借,重此焉耳矣。

《陟岵》,父母兄弟之情也。《杕杜》,夫妇之情也。然则魏役人之情,贞于先王之世乎?先王之役民也,劳事而恤其劳,死事而有以免其死。民之劳以死也寡,父母兄弟无忧焉。日月卉木之感,闺中之燕婉而已矣。国削民困,夫妇之道苦:于其役也,父母不忍其子之劳,兄不保其弟之弗死,而妇人厌贫劳以忍于相弃,所由异乎!呜呼!夫妇之思,私也,先王犹重用之,而代言其戚。父母兄弟之思,贞也,君不闻,帅不知,孑然凄怆于岵屺之上,人穷反本而思以贞,民其无生之气矣。

诵《硕鼠》而知封建之仁天下无已也。国无恒治,无恒不治。三代之季,教衰政圮,樵苏其民,亦或棘矣。三岁贯之,而君民之义绝,则负耒携帑以之于他国,犹有乐土之适我所也。居其国则其民;君其国则利有其民。逾疆而至者,保之唯恐其不留,追摄不加而授田之产不失,犹是一王之土,而民固不以叛为罪。故暴君污吏朘削其民者,民无死焉。

呜呼!秦并天下,守令浮处其上,而民非其民。君淫于上,执政秉铨者乾没于廷,以法为课最,吏无不法者矣;以赇为羔雁,吏无不赇者矣。草食露处,质子鬻妻,圜土经年而偶一逸,无所往也。旦出疆,吏符夕至,稍有逸者,亦莫与授田,而且为豪右之强食矣。将奚往哉?一日未死,一日寄命于硕鼠也。汉之小康,二帝而已。宋之小康,六十年而已。过此以往,二千年之间,一游羿之彀中,听其张弛,而又申以胡亥、石虎、高洋、宇文赟、杨广、朱温、女真、蒙古之饕噬,天地之生,几无余矣,不亦痛乎!

唐风

方忧而思乐,方乐而思忧,无定情而已矣。故以《蟋蟀》之诗为有陶唐氏之风者,吾不知也。

古之善用其民者,定其志而无浮情,不虞其忧之已蹙、乐之已慆也,然而天下已相安于忧乐。鼓之舞之,使之自得,服耜牵车,酒醴通焉,庸讵以日月之不我假而思自佚乎?张之弛之,并行不悖,思其有余、以待事起,庸讵稍自释而遽若惊乎?何也?忧事近利,乐事近欲。圣人惮纳其民于利与欲也,故以乐文忧,而后不迫民于利;寓忧于乐,而后不荡民于欲。是其民无一日之“瞿瞿”焉,适然而已矣。

今曰“今者不乐,日月其除”,则前乎此者,皆非其乐也。又曰“好乐无荒”,苟其乐焉,而即乎荒也。于忧而见乐,渴而望乎甘泉,吾不知其所自戢矣。于乐之时而有忧,且必舍乐而后得免于忧。自非大利以夺其情,抑将何挟以制其欲哉?

我故知《蟋蟀》之言乐,非乐也,欲而已矣;其言良士,非良士也,利人而已矣。以欲为乐,以利为良,民之不疾入于乱者几何,而奚望其有固情哉?故忧乐相涵,利欲相竞。相涵则一,相竞则疑。疑而无以为之制,则“瞿瞿”而善警,崇利以求欲也,不知所止,国之不亡,幸也,奚陶唐氏之风云!

所贵乎俭者,无侈心也。业已有侈心,而姑从而啬之,非人之甚细者不能。故君子之俭,恶奢而不欲也;小人之俭,欲奢而不果也。“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悼不能奢而悲之以死也。然而姑从而啬之,为利吝而已矣。为利吝而悲之以死,则将苟可以死易利而蔑不为。

子曰:“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言莫心之“瞿瞿”也。人有暮心,音有暮响,而国为暮国。故曰齐以“瞿瞿”为狂,晋以“瞿瞿”为良。暮气流于国而国不可旦,三晋之士为天下鄙,允矣。

