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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讲 作为宗教的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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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加入神秘情感,宗教才具有鲜活的生命

前一讲已说过,宗教有三大要素:第一是传统,第二是知性,第三是神秘性。这三个组成部分基本上表现出了宗教的本质。我认为还有必要再加上一条,就是仪式,也可以叫做“美的分子”。主要体现在殿堂的庄严[4]和音乐等领域。这些可以看作是宗教中美的元素。没有仪式,宗教就不会有神圣感。

佛教中传统的分子是接受和传播,佛教称之为传承。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称为传统。将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从父母到儿女,从子女到孙子,代代相传。这就是宗教的保守分子。总体上宗教是保守的,保守形成的原因是传承的分子。与此相反,知性分子却总是企图破坏传统。知性分子总是会与传承、神秘性、仪式发生冲突,带有破坏所有事物的倾向。今天,我主要想谈一谈神秘的因素。“神秘”二字,日本古即有之。但与今天的“神秘”二字略有差异。神秘的、神秘性等是最近才出现的词汇。“神秘”一词虽然有时是指真言宗的真言秘法所包含的“将事物隐藏起来”的含义,但这一讲要说的神秘可以解释为“想要表达却无法表达”的状态。不是为了掩盖才去掩盖,而是想表现却表现不出来,其中似乎含有很大的知性成分,这里的神秘是广义的神秘。

广义的神秘中都包含了什么呢?包含了刚才讲到的“想要表达却无法表达的意思”。即所谓“佛祖四十九年一字未说”的《楞伽经》的状态。这“四十九年”是指佛祖从二十九岁成道到八十岁圆寂间的四十九年。佛祖说法四十九年,这个时间或许有些短,或许从文学角度讲不太准确,但四十九确是一个有意思的数字。既不是四十八年也不是四十七年,而是四十九年。四十九是个充满了诗意,耐人寻味的数字。四十九年间,佛陀一字未说。从成道的拂晓到涅槃的晚上,期间一字未说,弟子的问题也只字未答。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四十九年一字未说”。这是知性方面的、是想表达却无法表达的心境,是神秘的。但我认为应当放到广义的层面去看待。当知性意义上的神秘和情感上的神秘重合后,宗教的真正本性就会显现出来。

前面说过,宗教是由传承分子、传统分子、知性分子、仪式分子构成。但仅凭以上四点依旧无法形成宗教。必须加上有画龙点睛作用的神秘情感。宗教只有加入了神秘的分子,才会拥有活泼的鲜活生命。神秘中包含着各种各样的情感分子,如果要问都有哪些情感?首先就是“惊异的情感”,也就是看不惯。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看不惯的事物时就会感到不可思议。引发“不可思议感觉”的不一定都是宗教,但宗教中的确存在着能够让我们感受到“最不可思议”的成分。当然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当自己感到不可思议时,别人却不一定感受得到。有时看上去漠然置之,却包含着惊讶和不可思议的成分。其次是恐怖。我们有时经常感到惊讶却并不害怕,如很亲密的朋友时隔多年的来访,会令我们感到吃惊,却不会感到恐惧。但也有让我们既感到惊讶又感到恐怖的事情。当我们感到力所不能及的压迫感时就会心生恐怖。恐惧之外还有一个“畏”的念头,即敬畏。有些恐惧中没有畏惧,只是害怕、惊讶、吓了一跳。当对某些事物心生尊敬的同时还会产生出更深一层的情感。与己相同却在自己之上。从某种意义上讲,敬畏并不是因为对方拥有优越的社会地位或丰厚财力,而是对方看似与己相同,却感到在某些方面与己不同。当我们面对神灵时,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这种情感不同于尊敬,应当说是敬畏。敬畏中包含了惊讶、恐惧和尊敬,这些成分聚集在一起后形成了一种复杂的情操,这种情操就是敬畏。这些是敬畏所必不可少的。但仅仅这些还不够,还需要再加上一两个元素。其一是信赖。将自己完全托付给对方并舍弃自我,只有将自己托付给对方才会感到安心,这就是信赖。敬畏中一定要有信赖。其二是希望。信任是一种托付,同时我们也要抱有期待和愿望,希望自己心中的理想和自己最珍惜、最珍贵的东西价值越来越高,越来越兴旺。对某一事物的信赖中一定包含着相信它越变越好、愈发兴盛的期待和希望,相信它会更上一层楼。知性分子占主导地位的宗教中,情感元素可谓是微乎其微。仔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宗教中是包含着希望和情感的,这是基督教反复强调的。基督教最为重视信仰、爱和希望。其他宗教人士曾批评佛教缺乏“希望”,但仔细研究后就会发现,“希望”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于佛教中的。禅宗始终被看作是最没有“希望”的宗教,但仔细琢磨就会发现,禅宗是大有“希望”的。没有希望,禅宗将会面目全非。即便是满脑子“知性”和“直觉性思维”的人,心中依然有着某种希望。希望会逐渐地产生出复杂的情感。信赖、敬畏等情感也都产生于希望。没有希望就不能称之为宗教。宗教中还有让人安心的情感,信任也可以认为是一种安心。但仅仅是“信任”一词却无法充分表达出安心的全部含义,因为安心中还有满足于现状的含义。安心是宗教中必不可少的。仅仅是听闻的传统和传承性的讲法所得到的安心,一定会被知性分子破坏掉。仪式的、美的东西同样需要以“一心不乱”的安心为前提。无论有多少恐怖的念头以及信任和希望,没有八风不动的安心,宗教就不能成立。

