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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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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中古与文艺复兴

第一章 绪论

一 自西罗马亡,至文艺复兴,历年千余,称曰中古,为希伯来思想最盛之时。其时列国分立,屡兴兵革,民无所托命,遂多悲观,愿脱离现世以得安息,于是基督教势力,风动一时。教徒事业,在自度度人,灭体质以救灵魂,去人世而归天国,以苦行断食,祈祷默念,为专一之务。恐理知有妨信仰,情思发动,又足为向道之累,故艺文学术,无不屏绝,哲学亦降为神学之婢(Handmaid of Theology),属于学林(Schola),教徒专攻之,大抵附会曲解,非复希腊罗马时哲学,能研求真理者之比矣。又据《旧约》书说,以为人性本恶。世人得此教训,则或入苦行(Asceticism),或为玩世(Cynicism),趋向虽不同,而否定人生则一,更不以扶植文化为志。故史家名此期为黑暗时代也。

基督教徒以天国为归宿,现世则试验之地(Probatio),所在有撒但(Satan)诱惑,引人入于魔道。诸凡美与悦乐,皆即罪恶之饵,禁戒唯恐不严。个人之肉体,尤为入道障碍,用诸苦行以克制之。如十二世纪时,意大利有高士Santo Francesco,敝衣疏食,日日以铁索自鞭其身,即其例矣。故希伯来思想,纯为出世之教,与希腊之现世主义正反。然虽相反,而复并存,史家所谓人性二元(The Pagano-Christian dualism of human nature),不能有偏至者也。故凡理想与实在,个人与社会,理性与感情,知识与信仰,或体质与精神,皆为此二者之代表,互相撑拒,以成人世之悲剧,而人生意义,亦即在斯。即文艺思想消长之势,亦复如是,而其迹在中古为尤著也。

中古时希伯来思想,虽陵驾一切,而异教精神(Paganism),出于本能,蕴蓄于人心者,亦终不因之中绝。一与事会,辄复萌发。故封建制度与宗教狂信(Fanaticism),合为十字军,而骑士文学,亦从此起。Trobador继作,歌神圣之爱,不违正教,然发抒情思,已不安于枯寂。游学之士(Clerici Vagi),身在教会,而所作《浪游之歌》(Carmina Vagorum),则纵情诗酒,多侧艳之辞,殆纯为异教思想。及东罗马亡,古学西行,于是向者久伏思逞之人心,乃藉古代文明,悉发其蕴,则所谓文艺复兴(Renaissance)是也。凡此变迁,皆人生生力之发现。时地有异,故形式亦殊,然其乐生享美之精神,则固同出一本者矣。

第二章 异教诗歌

二 欧洲民族,其重要者,可分三族,一拉丁,二条顿,三斯拉夫,其下又有分支,颇为繁杂。唯藉宗教之力,为之维系,故文化常能一致,欧洲中古文学,亦以教会为根据,唯各民族之原始文学,因此又多湮没,盖仪式赞颂之歌,非依信仰保持,不能存在。基督教兴起,旧日典礼既废,礼拜歌词自亦绝于人口,故古代颂歌,无得而闻焉。神话史诗,存于今者,亦已极少,略举概要如下。

(一)英国史诗Beowulf,其文义云蜂狼,谓熊也,为古北欧英雄。诗记其人为丹麦王杀巨人Grendel,后五十年,又为民除火龙之害。初本短篇,流布北地,及英人渡海,定居不列颠,此歌亦与俱来。后人集录,汇为长歌,凡三卷四十二章。今所传者为七世纪写本,已多后世基督教人修改,然其精神,则固为古条顿人之信仰。Beowulf将与巨人战,恐不敌曰,倘其死也,命之所定,人孰能逃命(Wyrd)。此委心任命之意,即与基督教思想异者也。

(二)德国Hildebrandslied,本Dietrich saga中之一部。叙Hildebrand浪游三十年,归途遇其子,不相识,因相决斗事。今存六十九联,为八世纪时教徒所录,首尾已不完。此他犹咏Hildebrand之歌,唯属于武士文学,与此不同矣。

(三)北欧Edda,有新旧二种。伊思人Snorri Sturluson(1178—1241)初集神话传说及诗法,为书曰Edda,盖出于odhr一字,义云诗。至一六四二年,Srynjolfur Sveinsson发见一书,亦同此名,疑是十二世纪时人所编,遂名之曰“旧Edda”,而以Snorri所编者为新书。“旧Edda”凡三十三篇,史诗居三之二。其中数章经后人篡乱,然古代条顿人之风俗思想,多赖以传。Snorri又著《家乘》(Heimskringla)一书,本为历史,而所录多传说,为后世文人所重,常取材于此焉。

(四)俄国自古有故事诗曰Bylina,皆叙古英雄事迹。最有名者为Igor之歌,记一一八五年Kiev王Igor攻南方回族败归之事。时虽已归基督教,唯精灵信仰(Animism)之迹,仍甚明显。Igor之败,草木悲凉,伏地哀叹。念日神(Dazhbog)子孙失其威荣,屈于强暴,此后时光,更无欢乐也。Igor妻Jaroslavna歌尤佳,对于风日川流,各抒哀怨,纯朴优美,本诗中即比之鹧鸪之悲鸣云。

(五)Celt族天性爱美而善感,富于诗歌。Arthur传说,起原Wales,言六世纪时与英人战事。后流转入英法诸国,合于武士文学,影响远及后世。Celt族优美之思想,亦多藉是以传。此他著作,则以言文隔绝,少知于世。

此外各国民歌俗谣,虽采录之事,近世始盛,然发源皆甚早。与乡村传说,同其源流,历代口传,以至今世,其中含有异教思想者不少。是皆民间文学之留遗,而后世诗歌小说之发达,亦颇借助于此也。

第三章 骑士文学

三 中古欧洲,因基督教之力,信仰渐就统一。封建制度,亦方盛行。以此二大势力,互相调和,造成时代精神,即世所谓骑士制度(Chivalry)是也。终则发为十字军,信神忠君,重武尚侠之气,悉发挥无遗蕴。当时文学,乃大被影响,而生变化。盖骑士生活,本多瑰奇之趣。当时人心,又久倦于枯寂,喜得此发泄之机会,以写情绪。此诗歌小说勃兴之所由来,而教徒文学,亦以此稍衰矣。

各国古代,皆有行吟诗人,如希腊之Rhapsodos,或寄食王家,或游行各地,歌英雄事迹为生计。及基督教流行,此业渐衰。十字军兴,基督教之武士,一变而为史诗之主人,遂复盛行于世。盖事迹既甚适于小说,其制度又为当时政教之结晶,故甚为当世爱重。诗多类似,大抵以战斗为主。其人多犷野,然与杀伐时代之精神,实相一致,兹举其最著者如下:

(一)法国史诗(Chanson de Geste),述Arthur外,多咏Charlemagne君臣事业,以Chanson de Roland一篇为最胜。七七八年时,Charlemagne南征,班师过Ronceveaux,为土人所袭,后卫皆战殁,Hroland其一人也,诗为十一世纪中叶所作,述此事始末,唯以Basque为亚拉伯人,故与当世思想尤相合。

(二)西班牙之Poema del Cid,盖仿法国史诗而作。叙Ruy Diaz de Bivar与回教徒战事。亚拉伯人敬畏之,故称之曰主(Sidi),即Cid字所从出。诗亦千一百五十年顷作。

(三)德国之Nibelungenlied,十二世纪作。叙Siegfried之死,与Nibelung族之亡。Siegfried杀龙事,又见于《英雄书》(Heldenbuch),盖传说中常见之事,至其死于Brunhild之报复,则出《旧Edda》也。

(四)英国史诗Brut,为Layamon著。十二世纪中叶,有Geoffrey of Monmouth著《不列颠诸王史》,谓Aeneas子Brutus始至不列颠,建立邦国。法人Wace采译为诗曰Brut d'Angleterre。十三世纪初年,Layamon复编译为古英文,言Arthur王事特详。至Thomas Malory以散文作Morte Darthur(1485),会萃众说,益臻美备,为Arthur王传说之渊薮矣。

四 战争之诗歌,终复渐就衰颓,转为咏叹恋爱冒险之事,遂有Épopée Courtoise者,代Chanson de Geste而兴。其所取材,亦多在Arthur一派,于是Celt优美之思想,势乃大张。诗中人物行事,不复犷野如前。且对于女子之意见,亦复一变。昔以女子为罪恶之源而憎恶之,为人类之弱者而保护之,亦无所谓纯洁高上之爱者,时乃崇拜甚至视为慈惠爱情之化身。昔以为Eva者,则一转而为圣母。人世爱情,乃至微妙不可测,神圣不可犯。此种思想,散布全欧,好武之风,移于尚美。美之崇拜,乃入于神秘主义(Mysticism),而抒情之歌,终代叙事诗而兴起焉。

抒情诗之作,法国为盛,然实承Provence余绪。当十二世纪中,为Provence文学最盛时代。诗人曰Trobador,太半贵族,有歌人曰Joglar者,受其诗,行吟各地,传扬作者声名。诗分讽刺(Sirventes)艳歌(Chanson)二种,以神与爱为诗材。主臣之分,推及于爱恋之事,诗人竞唱(Tenson),以女子为主裁,不异于武士之角技(Tornoiement)。盖由其地气候温和,土地肥沃,民生乐康,情思丰富,故能有此,且自由之思想,亦有以助成之。唯终以宗教冲突,有Toulouse之役(1218),文化奄然俱尽。是时法之Trouvère与Jongleur,乃继承而发扬之。在西班牙则有Trovador与Juglar,皆出于Provence诗派。德之Minnesinger,亦群起于Swabia。英自昔有Scop与Gleoman,唯其遗迹仅留于Widsith及Deor二断片中。至十三世纪末,行吟诗人复兴,而多模拟法国,以Alysoun一篇为最佳。今所称“北风”(“Blow Northerne Wind”)“鹧鸪”(“Sumer is icumen in”)两章,则皆出俗谣,非诗人创作也。

第四章 异教精神之再现

五 中世基督教严肃思想,束缚人心者剧甚,于是渐生反动。骑士文学,转为Trobador诗歌,人间情爱,遂为文艺本质。唯其外观,与教宗仍若不甚违忤。当时传说(Legend),亦多似之。如法国古德Abelard之爱Héloïse,后世传其简牍,情绝纯挚。又有德国歌人Tannhäuser入爱神之山(Venusberg),久而厌倦,返求法王宥罪,不得而死诸说,皆是也。此诸著作,虽语有检束,不尽其意,而是认人生,反抗出世教之精神,已显然可见。至法国Aucassin et Nicolette一篇,乃直言无所隐饰,几纯为异教思想矣。

Aucassin et Nicolette为十二世纪半作。诗话间出,故文中自称Chantefable,盖弹词之属,为古文学中所希见。书叙Aucassin悦Nicolette,而其父Garins伯爵阻之,谓敢娶Nicolette者,当被诅祝,坠入地狱。Aucassin终不听,谓不欲居天国,与衰癃之长老伍。惟愿偕Nicolette,与世之学士文人,美人豪杰俱入地狱中云。现世思想,已极彰著。英人Walter Pater论之曰“中古文艺……复兴时,人人欲得心之自由,求理性与神思之发展,是时有一极大特色,即非礼法主义(Antinomianism)是也。其反抗宗教道德,寻求官能与神思之悦乐,对于美及人体之崇拜,皆与基督教思想背驰。其尊崇爱恋,如新建宗教。是盖可谓之异教诸神之重来。如古传说所言,Venus未死,但匿居山穴,时至复出。是余诸神,亦仍往来人世,唯变服为……种种状而已。”Aucassin之话,最足为此乐生思想代表。《浪游之歌》,亦复如是,而其书又出于教徒,则尤足注意者矣。