崇利而不恤死,则相夺以为恒;相夺以为恒,则互疑而不释。夫然,故“瞿瞿”以终年,而举足之下有寇仇也。有车马而人思驰驱之,有衣裳而人思曳娄之,有钟鼓而人思考伐之,时移势去,自死于弱决.为他人之所奄据,昌言以相劝勉而不惭,则公侯非适有国,大夫非适有家,庶人非适有其庐舍妻子,殆犹即且蟾带之聚于一洼也。故翼、沃相剥,献公之九子相吞,先、狐、胥、郤、栾、赵、荀、范、韩、魏相啮,习为恒而不怪,胥“瞿瞿”也。然而晋人固以为良也,孰谓陶唐氏之有此哉!

忧之亟者,窥之者众;护之甚者,媢之者深,故鲗以墨自贼,范以蜜自割。俾有车马而驰驱之,有衣裳而曳娄之,有钟鼓而考伐之,天下之忌夺亦消矣。未死而忧死,未有他人而如他人之在其萧墙,死而不为他人有者,未之有也。

秦防胡而失之陇首,宋防强臣而失之塞外。业已谓之他人,则未审其为谁氏之子,而奚从防之?故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璧无罪而怀之者罪也。

不知其不可掩而掩之者,愚也;知其不可掩而掩之者,诈也。人莫不恶人之诈己,而恒与诈己者亲,雄猜者弗能免,庸庸者弗能已。曹孟德疑杀异己而失之司马懿,唐太宗厚为子计而失之李世 ,岂智之弗逮哉?好密谋者歆与密者言情,知其不可掩而犹谓之,诚愚也。于是而诈者仇矣。

“扬之水,白石粼粼”,水不为石掩也;“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又奚掩哉?曲沃之君臣,相慝以密,而私相喜。呜呼!此晋之所以多权奸也。

合之易,则感之也不挚;合之易,则受之也不惊。其挚可任也,其惊不可长矣。“绸缪束薪”,束之劳也;“三星在天”,见之偶也;“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惊喜而悦以挚也;“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惊以挚而不知所裁也。

呜呼!君臣朋友夫妇之交,其合也顺易,则恒见轻焉;其合也艰难,则恒见重焉。见轻而知慎,见重而能自守者,鲜矣。太公耄而立乎文王之廷,不忧其无如文王何也;管仲囚而立乎桓公之廷,不忧其无如桓公何也;越石父累而登乎晏婴之堂,不忧其无如晏婴何也。故曰:“履道坦坦,幽人贞吉。”诚坦坦焉,虽履虎尾,犹其素也,而后可以受物而不惊。绸缪以束之,而薪无故合,乃以忧贞之不夙,其亦晚矣。

殚人之力而不为之所,人力殚而不恤其亡,亡人之国而移意以趋新,王衍以之排墙而死,况为天子而宰制天下者乎?周之东迁,晋、郑焉依,翼、沃之事,晋亦惫矣。取仅存之国,使之重,役之久,竭其财力而夺其父母之养,外迫内亟,沃坐收之而周已移,而向沃、翼之臣呼天以告其怨,不可任也。沃之君臣乘利而骄,何望其更敦臣节哉!呜呼!此桓王所以召伤肩之辱,而《春秋》于焉托始也。“岂曰无衣七兮”,可以无天子矣。《鸨羽》之征人早知出此,亦以沃之心为心,而不必子之衣以为衣矣,奚其存!

使人乐有其身,而后吾之身安,使人乐有其家,而后吾之家固,使人乐用其情,而后以情向我也不浅,进而导之以道则王,即此而用之则霸。虽无道犹足以霸,而况于以道而王者乎?故周之失天下也,失之于《中谷》;晋之为政于天下也,得之于《葛生》。相爱以生,相信以死,《绸缪》《杕杜》之孤心改而兴矣。兼虞、魏,并芮、虢,服蒲、屈,大礼虽颓,而郤縠因之,不待教而可用也。武、献之德于民也不薄矣。

日月相代于前而不易其素,贞时者也。日月相代于前而莫能自喻,奔妄者也。日月相易,寒暑疾徐之变有感而必感,壹忘者也。上士自敦其天,而不因天之天。中士静息以尚其事,而不爽天之天。淫于情者浮用其情,而以血气之迁流为消长,弗顾天矣。“夏之日,冬之夜”,可感而感不爽,君子是以知其用情者专一而非淫也。

