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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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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的阳光,”伊莎贝尔说道,“为什么它变弱了?因为我们疲劳吗?每天晚上我们都失去阳光。每当我们睡觉时,世界就离开了。那么我们在哪里呢?鲁道夫,世界会经常再来吗?”

我们站在花园边缘,通过栅栏大门眺望外面的景色。从七叶树大道两旁一直往下伸延到树林的田地上,长着渐熟的庄稼,田地上这时已是薄暮时分。

“世界会经常再来的,”我说道,小心地再补上一句,“经常,伊莎贝尔。”

“我们呢?我们也会吗?”

我们?我想,谁知道呢?每个钟点都在给予、拿走和变化。但是我没吱声。我不想卷进突然会滑入深渊的谈话中去。

在田地上干活的病员从外面回来。他们像疲乏的农民一样归来,最初的晚霞已经落在他们的肩上。

“我们也会,”我说道,“经常,伊莎贝尔。存在的事物,没有哪一样会丢失的。永远不会。”

“你相信吗?”

“我们除了相信,别无其他办法。”

她转身对着我。在这薄暮时分,她披着空气中秋天最初的明朗的金辉,显得格外美丽。

“我们以往曾经丢失过吗?”她低声地说。

我盯住她。“我不知道。”我终于说。丢失——这一切可能意味着什么啊!这么多!

“鲁道夫,我们以往曾丢失过吗?”

我犹豫不决地沉默。“是的,”然后我说道,“但是生命就从那时开始,伊莎贝尔。”

“哪一个?”

“我们自己的。那时一切——勇气、深切同情、人道、爱情和美的悲剧性彩虹——才刚刚开始。那时我们知道,什么也没留下。”

我注视她那张被夕阳照射着的脸庞。刹那间,时间静止了。

“你和我,我们也没有留下吗?”她问道。

“不,我们也没有留下。”我回答,从她身上一直望到充满蓝、红、金三种颜色的远处风景。

“要是我们相爱,也没有留下吗?”

“要是我们相爱,也没有留下,”我说道,有些犹豫,小心地补充说,“我相信,人们因此而相爱。否则,也许人们不可能相爱。相爱意味着想继续给予什么,人们无法阻挡。”

“什么?”

我耸起肩膀。“这方面有许多名称。也许是我们的自我,这是为了挽救我们自己。或是我们的心。让我们说:我们的心。或是我们的渴望。我们的心。”

从田里来的人已经走到这里。门卫打开大门。突然从围墙边闯出一个人来,他肯定是躲在墙那边的一棵树背后,此人迅速从我们身旁走过,挤进从田间回来的人群里跑了出去。有一个门卫发现了他,有气无力地跟在他后面追去;第二个门卫镇定地站着,让其他病员继续通过,然后他把大门锁住。这里的人可以望到闯出去的人在下面跑。他比起追他的人跑得快多了。“您相信您的同事以这种速度会赶上他吗?”我问第二个门卫。

“他会带着他回来的。”

“看来不是这样。”

门卫耸耸肩膀。“这个人叫吉多·廷佩。他每个月至少要逃跑一次。最远总是跑到‘森林之屋’饭馆。在那里喝几杯啤酒。我们每次在那里找到他。他从来没再往前跑,也从未跑到别的地方去。正是为了两三杯啤酒。他总是喝黑啤酒。”

他对我眨眨眼睛。“因此我的同事不跑快。他只需盯住他就行了。我们总是让廷佩有充足的时间喝完他的啤酒。为什么不呢?随后他就像只羊羔回到家来。”

伊莎贝尔没留心听。“他想到哪里去?”她此时问道。

“他想喝啤酒,”我说道,“没有别的。谁抱有这样的目的就好了!”

她没听我说话。她盯住我。“你也想跑吗?”