《浪游之歌》(Carmina Vagorum)不详著者姓氏,盖诗选类,今存十三世纪时写本,为Bavaria教会旧藏。游学之士(Scholares Vagi)各国皆有之,遍历欧洲名都,以求学问,初不限于一族。唯所作诗皆用拉丁文,又仿中世工会(Guild)之例,共奉Golias为师,自称Goliardi。游学者本属教会,故诗亦多仿宗教颂歌体式,唯其内容,则为诗酒爱恋三者,背弃宗信,脱略礼法,以乐生享美为人生目的。谓酒家之可尊,过于圣庙。此基督教Clerici Vagi之歌,与Anakreon相去,乃已不远。可知希腊思想之萌动,盖出人性自然,初不尽由模仿也。

《浪游之歌》太半言爱恋,唯既非骑士文学中之女子崇拜(Gynaeolatria),亦无神秘思想,但以为生人之爱而歌之耳,凡所赞叹,亦皆官能之美。有“Lydia Bella”及“Saevit Aurae”诸诗,咏人体美,最著名。“Gaudeamus Igitur”一篇,于送葬后歌之。言人生实短,死后归于虚无。故当及时行乐。更不信有来世,亦不信有灵魂。其思想与当世信仰制度,已不相属,复归于异教精神,开文艺复兴之先路。《浪游之歌》,本一时寄兴之作,亦非别有主张,唯言养生享乐,保持人性之本然,则与文艺复兴时人间本位主义,实相一致。故观于此诗,已大可见新时代之趋向也。

第五章 文艺复兴之前驱

六 意大利文学,在中世殆无所表见。盖其国袭罗马之遗,封建制度无由树立,故骑士诗歌略无所闻。Provence诗风虽盛行,顾皆模拟而少特色,唯Guido Guinicelli及Guido Cavalcanti,稍有声望。其民族势力所储,乃别有在。古希腊罗马之文化,涵养人心,造成时势,遂有文艺复兴之盛,而以三人为前驱。Dante作《神曲》,Boccaccio作《十日谈》,立意大利诗文之极。Petrarca为最后之Trobador,振兴抒情之歌,又为提倡古文学之第一人,尤有功于世。

Dante Alighieri(1265—1321)为Florence世族,奔走国事,不得志而殁。少时受Provence诗派影响,多作抒情诗。尝爱Beatrice(de Portinari),作诗颂之,成集一卷曰“新生”(Vita Nuova)。其言爱情,本为Trobador一派,后以Guinicelli感化,转入密宗(Mysticism)。以为美善合一,故崇Beatrice,近于神明,而爱则入圣之功也。又作《神曲》(La Divina Commedia),寓其思想,为世界名著之一。诗凡三部,记罗马诗人Vergilius,导之梦游三界事。先过地狱界(Inferno),下陷如杯,分九层。有罪者列居其次,末层至隘,居极恶者三人,为卖耶稣之弟子Judas,刺该撒者Brutus及Cassius,与撒但共处。次至净罪界(Purgatorio),为一山,分七级,居者视忏悔之力,次第上升,顶即乐园。最后至天国(Paradiso),善人所居,Beatrice出迎,引之使对上帝,此其大略也。神游幽冥之说,古多有之,Odysseia及Aeneis中,皆言其事。Dante未见Homeros,故举Vergilius为导,亦以其诗赞颂罗马,与己之政见相合故也。《神曲》自昔称难解之书,笺释不一,据其所著《王国论》(De Monarchia)考之,约略可通。大意谓政教并立,皆以福民为事。王者以人智治国,使人能守哲理道德,得现世之福。法王以神智化民,引人入于宗教信仰,得久远之福。Vergilius为人智之代表,故导Dante至乐园而止。Beatrice则为神智之代表,乃能导之入天国。其言极恶者举Judas,盖以其卖基督教主故,Brutus等,则以杀罗马第一君主故,即因其破毁政教故也。诗中悔罪受福之说,大抵出于Thomas Aquinas之神学,今不具论。Guinicelli言美善合一,亦本Aquinas,故Dante思想实合烦琐哲学与Trobador诗派而成。《神曲》一书,虽为譬喻(Allegoria),用以宣传奥义,唯所重仍在Beatrice。故其为此诗,亦正以言神圣之爱,犹作《新生》之意也。

Francesco Petrarca(1304—1374)父为Florence律师,与Dante同以国事被放,流寓于法。Petrarca遂自幼承Trobador之影响,学为诗歌,又治古代文学。父死无所依,入教会为长老,唯仍专心学问,作诗不辍,诗之本源,与Dante相同,并出于情爱。尝识一武士之妻曰Laura(de Sade),思慕之情,均寄于诗。而Laura旋卒,人世之爱,转为灵感,中心永慕,如对神明。Dante之于Beatrice,殆可仿佛,盖并出密宗思想。又极喜古学,游行各地,搜访拉丁古文著作,不遗余力。身为教徒,而甚崇古代异教文化,尝自言其所处境地,在Augustinus与Vergilius之间。盖其神往古昔,欲使基督教与异教思想,得相调和,意至深切,于文艺复兴之运动,实大有力也。

Giovanni Boccaccio(1315—1375)亦Florence人。幼从父业商,弃而学律,复不惬意,改治希腊文学。与Petrarca友善,亦致力于古学。著作甚多,以小说为最善。Filocopo仿Aucassin et Nicolette述古时传说,为中世散文小说之始。Ameto则Longos一流之Pastorale,写理想之牧人生活。Fiammetta言女爱Pamfilo,而其父召之归去,因自陈哀怨。盖实Boccaccio假此发抒己意,为后来自叙小说之源本。《十日谈》(Decamerone)尤有名,为其绝作,书言一三四八年顷Florence大疫,有士女十人,避地村落间,述故事以消长日。人各一篇,凡十日,共一百篇。会萃众说,假设事迹以联贯之,古昔多有此体,如印度之Panchatantra,亚拉伯之《一千一夜》,皆是。Boccaccio盖仿为之,所收小说,亦非尽出己作,率取材于故事俗说,而一经运化,无不美妙。叙述仿Apuleius,间或失之不庄。唯其清新愉乐之精神,乃能于阴郁之中古时代,开拓一新方面,功绩甚伟,不仅为意大利散文开祖已也。

英国有Geoffrey Chaucer(1340—1400)系出北人(Norman),以王事使法意诸国,遂仿其诗风,作诗数篇。晚年作Canterbury Tales,虽仿《十日谈》,亦自具特色。诗言有巡礼者三十一人,集于旅次,共赴Canterbury大寺。途中各说故事,以慰岑寂,而所作只二十四篇。其序言一篇,写旅人风采言动,颇极其妙。William Langlend于十四世纪中叶,作Piers Plowman一诗,述梦见农夫Piers导之寻求真理,遍历诸境,终得神智。亦譬喻体,与《神曲》相似,然非出于模拟。描写世相,特可推重,至其非难教会行事,已张宗教改革之先声,与Wyclif并称。英自北人入国,言语纷歧,Wyclif译《新约》,流布民间,英语之势始张。至Chaucer而大定,立近世文学基本。而革新之机,则仍来自意大利,距Chaucer之死,已百年矣。

第六章 文艺复兴期拉丁民族之文学

七 文艺复兴发端于意大利,渐及法德英西诸国。顾其势力在意最盛,前后历十四五两世纪,各国则略迟百年。其后虽就消沉,而精神深入人心,造成伟大之文学,至十八世纪后半,始复变焉。

一四五三年,土耳其王摩诃末二世取君士但丁堡,东罗马之学者,避地于意,挟古文书与俱,是为意大利文艺复兴之始。德人Gutenberg始作活字板(1435),英意荷兰继之,是为文艺复兴势力流布之始。唯此皆已著之事迹,至其发动之精神,则仍由国民之自觉,实即对于当时政教之反动也。邦国争长,各以纵横机诈相尚。教会信仰渐失,而威福转加。各国行吟诗人等,对于教徒之不德,久多讥刺之词。且严厉之Asceticism,厌制人心,久不可堪,而法王教正,复不能为超人间之卓行,作人民模范。则怀疑以生,旧日宗信,渐渐动摇。久蛰之生机,俄忽觉醒,求自表见。终乃于古学研究中得之,则遂竞赴之,而莫可御矣。基督教欲灭体质以救灵魂,导人与自然离绝,或与背驰。而古学研究则导人与自然合,使之爱人生,乐光明,崇美与力。不以体质为灵魂之仇敌,而为其代表。世乃复知人生之乐,竞于古文明中,各求其新生命。此文艺之盛,所由来也。

十五世纪中,意大利治古学者极盛,志在调和古今之思想,以美之一义贯之,Platon之学遂大行。真美之爱,同出一源,与中世Trobador所讴歌,颇有相似,世多好之,如Petrarca,即先觉之一人也。Marsilio Ficino(1433—1499)则注毕生精力于此。Cosimo de Medici祖孙,提倡最力。Lorenzo I1 Magnifico于讲学之余,多所著作,仿希腊牧歌式作“Ambra”等诗数章,甚为世所称。当时文士,多游其门,如Pulci与Sannazaro,皆是也。

Luigi Pulci(1431—1487)为Lorenzo挚友,著Morgante Maggiore,取材于传说而文特诡异。对于教会,似疑似信,赞扬与嘲骂间出。论者纷纭,不能明其指归。大抵当时人心趋向,颇与此相类,是诗足为象征。又以诙谐美妙,颇得世誉,为后来谐诗之宗。Matteo Maria Boiardo(1434—1474)之Orlando Innamorato,亦记Orlando事,而敷叙故事,别无新意,后Lodovico Ariosto(1474—1533)作Orlando Furioso,即汲其流,咏中世之骑士,而著想陈词,不为时代所限。至引希腊神话,以为藻饰。书阅十年始成,在今视之,虽仅如古锦绣,止有色彩悦目,然影响于当时文学则甚大。叙事之诗,于是复盛行。唯武士制度,既就衰废,Pulci与Ariosto等,又以诙诡之词,润色其诗,后之作者,多仿之为假英雄诗。Teofilo Folengo作Orlandino,则竟以武士为嘲笑之具矣。Jacopo Sannazaro(1458—1530)作Arcadia,为后世Pastorale之模范。虽其先Boccaccio著Ameto,唯影响所被,不及此书之广大。Arcadia一篇,盖实集合Theokritos与Vergilius二者而成,尤足为古典文学之代表也。

Niccolo Machiavelli(1469—1527)著《帝王论》(11 Principe),立意大利散文之则,简洁明晰,不事修饰。唯其提倡权谋,虽重私德,而公德则不论是非,但以利害为准,议者以为诡辨之词,适足为暴主所利用。或又比之Swift之《谕仆文》,以为假反语以刺时政。然亦唯对于法王之治,稍有微词,别无讥讽之迹可见。盖Machiavelli之为此书,不过聊寄救国之忱,据当时情状,固不能求同志于齐民,唯有期诸执政者也。稍后有Benvenuto Cellini(1500—1572)自传,多大言,而质白率真,不违人情。后世比之Rousseau,亦文学之瑰宝也。

Ariosto之后,有Torquato Tasso(1544—1595),为诗人Bernardo子。初学法律,而性好文学,游Alfonso门下。作Aminta,写一诚信安乐之理想世界,与权诈奔竞之现世相照。又仿Ariosto为史诗曰Gerusalemme Liberata,纪第一次十字军救耶路撒冷圣地事。当时宗教改革之反动,与文艺复兴之余波,结合而成此作。描写人情,又极巧妙,世有胜于所师之誉。Tasso作此诗,本至虔信,而察教会之意,似尚不惬。因发狂易,自疑为外道,奔遁于路。后复返Ferrara,又疑僚友嫉妒,力与斗,遂被幽于寺七年,乃得释。狂疾偶已,辄复著作。又十年卒,而意大利十六世纪之文学,亦与之俱就结束矣。