过于信则靡,过于不信则愎。奚以知首阳之果有苓焉否也?一须乎目击,而目之至也有涯,栉栉然取人言而一再思之,而寡不给于治众,司听者其穷乎!虽然,有道矣。言之至于吾前,而为吾之臧否得失言也,虽其弗然,勿可遽弗然之也;言之至于吾前,而为人之臧否得失言之也,虽非弗然,勿可遽然之也。故君子治己以天下,不听己也,而亡乎愎;治天下以己,不听人也,而亡乎靡。谏入而谗不张,其过焉者鲜矣。

故吾将采苓而或导我于首阳也,之首阳焉,虽不得苓,未尝有失苓也,而况乎其得苓也,则谏行矣。吾将索苓于人,而或证首阳之有以俾我之求之也,听之求焉,虽或得苓而不能继也,而况乎其固不得也,则谗张矣。大舜舍己,而共、 之靖言无能震师,或用此道与!

秦风

秦无燕婉亵情之诗,秦之夫妇犹正也。秦之君臣、父子、昆弟、朋友,其薄甚矣,而夫妇犹正,虽无道,犹足以霸王。而关东之国,禽嬉豸聚,举天下而为一隅困,亦有以夫!

情欲,阴也;杀伐,亦阴也。阴之域、血气之所乐趋也,君子弗能绝,而况细人乎?善治民者,思其启闭而消息之,弗能尽闭也,犹其弗能尽启也。汧、渭之交,河、山之里,天府之国,民腴而血气充,又恶能尽闭哉?启之此,则闭之彼矣,而抑因乎其时。故昔者公刘之民尝强矣,因乎戎,而 戾未革也;周之先王闭之于杀伐,而启之于情欲,然后其民也相亲而不竞,二南之所以为天下仁也。逮乎幽、厉之世,民已积柔,而慆淫继之,杀伐之习,弗容闭矣。秦人乘之,遂闭之于情欲,而启之于杀伐,于是其民 戾复作,而忘其慆淫。妇人且将竞焉,秦风所以为天下雄也。故曰情欲,阴也;杀伐,亦阴也,阴弗能尽闭,而君子重用之。《坤》之初曰:“履霜坚冰至”,言启也;六四曰“括囊”,言闭也。无咎无誉,其犹瘥乎!

虽然,一启一闭之间,强弱之司,王霸之辨,人心风会之醇漓,大可见矣。汉、唐都周、秦之故壤,其民一也。汉教近周,唐教近秦,而声诗之作亦异焉。西京之制,夷犹婉娩,虽以李陵之 ,息夫躬之戾,犹然其无促绞也。三唐之作,迫矫而无余思,虽北里南部之淫媟,且有杀伐之气焉。故不得于周,无宁于汉;不得于汉,无宁魏晋,秦与唐勿足尚也。韩退之何知,以其《车邻》《驷 》之音,增之以浮促,倡天下于傲辟褊刻之守,而为之誉者曰:“起入代之衰”,然则秦风之掣 ,亦以起二南之衰与?

唯不智,故不仁;唯不智,故弃义;唯不智,故蔑礼。何也?仁、义、礼皆顺道也,履乎顺,“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仁而天下归之,义而天下服之,礼而天下敬之。不世之功,非常之业,无取必之势,而坐获之不爽,非智者孰能知此哉!疑夫顺求之而不得者,未尝求之顺也。未尝求之顺,则必疑夫顺求之不得矣。未尝求之,无从知之,不智也。未尝求之,而先疑之,尤不智也。故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瞠乎视之,而不知其可履也:“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矣,“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也。使早知此,胡为其溯洄哉?然而天下不谓溯洄之贤于溯游者,鲜矣。