我摇摇头。

“没有什么需要跑的,鲁道夫,”她说道,“也没有什么需要来。所有的门都是相同的。而在门的后面——”

她顿住了。“伊莎贝尔,门的后面是什么?”我问道。

“什么也没有。只有门。一直光有门。而在门的后面没有什么。”

门卫关闭大门,点燃烟斗。廉价烟草的香味向我扑来,像变魔术一样唤来一幅图像:朴素的生活,没有什么问题,有一个规矩的职业,一个规矩的老婆,规矩的子女,规规矩矩干到老以及规规矩矩地死——一切都作为理所当然来接受,白天、下班和夜间,从来不问,在这些的后面是什么。顷刻之间,一种强烈的对于这方面的渴望抓住我,并且有点像忌妒。然后我看着伊莎贝尔。她站在大门口,双手抓住栅栏门的铁棒,头紧贴在铁棒上,眼睛朝外望。她久久这么站着。阳光越来越浓艳,越来越红,越来越呈现金黄色,树林失去蓝色的影子,变成黑色,我们头上的天空呈现苹果绿色,布满映成形状像帆船一样的淡红色云彩。

她终于转过身子。在这种光线中,她的眼睛几乎成了紫色。

“来。”她说着,抓住我的臂膀。

我们走回来。她把身子靠着我。“你一定永远不离开我。”

“我永远不离开你。”

“永远不,”她说道,“永远不是这么短暂。”

弥撒侍者的银色香炉烟雾袅袅。博登迪克转过身子,圣体匣捧在手里。修女们穿着黑袍像一小堆一小堆黑压压的投降的人跪在条凳上,她们低垂着头,双手敲着被遮住的乳房,它们从来不许成为乳房。蜡烛燃着,而上帝就在厅内一个圣饼里,周围放射出金色光芒。一个妇女站起来,穿过中间通道向前一直走到圣餐台那里,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大多数病员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金色的奇异景象。伊莎贝尔不在那里。她拒绝进教堂。以前她去过,几天以来她不愿再去。她对我解释过。她说,她不愿再看那淌着血的人。

两个修女把那倒在地上并且双手拍打着地板的女病员扶起来。我弹着大圣礼乐曲。精神病患者苍白的脸庞猛地一下抬起来对着管风琴。我奏出大提琴和小提琴音色。修女们唱了起来。

白色螺旋形的香雾在旋转。博登迪克又把圣体匣放回到圣柜里。烛光在他那绣着一个大十字的织锦弥撒礼服上闪烁,并随同香雾一道往上飘向近两千年来挂着血淋淋的救世主的大十字架。我机械地继续弹奏,想着伊莎贝尔和她说过的话,然后想到昨天晚上读过的基督降生前的宗教史。那时在希腊的众神很快活,他们在云彩间漫游,他们有些流氓习气,总是像隶属他的人一样背信弃义和反复无常。他们是生活中富裕、残酷、无所顾忌和美的化身和夸张。伊莎贝尔说得对:我头上那个留着胡子、四肢流血、面色苍白的男人不是这样的神。两千年,我想,两千年了,生活总是随着灯烛之光、激情的喊叫、死亡和欣喜若狂环绕着石头建筑物旋转,在这些建筑物内矗立着那个苍白死者的塑像,这些塑像忧郁,流着血,它们的周围有千百万博登迪克。而教堂的铅灰色阴影遍布各个国家,扼杀生活的乐趣,从欢乐的性爱制造所谓秘密的、肮脏的、罪恶的私通丑闻,尽管高唱什么爱和宽恕,却什么也不宽恕——因为真正宽恕,意味着证实别人是怎样的人,意味着在说出“我今生到此为止”以前,不去要求忏悔、忠诚和服从。

伊莎贝尔等在外面。韦尼克允许她在晚间有人陪伴时到花园里去。“你在里面做什么?”她怀有敌意地问道,“帮忙把一切遮盖起来吗?”

“我演奏乐曲。”

“乐曲也会遮盖。胜过说话。”

“也有会揭露的乐曲,”我说,“鼓和号的乐曲。它把许多不幸带到世界上来。”

伊莎贝尔转过身子。“你的心呢?不是也是一面鼓吗?”

是的,我想,是一面缓慢和低沉的鼓,但尽管如此,它所造成的噪声是够响的,会带来许许多多不幸,或许我也会因此听不见生活甜蜜的无名的呼唤,这呼唤对于某些人是仍然存在的,他们不以华丽的自我同生活对立起来,不要求任何解释,仿佛他们是好辩的债权人,而不是不留踪迹的过往浪游者。

“你按一按我这儿,”伊莎贝尔说着,抓住我的手放到她乳房下方的薄衬衣上,“感觉到吗?”