八十六世纪法国文学,亦兴于宫廷。Francis一世有女弟曰Marguerite(1492—1549),首仿意大利Sannazaro之Arcadia,为Pastorale。又仿Decamerone作《七日谈》(Heptaméron),多嘲弄教徒之不德,庄谐杂出,而终以教训。廷臣Clément Marot致力于抒情诗,为七星派先导。七星(Pléiade)者,Pierre de Ronsard与du Bellay之徒七人,结社治古文学,以迻译仿作为事。一五四九年,始宣言改良俗语,用之于诗。唯或仍事雕琢,有失自然,唯其主张,欲根据古学,利用俗语,以求国民文学之兴起,则甚有益于后世也。

Francois Rabelais(1490—1552)初依教会,而性好学,乃去而学医。一五三二年著Chroniques Gargantuines,叙一巨人事迹。次年续作Pantagruel,颠倒其名字,自署曰Alcofribas Nasier。其词诙谐荒诞,举世悦之,唯荒唐之中,仍含至理。Rabelais以真善为美,对于当时虚伪恶浊之社会,抨击甚力,因晦其词以避祸。巨人Pantagruel生而苦渴,唯得Bacbuc圣庙之酒泉,饮之乃已。Panurge欲取妻,不能决,卜于圣瓶之庙(La dive Bouteille),而卜词则曰饮。言人当饮智泉,莫问未来。渴于人生,饮以知慧,此实Rabelais之精义。其顺应自然,享乐人生之意,亦随在见之。书中文多芜秽,则非尽由时代使然,盖蓬勃之生气,发而不可遏,故如是也。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隐居不仕,作论文一卷。乐天思想,与Rabelais相似,而益益静定。格言有云,吾何所知,足以见其怀疑之精神矣。

九 西班牙文学,至十六世纪始盛,唯多模仿古代及意大利之作,Jorge de Montemayor之Diana Enamorada,其最佳者也。Diago Hurtado de Mendoza(1503—1575)本为军人,后转任外交,一五五三年著Lazarillo de Tormes。其后Mateo Aleman继之,世称Picaresca,颇足见当时社会情状。道德颓废,习于游惰,教会诡辨盛行,以伪善隐恶为正,人人俱欲不劳而获,于是欺诈之风大张。Lazarillo即为之代表,其人洞悉世情,乘间抵隙,无往而不利。及Quevedo著书,则意思深刻,文词雅驯,而讽刺锐利,可与前之Lukianos,后之Swift相并,尤为不可及也。

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1547—1616)作小说Don Quixote,为世界名作之一。论者谓其书能使幼者笑,使壮者思,使老者哭,外滑稽而内严肃也。Cervantes本名家子,二十四岁从军与土耳其战,负伤断其左腕。自Messina航海归,为海盗所获,拘赴Algiers,服役五年脱归。贫无以自存,复为兵者三年。后遂致力于文学,作戏曲小说多种,声名甚盛,而贫困如故,以至没世。所著小说Galatea及Novelas Ejemplares等,皆有名,尤以Don Quixote为最。Don Quixote本穷士,读武士故事,慕游侠之风,终至迷惘,决意仿行之。乃跨赢马,被甲持盾,率从卒Sancho,巡历乡村,报人间不平事。斩风磨之妖,救村女之厄,无往而不失败。而Don Quixote不悟,以至于死,其事甚多滑稽之趣。是时武士小说大行于世,而纰缪不可究诘,后至由政府示禁始已。Cervantes故以此书为刺,即示人以旧思想之难行于新时代也,唯其成果之大,乃出意外,凡一时之讽刺,至今或失色泽,而人生永久之问题,并寄于此,故其书亦永久如新,不以时地变其价值。书中所记,以平庸实在之背景,演勇壮虚幻之行事,不啻示空想与实生活之抵触,亦即人间向上精进之心,与现实俗世之冲突也。Don Quixote后时而失败,其行事可笑,然古之英雄,先时而失败者,其精神固皆Don Quixote也,此可深长思者也。

第七章 文艺复兴期条顿民族之文学

十 英国十四世纪有Wyclif,开Luther之先,Chaucer继Petrarca及Boccaccio之绪。唯二人皆先时而生,后无绍述。直至百年后,始有John Colet者,为Oxford Reformers之一,以提倡古学,改革宗教为务。而意大利之文学,亦由Wyatt与Surrey二人传入英国。Thomas Wyatt(1503—1542)以王事使意,因得熟知古拉丁及意大利著作,始仿Petrarca为短歌(Sonnet)。其徒Henry Howard, Earl of Surrey(1517—1547)继之,又译Aeneis二卷,初用无韵诗(Blank Verse),后世作诗曲多用之。二人生时不自梓其诗,至Surrey死后十年,有书贾Richard Tottel刊Miscellany of Songs and Sonnets,二氏之作在焉。时颇风行,仿者甚众。Sidney之Astrophel and Stella,与Spenser之Amoretti及Epithalamion,皆称名作。同时译之业亦盛,如Thomas North之Plutarkhos《名人列传》,George Chapman之Homeros史诗,Thomas Phaer之Vergilius皆其尤者,Ariosoto与Tasso,亦有译本。其影响于新兴文学之力,盖甚大也。

Edmund Spenser(1552—1599)学于Cambridge,与Sidney为友。初作《牧人月令》(Shepheardes Calender),分十二月,各系牧歌一篇。或为寓言,或为怨歌,或颂女王,或嘲教徒,不一其体,而外形仿古代之Pastorale。又作Faerie Queene,今存六章,欲假譬喻以示人生之准则,书颇仿Ariosto及Tasso,唯人物则非游侠英雄,亦非十字军武士,所言皆圣洁和平诸德,而冠以人名,终乃纷错,不可甚解,唯其诗至美。Spenser对于人生,虽怀Puritan之意见,然亦受Platon思想与意大利文艺影响,故其思严肃而其文富美也。Amoretti与Epithalamion,皆结婚时所作,为艳歌之最。四年后以爱尔兰之乱,室被兵燹,幼子死焉。移居英京,困顿而卒。

Philip Sidney(1554—1586)为女王Elizabeth朝重臣。后战殁于Zutphen,初不以文学名。作艳诗及小说一卷,至殁后始有人为刊行之。其咏Stella(Devereux)之歌,情意真挚,为世所称。小说曰The Countess of Pembroke's Arcadia,亦Pastorale体。纯仿希腊著作,纪述山林韵事,不如后人之影射时事也。书中事迹综错,论者谓分之可为二十说部资料。文辞亦多修饰,而甚为世人所喜。是时又有John Lyly(1554—1606)作Euphues二卷,乃尤过之。多用双声对偶。譬喻典故,或曼衍成数十百言,或精炼为骈句。举世靡然从之,模仿其言词以为美,世称Euphuism焉。Lyly之书,本意亦在教训,对于当时侈靡之风俗,攻难甚切,唯为文词所掩,后之人无或措意于此矣。

Thomas More(1478—1535)亦Oxford Reformers之一,为Henry VIII所杀。以拉丁文作Utopia,述理想之国,与Rabelais之Thelema, Bacon之Nova Atlantis,同出Platon之Respublica。唯More致力于信仰,Bacon致力于学问,Rabelais则以人生为主,辅以学问信仰,以底于完成之境,此其异也。Francis Bacon(1561—1621)又作论文五十八篇,世与法之Montaigne并称,文句简炼,而流畅则逊之。

英国戏曲起源,与欧洲各国同,并由中古之宗教剧出。每当令节,教会宣扬圣书故事,以喻人民。徒言不能甚解,乃假为书中人物演之,曰Liturgical drama,实由Dromenon变为Drama之过渡也。所演为《旧约》故事,自创世以至末日裁判,或基督一生事迹,自降生以至复活,称神秘剧(Mystery),或演古德奇迹,称奇迹剧(Miracle)。至十三世纪初,演剧之事,乃由教会移于工商行社(Guild)。每行各有Patron Saint,率于每年祭日,演其毕生行业,以大车为台,游行市中,曰Pageant。十五世时,譬喻盛行,于是转入戏曲,饰善恶为脚色,以教道德,而道德剧(Morality)以生。又缘枯索无味,则假Vice演为滑稽之言动,以助兴趣。继复引申之,别成一节,曰Interlude,后或分立,成喜剧焉。曲词作者,初皆无主名。十六世纪中,John Heywood始作Interlude甚多,有The Four PP最有名。而当时所谓大学才人The University Wits者,亦仿罗马Plautus与Seneca诸人,著作渐盛,至Shakespeare出,乃集其大成也。

英国之有剧场,始于一五七六年,James Burbage之建The Theatre至Shakespeare自创The Globe,已在一五九九年矣。剧场大抵外作六角形,两傍有廊,以居贵客,余皆露立。台上覆瓦,县毡为幕。刻木剪纸以为道具,榜地名以晓观众。Greece剧中演Venus之入场,至县倚引之上,已为极妙,他可知矣。演剧以下午三时始,先有人致词,为Prologue。一折终,复有人出,古衣长髯,致下场词,为Chorus。及全剧了,伶人尽出为女王跽祷。至王政复古时期,始有离合背景,亦始用女优,其先皆以童子为之也。

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幼孤寒,受学于文法学校。二十二岁时至英京,学为伶人。作Venus and Adonis,诗名顿起,唯其尽力乃在戏曲。初但为剧场修改古曲,后遂自作,计二十年,共三十五篇。中分喜剧历史剧悲剧三类。著作年代,亦可分为四。一曰习作时期(1590—1596),二曰历史喜剧时期(1596—1601),三曰幻灭时期(1601—1608),四曰传奇时期(1608—1612),与其身世,亦有相关。凡所取材,不出Holinshed之Chronicles与Plutarkhos之《列传》,意大利小说等,而一经点染,顿成妙作。思想又深远溥博,不为时地所限。故论者谓其戏曲,在希腊以后,为绝作也。

Shakespeare作喜剧,大抵在首两期中。末期所作三曲,则别谓之传奇(Romance)。而悲剧中间亦常含有喜剧分子,故其喜剧之作风,复可区别为三。其一以荒唐纰缪之事,作滑稽之资,如The Comedy of Errors,与A Midsummer Night's Dream等是。其二写爱恋之事,中更忧患,卒得谐合,如Much Ado about Nothing与As You Like It等是。晚年三曲,则写家人妇子,散而复聚之事,盖亦境遇使然。其三则假诙谐以寄其微意,皆散见于悲剧中,如Macbeth之门子,Hamlet之掘墓人是也。

Shakespeare第一期中,尝作悲剧二种,唯其极盛,则在第三时期,所作以(一)Hamlet(二)Othello(三)King Lear(四)Macbeth为尤最。Romeo与Juliet之死别,虽因缘于人事,实亦定运之不可逃。至Hamlet等作,则不涉宿命说(Fatalism),而以人性之弱点为主。盖自然之贼人,恒不如人之自贼。纵有超轶之资,气质性情,不无偏至,偶以外缘来会,造作恶因,展转牵连,不能自主,而终归于灭亡,为可悲也。犹疑猜妒,虚荣野心,皆人情所常有,但或伏而不发,偶值机缘,即见溃决。如僭王之于Hamlet, Iago之于Othello,二女之于Lear,巫之于Macbeth,皆为之先导,终乃达其归宿,破国毁家,无可幸免,令观者竦然有思。Aristoteles所谓悲剧之二元素,哀怜恐怖,盖兼有之。福善祸淫,世所快心。若其性情欲望,本亦犹人,乃以偶尔遭会,俱就陨落,易地以处,知在己亦莫能免,于是哀矜之情生。彼我之间,无复差别,则彼已往之悲剧,焉知不复见于我,可惧又孰甚焉。Shakespeare悲剧之力,盖在此。