呜呼!秦人收周土,用周民,面关以临东国,屏周而拥之以令天下,先乎齐桓而霸,霸宛在矣。如其周不可戴也,反周之旧,循周之迹,去幽、厉之所伤,沿文、武之所纪,御其民如轻车,而率其道如故辙,周之所以王者,秦即以之王,不待六国之熸而始帝也。王宛在矣,宛在而不知求,逆求而不知所在,典章之在故府,献老之在田间,交臂失之,而孰与为理乎?无已,则逆以取之,四百余年而后得。尤不审,而逆以守之,二世而遂亡。天下怨秦之不仁,恶秦之不义,贱秦之无礼,而孰知其一于不智也?《蒹葭》之诗刺之早矣。

回环劳止而不得,淡然放意而得之,为此说者众矣。移之于学,妙悟为宗,谓夫从事于阻长之途者,举可废也。吾无以知放意者之果得否也,吾抑无知劳止者之徒劳否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此未尝劳而告劳者也。“鱼网之设,鸿则丽之”,不期鸿而得鸿,此夫自以为得而固非得也。呜呼!必如为《蒹葭》之诗,而后可溯洄而游乎!周道之有辙迹而易求故也。非其时,非其地,非其人,惮溯洄之阻长,而放意以幸一旦之宛在,是其于道将终身而不得,乃以邀一旦之颎光,矜有遇于霏微缥渺之间,将孰欺哉?

知不我庸而固怀之,有怀不释而尤责其不我庸也,《晨风》之诗厚矣。呜呼!东周以降之诸侯,能系人心者,秦、楚而已矣。齐、晋之不能然,而况狂以失民者乎?继《晨风》而作者,唯屈氏之《骚》也。知不我庸而恝然捐之,何此都之必怀而钦钦以如醉邪?无已,为近关之姑出与?无已,为木门之织 与?无已,为绵上之自焚与?皆可以释其忧而不释,贫不悯,贱不耻,屈辱而不离,得其国之人心如此,胡忧其不为天下雄也!盖楚、秦者不弃亲而用羁,病天下而不病其国者也。人心移于秦、楚,而齐、晋不知,抑奚以永其霸哉?

语有之:“得士者昌,失士者亡”,此非君子之言,游士之以胁孱主而邀其豢者也。故置夏屋之怨于不恤,而秦乃以雄长于天下。歆四簋而哀不饱者,亦恶足与承权与哉?虚其国,疲其民,而以养其亲,仁者弗为也。虚其国,疲其民,以养其狗马,稍有人之心者弗为也。游士之视其亲也,相去何若,而修其冠剑,多其谈谑,矜其夸捷,以娱人主于榱题之下,其视狗马也,亦无几矣。

故汤之得伊尹,得一人尔已;武丁之得傅说,得一人尔已;文王之得尚父,得一人尔已。未闻其苟食于我者之必终以得饱也。秦穆之得人,得百里奚尔已,得繇余尔已,奚与余固不为无馀嗟,而秦亦未尝俾之以不饱终也。是故天子而矜好士之名,则天爵淫;诸侯而矜好士之名,则国人困;乡大夫而矜好士之名,则臣节亏;处士而矜好士之名,则士行秽。无已;而曰“得士者昌”,则得“明夷不食”之士也,非得“舍尔灵龟,观我朵颐”之士也。夏屋怨而不恤,秦之为天下雄长,宜矣。

夫秦之不恤其怨,而何为以夏屋始邪?曰:此则秦人之谖也。夏屋以诱之来,不饱以困之而不得去,游士不能乱吾之国,而抑不能持吾之阴事,走诸侯以相难,坐老旅食,垂死关中,而游士之风为秦人戒,则其民趋实去华,而益勤于耕战。君子恶秦人之谖,而于此有取焉,曰:此以不饱为嗟者。虽谖之可也。

陈风

有澹而易足者焉,为君子易,而非即君子也。为君子易,是以君子奖之。非即君子,是以君子尤弗尚之。奖其澹也,非奖其薄也。聊且者,薄之心也。吾惧夫薄于欲者之亦薄于理,薄于以身受天下者之薄于以身任天下也。故严子陵之重辞光武,吾弗知之矣;邵康节之不仕盛宋,吾弗知之矣;犹之乎王仲淹之为隋出,吾弗知之也。将无其有聊且之心与?