佛教中还应加入情感的因素

看到“作为宗教的佛教”这个题目时,有人会提出疑问:“佛教不是宗教吗?”人们通常认为“佛教是知性的”,也有人认为“佛教是哲学”。还有人认为“佛教中包含了诸多要素”。为弄清楚这一点,我认为佛教中还应加入情感的因素。所以在此做了较为详细的论述。

关于安心,佛教认为是“转迷开悟”。我认为,需要对安心进行详细的解剖并尽可能地加以正确的感情分析。转迷开悟绝不仅仅是安心,还要有希望、信任、敬畏、慈悲和欢喜。此外,喜悦和法悦也必不可少。以上的诸多情感,构成了宗教真理中难以言表的情感要素。

◇宗教真理中的情感要素是怎么产生的

这些情感是如何产生的呢?比如,天崩地裂时自然会产生恐惧。野蛮人只会感到害怕,现实中有比人类更强大的存在,如果激怒了这一存在就会遭受灾害。于是人们想到通过举行各种仪式去安抚“强大存在”的情绪。可以认为,野蛮时代的宗教之所以得到发展,主要源于恐惧。随着文明的进步,我们发现自然的变革,如动物、矿物等的变革确实令我们震惊。例如,水结冰后会形成六角形的美丽结晶,矿物同样也会形成某种美丽的结晶。植物也是一样,春天开花、秋天红叶。根据最近植物学家的研究结果,发现植物也会有疼痛感。我们被刀子割到手时会感到疼,但却不知道当植物断了枝条时,某个部分也会有痛感。有些动物如果妨碍了人类,像蛆虫这样的害虫,就会被人类杀死,但人们却根本不知道它们是否会感到疼痛。研究植物性能的学者指出:通过精密仪器对植物的枝条断裂处和叶子被剪掉后的观察发现,这些部分出现了细胞聚集现象,说明植物有着敏锐的感受性。动物也有很多不可思议的现象。一到春天,燕子就会不知从何处飞来并孕育下一代。秋天一来又飞向别处,年年如此。蜜蜂窝、蚂蚁塔,如果认为仅仅是依据本能所搭建的,你不认为它的构造过于精致吗?学者可以在这些方面为我们提供充分的佐证材料。这样想来,围绕在我们身边的大自然不会也有着什么目的吧?蜜蜂、蚂蚁等营造出的社会生活,其完善程度足以令工学专家震惊。它们为什么能做到呢?关于这一点,基督教徒们曾展开过讨论,并以此为依据得出了“主是存在着的”结论。在此暂且不去讨论主是否存在的问题,但蜜蜂和蚂蚁的能力足以令人类产生恐惧心。不仅是一般人无法想象,连工学专家都颇感费解的事情,蚂蚁和蜜蜂却天生就会做,真是不可思议!当看过这方面专家的著书后你会更加吃惊。因为通过研究蜘蛛织网、蜂蜜筑巢的方法后,竟然发现其中包含着大量的物理学、力学和高等数学原理。