十一 德国受文艺复兴之影响,学者辈出,唯其效果,则在宗教为多。马丁路德虽非人文主义者(Humanist),而乘思想自由之流,改革旧教,以底于成。文学草创,多为宗教论难之资,非为观美。讥刺之诗最盛,Desiderius Erasmus与Ulrich von Hutten等,多假此以发主教长老之覆,旧教徒亦反报之。唯嘲骂之言,往往出于弱败,故激烈之作,亦出于加特力教。Thomas Murner著Vom grossen Lutherischen Narren,其言极厉,盖以Luther为旁门,肆力抨击,则有功于圣道。虽意见偏执,然讽刺之才,不可及也。新派方乘时而兴,不专恃文字以自障,故无巨制,迨反动起,论争复烈。有Johann Fischart(1550—1590)学律,为法官,匿名作诗,攻难旧教。又译Rabelais之Pantagruel,自加融铸,名之曰Geschichtklitterung。对于社会凡事,无不讪笑,而中含深意,无夸诞之嫌。又所作Das glückhafft Schiff Von Zürich一卷,以纯诗论,亦甚精炼,为十六世纪名作也。

Hans Sachs(1494—1576)者本缝人子,眇一目,出小学为靴工。又学为诗,后遂有名,世称之曰Meisterlieder。安居乐业,怡然自得,故其诗亦流丽恬静,若与尘俗隔绝,盖足为当时市民心理之代表者也。其所致力,乃在戏曲,凡作二百余种。去宗教剧之枯淡与俗剧之粗鄙,代以优雅之词,于国民剧之发达,至有力焉。

第二篇 十七十八世纪

第一章 十七世纪

十二 十七世纪为欧洲文学停顿之时,因宗教改革之反动,酿为扰乱。政教两方,唯以压制为事。其后渐得平和,而民气衰落,文学遂亦不振。又以文艺复兴之影响,一时著作颇盛,及能事既尽,犹欲刻意求工,终至忽其大者远者,反趋于末。最初有西班牙教正Guevara,始创所谓高文(Estilo Alto)者,至Góngora等而大盛。英之Lyly,立Euphuism,意有Marini,以警语(Concetti)作诗,于是所谓雅体(Cultorism)之诗,风靡天下。作者专事模拟,争尚颖异,莫知所止。其诗贵多奇句,形容譬喻,不甚切近,盖意不在能动人而在惊人,不在感发性情而在得读者之骇叹。于是诗之效用,几尽失之。虽有一二先觉,力与抗争,而时势所趋,终不能挽。法国有Boileau出,力排旧说,使复归真率纯正之境,英亦兴起从之,文学并称极盛。其余诸国,一时莫能及也。

意大利在文艺复兴期,文化为各国冠,及其衰也,亦甚于各国。十六世纪末,有文禁,政教之事,悉不得言,即论自由称古学者,亦在禁列。于是著作日希,难于流布,诵读者亦益少。其后解禁,而民气衰苶,直至法国革命时,犹未能振起。当时雅体之诗,风行于世,Giambattista Marini(1569—1625),首倡之。所作Adone一诗,凡三万四千行,叙希腊Adonis之神话。仅写情景而无事迹,造辞典丽,取譬新异,极人工而乏天趣。论者比之木偶人,只此辉煌之景,悦目一时而已。Marini尝游法王路易十三之廷,众皆悦之,其诗风遂大行于法。本土之模仿者尤众,有Chiabrera, Filicaya与Guidi等,力矫其弊,然竟不胜。散文著作,较为发达,唯大抵关于哲学及科学者尔。

十三 西班牙之雅体,始于Guevara,继之以Sotomayor,至Luis de Góngora而大盛,可与Marini方驾。Góngora初以简明之词作诗一卷,不为世人所好。乃转而模仿雅体,又益夸大之,于是声名顿起。Cultorism四方景附,唯其势力有所限。Vega以当世大师,力攻Góngora派所为,尝嘲之日,余为此言,且不自解,又孰能解乎。Vega之后,有Calderón,振兴西班牙戏曲,与英国比盛焉。

西班牙戏曲,亦犹英国然,发源于宗教剧,曰Auto。又分之曰神剧(Comedia Divina),曰圣徒剧(Comedia de Santos),盛行于十六世纪,民间甚好之。剧中主旨,大抵福善祸淫之事,唯所谓善恶,则一依教会为准则。故神之慈惠,独厚于教徒,而所以罚离经叛道者,亦极严酷,犹不如兴奸作慝者可藉信仰而得赦也。Auto之后,转为Comedia,兼有悲喜两种,至Lope de Vega(1562—1636)而集大成。Vega幼颖慧,通古文学,作小说Arcadia, Dorotea及史诗等数种,戏剧最有名。所作凡五百余种,取材至广,或上溯Nero帝时,说罗马之大火,或述哥仑布涉险事,又或写现代社会。观察极精彻,又以客观态度写之,故可谓写实派,而Pedro Calderon(1601—1681)则理想派也。Calderón本为军人,晋爵为贵族,尝任宫廷剧场监督。所作剧曲,善能写人间理欲之抵触,思想富美,制作亦视Vega为备,故称为西班牙戏曲之第一人。及殁后,戏曲亦遂衰落矣。

Picaresca之小说,时尚盛行,Francisco Quevedo(1580—1645)之Don Pablo de Segovia为最著名之作。至Vicente Espinel作Vida del Escudero Marcos,多描写社会情状,不仅以叙事为能,已开近代小说之先矣。

十四 十七世纪德国文学之零落,视意大利尤甚。宗教改革,延为三十年战争,民生衰耗,殆达其极。虽受文艺复兴之影响,亦第有模拟而无兴作,前后Silesia派之诗,实只因袭法意往事而重演之而已。第一Silesia派,以Martin Opitz(1597—1639)为之长,奉法之七星派,因撮要义著《诗法》一卷,以教其徒。拘守绳墨,不得自由,于是乃有反动,而C.H.von Hofmannswaldau(1617—1679)出,是为第二Silesia派,所师法者,为意之Marini。其徒Caspar von Lohenstein(1635—1683)于诗曲之外,复作武士小说,以新异之文词,写夸张之感情,虚诞之行事,举世好之。盖文艺复兴,至此已见流弊,德以丧乱之余,智力薄弱,故受其敝,亦尤甚也。

当时小说虽无足称述,然亦有杰出于一时者,则Grimmelshausen之Simplicissimus是也。Christoffel von Grimmelshausen(1621/22—1674)故武人,尝与三十年战争之役。其为此书,本仿西班牙之Picaresca,而不务造作,专据一己所经历,演为五卷。虽事多凶厉,文不雅驯,然实写世情,与人生益益相近,以视虚华之小说,迥不侔矣。其后无继起者,迨十八世纪初,英国之Spectator与Robinson Crusoe流入德国,始复震动,风气为之一变。

十五 法国文学情状,故无异于各国,唯以国家强盛,文士得假承平之际,致力于文,故发达亦最盛。Marini至法,一时诗人翕然从之,称Preciéux派,顾其风不久衰歇。一六三五年敕建法国文艺院,以厘定国语为职志。Malherbe与Guez de Balzac之徒,先后兴起,各有所尽。至Nicolas Boileau(1636—1711)主张真美一致,廓清旧敝,建设新派,一以清真雅正为归,于是遂为古典主义之最盛世也。

法国戏曲,亦萌芽于宗教剧,文艺复兴以后,模仿古代著作者亦愈多。分道而驰,不相调合。宗教剧行于民间,多失之野,古剧则学士所为,适于吟诵,而不宜于演作,美于情文而乏气势。十六世纪中,Theodore de Bèze取材《旧约》,造作悲剧,欲调和其间,顾未能就。Pierre Corneille(1606—1684)始合二者之长,成完善之戏曲。Le Cid写情爱与孝思之冲突,Les Horace写家国感情之冲突,Cinna写慈仁与报复之冲突,至Polyeucte则转而言基督教事,写爱与信仰之冲突,凡家庭邦国政治宗教之问题悉具焉。虽其理想人物,迥出常类,性格无发展之地,而情文并茂,足以掩之。盖自Corneille出,而法国戏曲始成纯粹之艺术,足以怡悦性情,感发神思,不仅为民众娱乐之具矣。

悲剧始成于Corneille,而喜剧则始成于Jean Baptiste Molière(1622—1673)。其先模拟意西著作者,大抵取爱恋涉险为材。至Moliere始一反所为,求之于日常生活中,自狂愚纰缪之事,以至家常琐屑,无不得滑稽资料,盖昔人所未尝知者也。Molière本商人子,初学法律哲学。二十一岁时,弃而为优于巴里,业败,负债下狱,以援得脱。乃去都。周行各地者十二年,多所阅历,文思益进,遂仿作意大利喜剧,自演之。至一六五九年,作Les Preciéuses Ridicules,写当时社会,于标榜风雅之习尚,加以嘲笑,此风因之渐衰。又于L'École des femmes,示天性之发达,不能以人力防御。及Tartuffe出,攻难者一时蜂起,而教会尤力,至于禁绝诵读,吓以破门。五年后,始得公演。唯Molière之绝作,则为Le Misanthrope。盖在家庭社会间,多历忧患,故心意亦益坚苦,于此剧一罄之。Alceste以清俊之质,邂逅浊世,高情覃思,迥绝常流,独爱Célimène,而Célimène不能遗世而从之。于是觉悟之悲哀,遂为是剧终局,盖喜剧而具有悲剧之精神矣。

Jean Racine(1639—1699)者,Molière之友,而Corneille之继起者也。幼孤,育于大母,受学于教会。初学Corneille为悲剧,后乃自辟径蹊,善写人情之微。其最佳之剧,皆取材希腊,而别具精彩,可与古代名作并驾,Andromaque及Phèdre是也。唯当时名流,或不满意,倩人别作Phèdre之剧,同时上场。又出万五千佛郎,募人分赴剧场,力抑扬之,Racine遂败。因忽发愤,自忏笔孽,隐居不出,嗣后著作遂鲜。

Jean de la Fontaine(1621—1695)所作有诗歌小说,然以寓言闻于世。二十六年中,凡著十二卷。仿希腊Aisopos,而实绝异。古之作者,多假寓言以寄教训。La Fontaine则重在本事,教训特其附属,或且阙焉。盖合小说(Conte)于寓言(Fable),而托之于纯诗者也。故纪载描写,更益精详,与古之寓言以片言明意为上者异矣。且天性纯朴,爱好天物,故状写物情,妙绝天下,称为不可仿效之作。唯十九世纪时,丹麦有Andersen作童话,亦为绝技,或可比拟耳。

散文著作,则有Duc de La Rochefoucauld之《语录》(Maximes),与Jean de la Bruyère之《人品》(Les Caractères),而小说亦渐渐发达。Madame de la Fayette(1634—1696)著La Princesse de Cléves,已脱离旧习,趋于简洁,为Manon Lescaut之先驱。近代小说,当以此为首出也。