是故天地之产皆有所用,饮食男女皆有所贞。君子敬天地之产而秩以其分,重饮食男女之辨而协以其安。苟其食鱼,则以河鲂为美,亦恶得而弗河鲂哉?苟其娶妻,则以齐姜为正,亦恶得而弗齐姜哉?厚用天下而不失其澹,澹用天下而不歆其薄,为君子者,无难无易,慎为之而已矣。

君子无妄富,亦无妄贫;无妄贵,亦无妄贱;无妄生,亦无妄死。富贵而生,君子之所以用天道也;贫贱而死,亦君子之所以用天道也。以其贫,成天下之大义;以其贱,成天下之大仁;以其死,成天下之大勇。非其情之苟可以胜而遂乐为之也。故君子之用贫贱与死,尤慎之矣。苟可以胜而遂乐为之,幸其可以胜贫贱而乐贫贱也,借其但可以胜富贵而遂乐富贵乎?

陈之俗偷矣,唯其身心之可胜而不择,是以君子陋之,而知其国之必亡。《衡门》虽贤,苟可之心,犹是心夫!

其贞士曰:“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则其淫人曰:“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降其志以从康,降其情以从欲,均之乎降,而贞士之去淫人也无几矣。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殆哉!其不以鸟之欣为欣矣。虽然,若陶靖节者,非齐姜、宋子而宁无娶者也。东门之池,不屑染其菅麻久矣。然则庐,吾庐也;爱,吾爱也;有以爱而非苟可,而遽可之也乎?

奚以知人之终为禽狄也?遽而已矣。饮食男女之欲,人之大共也。共而别者,别之以度乎!君子舒焉,小人劬焉,禽狄驱焉;君子宁焉,小人营焉,禽狄奔焉。奔其心,弗奔其容,容所不迷,而心或惩矣。奔其容,弗奔其音,音所不迫,而容或惩矣。奔其言音,莫有或惩之者矣。

《月出》之汩 而促即也,《株林》之迫迮而孑竭也,箕子立其侧,比干死其旁,无能已其奔心,况泄冶乎?

桧风

君之得也大,其失也亦大。忠臣谊士之争于君也大,而后其国可为也。以《羔裘》为失,而桧君之失微矣。即不以《羔裘》为失,而其得亦微矣。西周毁,东国逼,王子友攘臂而睥睨之,虽以高贵乡公之才,唐昭宗之志,未有能救其危亡者也。有士之君,而衣服之洁以为罪,必其无罪也,不已难乎!

为之臣者,其致死之日矣,而岂其犹未也?故闻以忧而益其思者,未闻以忧而释其思者也。中心悼之而释其思,桧人之志变矣。志变而翘其君之小失,以谢其扶倾之无力,亡桧者,桧之所谓忠臣谊士也,非尽桧君之罪也。

子曰:“我观周道,幽厉伤之。”周道因人情而礼行,夺人之情而不得伸,而后道之丧也无余。桧亡于东周之前,而三年之丧先亡,此幽厉之所为伤周道也。

悲夫!情在而礼亡,情未亡也。礼亡而情在,礼犹可存也。礼亡既久而情且亡,何禽之非人,而人之不可禽乎?鲁,秉礼之国也;宰予,学于圣人者也;恝然释其“蕴结”,虽有可与“同归”者而不乐与之同,迷而不复,《素冠》之刺不作,更何望于天下哉?

河北之割据也,百年之衣冠礼乐沦丧无余,而后燕云十六州戴契丹而不耻。故拂情蔑礼,人始见而惊之矣,继而不得已而因之,因之既久而顺以忘也。悲夫!吾惧日月之逾迈,而天下顺之,渐渍之久,求中心之“蕴结”者,殆无其人与!“蕴结”者,天地之孤气也。君子可生可死,而不可忘,慎守此也。

忠臣之戴君,非为己之无恃以存而戴之也。无所恃而迫于危亡,然后生其忠爱之心,何生心之已晚也!强黠者乘乱以为利,而我不能利,法度圮,声援绝,无所恃赖以自存,于是而生其忠爱,势驱之尔。

悲夫!西周之且亡,怀之者桧而已矣。桧而能如齐、晋、秦、楚与,吾不能保其溉釜之心也。于溪而求鱼,唯患水之不浊矣;于釜而烹鱼,唯患水之不清矣。乱流而网,佐饔而思尝,周之下国蔑不以周为利者,周之不亡也几何哉!故曰:孝衰于妻子,言践于急难。未有妻子而孝,不保其不孝也。急难而践其言,不保其安平也。桧夺于郑,桧之臣子无能殉焉,亦奚足与事周哉?