◇宗教的回归本能引导人类发现最初的本能

学者指出,人类正在远离动物天生具有的本能,变得不思考就无法行动。造桥是一件极为复杂的工程,需要从物理、力学各方面通过缜密计算才能开始建造,而且这些计算只有专家才能做到。而动物天生就会筑巢,蜘蛛织的网完全符合数学规律,在哪里挂丝最牢固,如何拉丝最节省……都是恰到好处。况且,蜘蛛是不经思考完全出于本能就可以做到。人类则要通过研究、计算才能完成。人类就是因为伴随着“进步”,远离并丧失了天生的本能。计算一下人类“进步”的得与失,真不知道得到的能否可以弥补丧失的。但是,当人类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不再有自己恢复本能的能力。这是人类专属的烦恼。

但是,宗教却颇具回归本能的能力。回归本能,是指看到自然界、生物界的神秘后为之所动,心中生起各种各样的感情。因为宗教中有着人类最欠缺的本能——一种更高层次的本能,这种本能可称为宗教本能。只有遇到这一本能,才能使宗教具足应有的内涵。换言之,就是引导人类发现从最初的感觉到动物本能,进而上升到人类拥有的最高本能的目标。自然界和人的世界……人本来是应该回归到自然界中的。有时需要将人类和自然分开,有时又需要合为一体。人类脱离自然是件很奇妙的事,也是宗教的妙趣所在。这种脱离会让我们意识到:人类发现本能时之所以感到惊讶,是因为本能存在于我们所意识不到的地方。惊讶、恐惧、不可知是人类智慧无法把控的,如同我们无法把控宇宙一样。失控中会产生出情感,这种情感被人类称为惊讶、恐惧或敬畏。

◇如果自我脱离自然而存在,宗教就不会出现

如果只是恐惧、惊讶、敬畏,自我就会脱离自然而独立存在。这样,宗教就不会出现。人们总是期冀着与“自己力所不能及的存在”站在同一高度,希望自己与“力所不能及的存在”同在一处。自己一定要成为对方,对方也一定要成为自己。宗教有两种可能,要么大家成为交心的朋友,手拉手地同排站立;要么自他完全融为一体。宗教的存在形态,完全取决于是将两者视为同一个存在,还是视为对立的两个存在;是视为一个整体,还是视为站在各自立场进行对话的关系。佛教认为自他不二,其他宗教的自他是能够手拉手站在一起,相互交流的关系。自己却不能变得和对方一样伟大。不是自己升至对方的高度,就是对方降至自己的层次,总之都是希望相互携手进行交流。有时硬性地让二者站在同一高度,有时由于二者不在同一层次根本无法站在一起。从其他宗教的角度讲,对方既可以与自己完全相同,也可以不相同,自他之间已是浑然一体。这时,不再存在他、我之分。佛教则相反,在强调他和我、我和他的关系时,是在变相强调他与我的存在。这时既不能说是一,也不能说是二,更不是同排站立的两个独立存在。事实上,主张不二的宗教,现实中也认可两个独立的存在。主张一分为二的宗教,最终也承认二者是合为一体。说到底,无论是争论还是讲理论,我认为当你选择了某个立场后,都会去抬一方打一方。

真宗强调情感,而禅宗则强调智慧

佛教认为,智慧达不到的地方是与自我分离的。因为分离,所以力所不能及。佛教在这时会产生让“智慧达不到”的部分,变成自己智慧的愿望。实际上,“力所不能及”并不意味着与自己完全分离开。佛教一定要将分离的部分变为自己拥有的。如果是“智慧完全不可及”就不会用“可及、不可及”来表达了。因为不可及中存在着可及,才能称为“不可及”。当“不可及”时,一定会有“应该可及”的部分。所以,才能称之为“不可及”。在“完全不可及”的状态下,对方与自我根本就没有可沟通的“同一性”和“相同性质”,更谈不上什么“可及”或“不可及”。因为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两者间存在关系,当说“智慧不可及”时,两者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已经是可及了。“可及的部分”是什么呢?答案是不可说。“不可及的部分”是什么呢?答案还是不可说。可及与不可及,都是不可说的。

禅宗常常在这一点上下工夫,所以有了“可说即不可说,不可说亦即可说。得道三十棒,不得道也三十棒。”的说法。这时说“到”,就是到了。一说“到”与“未到”,就会偏向某一方。“到”与“未到”之间这种不确定的状态才是确定。禅宗的僧人与其他宗派不同,潜心钻研并尝试着用各种各样的表达方法加以说明。

