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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大扫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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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响,

大炮轰,

残暴的敌人来围攻!

——民歌

一九四二年——抗战抗到第五个年头,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一天天发展壮大,新建立的抗日根据地和农民游击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也越战越强了。这使日本鬼子逐渐懂得了:国民党倒不可怕,共产党才是他们的心腹大患,就把对付国民党的主力部队调来对付共产党,向各个抗日根据地大举进犯。

在冀中,残酷的“五一大扫荡”开始了。

这一次,日本兵来得特别多,特别猛,一心想扑灭八路军,摧毁冀中抗日根据地。我们的八路军主力部队转移到外线打击敌人去了。地方党和地方部队留在当地坚持。

县委书记兼县大队大队长黑老蔡召集全县干部开紧急会议,号召大家:不动摇,不悲观,不投降变节,誓死和当地人民站在一起;共产党员更要起模范;大家渡过难关,争取最后胜利。会场又悲壮,又严肃,全体干部都站起来,举起胳膊宣誓。

会后,分组坚持、隐蔽,保存力量。大水、双喜、小梅……几个人,划成一组。回到区上,就召集群众大会,动员老百姓坚壁东西,掩护干部……干部群众都忙着准备起来。

敌人很快就来了。这一带地皮薄,挖不成地道,大水他们在各村挖了些地洞;可是对钻洞没信心,就化了装,跟老百姓一起撤。敌人可越来越多了,这儿也有,那儿也有,说不清哪儿来,说不清有多少。淀边河边,堤都给敌人的车子队封锁了。人们四下里跑,往麦地里钻。敌人围住村,咕冬咕冬直打炮。……

下午,敌人就“拉大网”了。外面一层马队,里面一层步兵队,方圆几十里的合击圈儿越圈越小。大家成群的往东跑,哗的退回来;又往西跑,又哗的退回来;哪儿也有鬼子啦。看得见这村也是火,那村也是烟,村村都响枪。可怎么着也跑不出了啊!好些妇女、孩子哭了。

大水他们沉住气,偷偷把手枪埋在地里,压上个大土块,作了记号。眼看敌人更近了,那马队,一匹匹大红马,头扬着,尾巴撅着,撒开蹄子,一个圈一个圈的跑,越围越紧。里面的人越凑越多,挤成疙瘩了。大钢盔大皮靴的鬼子步兵,和绿军装的汉奸队,都端着亮闪闪的刺刀,一齐围上来,把男女老少全轰到大路上,男的分在一边,女的分在一边,四面架起了机关枪。

“翻译官”和便衣汉奸走来走去的问:“谁是八路军?谁是共产党?站出来!”问了半天,没人应。又问:“谁是干部?谁是游击队?”还是没人应。一个穿白小褂儿的汉奸嚷:“嘿!你们这抗日窝子,还能没有啊?”鬼子起火了,就带着汉奸,从一头起,一个个的查:看看手,摸摸腿,扒下人们的手巾帽子,相脑袋,挑出去好些个。小梅看见,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后来高屯儿、老排长、牛大水都给挑出去了。小梅心里扑通扑通的直跳。鬼子汉奸又把许多年轻的妇女挑出来。轮到小梅了。一个汉奸说:“这是个漂亮娘们;别看她脸上黑,是抹了锅底灰啦。”鬼子就一把把小梅拉出去了。

太阳压树梢了。鬼子从挑出来的男人里,又拉出五个来,有老排长和高屯儿,都五花大绑的绑起,推到前面。汉奸们把铁铣扔在地上,强迫老百姓挖坑。老乡们不动手,汉奸就用劈柴棍子打,硬逼着挖了。

鬼子把绑着的一个小伙子拉过来,那是西渔村的王树根,他脸色死白,挣扎着大哭大喊。男女老少跟着都哭开了,大伙儿嚷着说:“都是老百姓啊。你们饶了吧!”可是鬼子把他推到坑里了。

接着又拉老排长。老排长紧闭着嘴,死死的盯着鬼子,慢慢的走过去;快到坑边了,他突然使全身力气,飞起一脚,踢中一个鬼子的下身,鬼子昏例在地上了。另一个鬼子从后面一刺刀把老排长挑进坑里。