“是的,伊莎贝尔。”

我把手抽开,但是我做得似乎没抽开一样。我们环绕着一处小喷泉走,这喷泉在晚间噼里啪啦溅着水,仿佛它已被人遗忘。伊莎贝尔把她的双手浸到池里,捧着水往上泼。“鲁道夫,白天梦在哪里待着?”她问。

我朝她看看。“梦也许在睡觉。”我小心谨慎地说,因为我知道她这样的问题会引到哪里去。她把手臂伸进水池,让它们泡在水里。两只手臂上布满小气泡,在水下射出银光,仿佛它们是用陌生的金属制作的。“梦怎么会睡觉?”她说道,“梦是活的睡觉。人只在睡觉时看到。但是白天梦待在哪里?”

“也许像蝙蝠一样挂在地下巨大的洞穴里,或者像小猫头鹰躲在树洞深处,等待着黑夜。”

“要是黑夜不来呢?”

“黑夜总会来的,伊莎贝尔。”

“你有把握吗?”

我盯住她。“你像个小孩在提问。”我说道。

“小孩怎样提问?”

“像你一样。他们总是问个没完没了。他们很快就会问得大人无言对答,难堪或是恼火。”

“大人为什么会恼火?”

“因为他们突然发觉,有些和他们有关的事是非常不对的,并且也因为他们不愿再回忆。”

“你也有些不对的地方吗?”

“几乎一切事,伊莎贝尔。”

“什么事不对啊?”

“这我不知道。问题恰好在这里。假如我们知道,那么就不会再这么不对了。我们只是感觉到。”

“唉,鲁道夫,”伊莎贝尔说道,她的嗓音突然压低,并且软弱无力,“没有什么事不对。”

“没有吗?”

“当然没有。不对和对只有上帝知道。假使他是上帝,那就没有不对和对。上帝就是一切。那么只有离开上帝才会有不对。但是若有什么事物离开他或反对他,那么他不过是个无能的上帝。而无能的上帝就不是上帝。因此,要么一切都对,要么没有上帝。事情就这么简单。”

我吃惊地看着她。她所说的,实际上简单而又明了。“那么也没有鬼和地狱?”我说道,“或者有的话,那就没有上帝。”

伊莎贝尔点点头。“当然没有,鲁道夫。我们有这么许许多多的话。是谁发明的呢?”

“糊涂的人类。”我回答。

她摇摇头,指着小礼拜堂。“是那里那些人!他们把他关在里面,”她悄声地说,“他出不来。他想出来,但是他们把他钉在十字架上。”

“谁呀?”

“那些教士。他们牢牢抓住他。”

“那是从前别的教士,”我说道,“两千年前。不是这些教士。”

她把身子靠着我。“总是这帮人,鲁道夫,”她紧贴在我前面耳语,“你不知道?他想出去,但是他们把他关住。他流着血,流着血,想从十字架上下来。可他们不放他。他们把他关在四周筑有高塔楼的监牢里,给他烧香、祈祷,而不让他出去。你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

此时,月亮惨淡地悬挂在灰蓝的树林上空。“因为他很富,”伊莎贝尔低声地说,“他非常非常富。但是他们想占有他的财产。一旦他出去,他会把财产弄回去的,那么他们就会突然变穷。情况和关在这里上面的某个人一样,别人掌管他的财产,为所欲为,过着像富翁一样的生活。情况和我一样。”

我凝视着她。她的脸绷得紧紧的,但是没有流露什么。“你指的是什么?”我问道。

她笑了。“一切,鲁道夫。你也知道啊!人家把我送到这里来,因为我碍事。他们想占有我的财产。一旦我出去,他们得把财产还给我。没关系,我不想要这财产。”

我还是凝视着她。“如果你不想要这笔财产,你可以对他们声明,那么就没有理由把你留在这里。”

“这里或其他任何地方——情形都一样。为什么不在这里呢?他们至少不在这里。他们像蚊子一样。谁想同蚊子一道生活呢?”她弯下身子。“因此我伪装自己。”她用耳语的嗓音说。

“你伪装自己?”

“当然!你不知道?我不得不伪装起来,否则他们会把我钉在十字架上。但是他们很蠢。我可以欺骗他们。”

“你也欺骗韦尼克吗?”

“他是谁?”