净土真宗不在意什么“到”与“未到”,他们将这一切都归于弥陀本愿。一切都交付给了弥陀本愿,自己什么都不留。因此认为佛法是极其不可思议的。净土真宗反复强调佛教的情感,而禅宗则强调智慧,是“得道三十棒,不得道也三十棒”。净土真宗从情感角度认为:要从情感层面去感知“弥陀的本愿是为了拯救有罪的我们。”这并不是说禅宗在智慧的层面感受不到宗教情感,而是双方看问题的角度不同。

◇以无义为义的思想

真宗认为,人犯下了这样、那样的罪,根据因果法则,有罪的人不能往生极乐世界,必须下地狱。仰仗佛陀的本愿就可以宽恕罪业,造了业的人同样可以往生净土,佛法真是不可思议。在俗世——用今天的话讲就是烦恼的世界,烦恼世界是有因果的。只要得到佛陀本愿的加持,即使做了要遭恶报的坏事也可以往生净土。

净土真宗的“佛法不可思议”是指弥陀的本愿超越了因果法则,可以让无法往生极乐世界、一定要下地狱的罪人往生净土。这是我们这些凡夫所无法理解的。在烦恼的自然界中无法实现的在宗教的世界中可以实现,这就是佛法的不可思议。

禅宗则从“得道三十棒,不得道也三十棒”的角度去看待上述问题和造业。这样或许会让人感觉禅宗是糊里糊涂的宗派。其实不然,禅宗中有宗教的希望,可以让你从中找到法喜。禅宗重点强调的与真宗提倡的情感恰恰相反,二者似乎互不相容。但换个角度看,二者却是相同的。真宗常说“自然法尔”,意思是一切都顺从弥陀。一切听从弥陀本愿的安排、不带丝毫的俗念、完全托付于弥陀本愿的法力,没有任何人类的相对性思考,一切都会通过佛的力量而显现。只需将自己委身于佛的力量,放弃人类的思考,真宗称之为信任和托付。拜托也好,托付也罢,在这里都被称为“自然法尔”。这是真宗的观点。佛教的其他宗派,即注重智慧的佛教宗派对“自然法尔”的解释,不是将其归结到弥陀的誓愿和弥陀本愿的作用上来,而是设立了一个抽象的存在并以此为原理,将这一原理的作用称为“自然法尔”。选择的立场不同,导致对“自然法尔”认识的许多不同。净土真宗对“自然法尔”的解释很具体,将其解释为弥陀誓愿,以无义为义。他力是以无义为义的,凡夫的俗念无法判断的是佛法的不可思议。这种不可思议正是无义中的义。将不可说变为可说,可说却又不可说,这其中有着佛法的不可思议。这就是“他力”的观点。

禅宗主张莫向外求。认为只要反省自心、向内深入挖掘自性就会碰触到自己的心性,这是禅宗的根本理念。举一个有趣的例子,中国唐朝时有两位和尚,一个叫渐源,一个叫道吾。渐源是道吾的弟子。二人有过一段关于佛法不可思议的对话,表现了以无义为义的思想。真宗是从本愿的观点解释“自然法尔”的,听上去略显牵强,但结果是一样的。与禅宗的心理状态基本相同。顺着这种心理状态追根索源就是在无义中见义。

一次渐源跟随师傅去一位信徒家并在葬礼上诵经。渐源来到佛像前,敲了敲棺材——棺材里确实有死人——问道:“是生,还是死?”道吾和尚说道:“不可道死,不可道生。生不可道,死亦不可道。”

生死是不可说的。生或死,这种生死关系的问题在这种场合下是不可说的。渐源听后感觉师傅的回答中好似在故意隐藏着什么秘密。于是就追问师傅:“为何不道?不道,可打和尚啦!”道吾和尚道:“不道,就是不道。打不打随你,我是不可道。”结果,渐源真的打了道吾和尚。

道吾和尚所说的“不道”其实是“不可道”,如果道出来就会隐藏掉真正的部分。不是为了隐藏而不道,而是因为“不可道”才不道的。道了,一定会露出狐狸尾巴。道了,就会变为哲学问题。如果说“我知道但不说”,道吾就会露出马脚。