十六 英国十七世纪文学,实可析为前后两期。上承伊里查白时代之余绪,下为奥古斯德时代(Augustan Age)之先驱。文化发达,极于侈丽,物极而反,Puritanism遂渐胜。终乃颠覆王朝,立共和之治,唯峻厉之教旨,不能终厌人心。一六六O年王政复古,而文艺潮流,亦大变易。法国Boileau之影响,被及英国,检束情思,纳诸轨则。至Dryden乃定古罗马著作为文章轨范,嗣后古典派势极隆盛,以至法国革命时代。

Lyly与Sidney之后,所谓警句(Conceit)之风,盛行于诗歌,一变而为十七世纪之Fantastic派,John Donne(1573—1631)为之长。Caroline之诗人,大抵蒙其影响,如Herbert及Herrick,皆最显者也。Herrick善遣绮语,颇称佳妙,其媮乐之精神,犹可见文艺复兴小影,与当时清教思想,正可反比也。

戏曲自Shakespeare后,渐就衰微。虽Ben Jonson继起,然不能及,Shakespeare写人生之深密,而Jonson止能写一时世相。其后Beaumont and Fletcher合作戏曲,妍美足称,雅健则不足。自余作者,益务迎合流俗,趋于放佚。清净教徒对于剧场,力加攻击,初禁礼拜日演剧,至革命时,遂悉封闭之。

清教思想,蕴蓄已久,渐由宗教推及政治,终有一六四二年之革命。文学中有Milton与Bunyan二人为代表。John Milton(1608—1674)出自清教家庭,受古学之教育。初作“The Ode on the Nativity”,犹有Fantastic派余习。继作“L'Allegro”及“Il Penseroso”二诗,乃归雅正。“Lycidas”仿希腊Theokritos诗,悼其友之死,假牧人之词,多攻教会失德,Puritan之思想,已明著矣。及革命成,Milton任为Cromwell记室,十余年来,不复为诗。一六五二年以过劳目力,遂失明。六〇年秋Charles二世复位,几不免,后遂隐居,复致力于诗,命其女笔之于书,乃成三大史诗,一曰Paradise Lost,叙撒但之叛与人类之堕落。一曰Paradise Regained,叙基督抗魔之诱惑,复立天国。一曰Samson Agonistes,叙参孙髡顶矐目,为Philistine人之奴,终乃摧柱覆庙,自报其仇。皆取《旧约》故事,以伟美之词,抒崇高之思,盖合希伯来与希腊之精神而协和之者也。John Bunyan(1628—1688)者,行事著作,与Milton绝异。父补釜,Bunyan世其业。生平所读唯圣书,而宗教思想,深纯独绝。因从新派,游行说教,被捕下狱十一年。及信教自由令出,得释,未几令又废,遂复被禁三年。狱中作《天路历程》(Pilgrim's Progress),用譬喻(Allegory)体,记超凡入圣之程。其文雄健简洁,而神思美妙,故宣扬教义,深入民心,又实为近代小说之权舆。盖体制虽与Faerie Queene同,而所叙虚幻之梦境,即写真实之人间,于小说为益近。其自叙体之Grace Abounding,亦有特色。至Defoe乃用之作Robinson Crusoe,此体益以完成矣。

王政复古,政教复一变。Samual Butler仿Don Quixote作Hudibras,以嘲清教徒,大为世人所好。昔日整肃之俗,转为放逸。演剧复盛,而日趋于堕落。及党派分立,利用文学,施于政争,讽刺之作,因此大兴。又以时代变迁,情思衰歇,人重常识,不复以感情用事,当时文人,被法国之影响,乃奉古代诗法为模范,重技术而轻感兴,遂别开一新时代。John Dryden(1631—1700)实为之主。Dryden系出清教家族,始附王室,终归旧教,盖对于政治宗教,初无定见,但随世俗转移。其造作诗曲,亦多迎合时好,非由本意,故或称其以著作为业。至晚年,亦自悔之。惟规定文体,以明决为上,甚有造于后世。英文学之奥古斯德时代,实造端于此矣。

第二章 十八世纪法国之文学

十七 十八世纪为理智主义最盛之时代。文艺复兴,希腊之文明,流播欧土,人心久苦束缚,遂竞赴之,本其自然之情意,力与禁欲主义抗,以立主情之文学。时学术亦主怀疑实验,破烦琐学派(Scholasticism)之障,成主智唯理之哲学。及思潮衰落,文学亦随以不振,哲学则缘理智为重,乃不与之转移。自Bacon创经验说,Descartes立唯理论以来,且益复发达,影响渐及文学。于是昔之诞放繁缛之词,悉见废黜,凡事一准理法,不得意为出入。是事始于十七世纪中,至十八世纪而极盛。论其趋势,与文艺复兴之运动,盖相违忤,唯奉古代著作为师法,则略相似,故并称尚古时代也。然其所尚,第在形式而非精神,又抑制情意,以就理法,亦有偏至。故及Rousseau出,倡复归自然之说,而昔日文艺复兴之精神,复现为传奇主义而代兴也。

欧洲十八世纪之文学,以英法为极盛。二者之中,又以法之影响为最大。百年之内,由专制为共和,由罗马旧教为信仰自由,由古典主义为传奇主义,凡此急转,皆大有影响于世界。而推其元始,并由当代思潮所动荡,文人学者,本其宗信,各假文字之力,宣扬于众,以底于成。此十八世纪法国文学之所以异于他国,亦所以异于前代者也。十七世纪之思想,虽亦力去故旧,倾向自由,然仅以个人为主,而是时则推及于人群。十七世纪之著作,其不朽者止因美妙,初不以宣传宗旨为务,是时则多以文字传其思想,不仅为贵人娱乐之具。凡此趋向,盖已见于路易十四世时,La Bruyère作《人品》,于社会敝俗,已多慨叹之辞。至十八世纪,而致意于此者,乃益多矣。

François Fénelon(1651—1713)在路易十四朝,为皇孙师保,取材希腊史诗,作Télémaque一书以教之。用散文作诗,以小说谈教育,甚有特色。于政治道德,尤多新义,已有立君所以利民之说,后遂以是罢免。宗教上之怀疑思想,则先见于Bernard de Fontenelle(1657—1757)。所著《神示史》(Histoire des Oracles)以论辨希腊罗马托宣之俗为名,而实于基督教神异之说,加以掊击。盖所言虽限于古代异教,而迷信起源,本无二致,鉴古征今,可知正教之奇迹,与外道之神言,相去固不一间也。及Montesquieu之《波斯尺牍》(Lettres Persanes)与Voltaire之《哲人尺牍》(Lettres Philosophiques)出,而此新思潮,遂益复完全表见矣。

Charles-Louis de Secondat, Baron de Montesquieu(1689—1755)以《法意》(De l'esprit des lois)一书闻于世。《波斯尺牍》成于一七二一年,假为二波斯人记游法所见,贻其亲友之书,于当时政教社会各事,加以评骘。微言妙语之中,实寄忧世之深情。Montesquieu虽法家,亦长于文。是书托之波斯人作,则便于评议,又藉东方风俗以为渲染。简毕往来,游人记所目睹,而故乡消息,则举波斯之事相告。宫闱之中,妇寺构煽,尤多隐秘,为谈论之资。故其结构纯为小说,而对于政教之意见,则精神仍与《法意》近也。Voltaire本名Francois-Marie Arouet(1694—1778),颠倒其姓以自号。以讪谤疑罪被放,后复被禁锢十一月。至一七二七年,又与豪家斗,遁居英国三年,遂作《哲人尺牍》,详述英国情状,而于信仰自由,尤所神往,重真理爱人类之气,露于行间。法国当局虑其惑人,遂禁传布,并命刑吏以一册焚于市云。Voltaire所作,初多诗曲,尝仿史诗作La Henriade,咏亨利四世事,甚行于世,至比之Vergilius,然实非其特长。《尺牍》以后,著作甚多,虽种类殊别,而思想本柢,在破迷执而重自由则皆同。六十岁后,隐居村间,多作答问小品传布之,攻难宗教甚力。盖天性既与宗教之神秘思想素远,而感觉又特明敏,多见当时冤狱,如Calas, Sirven及La Barre等案,事至凶酷,其因乃悉由教争。故平生以摧毁污恶为务,若其所谓污恶者,则宗教也。唯Voltaire虽以宗教为文化进行之大敌,毁之不遗余力,而于政治颇主保守。其论艺文,亦奉古代义法,与并世文人别无所异。

二子《尺牍》之出,为新思想代表,而当时绝少应和。及中叶以后,世事顿复变易,路易十五时政治日坏,弊已彰著,于是二人文字之功,亦渐成就。先觉之士,咸奋然兴起,有改革之心。此诸“哲人”(Philosopher)怀抱之旨,得以二语总之,曰理性,曰人道。既不满于现社会之情状,乃欲以智识真理之力,破除一切偏执迷信,愚蒙缪妄,合人群知力,以求人类幸福。又以政教之敝,实由义旨之差谬,故当专务治本,以文字为道具,觉迷启智,先谋国民精神之革新。而其影响,则崇尚理性,毁弃旧典,主思想自由,开近世科学精神之先路。护持人道,于非刑曲法之事,力发其覆,又反对奴制,非难战争,亦皆率先大号。其精神颇有与文艺复兴时相类者,唯其为学,不求一己之深造,而冀溥及于大群。欲世界文化,分被于人人,得以上遂,至于至善之境。故对于现在,虽多不满,而于未来则抱昭明之希望,此实当时哲人共通之意见。而其事业,则见之于编纂《类苑》(Encyclopedie)一事。为之长者,即Diderot也。

Denis Diderot(1713—1784)初佣于书肆,以卖文自给。其所宗信,由自然神教(Deism)转为无神论,复进于泛神论。尝作《盲人说》,假为英国学者之言,以申其意,坐禁锢三月。一七四五年,巴里书贾谋译英国Chambers类苑,属Diderot主之。Diderot允之,而不以转译为然,因招诸人,共理其事。教会忌而力阻之,共事者或稍稍引去,Diderot不为动,朝夕撰集,终得成,前后已三十年矣。其书本类书,又多草创,故未能尽美,唯传播思想,则为力甚伟。启蒙运动(Enlightenment)之成功,实在于此。Diderot曾作戏曲论文,又仿英国Richardson等作小说,Le Neveu de Rameau最善。当时未刊行,至十九世纪初,Goethe自原稿译为德文,始见知于世。

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行事思想皆绝奇,影响于后世者亦独大。Rousseau生而母死,父业造时表,使世其业,Rousseau不愿,遂逃亡。少行不检,飘流无定止。一七四一年至巴里,以音乐闻,又作剧曲得名,与Diderot等为友。偶读报知Dijon学会县赏征文,论美术科学之进步与道德改善之关系,作文应之,得上赏。后又作文,论人类不平等之起原,并论其是否合于自然律,虽不得赏,而Rousseau之大事业,实始于此。一七六一年后,La Nouvelle Héloïse,《民约论》(Contrat Social),Émile相继刊行。一时世论哗然,政府公焚Émile于市,欲捕治之,逃而免。Rousseau性好争,又多疑,与Diderot绝交,又与Voltaire以文字互相诋諆。历奔各地,皆不见容,益疑Voltaire害己,终应Hume之招,避居英国,始作《忏悔录》(Confessions)。顾复疑Hume与谋将见陷,乃匿名返法国,至七八年七月暴卒。凡Rousseau思想,可以复归自然一语,为之代表。意以为人性本善,若任天而行,自能至于具足之境,唯缘人治拘牵,爰生种种恶业,欲求改善,非毁弃文化,复归于自然不可。其说与当世哲人之提倡文明,欲补苴为治者,迥不同矣。虽由今言之,或不无偏至,而其时发聋振瞆,为效至大。公道平等之义,由是复申于世。文艺思潮,亦起变革,其影响所及,盖不止十八世纪之法国文学已也。

