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1日国民党《中央日报》上登出文章,说《文星》再度停刊的消息传至文化界后,文化界人士几乎同表惋惜之意。又说《文星》发行人提到了《文星》停刊的一些因素,他特别强调“知识青年的品位已普遍变质,整个社会的走向,与我们一向所怀抱的理想,好像距离愈来愈远。这些才是像《文星》这样一份杂志,难以继续的真正原因”。《中央日报》肯定了这一原因,因而备致惋惜之意。我看了,却不禁好笑。
《文星》发行人所说的“社会的走向”“知识青年的品位”等现象,固然有之,但这不是《文星》办不下去的真正原因。因为这些现象毫不稀奇,并且早就存在。当年《文星》在李敖主持下的奋战目标之一,岂不就是矫正这些走向和品位吗?如今杂志办不下去,反倒回过头来,倒果为因,这是一种瞒天过海的自解而已。
这次《文星》停刊的真正原因,根本上,不是别人的“变质”,也不是别人同它“一向所怀抱的理想,好像距离愈来愈远”,而是它自己的“变质”,自己背弃了原来所怀抱的理想,“距离愈来愈远”了。
《文星》当年在李敖主持下,造成在杂志界龙盘虎踞四年的奇迹。这四年的奇迹,对群众的影响是深远的。梭罗(Henry D.Thoreau)说:“有多少人是因为读了一本书才开始他的新生命。”《文星》当年带给群众的,果真做到了这一点。正因为当年《文星》有这样大的魔力,正因为它有魔力推动中国走现代化的道路,并勇于表达它的自由、民主、开明、进步、战斗等鲜明色彩,以致为官方所忌恨。最后,《文星》一条龙和了牌,还由李敖大写《我们对“国法党限”的严正表示》一文,杠上开花,直指国民党党中央的当口,致使国民党查封了它。时维1965年12月,《文星》死矣!
《文星》死后二十一年,萧孟能突然以蓦然回首的心态,把它复刊。我当时表示:记得1905年11月,革命党们在东京办《民报》,出到二十四期后,被日本政府查封。1910年,又出版了表面上在巴黎发行的第二十五期、第二十六期,引起原来《民报》的大功臣章太炎的不满,公开指斥复刊后的《民报》为“伪民报”。如今《文星》杂志复刊,我不忍视它为“伪文星”。但它若背弃李敖树立的精神,纵使要真,恐怕也很费手脚吧?
我的话言犹在耳,不过两年,复刊后的《文星》却高速“变质”,把它当年“一向所怀抱的理想”置诸脑后。当年是前进的,如今后退;当年是勇迈的,如今畏缩;当年是清新的,如今迂腐;当年是“老妪能解”的,如今是“博士买驴”;当年是向统治者挑战的,如今却向统治者大拍马屁,还写颂诗!
《文星》背弃了它自己,犹不自悟,还在垂死之日大叹读者背弃了它,这是何等好笑!
1965年12月24日,国民党《中央日报》开始拒登《文星》广告。但是,二十一年后,1986年9月3日,同一个《中央日报》上,赫然重现了《文星》的广告——国民党是不会变的,那么真正变得能够配合它的,又是谁呢?当年《文星》之死也,《中央日报》乐祸唯恐不及;今天《文星》之亡也,《中央日报》却惋惜如丧宠物。杂志是进是退,从党报反应,思过半矣!
因·弗莱明(Ian Fleming)写书,书名《你只能活两次》(You Only Live Twice)。看了《文星》的多此一复与自砸招牌,我恍然大悟:你只能死一次!
1988年7月21日