◇“不知到处”的境界正是一种神秘的体验

据《维摩经》记载,当文殊菩萨问维摩诘“何为不二法门”时,维摩默然不答。有的学者认为,维摩是通过形而上的方式作了回答。总之,无论是用婉转曲折的语言表达,还是以一种态度表示,一旦做出了“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判断,就会成为生死的问题。这是人类生存的最大矛盾所在。如果不保持沉默,一旦说出便是“出口言是非,秋风吹唇寒”的言多必失了。针对这一矛盾,净土真宗的观点是以无义为义,所以佛法不可思议。这里的不可解、不可知、无义等,正是宗教的眼目所在。达摩大师称其为“廓然无圣”。梁武帝遇到达摩大师时曾求教:“如何是圣谛第一义”,第一义也可称为真理。达摩答道:“廓然无圣。”我不确定这一公案是否是史实,总之有这样的传说。我们总是站在相对的立场上看待问题,当说道“廓然无圣”时,就没有相对了。达摩称此为:“不识。”越后[5]上杉谦信[6]的号就是“不识庵”,看来当时很多武将的禅修功夫甚是了得啊。达摩的“不识”,道吾的“不道生、不道死”,无义为义,脱离俗念等,究其根本就是宗教的“不知到处”的境界。有一种智慧所不及,自力无法估量的存在,这一存在又并非与自我完全分离,而是存在于自我之中。存在于自我之中却又无法表达清楚。超越了自己,与自己不即不离。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这里说的不是因为不懂所以才说不懂,而是在到达“知不道”——本应可以用知识解决的——即走到了知识的尽头却又一步也无法前行的境界。这时会有柳暗花明。此时,我们会发现不知道的事情其实是知道的,与自己看似分离开的其实并未分离。禅宗称之为“不识”或“不道”。

这种说法又让人觉得宗教太过随意,如果认为宗教很随意,那就这么认为吧。这没办法改变。如果有人认可这种随意,那就太难能可贵了。如果认为随意不好,就只能努力让随意变得恰到好处。禅宗说“日午打三更”(日午指中午,三更指半夜)。这里的“打”不是通常说的“打”的动作,而是指中午时分打呼噜睡大觉。“日午打三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常说:睡觉、清醒,梦或是幻觉。梦出现在睡觉时,幻觉产生于清醒时,我们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呢?是活着,还是死了?是往生极乐世界,还是下地狱?将这些问题汇总后,问我们:“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时,我们依旧还是不会回答。

在中国生长的禅宗对此有着十分巧妙的措辞,这点姑且不去谈它。宗教中,禅宗有禅宗的方式,基督教有基督教的方式——总是要抓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否则,宗教将从本质上无法成立。语言会从这个生命中自然地产生出来。这就是达摩祖师传授给慧可的。达摩从印度来到中国向慧可传法,当达摩大师测试慧可悟到什么次第时,慧可答道:“听完传授感到已彻底了悟,当想用语言表达出来时,却又发现什么都不懂。”彻底了悟是这段对话的核心,也可称为妙。明明懂了却又不懂,明明懂了其中又有一些不懂、不能说的东西。“日午打三更”绝对不是知性的意思,它所表达的意思是心中似懂非懂,明明知道已经达到了那个境界,却又无法表达出来。“日午打三更”象征性地表达了一个神秘的体验。“象征性”一词可能不那么恰如其分,就先用这个词来表达吧。

宗教的被动性

我虽然从知性的层面做了很多评论,但只停留在语言层面,并不真实。有个说法叫“冷暖自知”。为了品尝这个境界的滋味而做很多尝试。由此产生出了真宗的“以无义为义”。有人认为这种境界就是“陶醉”,禅宗是在品尝陶醉。不过,陶醉真的是一件坏事吗?一杯下肚,陶然而醉,酒醒后会感到不好意思。若是不醒,一直醉下去又何尝不可呢?这就是宗教的受动性。将某种事物放进自心去玩味,这是自发的、主动的。如果不是自心的作用,而是内心被一个比自心更强大的能量所驱使,这时被动性就成立了。从智慧的角度看,禅宗的不识、道吾的不道,都是心中了悟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基督教认为,这些都是被动的。如果自己的思想是可以表达出来的,如果是比自己强大的存在,自己的心就会被强大的力量所把控。这时自我将不复存在,只是为强大的外力提供了一个场所。强大的外力发挥作用时,自己只能被外力驱使,别无选择。正是因为这样,我特意在此使用了“受动”一词。

受动在大本教和天理教——天理教中有“御笔先”的说法——这些宗教中是存在的。这些宗教中的先觉者们,可以在完全没有自我意识的情况下写作。作诗时也会以令自己震惊的速度完成,他们经常会在睡眠中完成诗作。对于这些在没有自我意识情形下展现出来的功能,如果承认其中有宗教的意义,就等于认同了自己被强大的外力所驱使,只是强大外力使用的机器,只是提供了某种工具、提供了自己的手,让外力来写字。这意味着在“御笔先”中,存在着人类的知识所无法理解的强大存在。听说天理教中有很多类似的文书。