Rousseau中年所作论文,于当时虚伪浮华之俗,抨击甚力,主复归自然之说,Voltaire评之曰,汝使人将以四支并行矣。Rousseau意谓人生而自由,各自平等,社会后起,因被束制,强分贫富贵贱强弱主奴之级。所言生民原始情状,与社会起源由于契约,不与史实相合,Rousseau亦自知之。唯假以说明现状由来,并指示未来之归趣,则至为便捷。资财私有,实侵自然之权利,反抗权威;为个人之特权,人人相等,平民之尊,不亚于贵人学士,凡此诸义,皆得由是成立。及作《民约论》,乃由破坏而进于建设,示人以自由与政治得相调和,谓人生而自由,及其入世,乃随处在缧绁中,故道在复返自然。然社会秩序,亦为神圣,则唯当变革社会制度,使益近自然,斯已可矣。故应本民约原旨,以投票之法,取众人公意,立为政府,庶几自由可得,平等可至。盖人人以公意为意,自得自由,在民意政府之前,又人人平等故也。此Rousseau之民主思想,影响于后世人心极大,Robespierre亦私淑Rousseau之一人,至革命时而实行其说焉。

La Nouvelle Héloïse者,以小说而言家庭之改良。书用尺牍体,言Saint-Preux爱Julie,而女从父命归他氏,Saint-Preux断望出走。后复还,遇Julie,历诸诱惑,皆不失其守,未几Julie以保育过劳卒。其书上卷,盖以写人间本性,发于自然。次卷则示其与社会之冲突,而终以节制,归于和解。唯其本旨,乃在写理想之家庭,简单真挚,与世俗之虚伪者不同。Émile者Rousseau言教育之小说,述Émile幼时之教育,一以自然为师法。生而不束襁褓,俾得自由,五岁就外傅,使亲近生物,嬉戏日光颢气中,凡虚伪造作诸事物,悉屏绝不使闻见。十二岁读书,观察实物,习为劳作。读Robinson Crusoe,学自助之道。十五知识初启,教以悲悯慈仁之德。读Plutarkhos与古贤相接,读Thukydides以知世事,读La Fontaine以知人情。十八岁乃可教以信仰,进以美育,以成完人。Rousseau教育学说,本出理想,非经实验而得,然至理名言,至今弗改。自Froebel以后,儿童教育,大见变革,实Émile为之创也。

《忏悔录》凡十二卷,为Rousseau自传。自少至长,纤屑悉书,即耻辱恶行,亦所不讳。而颠倒时日,掩饰事迹,亦复恒有。然Rousseau性格,亦因此益显其真。其为是书,意盖欲自表白,谓天性皆善,第为社会所污,虽能自拔以至于正,而终为世之所弃。同时Saint-Simon亦自作传记,于一己之感情,鲜有叙及,盖当时之思潮使然。Rousseau此书,则自写精神生活,处处以本己为中心,导主观文学之先路。且其爱自然重自由之意气,亦浸润而入文学,为传奇派之一特色。故言近世文学,于传奇主义之兴,不得不推Rousseau为首出也。

十七世纪以来,法国文体,归于雅正,小说亦渐改观。Abbé Prévost(1697—1763)初为牧师,后弃去,漫游荷兰英国各地。比归,以著述自给。译Richardson诸小说,又自作小说甚多,唯Manon Lescaut一种称最。其书盖承La Fayette余绪,而更进于美妙。Manon既爱Grieux,复眷现世之安荣,Grieux知其不贞壹,而不能不爱。数经离合,终乃追随至美洲荒野,及见Manon之死,实一世之杰作也。当时La Sage作Gil Blas,仿西班牙之Picaresca,而实写世相,称百折之喜剧,Marivaux作Vie de Marianne,分析女子性情,多极微妙,皆为长篇佳制。十七世纪中叶以后,哲学思想,渐及小说,与感情主义溷合,于是面目又一变,Rousseau之La Nouvelle Héloïse,则其代表。写人世之爱,发于本然,而归于中正。赞扬物色之美伟,称述理想之家庭,盖以艺文抒情思,并以传教义者也。继其后者,为Bernardin de Saint-Pierre(1737—1814)。其Paul et Virginie一书,上承Rousseau,下启Chateaubriand,为新旧时代之联锁。Saint-Pierre幼读Robinson Crusoe及耶教传道纪行,即有志远征,立Utopia于荒岛,弃人治而任天行,期造一美善之社会。后以政府遣,往Madagascar为工师,归而作游记,极赞自然之美。Rousseau方隐居巴里,甚相善,而Saint-Pierre亦病,几发狂易。后渐愈,乃致力于学,作《自然研究》三卷。意见与Rousseau略同,谓自然慈惠而谐和,唯社会暴恶,实为之障。天地间事物,悉为人群乐利而设,瓜之大,以供家人之分享,而瓠尤大者,以备与邻共之也。又以为欲求真理,当藉情感,不能以理性得之。当时人心已渐厌理智主义之寂寞,复生反动,Saint-Pierre之意见,遂得世人盛赏。一七八八年,《自然研究》第四卷出,Paul et Virginie即在其中。言二人相悦,见格于姑,终至死别。写纯挚之情,以热带物色为映带,成优美之悲剧。作者旨趣,盖以自然与情爱之美大,与文明社会及理智人物相反比,而明示其利害。思想本之Rousseau,题材则取诸希腊Longos之Daphnis kai Khloe。唯荟萃成书,则为Saint-Pierre一己之作。书出,举世叹赏,那颇仑亦其一也。

第三章 十八世纪南欧之文学

十八 意大利十八世纪情状,较前世纪特见进步。其时方脱西班牙羁勒,政教稍稍宽和,民气亦渐苏,文艺学术,遂得兴盛。又受法国影响,Gian Vincenzo Gravina之徒,于十七世纪末年,创立Arcadia学院,提倡诗法,偏重韵律,虽病枯索,而视Marini派之奇矫已有进。中叶而后,独立之诗人亦渐出。Giuseppe Parini作讽刺诗《一日》(Giorno),分朝午夕夜四篇,述贵介子弟一日中行事,以刺游惰。刻画世情,颇称工妙。Giovanni Meli以Sicilia方言为诗,多述自然之美,又善写故乡人情风俗。德国Heyse称之曰,歌谣拟曲,皆出Sicilia,古今同然。盖以古希腊之Theokritos与Sophron,皆生其地也。

意大利戏曲,自Machiavelli以后,已渐发达,至十八世纪而极盛。古时之剧,出于宗教,与欧洲各国同。Rappresentazione者,专演圣迹,与西班牙之Auto相类,其后转而言史事,遂与仪式分离。唯缘罗马文化影响,作者多模仿古剧,不能自成一家。及十八世纪,Vittorio Alfieri(1749—1803)始作完善之悲剧。Carlo Goldoni(1707—1793)仿Moliere为喜剧,亦绝妙。然意大利国民戏曲,尚别有在,与此二剧并自外来者殊异。即俗剧(Commedia dell'arte)与歌剧(Opera)是也。俗剧通称假面剧(Mask),行于民间。盖与希腊喜剧,同起于Dionysos之祭。酒滓涂面,转而为面具。自罗马古代以至中世,相传不绝。至十六世纪乃益盛,Francesco Cerlone演之为滑稽剧。唯进于文艺,则自Carlo Gozzi(1720—1808)之Fiabe始。以神怪传说为材,而隐讽当时,与希腊中期喜剧,有相似者。及Gozzi辍作,此体亦绝,唯存民间旧有之曲矣。歌剧者,正称Melodramma,盖合景色音乐歌咏三事而成。草创于Apostolo Zeno,至Pietro Metastasio(1698—1782)而大成。Metastasio本姓Trapassi,幼时讴歌道上,为Gravina所闻,收为义子,更其姓。希腊语义曰移居也。其诗才殊敏妙,又美声音,故得大名,假面剧与歌剧,虽性质殊别,不能并论,然其为意大利特有之艺术,则固同也。

十八世纪中,英法小说盛极一时,意大利别无创作,即模仿亦罕。唯Alessandro Verri取材古代,作小说数种。及Ugo Foscolo(1778—1827)出,已在革命之后。Foscolo生于希腊,其先为威尼思人。甚爱故国。及共和政府亡,悲愤不能自已。又以爱恋失意,因为小说Le Ultime Lettere di Jacopo Ortis,言Ortis悼叹身世,终于自殊,盖用以自况。其次第在Goethe之Werther与Chateaubriand之René之间,虽美妙不能及,亦一时名作也。

西班牙文学,此时亦颇受法国影响。十八世纪初,Montaigne之文,Corneille等之戏曲,多见移译。Ignacio de Lúzan(1702—1754)学于意大利,作《诗法》一卷,以Arcadia派之说为本,而主义则与Boileau一致。Góngora之诗风,遂因此衰落。Lúzan之论文艺,合教训而一之,谓诗与道学目的相同,古代史诗本为启发君心之用,其说多不可通。唯除旧布新,为力颇伟耳。Jose de Hervas与Benito Feijóo等皆从新派,致力于文,诗人亦渐兴起,然别无名世之作,故不详述。

第四章 十八世纪英国之文学

十九 英国十八世纪上半期文学,大概为门户文学。Tory与Whig二派争长,各以文字相嘲骂,艺文之事,在位者假为政争之具,在下者则依以谋食。一世才智之士,莫能脱其范围,至于末流,则阿谀侮辱,莫不过量,因入恶道,Pope作Dunciad之诗,历加诛伐,正未为过也。文学目的,既在党争,故讥刺诗极盛。抒写世相,揣摩人情,亦至深切。虽所言限于都市,研究人生亦肤浅无真谛,而体状社会,类极微妙,为未曾有。文章规范,自Dryden以后,益归整壹,简洁晓畅,重在达意,若情思想象,悉所废弃,其内容亦重人事而远天然。以此因缘,十八世纪,乃文盛于诗。小说勃兴,影响及于世界。诗则Pope而后,此派渐衰,终趋于变也。

Alexander Pope(1688—1744)继Dryden之后,为文坛盟主,而不以文为业。译Homeros史诗,得酬九万金,遂隐居Twickenham。人从而称之曰Twickenham之壶蜂,言善刺也。尝作Dunciad以刺当时文士。Essay on Man则教训之诗,虽鲜宏旨,而词义精炼,多为后世称引。其最大著作,为《劫发记》(The Rape of the Lock)一篇。以史诗体裁,咏琐屑之事,甚见作者特色,且足为都会文学之代表。女王Anne时,英国文化,流于侈丽,士女酣嬉无度,此诗颠倒重轻,善能即小见大,时代精神,于此仿佛见之。

英国Essay之作,始于Bacon,其时法国Montaigne所作,则流丽轻妙,别具风致。王政复古后,Cotton二次移译,遂大流行,模仿者甚众。一千七百九年Steele及Addison刊行Tatler,始用于报章。十一年Spectator出,改为日刊,社会万事,俱加评骘,造辞隽妙,令人解颐。每金曜日多论文艺,土曜论宗教以为常。Addison尝言,吾自学校书库中,取哲学出,而致诸公会茗肆之间。其传布思想于民间者,为力至伟。二人著述,多不题名。谓有公会,集诸名流,以观察所得相告。中有Sir Roger de Coverley,为乡邑士夫,记其言行,久之成卷,描写性格,能得神似,于小说发达,颇有影响。二人亦作诗曲,唯不闻于后世,其所以不朽者,唯在报章论文(Periodical Essays)而已。