“医生。”

“原来是他。他一心想娶我。他与其他人一样。有这么多的俘虏,鲁道夫,外面的人感到害怕。但是他们最害怕那边十字架上的那个。”

“谁?”

“所有利用他并靠他生存的人。数也数不清。他们标榜自己是好人,但是他们做了许多坏事。谁坏,就做不了什么事。人家看得清,对他保持警惕。但是那些好人——他们什么事没做啊!唉,他们沾满血迹!”

“就是他们,”我说道,在黑暗中耳语的声音甚至显得特别激动,“他们干尽了坏事。谁自以为言行正确,他就是残酷无情。”

“你别再去了,鲁道夫,”伊莎贝尔继续耳语,“他们应该把他释放!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他也想笑,想睡,想跳舞。”

“你相信吗?”

“每个人都想这样,鲁道夫。他们应该把他释放。但是他对他们太危险了。他不像他们。他是所有人当中最危险的人——他是最善良的人。”

“因此他们把他抓牢吗?”

伊莎贝尔点点头。她的呼吸轻轻地擦着我。“此外他们必定会再把他钉在十字架上。”

“是的,”我说道,“我也相信。他们,即今天还崇拜他的那些人,又会把他搞死。他们会把他搞死,正如他们以他的名义搞死无数的人一样。以正义和博爱的名义。”

伊莎贝尔打了个寒噤。“我再也不到那里去了,”她说着,指着小礼拜堂,“他们总是说,人必须受苦。那些穿黑服的修女。鲁道夫,为什么?”

我没回答。

“是谁使我们注定要受苦?”她问道,身子紧紧向我靠来。

“上帝,”我做出一副苦相说,“要是真有的话。就是那位创造我们大家的上帝。”

“而谁来惩罚上帝?”

“什么?”

“因为上帝使我们受苦,谁来惩罚他呢?在这里,在人类中间,如果有人做了这种事,他就得坐牢或被绞死。谁来绞死上帝?”

“这问题我还没想过,”我说道,“我以后问一下博登迪克神父。”

我们从林荫大道回去。几只萤火虫在黑暗中飞舞。伊莎贝尔突然站住。

“你听见了吗?”她问道。

“什么?”

“地球。它像一匹马跳了一下。我小时候,每当睡觉时,我就害怕我会跌下来。我想把自己绑在床上。重力可信吗?”

“是的。完全和死亡一样可信。”

“我不知道。你还从来没飞过吗?”

“是乘飞机吗?”

“乘飞机,”伊莎贝尔带点轻蔑的语气说,“这每个人都会。在梦里。”

“是的。但是这不是每个人都会吗?”

“不。”

“我相信每个人会有一次梦见自己在飞翔的。这是所有梦中最常见的一种。”

“你瞧!”伊莎贝尔说道,“你相信重力。假如它有一天停止了呢?那么又是怎样?那么我们就像肥皂泡四处乱飞!那么谁是皇帝呢?是那个脚上铅绑得最多的人,还是那个手臂最长的人呢?而人又是怎样从树上下来的?”

“这我不知道。但是铅也无济于事。它也像空气那样轻。”

她突然变得活泼起来。月光照到她的眼里,仿佛在眼睛后面燃起了白光。她把头发甩回去,在冷光中,头发好像没有色彩似的。

“你看上去像个巫婆,”我说道,“一个年轻而又危险的巫婆。”

她笑了。“巫婆,”她悄声地说,“你终于认出来了?这已经很久了!”

她用劲把她臀部周围摆动的宽大蓝裙扯开,让它滑落到地上,然后跨了出来。现在她除了一双鞋子和一件敞开的白色短上衣以外,什么也没穿。她站在黑暗之中,苗条而又洁白,不像是个女人,而更像个男孩,有着灰白的头发,灰白的眼睛。“快来。”她耳语着。

我环顾四周。真该死,我想,要是这时博登迪克或韦尼克或随便哪个修女走来就糟了!我恼怒自己会萌生这样的念头。伊莎贝尔从来不会这么想的。她像个获得一个躯体的空气精灵一样,正准备飞走。