其实每个宗教都一样会有这样的情况。想说却不能说时,次第相同的人可以理解自己。当自心被强大的外力驱使时,次第相同的人由于尚未被驱使所以无法理解。

白隐和尚写过一首和歌。一天夜里,和尚在信州深山的寺院里打坐时下起了雪,雪打在竹子上发出了扑簌扑簌的响声。听到这声音后和尚豁然醒悟,提笔写下了:

* * *

夜深人静时,

篠田林谧拥古刹,[7]

雪打竹身响。

* * *

若与白隐和尚不是同一个心境,就无法理解和歌中的妙趣。仅仅听雪声,根本无法拥有这样的心境。从白隐的角度讲,他感悟到了想说不可说、不可解释、无法说明的妙趣。白隐将这妙趣形容为雪的声响,这一描述恰如其分。这可以算作是禅宗的被动性吧。如果是真宗,则会将这类感悟统统人格化,认为是他力的作用。他们将一切都拜托给阿弥陀佛,放弃自己的主张,一心念诵南无阿弥陀佛。当然,这是我从禅宗的角度做的解释,真宗的解释也许会不同。如果不分禅宗和真宗只从宗教体验的角度看,其实,人们并不执着古人说了什么或发生过什么。只是作为自己的一个体验,用自己特有的方式表达了出来。我的说法是否妥当,任由大家评判。

用道元禅师的话说就是,这个世界看上去就像云飘过一样。人生有迷惑就有开悟;有山峰就有河流;有入睡就有清醒。大千世界无所不有。人生、宇宙、自然世界、人类生活,无所不有、绚烂多姿。无数的往事只有一件永驻心中、无法忘怀。这就是道元在和歌中所描述的:闲居深草(注:日本地名)时,夜晚在草庵中听到的雨声。这与白隐和尚听到雪打在竹子上发出扑簌声的境界有着心灵上的共鸣。这些诗歌表现了心中刻骨铭心的那一刻。我们凡人无论是听到雪打竹身的声响,还是静夜寺庵中的雨声时,既不会有这样的感受、也想象不到这些声音为什么令人难以忘怀。只有达到这样境界的人,即有过超越自身的经历并达到了更高境界的人,才可以体会这种心境。没有超越自我的经历,宗教神秘也不会成立。神秘不是隐藏,更不是沉默不语。而是清楚地听到了雪打竹身的清亮、寺庵夜雨的滴答,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即使尝试着表达,也只能停留在不识、不道、不可言的层面。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如果宗教里缺少了这种元素,就如不呛鼻的芥末一样索然无味。芥末是不是只要辣就好呢?就像做大酱时发酵的臭味并非大酱的本味一样,只关注某一点就会忽视真正的妙趣所在。即便将显露出来的事物故意隐藏,别人还是会看到并知道你在隐藏。如果完全不知道或完全没有意识到,是否会因为没有意识而沦为和凡夫一样呢?答案是:不会的。你依旧处于彻底明了的状态中,只是在已经意识到的部分中,有一部分是无法准确转达给他人的。宗教问题,说到底就是重回孩童的纯真并从中找到新的境界。

《论语》有:“思无邪”。孩子可以任性地做出很残酷的行为,但孩子的任性是真诚又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并不隐藏自己的残酷,这种澄明的心是想表达也无法表达清楚的。无奈,只好用雪打竹身和夜雨的声响来表达。抑或统统归为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无论怎样表达,最终都将是回归本源。这样的回归是宗教所不可或缺的。