鬼子汉奸骂着,又一连推下两个人。剩下高屯儿了,他睁着圆彪彪的眼睛,跳脚大骂:“鬼子汉奸,你们这些王八蛋!中国人是杀不完的!早晚叫你们不得好死……”鬼子踢着打着,把他推进坑里,他还是骂个不停。汉奸就叫铲土。老百姓眼泪直流,一个劲的说好话。汉奸们夺过铁铣来,一铲一铲的土就把五个人埋住了。人们一片哭声;汉奸们可还在上面踩着土。

日头没了,军号响了,敌人把挑出来的男女带走了。

这儿的老百姓一下都拥到坑上,大家拚命的用手刨。可是,拉出一个,死了;又拉出一个,也死了……五个人,浑身上下都青紫了。

哭吧!哭吧!人们围着,哭天嚎地的;老人们儿呀肉呀的叫;都用手指头挖他们的鼻子、嘴里的土。双喜流着眼泪,把高屯儿的两只胳膊上上下下的晃游。救了半天,可只有埋在上面的高屯儿三个,慢慢缓过气来,老排长和王树根已经没救了。

带走的那些人,都赶进道沟里。男人走在前面,妇女跟在后头。一根绳子缚六个,一串串,一串串的;鬼子汉奸搀在当间。男人们反绑着手儿,日本兵把背包子弹,尽套在他们的脖子上,坠得人东斜西歪啦。

牛大水脖子上也套了一个大背包,挂了几个小炮弹,勒得他透不过气来;只好用嘴慢慢把背包带子叼起来,用牙咬着。想起老排长、高屯儿他们,泪糊着眼,看不见道了。他想回头望望小梅,才一扭脸,鬼子的大皮鞋就踢上来了。道沟两边是马队,马蹄子带起的土,呛得人透不过气来。汗流下,鼻涕吊出来,只能弯下腰去,用膝盖儿擦。

大水一面走,一面想:“唉!人家骑在咱脖子上,爱怎么就怎么,这他妈的还成个什么世界呀!”

傍黑,他们路过一个小村,看见村边的柳树底下,一伙日本兵嬉皮笑脸地围着两个年轻姑娘,要扒她们的衣裳。姑娘们喊着,骂着,挣扎着……

小梅心疼的别转了脸。又听见,村子里妇女们凄惨的哭声,叫人身上起鸡皮疙瘩。小梅想:“落到鬼子手里,真不得了!这可怎么好啊?”暗里把反绑着的手儿扭动,幸亏女人家绑得不紧,她一边走,一边磨蹭,慢慢儿绳子松了;她可照旧反背着手,好象绑住似的。一会儿,天擦黑了。又走了一阵,都进了村。正在拐弯的时候,小梅瞅汉奸没在跟前,脱出手,出溜钻进个茅厕里,蹲下来就解手,心咚咚的跳。

一直等到大队走远,天黑透了,还听见鬼子们大笑大叫,乱嚷乱喊;街上大皮鞋的声音咯喳咯喳的走过。小梅想,这村也有敌人住下啦。可是老待在茅厕里也不是个事儿,只好瞅个机会,硬硬头皮,从茅厕里钻出来,沿墙根溜出村,窜到野地里去了。

小梅想起高屯儿、老排长几个死得太惨,牛大水他们又是不知死活,心里又难受又着急,独个儿坐在地里偷偷的痛哭了一场。这一带,地生,路不熟;黑洞洞的,连东西南北也分不出来。她在庄稼地里熬磨了一夜一天,实在饿得不行了。

后半晌,小梅转到一个村子边上,听一听,村里没什么动静,就偷偷溜进去。看得见到处都有烧塌了的房;破砖烂瓦里,有的还冒着烟,焦糊的臭味儿刺鼻子。街上,淌着大滩的血。有的地方,扔着许多罐头筒儿,和鸡骨头、猪骨头;鸡毛儿乱飞……小梅只顾东张西望,不提防脚底下绊了个踉跄,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绣着鸳鸯戏牡丹的新枕头。葱绿的枕头布裂了一个口子,从那里面淌出黑乌乌的养麦皮。小梅打了个寒颤,急忙闪进胡同里,轻轻敲开一家的门,要口吃儿。

这家老大娘看小梅孤苦伶仃的一个妇女,就开了门,让进屋里,拿出饽饽给她吃。小梅一面吃,一面问敌人多会儿来的。老大娘叹气说:“一大早就来了,直折腾到过晌午才走,可吓死人啦!我们都给圈回来,开了会,谁家也不准藏八路,连环保!要不,‘砍头烧房子的干活!’唉!……唉!当街挑死了三个,村边上砍死了俩,高老盆家的小锁才三岁,好小子啊!鬼子耍弄他,拉住两条小腿儿,就这么一劈两半叉,血糊流拉的死了!你看这日子可怎么过!跑也不敢跑,待在家里吓也吓个半死啊!”