曹风

奚以为“荟蔚”也?欻然而兴,欻然而止,初终不相践而面相欺也;欻然而合,欻然而离,情穷于达旦而不能固也;翳乎其相蔽而困我之视听也,棘乎其相逼而行相夺也。有臣如此,明主之所察,尤庸主之所宜忌矣。

奚以为“婉娈”也?词有切而不暴也,言色违而弗能舍也,约身自束而不逾分以相夺也,合则喜,离则忧,专一其依而唯恐不相获也。有臣如此,明主之所求,尤庸主之所宜亲矣。

然而孱庸之主恒亲其荟蔚而忌其婉娈,欺之露而不愤,困之不伸而不激,夺之而不妒,彼情已叛,贞人流涕以谋,而犹不能自决。然则孱庸之主,非徒其任情而失理也,矫情之所爱而憎之,矫情之所憎而爱之,怦怦其不能堪,而附之如漆,悖甚矣。故曰:孱庸之主溺爱以保奸,回遹之臣饰好以媚上,非通论也。

张禹傅而元帝不能伸其尊,杜钦、谷永庸而成帝不能讳其过,安禄山宠而玄宗不能远其逼,仇士良重而文宗不能安其寝,秦桧相而高宗之刃不释于靴,贾似道重而度宗之膝屡屈于廷。其诋甘之,其竞下之,其僭让之,其绐听之,敛躬屏气而思柔焉,举明君谊辟之以敬元臣,信贞士者,不能过也。然则庸主之保奸,其矫情亦甚矣。

然而终如彼者,何也?人能违其情之所不安,而不能依乎才之所不逮。有荟蔚之主,则必亲荟蔚之臣,才相近而弗论其情也。察魏征之妩媚,念褚遂良之依人,匪太宗才有大过人者,征与遂良亦恶能与荟蔚之子争一朝之饥饱哉?

老聃,术而已矣,奚知道哉?其言曰:“天道如张弓然,高者抑之,下者亢之”,是以知其以术与天下相持而非道也。君子均其心以均天下,而不忧天下之不均,况天道乎?

鸤鸠之七子,有长者焉,有稚者焉,有壮者焉,有羸者焉,有贪者焉,有俭者焉,有竞者焉,有柔者焉。我知朝从上下而暮从下上,是以其仪一也。我不知强以多求者之抑而啬之,弱以寡求者之亢而丰之也,是以其仪一也。故曰:天无忧,圣人无为,君子无争。屑屑然取百物之高下而轩轾之,而天困矣。营营然取百官之敏钝而宽严之,而王者惫矣。铢铢然取百姓之有余不足而予夺之,而君子棘矣。抑者日下,亢者日高,而又不能不易其道,是天下且均,而开之以不均也。

故裒多益寡者,《谦》也,“谦者,德之柄也”。德之柄虽犹德与,其去术不远矣。操柄以持天下,《谦》虽吉,君子以为忧患之卦也。

背霸,非背周也,甚乎其以背周也。故念周者,有奖霸之情焉。宋之霸,曹围焉。晋之霸,曹入焉。然则天下无霸而曹安,曹曷为其思霸邪?曰:晋、宋之霸,非郇之霸也。感晋、宋而思郇,曹殆为霸感也。

而抑不然,昔者狄灭邢、卫,逼曹之北;楚寇郑、许,逼曹之南;齐桓起,北却狄,南却楚,而曹安于中。舍郇伯,其不能为曹之“阴雨”乎?曹亢宋,宋乃凌之。曹干晋,晋乃翦之。虽郇伯,其能听曹之昵楚而背中夏乎?故曰:“四国有王,郇伯劳之。”因乎霸以通于王,未闻即乎楚而求免于霸也。犯霸即楚,为天下戮。犯大难者。必以其身为戮先,曹之君子,能勿忧乎?