如果具体地论述被动性,仅这个题目就可以成为一个课题。今天就此打住,留待其他机会。

宗教行动上展现出的个人色彩

下面说说个人色彩。每人都有自己的色彩,十人十样,百人百种。我们的面孔看似相同却有差异。都是人,自己与旁人总有不同。用科学进行详细的分析和研究就会发现细胞或其他细微之处与他人的区别。如血液,有的人血色素多,有的人血色素少一些。大家有着相似的面孔,绝没有完全相同的脸,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绝对性。从哲学角度看,净土真宗、基督教、禅宗都会因每个信徒的个人色彩产生出差异。无论是亲鸾圣人、法然上人、一休和尚、梦窗国师,还是同出禅门的高僧,都不会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们有着各自的特色。他们一定有着相同之处,但绝对有不同,这便是个人色彩。宗教的神秘色彩、被动性、神秘的宗教感情等会因宗教不同,呈现出迥异的表现方式。同一个家庭出生的人,相貌、声音、骨骼、思维都会相似,但一定会有细微的差别。这就是个人色彩。让我们再次回到原点看一看,个人的色彩是色彩,当宗教的被动性以及知性、神秘的心境等体现在行动中时,也会展示出个人色彩。从总体看,拥有宗教体验的人,都会普遍地展示出被动性。这说明有一个比自己强大的存在,进入了自己占有的领域中。

当自己的地盘被强大的存在占领时,自己的行为会受到什么影响呢?首先是谦卑,佛教称为忍辱,六波罗蜜中包含忍辱,忍辱是显现出来的第一个特点。《金刚经》中经常提到这一点,没有读过《金刚经》的读者,希望务必读一读。忍辱并非忍耐,也不同于心甘情愿。是在拥有安心、希望、信任的前提下,去忍受和接受迫害。佛教中,忍辱是非常尊贵的。基督教的《圣经》告诉我们:如果别人打了你的左脸,你就伸出右脸让他打。如果自己发自内心地崇敬比自己强大的存在,情感的作用就是让我们去忍辱。所以,《金刚经》说到了忍辱。

另一个是轻贱,意为轻视、鄙视,同样属于忍辱范畴。《金刚经》也说到了轻贱,这很难得。轻贱意为将自己低贱的部分放到比自己强大的存在中去审视,从而自觉到自己的不足,这样就可以避免被别人轻蔑。轻贱源于自认为自己是高尚的,这也是一种忍辱。忍辱的作用是可以让自己自然而然地感觉不到自己是在忍辱。这也是一种神秘,是从神秘体验中产生出来的功能。《金刚经》对这种功能作了明确的阐述。忍辱可以让我们懂得感恩和惜福。忍辱是很消极的,当有了感恩的心情,忍辱就变成积极的了。感知到自心中有着超越了自己的神时,自我就会消失。当自己存在于“自我消失”中时,就会产生出感恩的心。心生感恩时就是自我消失的那一刻。自我存在时,感恩不会产生。只有没有了自我——这里的“没有自我”是指消极的自我不复存在时——一个比自己更强大的存在才能够替代自我。比自己更强大的存在替代了自己后,就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了。感觉不到自己存在时,就会产生出感恩。这难道不神秘吗?

他力的意思是将自己托付给佛陀之后,自我依旧存在,否则就不会心生感恩。宗教有着语言无法表达的内涵,所以有了存在的理由。从智的角度讲就是“不识”,从被动性角度讲是“他力”,从个人的感知角度讲就是“感恩”。如果人们都照基督教所说的“右脸被打了,那就伸出左脸”,世界将会一团糟。小偷、强盗猖狂肆虐,即使把世界变成监狱,也容纳不下这么多的犯人。我认为基督的话语中蕴含着真正的宗教意义。世人如果都做坏事的确让人头疼,但头疼会让我们有所醒悟。真正在禅修方面有造诣的人,会在遵循因果关系的同时令人感受到庄严和清新。社会也会因此形成一种清新的氛围。

假设有一个甲国,那里有完备的法院、健全的法律,不存在一丝疏漏。每个国民都遵纪守法做自己应做的事情,倡导正义又不做任何错事。假设还有一个乙国,到处都是罪犯。他们肆意掠夺他人物品。乙国中有个奇妙的人,当东西被盗后仍能淡然地说:“那就给他吧”。如果问你喜欢哪个国家?即使治安不好,我们还是想选有奇妙人的乙国。乙国的价值不会因为有奇妙之人得到提升,但任何事情如果都中规中矩,就会令人感到不自由、不放松。一切都井然有序固然好,但如果有些不按常规出牌的奇妙之人,就如同在我们的前方为我们指出了前进的方向。不会强求我们追随他们,但为我们找到了前进的目标。有了这样的目标,我们的日常生活就会多一份轻松。在超越个人的社会意识中,这种人的存在会为整个社会带来一种清新的氛围。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有人认为宗教无用、宗教无聊、宗教靠不住、宗教无所成,但宗教仅凭“无为”这一点,就可以让我们收获良多。佛教从印度传到中国进而传到了日本,法脉能够传承至今真是难能可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