小梅拿着饽饽,才咬了两口,就吃不下了。她安慰老人娘说:“慢慢儿熬吧。过了这个劲头儿,准有翻个儿的时候!”说着说着,大娘就看出她是干部来了,心里很嘀咕,说:“好闺女,这儿待不住,你快拿上几个饽饽逃命吧。”小梅说:“大娘啊!你看,哪儿也有敌人,我往哪儿跑呢?既是来到你这儿,怎么着你也得留我过一夜。我们出来搞工作,也是为了老百姓啊。你就说,我是你的外甥女儿探望你来了,准没事儿。”

老大娘又害怕,又疼她,拿不定主意。小梅流着眼泪说:“咱们军民是一家,我要给敌人糟害了,大娘你不心疼我啊?”大娘一探身子,拉着她的胳膊说:“好闺女,别那么说;怪叫人难受的!你就待在这儿吧!”小梅问大娘,家里有些什么人。大娘说:小子在外面扛活,媳妇走娘家去了,家里光有老两口子,没外人,叫她放心。

忽然,她们听见大街上,车轮子轰隆隆的,还有过队伍的声音。老大娘忙去顶上大门,回来脸色都变了,对小梅说:“鬼子又进村了!你这么着不行,快藏到里间屋去!”到了里面,可没个藏处。老大娘手忙脚乱的把小梅推在炕上,拉过一条破被子给她盖了,拐着小脚到外间屋,舀了一杓泔水来,洒在炕跟前,上面撒些灰,随手拿个破嘴壶和一个碗儿,放在小梅枕头边,又把她媳妇的一双臭鞋放在炕沿上。

听得见邻舍家的门,砸得咚咚咚的,又是吼,又是骂。小梅正惊慌,这家老头儿从隔壁跳墙回来了,说:“来查门啦!”他走进来,一见小梅,就楞住了,瞪着眼儿说:“你是干什么的?”小梅一时答不上。老头儿急得跳脚拍屁股,低声的喝着:“快出去!惹出祸来怎么办?把我们杀了,烧了,可怎么着?”

小梅坐起来,正要说话,敌人就来叫门了,连踢带砸的大骂:“妈的,顶门干吗?你们不想活吗?”老大娘忙把老头儿推出去,着急的拉小梅躺下,拿被子兜头盖脸的给她蒙起来。

忽然听见喀喳一声响,门倒了,七八个鬼子汉奸冲进外间屋,吆喝说:“你们准藏八路了!快说!”乓的一下,不知道什么砸了。小梅怕老头儿发坏,心里止不住的咚咚咚直打鼓,暗想:“妈的!死就死,怕什么!”心一横,就平静下来了。

这时候,听见老头儿在外面说:“我们都是庄稼人,哪来的八路军呀!”敌人向他要钱,他拿不出,敌人狠狠的打了他一个耳光,进来了,说:“八路的!八路的!’老大娘坐在炕沿上,守着小梅说:“我听不懂呀!你们干什么啊?”

鬼子看见破鞋破被子,到处都是肮里肮脏的,皱起眉头,捂着鼻子,指指炕上说:“这,干什么的?”老大娘说:“我外甥女儿有病呀!你看病得这样,好几天不吃东西了,才吃了药啊!”鬼子说:“八路的有!”就用刺刀挑被子。

小梅裹得很紧,鬼子没挑开。一个汉奸冲上来,一下就把被子掀开了,扔在炕头上。老大娘哀求说:“你们修修好吧!刚吃了药,别给风冒住了!”汉奸又抽出枕头,扔在地上。到这劲头上,小梅不怕了,假装着哼哼起来,闭着眼儿,就象病很重,昏昏迷迷似的。老大娘掉下眼泪说:“大女!大女!你忍着点儿,一会儿我给你烧水喝!”就给小梅掐脑袋。鬼子歪着头儿看着。老头儿进来说:“这是我外甥女儿,刚吃了药啊。”过来拿被子给小梅盖上了。