“你得把衣服穿上。”我说道。

她笑了。“鲁道夫,我得穿上吗?”她嘲笑着问道,没有一点重力,可是我却承受着世界上的一切重力。

她慢悠悠地走近。她伸手抓我的领带,把它拉开。她的双唇没有色彩,在月光中呈灰蓝色,她的牙齿像石灰那样白,甚至她的嗓音也失去它的色泽。“把这拿掉!”她低声地说,而且把我的领子和衬衣扯开。我感觉到她的手在我光溜溜的胸脯上怪凉的。这双手并不柔软,而是又纤细又硬,它们紧紧抓住我。一阵寒战掠过我的皮肤。我在伊莎贝尔身上从未料到的某种东西,突然从她那里迸发出来,我觉得这东西像是一阵猛烈的风,它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压缩在她身上,宛如一望无垠平原上的和风在经过狭窄的山口,压缩成强劲的风暴。我试图抓住她的双手,一面环顾四周。她把我的手推开。她已经收住笑容,在她身上突然出现了人临死时的严肃,对于这个人来说,爱情无非是多余的附属物,她现在只有一个目标,为了达到这目标,她觉得就是死了也不冤枉。

我没办法阻止她。从某处给她传来一股强力,为了抵挡这强力,我或许只好对她使用暴力。为避免事情发生,我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她这样更加孤立无援,但是此时她离我更近,她的乳房向我的胸脯紧靠过来,我感觉到她被我双臂搂住的身体,我发现我更紧地把她拉到我身上。不行,我想,她有病,这是强奸,但是哪一样不是强奸呢?她的双眼紧对着我的双眼,空虚而又毫不相识,呆滞而又透明。“害怕,”她耳语地说,“你总是害怕!”

“我不害怕。”我喃喃地说。

“什么?你害怕什么?”

我不回答。突然间,害怕已不复存在。伊莎贝尔的灰蓝嘴唇对着我的脸紧贴过来,冷冷地,她身上没有哪处是热的,可我由于一种冰冷的热感而哆嗦起来,我的皮肤在收缩,只有头部在发热,我感觉到伊莎贝尔的牙齿,她是只枯瘦的、站立起来的动物,是个月光下贪婪的鬼怪、精灵,是个死人,一个活着的、复活过来的死人,她的皮肤和双唇冷冰冰的,恐惧和被禁锢的性欲交织在一起,我使劲挣脱,把她推回去,以至她跌倒在地……

她没站起来。她蹲在地上,像只白蜥蜴,喃喃地对我诅咒、辱骂。那是一阵像水流一样低声的车夫的诅咒,士兵的诅咒,妓女的诅咒,这些诅咒不是所有我都能明白的,她的辱骂像刀子和鞭子一样落在我身上,她的言语我从来也没料到过,对于这样的言语,一般人只用拳头来对付。

“安静。”我说道。

她笑了。“安静!”她模仿我说,“这就是你所知道的一切!安静!你见鬼去吧!”她蓦地拉大嗓门骂起来,“给我走,你这可怜虫,你这个阉去睾丸的人。”

“住口,”我动火地喊道,“否则……”

“否则什么?你可以试试!”她在地上朝着我像张弓一样拱起身子,双手在后面支撑着,表情下流,嘴巴张开,形成一副可憎的鬼脸。

我凝视着她。她的举动照说应该使我厌恶,可是我并没有厌恶。即使她做出这种下流的姿势,但她与妓女毫不相干,尽管她说出并做出这一切,但其中以及在她身上却包含一些绝望、粗野和天真无邪。我爱她,我真想把她举起来背走,可我不知道走向何处,我举起我沉重的双手,我觉得自己毫无希望,束手无策,有小资产阶级习气,目光狭隘。“你给我滚!”伊莎贝尔在地上低声地说,“你给我走!走!永远不要再来!别再来,你这老头子,你这教堂侍者,你这没教养的人,你这割去睾丸的人!走,你这蠢货,你这傻瓜,你这唯利是图的人!你别再来!”