十八世纪以前小说,大抵皆Romance而非Novel。如Utopia及Nova Atlantis,所言并为理想之乡。Arcadia之牧人,亦非人世所有。Euphues以游记载其箴言,Pilgrim's Progress则喻言也。Coverley一卷,几近于Novel,唯本为报章文字,偶然而成,故无脉络以贯之。至Robinson Crusoe,而近代小说始成立。Daniel Defoe(1659—1731)毕生从事政教之争,尝以文字之祸,荷校于市,又居狱者二年。独编Review,平论时政。至一七一九年,Robinson初卷出,Defoe年已六十矣。十五年前,有舟人Alexander Selkirk,为同僚所弃,独居Juan Fernandez岛四年,后得返国,报纸争传其事,Defoe曾亲往询之,及后遂成此书。想象之力,记叙之才,皆独绝,举世称赏。是后复作小说七种,多记冒险事,写实小说之风,于是始立。Journal of the Plague Year,记一七二二年大疫情状,后世史家,至误为事实而引据之。Memoirs of a Cavalier则为最初之历史小说,实开Scott之先路者也。

Jonathan Swift(1667—1746)作Gulliver's Travels,与Robinson齐誉。其初亦致力政争,尝任主教,及落职穷居,乃发愤作《游记》四卷,以刺世人。侏儒巨人,浮岛马国,皆非人境,事亦荒唐无稽,而记载如实,乃与Robinson同。大意仿希腊Lukianos之《信史》(Alethes Historia),而设想奇肆,寄意深刻盖过之。Lukianos所刺,犹有程限,Swift则意在诅祝其所“深恶痛绝之禽兽”,即人类是也。马国之人(Houyhnhnm),马形而人性,具至德。Gulliver自视,则身入Yahoo之群,圆颅方趾,而秽恶凶厉,不可向迩。平生愤世疾俗之意,于此悉倾写之。论者谓书页间有火焰丝丝散射,善能形容其气象者也。Swift天性刚烈,有大志而不得申,因孤愤厌世,终以狂易卒。

Defoe与Swift小说,多言涉险,故事迹虽非神怪,亦殊异于寻常。至以家常琐事为小说者,乃始于Samual Richardson(1689—1761)。又言感情而非叙事实,故变自述体为尺牍。一七四一年作Pamela,又名Virtue Rewarded,篇首署言为培养宗教道德而作。继以Clarissa Harlowe,写女子心情,皆至微妙。Henry Fielding(1707—1754)戏仿其意,为Joseph Andrews,假言即Pamela之兄。以相嘲弄。顾初意虽为Parody,渐乃自忘,成独立之作。一七四九年Tom Jones出,结构精美,称英国小说之模式。Fielding书皆记叙,不用尺牍,又不以教训为主,与Richardson异。专纪社会滑稽情状,Byron称其善言人情,名之为Prose Homer。次有Tobias Smollett(1721—1771),初仿Picaresca作Roderick Random,杰作曰Humphry Clinker,则成于晚年。Smollett业医,附海舶漫游各地,多所阅历,其为小说,旨在披示世情,使人哀其愚而疾其恶。是三子者,同为当世小说名家,而影响于世者,微有差别。Richardson以描写性格见长,Fielding则善图世相,后世小说,由此分为两支。Smollett乃两无所属,盖乘新兴之流,合写实小说与冒险故事,别成一体者也。

Laurence Sterne(1713—1768)作Tristram Shandy,与Johnson之Rasselas同年行世。是书及Sentimental Journey,皆为Sterne独绝之作。唯体制略近Addison,几与小说殊途。Samual Johnson(1709—1784)继Pope为文人领袖,编刊Rambler。其作Rasselas,七日而成,但以寄意,初无结构,虽无与于小说之发达,然足见当时小说流行之盛况矣。Johnson为文,厚重雅正,足为一世模范。且性情高洁,谢绝王公饷遗,一改前此依附之习,立文士之气节,此其功又在文字之外者也。

Oliver Goldsmith(1728—1774)者,Johnson之友,其行事至乖僻,而文才隽妙。所作小说Vicar of Wakelield,结构颇散漫,设想布局,或有阙缪,然文情优美,时鲜其俦,古今传诵,非无故也。又仿《波斯尺牍》作Citizen of the World,设为二支那人Lien Chi Altangi与Fum Hoam之言,评议英国风俗,凡百十余篇。《旅人》(Traveller)及《荒村》(Deserted Village)二诗,亦杰作,形式虽旧,而新精神伏焉。盖都会文学,渐变而言乡村生活,人事之诗,亦转而咏天物之美矣。

自来诗人歌咏,不外自然与人生二事。前代文学,大抵以人为中枢,自然只用于点缀,未尝专为题旨。一七二六年James Thomson(1700—1748)作Seasons四卷,分咏四时之美,最为首出。二十年后有William Collins与Thomas Gray等,咏叹自然,而寓以人生,Goldsmith之诗亦属之。且平等思想,渐益发达,对于人类,具有同情。齐民生活,遂渐代都市之繁华,为文章主旨。又于古代异域之文化,亦多兴趣。一七六五年,Thomas Percy编刊《古诗残珍》(Reliques of Ancient Poetry),民谣始见著录。六十二年Macpherson译《Ossian之歌》,虽真伪难辨,而传播Celtic趣味,使人发怀古之情,为力至大。凡是诸流,终合于一,演成新派,以Cowper, Crabbe与Burns为之先驱。若Blake则以画家诗人而为密宗(Mystic),遗世独立,自成一家,亦十八世纪之畸士,古今所未有也。

William Cowper(1731—1800)早年著作,犹守Pope矩矱,后乃变更,废对句(Couplet)为无韵诗,又改译Homeros史诗。所作Task一诗,始于一七八五年,凡六卷。言乡居景物,凡节序变化,山林物色,田园生活,以至兽类之嬉戏,无不入咏,似Vergilius之《田功诗》。而于微贱之人生,尤有同情,与Crabbe相同。George Crabbe(1754—1832)于一七八三年作The Village,写民间罪恶疾苦,力反前此Pastorale之理想主义,归于实写。自言吾画茅檐中事,一如真实,非若歌人所吟。Byron称之为自然最酷最真之画家,世以为知言。Robert Burns(1759—1796)本苏格阑农家子,用方言作诗。一七八六年第一卷出,其歌咏贫贱生活,与Crabbe同,而爱怜物类,则似Cowper。有《咏田鼠》(“To a Field Mouse”)一章,蔼然仁者之言。与Cowper之爱及昆虫,谓亦自有其生存之权利者盖相若。唯Burns于此二者之外,乃更有进。其诗多言情爱,直抒胸臆,不加修饰,为近世所未有。又以爱其故国,于古代光荣,民间传说,皆得感兴。是皆传奇派之特色,而于Burns先见朕兆者也。

William Blake(1757—1827)工诗善画,时得灵感,睹种种幻景,其《预言书》(Prophetic Books),则合是三者而一之,一七八九年作Songs of Innocence,以真纯之诗,抒写童心,称绝作焉。爱儿童,怜生物,述常事,皆为新思想代表。复憎政教之压制,理智习俗之拘囿,亟求解脱,故致力于伊里查白时文学。其《呈诗神》(“To the Muses”)一诗,乃叹情思之衰微,冀复返于古昔自由之时代。故其诗上承文艺复兴,下启传奇主义。十九世纪初,Wordsworth等出,力抑古典派文学,去人为而即天然。Blake诗云:

Great things are done when man and mountains meet;

This is not done by jostling in the street.

即示此意。“Marriage of Heaven and Hell”,为《预言书》中最要之作。《魔之声》(“Voice of the Devil”)一节云,人舍精神外,别无身体。盖身体者,即精神之一部,可以官能感觉者也。力即生命,自身体出,而理乃即力之外界。义甚精密,为古来言灵肉一致者之最,故其思想甚为近代推重也。

第五章 十八世纪德国之文学

二十 十八世纪德国文学,发达至速,且称极盛,可与英法比美。前世纪中,前后Silesia派,模拟意法,益流于滥,千七百三十年顷Johann Christoph Gottsched(1700—1766)起而振之,著《批判诗法》(Kritischen Dichtkunst),乃纯依Boileau之说,其提倡戏剧,亦以法国著作为宗。唯英国文学思想,亦渐流布,当时文人如Johann Jakob Bodmer等,均蒙影响,相率而起,力斥理智主义,以情思为文学根本,势力日盛。Friederich Gottlieb Klopstock(1724—1803)作《救主》(Der Messias),虽在今视之,已为陈言,然脱离旧典,依个人情思,发为文学,实自此始。普鲁士时以Frederick之功烈,勃然兴起,日耳曼民族亦自觉,发独立自尊之念,于条顿文化特致爱重。故思潮之来源,多在英国,与法渐远。Christoph Martin Wieland(1733—1813)则自幼受Platon哲学之化,中年著作,多归依希腊,或取诸东方,以寄其尚美之教。所作小说Agathon,及Musarion一诗皆是。Musarion曰,唯美可为爱之对象。伟大艺术,唯在能分析之,使与物离耳。即Wieland之主旨也。七十年后,有H.Johann Voss与H.Christian Boie等,结林社(Der Hainbund)共论文艺,以Wieland崇尚外国思想,颇反对之。此派之诗,以Klopstock为宗,多爱乡怀古之思。Voss作田园诗,力主单纯,写乡村生活。Gottfried August Bürger则为民谣大家,其Lenore一篇,影响深广,盖不亚于Goethe之Werther也。Ossian与Percy Ballads,传译入德国,众始知天籁之美,非人工所能及。其言质实,其情挚诚,多涉超自然之事物,富于神秘思想。皆足感发人心,与Klopstock派之个性主义相合,造成新流。是可谓之Sturm und Drang之一支,而见于诗歌者也。

Sturm und Drang之运动,始于Herder,而先之以Winckelmann与Lessing。二人所事虽不同,皆以希腊为艺术模范则无异。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1717—1768)著《古代美术史》,盛称希腊雕像之美。Laokoon父子,为巨蛇所缠,而雕像殊镇靖,乃不类Vergilius所言。Winckelmann谓其表示Noble Simplicity与Quiet Grandeur之精神,为希腊雕刻所同具。Gotthold Ephraim Lessing(1729—1781)作Laokoon一文辩之,以为绘画雕刻,但表物体,诗表行事,不能相通。唯Lessing于艺事初未深造,故所论不能甚密。生平事业,专在戏剧。其说见Hamburgische Dramaturgie中,推重希腊古剧,以Sophokles为典型。英国文艺复兴时戏曲,去古未远,亦可师法,不当以模拟法国十七世纪著作为事。按其主张,盖纯粹之古典主义也。所作剧Miss Sara Sampson仿英国Lillo作,写日常人生之事,自称Bürgerliche Trauerspiel。次为Emilia Galotti,为完美之家庭悲剧。杰作则为Nathan der Weise,取材于Decamerone,以三指环立喻,说信仰自由。意谓诸宗之教,各具至理,别无短长。唯比量善果,乃有次第可见,而其时又须在千万年后。其宏博之见,与当世哲人鄙弃宗教,因以放任为信仰自由者,迥不同矣。

Johann Gottfried Herder(1744—1803)盖批评家而非文人,故别无创作。幼读Rousseau书,又受博言学者Hamann教,以为研究人类历史,当自元始状态始。故其论诗,亦以古代或原人之作为主。其说曰,诗者人类之母语。古者治圃之起,先于田功,绘画先于文字,故歌谣亦先于叙述。各国最古之作者,皆歌人也。且其诗歌,各具特色,不可模拟。盖缘言为心声,时代境地,既不相同,思想感情,自各殊异。古歌虽美,非今人所能作,但当挹其精美,自抒情思,作今代之诗,斯为善耳。Ossian诗出,Herder著论称赏,谓可比Homeros。且曰,凡民族愈质野,则其歌亦愈自由,多生气,出于自然。Homeros与Ossian皆即兴成就,故为佳妙。歌人作而诗转衰,及人工起而天趣遂灭矣。Herder本此意,为诗选六卷,曰“民声”(Stimmen der Völker in Liedern),分极北希罗拉丁族北欧日耳曼诸篇,以示诗歌标准。所尊重者为自然之声,感情锐敏,强烈而真挚者也。千七百七十年,Herder就医Strasbourg,乃遇Goethe。其后新潮郁起,Goethe为之主,而动机即在此与Herder相识时也。