鬼子突然说:“妇救会!妇救会!”老大娘说:“我听不懂话呀!要喝水?我给烧水去!”汉奸走过去说:“走吧走吧。多脏啊!一看也不是个架势。”鬼子们捏着鼻子,嗳嗳喂喂的走了。老头儿去上门。老大娘松了一口气,说:“可吓死我喽!”小梅一骨碌爬起来,拉着她说:“好大娘,一辈子忘不了你啊!我就认你干娘吧。”老头儿跑进来,说:“同志,受惊了吧?刚才我不懂事儿,对不住你啦!”小梅忙说:“老大伯,你说哪里话!让你们担惊受怕,我才对不住你们哩。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也是没办法,多会儿环境好了,怎么着也要常来看你们,你们是我的恩人啊。”当天住了一夜。第二天,听说鬼子住下不走了。

小梅看村里待不住,趁鬼子集合吃饭的时候,叫老头儿探好路,就悄悄密密的溜到野外去了。

野地里,麦子长得挺旺,正在往饱里灌浆。高梁、棒子也该锄了,有谁管呀?小梅和好些逃出来的老百姓藏在麦地里,妇女们用奶头塞住孩子的嘴,不叫哭出来,可是自己的眼泪,直往孩子脸上掉。大路上,敌人的马队、车子队,来来往往的跑,人们爬在麦地里,动也不敢动,气也不敢透了。

晌午,枪声响得很密。小梅偷偷从麦梢儿里望过去,瞧见黑老蔡领着县大队的一伙人,给远处的鬼子兵追得往这边跑,同志们一边跑,一边回身去打枪。可是这边道沟里也有敌人,机关枪响开了。小梅急得心都要跳出来啦,她瞧见同志们慌乱了;可是黑老蔡一声喊,手一挥,大伙儿就掉转身,朝着他指的方向往横里冲。黑老蔡故意让自己落在后面,他跑一阵,打一阵,两只手轮流开枪,掩护同志们退却。同志们也一边跑一边打。

突然,一声炮响,炮弹就在黑老蔡后面炸开了,一棵小树冲上天空。老蔡爬了一下又跳起来,他的衣裳着了火。小梅急得浑身出汗,看见他一面跑,一面脱下衣裳扔开,露出黑不溜一身疙瘩肉,脖子、胳膊上都流着血。两下里二三百鬼子追他,老蔡两支枪,乓乓乓一连打了两梭子。旁的同志都不见了,老蔡也钻进高梁地跑了。鬼子乱纷纷的追过去,枪炮直吼了半天。小梅看得满眼是泪,心里真结记得不行啊!

小梅在地里碰见秀女儿了。两个人见了面,又是难受又是欢喜,就在一块儿跑。饿了就向人要口饽饽吃。有个伴儿还好一点;可是又遭遇了敌人,两个人又跑散了。

小梅碰见一个老婆儿在地里剜菜呢。她就跟老婆儿说好话,央告说:“大娘啊!你看我一家子跑散了,没个地方存身,你认我个闺女,带着我吧!”老婆儿看她怪可怜,就把小梅带回家了。

家里,儿子出外作买卖,有个儿媳和小孙子。过了两天,老婆儿盘问出小梅是个干部,害了怕,就叫她走。小梅眼看着天黑了,又下着雨,就哀求说:“干娘啊!你看黑洞洞的,我又没个投奔处,下着这么大的雨,叫我往哪儿走啊?”老婆儿看着她就害怕得发抖,说:“好同志哩,你你快走吧!隔壁老恒家藏了个八路,前儿个早上连老恒媳妇一齐砍了。老……老恒媳妇奶子都割喽,肠子流了一地……你……你不走,我可背不起这个祸啊!”小梅要求再留一宿,天明就走。老婆儿怕得不行,直着眼睛,推她说:“好闺女,我也是给鬼子逼得没办法!你……你可别说我狠心……”,她一面流眼泪,一面去开大门,小梅万般无奈,只好走出去了。

小梅淋着雨,眼里转着泪花儿,在黑糊糊的街上走。家家户户都插上门了,也看不见一个人,不知道往哪儿去好。稀里糊涂走到村口,看见一个庙,心里想:“唉!没办法,就到庙里—避避雨吧。”刚走进去,忽然打了个闪,亮烁烁的,看见里边青面獠牙的一个大泥像,咧着大嘴,两只圆圆的眼睛,对她凶狠狠的瞪着,手里举个大纲鞭,就象要打下来似的。吓得小梅头发根儿都立起了,赶忙退出来。

雨淅浙沥沥下着,好象许多人在哭。

小梅孤孤单单的坐在庙台上,心里乱麻麻的。想起同志们死的死,散的散,大水、双喜、黑老蔡……也不知道死活。到处都是敌人,剩下自己一个儿,黑间半夜给人推出来了……要是给敌人抓去,死了也没人证明是怎么牺牲的,这可怎么办呢?还能往哪儿走呢?