她盯住我,现在跪着,嘴变小了,双眼平平的,呈现蓝灰色,恶狠狠的。她轻轻一跃跳了起来,抓住宽敞的蓝裙,迅速而又轻飘飘地走开。她抬高双腿从林荫大道走到月光下——一个赤裸身子的舞蹈演员,手里挥舞着蓝裙,像一面旗子。

我想追她,喊她穿衣服,但是我站着没动。我不知道,她下一步会做什么。我突然想起,这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上面曾有人赤条条地站在门口。特别是女病员常常这么做。

我缓步从林荫大道走回去。我把衬衣理理好,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我不知道为什么。

深夜,我听到克诺普夫走来。他的脚步声证明他喝得醉醺醺的。我的心绪确实恶劣。但是正因为如此,我就走到下水管那里。克诺普夫在院子的门前停住脚步,作为一个老兵他首先扫视一下这一地带。四周万籁俱寂。他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座方尖碑。我没指望这个退伍上士经过那么一吓之后会放弃他的恶习。他摆好架势站立在方尖碑前,并继续张望。他的头小心地再转动一圈。接着这个老奸巨猾的人施放起烟幕:他的两只手垂下,可是这只是个假动作,实际上是在静听。随后,当他发现四处依然寂静无声时,他就得意地站过去,那尼采式的胡子四周流露出胜利的微笑,并且放肆起来。

“克诺普夫!”我压低嗓音通过下水管咆哮起来,“你这只猪猡,你又来这里!我没警告过你吗?”

克诺普夫的脸上发生了非同寻常的变化。我向来不相信,有人由于恐怖会把眼睛张得大大的,我想,为了看得更清楚,眼睛宁可眯细。然而克诺普夫确实像由于一枚重磅炮弹打来而受惊的马一样张大眼睛。他的眼睛甚至在骨碌碌乱转。

“你不配当退伍工兵上士,”我闷声地宣告,“因此我降你的级!我把你降为二等兵,尿鬼!下去!”

一声沙哑的号叫从克诺普夫的喉咙里迸发出来。“不,不!”他像乌鸦在叫,并且想看清上帝到底在哪里说话。这里是大门和屋墙之间的拐角处,没有一扇窗,没有一个开口。他不明白这声音出自何处。

“你的长军刀、大檐帽和领章花边无效!”我低声地说,“你的特别制服无效!从现在起你是个二等工兵,克诺普夫,你这只猪猡!”

“不!”克诺普夫被击中要害号叫起来。一个真正的条顿人宁可让人砍断一根手指,也不愿被人取消他的军衔。“不,不!”他低声地说,把两只手举到月光中。

“你给我规规矩矩地穿好衣服。”我命令他,我突然想到伊莎贝尔对我喊的一切,我觉得胃里阵阵刺痛,令人呼号的痛苦像冰雹一样对我打来。

克诺普夫已经听到了。“只是不要这么做!”他再次哇哇地叫道,把头朝后仰,对着月光照射着的卷毛云朵,“不要这么做,主啊!”

我看到他站在那里像拉奥孔群像中间的那个雕像,在同丧失荣誉和降级处分这无形的蟒蛇搏斗。此时我的胃又开始翻腾起来,我猛然想起,他站在那里犹如我在一小时前一样。一种意外的同情攫住了我——对克诺普夫和对我。我变得人道一些。“就这样吧,”我低声地说,“你不配当上士,但是我还给你一次机会。你只降为一等兵,这也是对你的考验。如果你到九月底像个文明人撒尿,你就回升为士官,到十月底回升为下士,十一月底提为中士,到圣诞节再提为退伍编制的连队上士,懂吗?”

“是的,主啊,主。”克诺普夫在寻找一个恰当的称呼。我担心他在陛下和上帝之间摇摆不定,就及时打断他的话。“这是我最后的话,一等兵克诺普夫!你这猪猡,别以为在圣诞节以后又可以重演!到那时天寒地冻,你无法抹去你的尿迹。这些尿迹会冻得牢牢的。你只要再站到方尖碑那里,你就会触电,会得前列腺炎,你会疼得弯下腿来。现在你走,你这军队的败类!”

克诺普夫异乎寻常地飞快地消失在他屋门洞的黑暗中。我听见办公室里发出轻轻的笑声。莉萨和格奥尔格观看了这场演出。“军队的败类。”莉萨沙哑地吃吃笑着。一张椅子倒了下来,发出咕隆咚声响,通向格奥尔格休息室的门关上了。里森费尔德有一次送给我一瓶荷兰杜松子酒,供我在非常难受的时刻饮用。这时我把它拿来,四方形瓶子上贴着醒目商标:吕伐登,弗里舍尔杜松子酒,P.博克玛制造。我打开瓶子,斟了一大杯。这“热纳芙”性烈,掺有香料,而且不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