Sturm und Drang者,本Maximilian Klinger所造,以名其曲,人因取以号当时之思潮。其精神在反抗习俗,以自由天才精力自然四者相号召。重天才,故废弃法则。崇自然,故反对一切人为之文化。于社会制度,多所攻难,或别据感情判断,以定从违。以情感本能,为人性最高之元素。凡刚烈之士,与社会争,或世网者,为人生悲剧之英雄,皆所乐道。至于文体,则忌驯而尚健,尽所欲言,不受拘束。或以一言概之,谓即以本然(Urnatur)抗不自然(Unnatur)是也。Johann Wolfgang Goethe(1749—1832)少学律,初仿Klopstock为诗,及与Herder相见,又受Rousseau之化,思想遂一变。复识Friederike Brion,多作抒情之歌,意简而情真。终复诀去,心怀楚悲,于后此思想,影响至大。七十三年作历史剧Götz von Berlichingen,述十六世纪勇士Gottfried mit der eisernen Hand事,为当时代表著作。次年Die Leiden der jungen Werthers出,声名遂遍欧洲,与Pamela及Nouvelle Héloïse同称言情小说之祖。唯写青年之哀愁,足以见时代精神者,则Goethe所独具也。已而复爱Lili Schönemann,然又重其自由,遂去故乡,客Weimar侯之廷,一时著作中绝。居十年,忽去而之意大利,漫游二载,思想渐变为纯粹之古典主义。所作曲皆以希腊为式。无复往时不驯之气,Sturm运动亦渐衰。Friedrich Schiller(1759—1805)早岁受思潮影响,作《盗》(Die Rauber)《诈与爱》(Kabale und Liebe)诸剧,多反抗之音。后见希腊文艺而大悦,又从康德治美学,以美感为人生向上之机。遇Goethe于Weimar,遂相友善,称古典文学双璧焉。Schiller所作皆戏剧,以Wilhelm Tell及Die jungfrau von Orleans为尤最。Goethe著小说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前后二卷,初言剧场内情,终乃推及十八世纪社会。Wilhelm游行贵族平民间,从经历中得处世之术,所谓如扫罗然,寻驴而得国也。又仿古代田园诗作Hermann und Dorothea,止写类型,不重个性,为古典派名著。Faust二卷,则成于十九世纪初,为Goethe毕生大著,诗才哲理,皆可于此见之。

Goethe作Werther,盖受Héloïse影响,二者并用尺牍体,言爱恋赞自然亦相似,又俱与著者身世相关。唯Rousseau虽缘Mme.de Houdetot之爱,转以写Julie,而全书主旨,乃在述理想家庭,播布己见。Goethe则初无寄托,仅直抒所怀愁绪,殆类自序,故深切颇过之。Goethe既别Friederike,复悦Charlotte Buff,而女已字人,因设Werther自况,爱Lotte不见答,作书遗友朋,以寄其哀怨。唯Goethe终复亡去,得自救免,而Werther乃断望自杀。是时有少年Jerusalem死事与此正同,Goethe盖于Werther自述心曲,而假Jerusalem为结束也。凡青年期之悲哀,人所同历,Werther实为之代表,故其书虽故,而与人性常新。十八世纪末,思潮转变,集为新流,Goethe此书亦首出。其时人心动摇,郁抑倦怠,不满于现世,彷徨而不得安。Tacitus所谓人生之倦(Tedium Vitae),十二世纪之沮丧(Athymie),十八世纪之时代病(Mal de Siècle)皆是也。Werther之悲哀,亦即此时代精神之一面,而Faust之不满,则又其一也。

Faust第一卷成于千八百八年,又二十四年,次卷始出。Doktor Faust者,德国中世传说之英雄,以求无上智慧故,鬻其魂于妖鬼Mephistopheles,其说流布民间,或演之为傀儡剧。Goethe少时日记云,Faust剧时系吾心,吾亦尝求种种智,而知其虚空。又阅历人事,益复不满。盖蓄意作此已久,初稿一卷,今通称Urfaust以别之。其书言Faust百不满意,因弃正道,别求神通于天魔。又爱Gretchen,而终诱之以入于灭亡,盖纯为Werther时代之英雄。全书以Gretchen悲剧为主体,当时新派诗人Heinrich Leopold Wagner作《杀子之妇》(Die Kindermorderin),亦取此意,为家庭悲剧。唯其稿初未印行,越三十年,始刊第一卷。虽以旧作为本,而大有增改,精神绝异。前此之Faust,为激烈少年,后之Faust,则深思力行之哲人。其与鬼约,非仅以求媮乐,得神智,且实与之角。苟能使自厌足,止其上遂之志者,以魂魄归之,犹约百之往事而反之者也。卷中亦言Gretchen事,唯先之以丹室之场,饮丹药以驻颜,为初稿所无。又与Mephistopheles誓约之言,亦Goethe中年作,其意至第二卷始显。Faust以魔力事国君,化纸为泉货,召Helene之影于泉下,以娱君心,大得宠任。其后分封海隅,乃尽力民事,精进不懈。比及百岁,遂付魂魄于天魔。虽终未满志,亦不悔其虚生。临绝时云,人唯日日为生命自由而斗者,乃克享其生命与自由。天使歌云,凡奋斗不息者,吾侪能救之。故魄归天魔,而魂终不可得,此Faust一篇之乐天人生观也。Goethe早年著作,以个性主义为根柢,渐乃转变,染十八世纪利他主义之思想,至晚年益深。以为人生目的,应求个性之发展,唯当以利群为依归,奋斗向上,各尽其力而止。如Faust,智识幸福,以至真美,皆不能厌足其心,唯置身世间,自为众人中之一人,勉力进行,乃能于不满足中,得人生究竟。此诗解释纷纭,迄今未能悉详,言其大意,或当如是而已。

第六章 十八世纪北欧之文学

二一 北欧文学自Edda发见后,阅时五百余年,传说(Saga)以外,无名世之作。至Ludvig Holberg(1684—1754)出,立丹麦近代文学之始基,所作喜剧,今犹传诵之。Holberg本诺威人,时诺威与丹麦合国,又别无文字,文人皆用丹麦语著作,故后世亦称之为丹麦诗人也。Johannes Evald(1743—1780)取材古代神话,作为诗歌,为传奇派之先驱。又作Rolf krake,称丹麦最先之悲剧。Jens Baggesen(1764—1826)著作甚富,有声于时。唯别无覃思宏义,不能代表时代之精神,故Oehlenschläeger兴起,其势力亦就衰矣。

瑞典文学之兴,在宗教改革以后。Georg Stjernhjelm(1598—1672)多作诗曲,自具特色,为十七世纪最大诗人。唯当时文学趋势,渐倾向法国,Boileau之势大张。Gustavus三世提倡甚力,文人辈出,盛极一时,如Kellgren及Oxenstjerna皆是也。Johan Gabriel Oxenstjerna(1750—1818)为诗虽守旧型,思想已渐趋于变。描写山林物色与民间生活,有Cowper流风。德国传奇思想,亦渐流入。Karl Mikael Bellman(1740—1795)作诗感怀古昔,多爱国之音,甚为国人所好。启明星派与峨斯会遂相继而起,而传奇派文学,亦造端于此矣。

二二 俄国在十八世纪前,舍民谣(Bylina)外,几无所谓文学。其初为蒙古所侵,继复苦于苛政,故民气消索,无欢愉之音。又其宗教最足为文化阻梗,盖俄国奉希腊宗,自称正教,与欧洲诸邦不相系属。政教当局,热中卫道,欲以墨斯科为圣教中枢,自命为第二东罗马。拒西欧旁门教化,唯恐不严。收束民心,俾定于一,以旧本圣书为人天根本指要。有研究学问者,即是我慢。诗歌多含异教思想,为罪恶种子,故虽民间讴歌,亦在禁列。其严厉之教,殆较欧洲中世,为尤甚焉。及文艺复兴,各国悉受感化,并自振起,俄国则略无影响。间有一二先觉,亦悉被教会诛夷。直至十八世纪,彼得一世改革国政,西欧文化,始渐渐流入。又以古文不适于用,改作字母,除教仪外悉用之。由是文学稍兴,至十九世纪乃极盛也。

十八世纪上半有Lomonosov,由政府派遣学于德国,乃仿Gottsched派为诗。Sumarokov则多作戏曲,称俄国之Racine。加德林二世初受法国思想感化,提倡文艺学术。自作喜剧数种,并编月刊以论文学。一时诗人辈出,Derzhavin(1743—1816)用浅近语,写优美之情景,为后世所重。Fonvizin(1745—1792)以日常生活作喜剧,俄国戏曲,至是乃始完成。且多写实之风,亦实开Puschkin之先路者也。Karamzin(1766—1826)为俄国第一史家。尝仿《哲人尺牍》,作书一卷,述欧洲自由思想。又作小说,虽颇染当时感情主义(Sentimentalism),而感化之力至大。其一曰Liza,言农女爱一贵家子,终为所弃,赴池而死。一时人心大震,至有自墨斯科驰赴其地,求所言池,凭吊Liza者。俄国农奴制度,久致识者不满,Radischtchev仿Sterne作《莫斯科纪行》,力暴其恶,至以是得祸。Karamzin所著书,于此亦多寓微旨。至十九世纪中,Turgenjev之《猎人随笔》出,而国人之同情,益以感发,奴制乃终废也。

第七章 结论

二三 以上所说为十七十八世纪欧洲文学大纲,与文艺复兴期合称古典主义之文学。虽历年五百,分国五六,然有共通之现象,一以贯之,即以古典为依归是也。至其精神,则似同而实异。当中古时,教会厉行出世之教,欲人民弃现世而从之,求得天国之福。然人性二元,不能偏重,穷则终归于变。武士文学,一转而为Trobador之抒情诗。浪游之歌,起于教士,而异教思想,自然流露。及东罗马亡,古学流入西欧,感撄人心,起大变动,遂见文艺复兴之盛。盖希腊之现世思想,与当时人心,甚相契合,故争赴之,若水就下。艺文著作,虽非模拟唯肖,而尚美主情之精神略同。迨至末流,情思衰歇,十七世纪时,遂有理智主义者起以救其敝。虽亦取法古代文学,而所重在形式,此十七八世纪之趋势,与文艺复兴期之所以异。本源出于一,而流别乃实相抗矣。盖希腊文化,以中和(Sophrosyne)称。尚美而不违道德,主情而不失理智,重思索而不害实行。古典主义即从此出,而复有异者,各见其一端故也。

文艺复兴期,以古典文学为师法,而重在情思,故又可称之曰第一传奇主义(Romanticism)时代。十七十八世纪,偏主理性,则为第一古典主义(Classicism)时代。及反动起,十九世纪初,乃有传奇主义之复兴。不数十年,情思亦复衰歇,继起者曰写实主义(Realism)。重在客观,以科学之法治艺文,尚理性而黜情思,是亦可谓之古典主义之复兴也。惟是二者,互相推移,以成就十九世纪之文学。及于近世,乃协合而为一,即新传奇主义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