力小而犯大,忘本而败群,《比》之上曰“比之无首,凶”,无首而比,比匪人而已。故曰:《曹》之卒章,伤天下之无霸;非无霸也,曹人之欲无之也。

豳风

圣人之于其家也,以天下治之,故其道高明;于天下也,以家治之,故其德敦厚。高明者,天之体也;敦厚者,地之用也。故曰:圣人配天地,无私配天,广生配地,圣人之所以为天下王也。故曰:“《七月》,陈王业也。”

何言乎以天下治其家?不滞其家之谓也。故得其道则为《家人》之五,曰“王假有家,勿恤吉”,王至其道以有家,六四之富,非其所恤矣。失其道则为《旅》之初,曰“旅琐琐,斯其所取灾”,志幽穷困,琐琐以营之,而不知即此之取灾也。

何言乎以家治天下?不略乎天下之谓也。得其道则为《节》之五,曰:“甘节吉,往有尚”,制数立度,阜财以安民,无往而非功也。失其道则为《丰》之上,曰:“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觌,凶”,高明而简略,翔天际而不近人情,凡民之家,非其家焉;凡民之人,非其人焉,上下不相觌而凶矣。

昔者孔子不得于卫,去而适陈,绝粮于道。陈之去卫,非有千里之遥也,裹粮不宿,馁而不忧,因时而行,死生不惑其志,斯以圣矣。使为天下图者而然也,则为寄生之君矣。昔者大禹受命治水,胼手胝足,经营沟洫,咫尺之土,升勺之水,利无不尽,降躬卑服,忘身求利以勤天下,斯以圣矣。使为家计者而然也,则南亩之鄙夫矣。

故曰:为人君者患不广大,言其容也,非言其泰也;为人臣者患不节俭,言其不僭也,非言其细也。为人臣而细以亲利,则忘乎忠;为人君而泰以废事,则忘乎仁。仁覆天下,而为天下之父母者,其唯密乎!故《易》曰:“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去其矜高之志,洗心也;尊而谋卑,贤而谋不肖,藏也;纤细不遗,委曲而致,密也。知密之用者,乃可与民同患而为天下王,故曰:“《七月》,陈王业也。”

古者兵农合一,谓即农简兵,而无世籍之兵也。昧者勿察,疑古人之兵其农而农其兵。兵其农则无农,农其兵则无兵,乱天下之道也。

夫兵农之不可合,岂人为哉?天秩之矣。秩之云者,殊之以其才也,殊之以其情也。才不堪则败,情不洽则溃。才不堪而情洽之,犹可勉也。情不洽,虽才之堪,弗能为用也。故欲知兵农之不可合,观其情而已矣。欲知古人之不合兵于农,观其求天下之情者而已矣。

《七月》,以劳农也。《东山》,以劳兵也。悦而作之,达其情而通之以所必感,一也,然而已异矣。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共焉者也,而朴者多得之于饮食,佻者多得之于男女。农朴而兵佻,故劳农以食,而劳兵以色。非劳者之殊之也,欲得其情,不容不殊也。假令以《东山》而劳其农,是,泆农而狂之矣,有勤农焉,必不受也。假令以《七月》而劳其兵,是窘兵而罢之矣,有悍兵焉,必不受也。如其受与,则必其惰农与其偷兵乎!

故曰情之不洽,虽其才之堪而弗能为用。是故圣人劳之必异其情,惟其情之异而不可强也。情异而才迁,才异而功不相谋。古之人因情以用才,因才以起功。农专而勤,兵专而精,无事富强而天下自竞,道之不易也。故《七月》《东山》有异情,而知兵农之分;《鹿鸣》《四牡》有异道,而知文武之分。岂可强哉!岂可强哉!