眼泪顺着腮帮子往下淌。她想起老娘,回家两年就亡故了,临死也没有见一面。又想起小瘦,这可怜的孩子给张金龙抢了去,活活儿糟害死了。想到这儿,又是恨,又是气,又是伤心,又是着急,越哭越恸,恸得肠子都要断了。

一阵风,吹着她湿透了的衣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抬头一望,西面天空黑沉沉的,远处还在打闪;东面,云可散了,小星星在眨眯眼儿。小梅忽然想起那天全县干部开紧急会议的情景:县委书记黑老蔡号召大家不动摇,不悲观,誓死和人民站在一起,渡过难关,争取胜利。大伙儿望着毛主席的像,庄严的举起胳膊宣誓……她又想起黑老蔡常讲的红军过雪山草地的故事,红军干部战土跟随毛主席,那么苦还坚持,最后终于取得了胜利。那天,黑老蔡他们给几百鬼子围着打,他挂了彩,也还拚命抵抗呢,自己好好儿的,泄什么气呀!哭,哭有什么用!……想来想去还得坚持,还得找同志,找组织。对,找到党,就有了主心骨,就有信心,有办法,劲儿也有处使啦……可是,往哪儿找同志,找组织呢?

她勉强站起来,感到眼里冒金花,浑身酸痛,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好找个背风的墙角坐下去,脑袋靠着砖墙,累得迷迷糊湖的,一合眼,就睡着了。

傍明,小梅在瘟神庙门外冻醒过来,湿漉漉的衣裳还贴在身上,凉冰冰的。又怕有敌人,赶快离开村子。在一个园子地边的小屋门口,想不到又碰见秀女儿了;再一瞧,田英和陈大姐也在里面。这可见了亲人啦!你抱抱我,我抱抱你,快活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小梅心疼的说:“瞧!你们模样儿都变啦!”她们说:“你还不是一样!”陈大姐病得很厉害,前天敌人追她,她跳墙逃跑,又把腿摔坏了。田英尽腰痛,痛得都直不起腰来。田英看小梅外面穿的一件蓝褂儿湿了,忙叫她脱下来晾晾。大姐脱下里面的一条裤子给小梅换上。

秀女儿说:“嗳!可惜我的包袱,要在跟前多好啊!”她拉着小梅告诉:“那天碰上敌人,包袱在洼里丢了,跑了两天两夜,不知道怎么糊里糊涂的又转回去了,包袱还撂在那儿呢。可欢喜吧,抱上包袱又跑,跑跑可又跑丢啦!”大家都笑了。

大姐说:“你们小声些。天明了,这儿待不住,咱们还得跑!”四个人出了小屋。大姐的腿拐着,小梅和秀女儿扶着她。田英两只手叉在腰里,弯着腰走,一边说:“真是!我这个腰,使劲也直不起来!那天那么多人挤,挤也挤不直。嗳,真是!真是!”秀女儿调皮的学她口音说:“真四!真四!嗳,挤也挤不子!”逗得她们直笑,又不敢笑出声来。不提防庄稼地泥糊糊的,大姐一滑,连扶她的,三个都跌倒了,身上弄了好些泥,手都成了泥爪子;秀女儿的鼻子上也碰了一垛泥,大家又是个笑。田英指着秀女儿说:“你好!你好!跟人学,烂嘴角,眼人走,变黄狗!”秀女儿说:“你别说啦,瞧我的架势!”她背起大姐,小梅忙抬起大姐的脚,三个人晃晃荡荡的跑。大姐说:“哈呀!我这李铁拐驾起云来啦!”她们怕敌人发觉,都钻进麦地里去了。

一连几天,她们在野地里转,不敢进村去。嘿,什么是那吃的呀!什么是那喝的呀!碰着老乡,要上一个半个窝窝头,四个人你推我让的分着吃。碰不上,什么茴香、小葱、野蒜,胡乱八七的填肚子。直饿得她们两眼发黑,肠子都拧成绳子啦。大家衣裳又单薄,铺着地,盖着天,睡了几天“洼”,肚里又没食儿,陈大姐的病越发重了。