有识之心而推诸物者焉,有不谋之物相值而生其心者焉。知斯二者,可与言情矣。天地之际,新故之迹,荣落之观,流止之几,欣厌之色,形于吾身以外者,化也;生于吾身以内者,心也;相值而相取,一俯一仰之际,几与为通,而浡然兴矣。“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俯仰之间,几必通也,天化人心之所为绍也。

不毗于忧乐者,可与通天下之忧乐矣。忧乐之不毗,非其忘忧乐也,然而通天下之志而无蔽以是知忧乐之固无蔽而可为性用,故曰:情者,性之情也。

惟毗于忧,则不通天下之乐;毗我其所忧,则不通天下之所忧。毗于忧,而所忧者乍释,则必毗于乐;毗于乐,又将不通天下之忧;毗于其所乐,抑将不通天下之所乐。故曰:“一叶蔽目,不见泰岱;一豆塞耳,不闻雷霆。”言毗也。

圣人者,耳目启而性情贞,情挚而不滞,己与物交存而不忘,一无蔽焉,《东山》之所以通人之情也。周公之徂东山也,其忧也切矣;自东而归,其乐也大矣。忧之切则专以忧,乐之大则湛于乐。夫苟忧之专,乐之湛,所忧之外,举不见忧,而矧其见乐?所乐之外,举不见乐,而矧其见忧?独宿之悲,结缡之喜,夫何足以当公之忧乐,而为乐不忘邪?忧之切,乐之大,而不废天下不屑尔之忧乐,于以见公裕于忧乐而旁通无蔽也。

且圣人者,非独能裕于情也,其裕于情者裕于理也。吾之所急,恶知天下之不见缓焉?吾之所缓,恶知天下之不见急焉?吾之所急,固非天下之所急者焉。吾之所缓,固非天下之所缓者焉。谓宗社大而行旅之劳细,谓君臣兄弟之故大而夫妇之情私,然则率天下以生死于君子之一情而尚不足厌也,则亦理之所固不可矣。故曰:不裕于理,未有能通天下之志者也。

当忧而生死不易其心,然后能博以忧;忧释而功名不艳其志,然后能推以乐。其忧乐以理,斯不废天下之理。其释忧以即乐也,无凝滞之情,斯不废天下之情。诵《东山》之诗,若未尝有流言之惧、风雷之迎也,斯以为周公矣乎!

居高而不倾,涉险而不危,其唯无疑者乎!疑者,召疑者也。以其独疑,而犯天下之疑,疑之数不敌矣。数不敌则力不胜,力不胜则情不定,情不定则先自倾而自危也。人情归我而疑之也,必辞之。辞之已甚,则归之者不得其故而益坚。将必终辞之与,人亦将无故而生其失归之情,而我无以自白其心之坦夷。坦夷之心不白于天下,是将示天下以险也。故郭子仪之得全其功名,幸也。何也?避故也。东征之士,周公哀之,而不以拾人心为嫌。衮衣之归,东人怀之,而不以得人心为诧。承流言之余,居嫌疑之位,恩结于三军,而众戴之以父母,举无疑焉。然则天下亦安有足避者乎?

虽然,抑非霍光、寇准之所能与也。君子之不疑者,退不为斤斤之智,而进不为冥冥之度也。光、准之无疑,冥冥已尔。冥冥者,不审于道之谓也。悍妻骄子之不惩,服御游宴之不节,虽欿焉而不为天下之所疑者,亦未有能免者也。以道为度,则坦而不冥;以道为智,则知而不猜。圣人行于忧乐之途而免于咎,无他,道而已矣。

“狼跋其胡”,不能退也。“载疐其尾”,不能遂也。不能退,不能遂,身不可恃,而世不可知,虽非周公,亦末能如之何也。不能退,不能遂,智无与择,仁无与敦,虽周公亦末能如之何也。末能如之何而姑安之,俟命之至而不丧其度,斯足以为圣人矣乎!

虽然,俟命之至而姑安焉者,必其无可与遂,而后可不遂也;必其无可与退,而后可不退也。遂之可有功,退之固有名,而不惧以为定,不虑以为静,抑其情,制其容色,以为不测;镇静之术,东晋诸人以之陆沉天下而不恤,又恶足与谋身世哉!

《诗广传》卷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