这天晚上,陈大姐浑身烧得滚烫。急得她们三个搂着她,抱着她,想不出个办法。小梅说:“这么着不行啊!好人都顶不住,病人更吃不住劲儿,咱们得宿到村里去;能喝口热水,也沾点儿光。”大姐咬着牙说:“别那么着!我这个病怕好不了啦!跑又不能跑,颠又不能颠,老累着你们可不行啊!要是到村里去,谁留咱们这一伙子呢?你们还是扔了我,走你们的吧!”那三个说:“大姐,别那么说,咱们要死也死在一块儿!”她们架着她,慢慢儿走。

到一个村子附近,小梅和秀女儿先去探了探,回来说,敌人傍黑走了;已经跟一家老乡说好,可以去歇歇。就架着大姐,走到村边,进了一个秫秸编的柴门几。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婶子,探出半个身子到门外,四面望了望,回头对她们小声说:“你们悄悄儿,快到屋里去!”

大婶子随手把门带上,叫她的女孩子在门边听着点。她急忙引她们到里间屋,安顿病人睡在炕上,用被子盖好,吹灭了灯,低声说:“咱们都是一家人!我也是抗属,你们在这儿待着不碍。鬼子来,就钻野地。”小梅说:“大婶子,我们这个同志病得厉害啦!你给她烧口水喝吧。”大婶子说:“行行行!”就出去了。

她们四个觉得浑身都痛,躺在炕上,说不出多舒服。一下子都睡着了。朦朦胧胧的有人推她们,睁开眼儿一瞧,屋里点着灯,小窗户上蒙着—件破棉袄。大婶子站在炕边,小声说:“同志,你们快吃吧。这点儿东西,我藏了好些天,就怕鬼子翻出来。给你们吃了,我心里就痛快啦!”

她们看见,炕沿上放着热腾腾的四碗汤,她们端起碗儿来,想不到碗里是擀得细溜溜的白面条。一股香喷喷的油炸葱花的味儿,直钻鼻子。哈呀!这些天,她们尽吃的什么呀?她们笑了!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扑簌簌的掉在碗里了。秀女儿哭着说:“干娘啊!你打发我们两个饽饽就行啦!你给作的白面……白面条儿……”四个人哭得更痛了。大婶子忙安慰她们,眼泪也掉下来了。

六吃罢饭,她们跟大婶子合计,偷偷儿在麦子地里,跟打老鼠仓似的,挖了一个洞,口儿小,里面大,挖出来的土都运到远处。除了陈大姐病着,她三个连大婶子和她的小闺女一齐动手,直鼓捣一夜才挖成。大婶子又从家里抱来了干柴禾,铺在洞里。她们四个白天黑夜都在洞里钻着。大婶子母女俩假装挑苣菜,一天给她们送两次饭,还报告情况:这几天,鬼子汉奸尽包围村,抓青年、抢东西、搜查八路、找村干部……有一天就来了五次。村里伪政权建立起来了。附近较大的村子,都在修岗楼,有的已经修起了。

小梅她们在洞里待着,一连好几天不敢出来。洞里又湿、又黑,四个人谁都长了一身脓疙瘩疥,又痒,又痛,怪难受。柴禾堆里多少跳蚤啊,咬得不行。她们腿也伸不直,头都窝着,小梅笑着说:“你们见过卖烧鸡的吗?咱们都成了窝脖子鸡啦!”

秀女儿忍不住说:“老这么钻着,可把我憋死啦!我真想出去跑跑哟!”田英说:“你老实点吧,别找事儿啦!”陈大姐发愁说:“咱们的人可不知都在哪儿,怎么能跟他们取上联系才好呢。”小梅早就有这个想法,提议说:“这个洞小,两个人待在里面就宽敞了。我和秀女儿出去找关系,留田英照护大姐,我们找着人,再来接你们,好不好?”大家都同意了。

这天晚上,小梅、秀女儿从洞里爬出来,大婶子送给她们一个破篮儿,里面是饽饽和煮山药,小梅、秀女儿就奔黄花村的方向去了。

憋了好些天,一走到野地里,这舒服劲儿可真不能提啦。秀女儿不住的使大劲吸气,说是有小喇叭花的香味儿。小梅说,不是花香,是麦子香呢;又说:“青纱帐起来了,咱们又好活动啦!”

她俩走了一阵,来到一个村子,躲在黑暗里听一听,没什么动静。两个就商量,想进去探一探,打听机关在哪儿。她俩进了村,绕了两个小胡同,可一个人也碰不见。老百姓都插上门了。摸不清情况,也不敢叫门。正迟疑呢,忽然听见戏匣子唱开了洋戏,还有人嘀哩嘟噜的说话。小梅拉着秀女儿低声说:“坏了!咱们跑到人家眼皮子底下啦!”秀女儿还不信,隐在胡同口里,探出头儿向街上一望,街东头果然矗起一个大岗楼,亮亮的射着灯光。秀女儿忙转身说:“真晦气!快跑吧!”

刚跑,一个小门咿呀的开了,走出一个男人来,看她俩挺惊慌,就叫她们站住,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秀女儿忙说:“要饭的。”那人怀疑的说:“怎么你们黑间半夜还要饭呢?准不是好人!”小梅一下子瞧见他手里提着个手枪,心就抽紧了。那人说:“你们跟我来!”就把她俩带进屋里去。

一进屋里,那男人就把秀女儿挎的破篮子要去,凑在油灯底下检查。篮里可没什么,只有两块煮山药,几个玉米饽饽。他摇着脑袋说:“不对头!你们撒谎呢。你们既是要饭的,一定这家要一点儿,那家要一点儿,怎么这篮里的饽饽是一个颜色,一样大小呢?明明是—锅出来的么。你们不说实话可不行!”小梅、秀女儿给他说得无言答对,小梅只好说:“我们原本不是要饭的,是串亲戚的,黑夜失迷道儿,走岔路啦!”又指着秀女儿说:“这是我表妹,她年轻,不懂事儿,说错了话,你可别多心。”

那人穿一身便衣,年纪也就是二十多岁,两只眼睛瞅瞅小梅,瞅瞅秀女儿,来回的打量,瞅得她俩搭拉着脑袋,心里直发毛。那人忽然站起来说:“你们俩准是干部。你们说说,在哪区工作的?”

秀女儿坚决的说:“我们连干部的边儿也挨不着,我们就是老百姓!”那人盯着她们,突然问:“你们认得程平、黑老蔡不?”她俩心更慌了,一齐摇头说:“我们不认得!”那人又说:“你们不说实话,送你们到岗楼上去!”她俩唰的变了脸儿,年轻人可笑起来了。

他说:“你们别害怕,咱们都是自己人,县大队在这儿住着呢,我叫个人来跟你们对对面。”说着,他走到对面屋里去了,听得见有人开大门走出去。小梅和秀女儿悄悄商量说:“县大队还能扎在岗楼底下呀?准是故意诈我们的!咱们把口供编好,死也别承认!”她俩就坐在炕沿上唧咕开了。

刚把口供串好,那男人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人,黑不溜、笑迷迷,连鬓胡子毛楂楂的,可正是黑老蔡。小梅和秀女儿乐坏了,忙跳下炕,说:“哈!闹了半天原来是你哟!”秀女儿拉着黑老蔡的大手说:“可把我们俩吓坏了!”老蔡脖子上的伤还没好;他歪着头儿笑着说:“怎么你俩到这儿来装要饭的?咱们的村干部还以为你们是汉奸呢!”秀女儿指着那村干部笑了起来,说:“我们才以为他是汉奸呢!”

小梅问老蔡:“怎么你们这么大胆儿,偏偏凑在岗楼底下住呢?”老蔡笑着说:“我们慢慢摸出门儿了。越是这样的地方,敌人越不注意;只要咱们掌握住下面的干部和群众,什么问题也没有。”他得意的笑着:“嗨!别说冀中没有山,人山比石山还保险!”

说了一阵闲话,老蔡就引她们到另一个老乡家里,洗脸、吃饭。小梅、秀女儿就象出门流落了好些年,回家见了自己的亲人,许多话儿说也说不完。真是,找到了组织,办法也有了,信心也高了,情绪也好了,两个人嘻嘻嘻的只是笑。

老蔡给她们说了许多同志的消息;又说到牛大水给敌人抓去以后,还没有信儿。他一面打发人接陈大姐,一面安顿她俩休息。

休息了两天,老蔡就对她俩说:“以后别再乱跑了。现在有许多工作要做,已经给区上布置下去,你们赶快到西渔村找双喜他们去吧!”就叫一个村干部送她俩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